「夫人!」那樣的話彷彿驚雷,同時擊中房內的兩個人,夏語冰晃了一下,脫口驚呼。
慕湮聽得愣了。多年前本來已經結痂的傷疤、原來並不曾真正癒合,隨著真像的猛然揭露,鮮血洶湧而出。她踉蹌了一下,彷彿有刀子在心裡絞,嘴巴張了張,想說出什麼話來、最終一開口,卻只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殺語冰…」青璃摀住小腹,從地上掙扎著起來,卻執意攔在兩人之間,哀求,「他、他就要當父親了…求你不要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再一道驚雷劈下,讓房中兩個人都驚得呆了。
趁著這個機會、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執劍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執劍,踉蹌後退,重重靠到了牆上,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帶走她身體裡的溫度和力量。
外面已經一片喧囂,府裡的下人穿過了庭院,將書房圍得水洩不通,叫嚷著抓刺客。
「夠了…夠了!」彷彿腦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間如此劇烈的變故,慕湮抬起手摀住頭,大喊。愛與恨、情與義,宛如刀子在心裡絞動,讓她無法思考,終於彷彿崩潰般地嘶聲大喊,「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都給我閉嘴!」
就在那個剎那,看到刺客亂了心神,青璃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執劍的手,扭頭大喊:「來人!快來人!抓刺客!」
房外已經圍得水洩不通的家丁和僕役轟然湧入,將重傷的刺客重重圍住。
慕湮咳嗽著,咳出侵入氣管中的血,想拔劍突圍,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遲疑著,不敢真正發力、去硬生生震開這個毫無武功懷有身孕的女子。
「夠了,的確已經夠了…都給我住手!」在新一波的爭鬥起來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章台御使終於彷彿恢復了平日冷定的神智,撥開眾人走了過去,似乎絲毫不畏懼被刺殺的可能,他徑直走過去,將妻子從刺客身邊一把拉回到了身後。
「我沒事,大家不必驚慌。」看著眾人,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著庭院中被綁起來的趙老倌,「把他放了,沒有他什麼事。」
「語冰!」好容易擺脫了危機,聽得丈夫這樣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彷彿被燙了一下,夏語冰下意識地甩開了妻子的手。青璃臉色唰地蒼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會引起丈夫的嫌惡,眼裡流露出了哀憐的情緒,看著章台御使走向靠牆站立的慕湮,低下頭去,對她附耳輕輕說了一句什麼。
慕湮抬頭看他,眼神冷淡,摀住傷口咳著血,忽然間對著夏語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嶺上經冬不化的皚皚初雪,清亮刺眼,卻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驀然滑落清澈的淚水,卻轉瞬不見。
「好。」終於,女刺客低著頭,吐出一個字的回答,眼裡帶著殺氣。
沒有看周圍下人們詫異的眼神,章台御使親手拉開了窗子,送那個女刺客跳入夜幕,頭也不回地離開。
九、又照我、扁舟東下
「語冰…最後你和她說了什麼?」府上所有人驚魂方定,侍女扶著御使夫人在內堂坐定,青璃喝了盞茶壓驚,看著送她回來的丈夫,最終忍不住問。
彷彿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嘯,章台御使許久沒有回答,最終只是開口,有些微情緒起伏地問:「你有了身孕,為何不告訴我?莫非是當時情切、隨口扯的謊?」
「不,沒有說謊!」剛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騙,再度涉及到類似的問題時,青璃忍不住叫了起來,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經兩個月了…我、我不說,是怕你不高興。」
「不高興?」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頭看妻子蠟黃的臉——一夜驚亂,拚命不顧,青璃蓬頭散髮,不施脂粉的臉上有一種平日嚴妝盛服時所沒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覺和他結縭多年的貴族夫人、卻從未看上去有這一刻的美麗。
「我怎麼會不高興…那是我的孩子。」年輕的御使喃喃道,忽然歎息著伸手拂去妻子額前散亂的頭髮,眼神溫和,「這些年來真是苦了你了。我實在不是個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顫抖起來,陡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夏語冰看著窗外即將過去的漫漫長夜,閉上眼睛,長長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回復到了青璃這麼多年來一直看不懂的,低聲道:「但是,總算,一切都要過去了。」
還要問丈夫什麼,然而夏語冰已經轉過了身,眉間隱隱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經五更了,我要去準備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
將方纔急切間攏起鎖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來,重新一一核對,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還是黑沉如鐵,但東風微微流動,傳來梅花的清冷香氣。
東方的天際已經有了微微的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年輕的章台御使看著案上足以扭轉當今朝廷局面的彈劾奏章,彷彿氣力用盡般,長長吐了一口氣,有些筋疲力盡地低下頭去,用手托著額頭,手心裡被燒焦的痕跡還在,血肉模糊,每翻動一頁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這點痛、哪裡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現,看到他最齷齪的一面時,天地陡然全部黑下來了,洪流呼嘯著急捲而來,將他滅頂湮沒。他寧可世上任何別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無所謂!——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卻居然是阿湮…
那比讓他在天下人面前身敗名裂更甚。
已經沒有辦法再忍受下去——這麼多年來,明的暗的,乾淨的和骯髒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遊走於各方勢力中,不露一絲破綻地扮演著白晝和黑夜裡兩個完全不同的角色,會同青王將那些朝野間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盡頭曙光的剎那,他終於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裡激烈辯論的兩個聲音,讓他快要崩潰。
何謂忠,何謂奸?何謂正邪?何謂黑白?——這些,本都該是絕對的、山窮水盡都不能妥協半分的東西。可這樣的生存,卻無疑是孤立無援的。所以他放棄了這樣的固守,終於慢慢可以由別的途徑、達到同樣的最終目的。
然而,淪喪便是他付出的代價。他再也沒有一個純白的靈魂。
為什麼他在下定決心不擇一切手段扳倒曹訓行的時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這麼些年來,凝視著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獄,聽著那些被自己親手壓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聲,被百姓視為正義化身的鐵面御使,心底裡已經被撕扯得支離破碎。他終究是無法安之若素地穿行在白晝和黑夜裡的,光線的反差、超出了他視覺的承受能力。
在多年後再度看到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時,他終於再也不能忍受——
「且寬待一日讓我處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來、一併清算所有的帳。」
那時候,他在那個人耳邊,低聲懇求般地說出了這一句話。
如果要了結一切,也希望由那一雙手來吧?多少年前,他曾牽著那雙柔軟的手,並肩走過長亭短亭,看過潮來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鬆開那雙手之後,多年來,心裡一直還是片刻不曾忘卻——也許不能忘卻的、並不是那年少的愛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過的清澈潔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無法再回頭。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親手扳倒那個巨蠹——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須要有結果。
「御使大人,時辰到了,轎子侯在門外——請大人啟程進宮上朝。」外面,管家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