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闆娘驚得目瞪口呆——是他們!是他們!…那個曾經住在她客棧裡的姑娘和男子。
原來,他們都是這般厲害的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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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當夢華王朝對於劍聖兩位弟子的通緝遍佈雲荒大地時,九嶷山下雲隱山莊裡的桃花已經開了,璀璨鮮艷,彷彿與破開寒冬的春風相對嫣然微笑。
滿樹的繁花下,有人擊節而歌,歌聲低沉嘶啞,調子卻宛轉,竟是一曲《東風破》。
曹太師已經垮了,青王白王聯袂掌權,大司命重新成為太子太傅,承光帝下令白之一族盡快遴選出貴族少女、以定太子妃之位…外面的一個月,天翻地覆,然而雲隱山莊裡面卻只有桃花悄然綻放。
慕湮在花下睡了一覺,照舊夢見童年時在師傅身邊嬉戲的無憂歲月。睜開眼睛,就看到師兄帶著新收的徒弟端著藥過來,正俯下身,蓋了一件斗篷在她身上。她不由抬頭璨然一笑。
就算什麼都相同,但是,人的心卻已經不同了。她再也不能回到無憂的童年。
被他們救回的趙老倌神智一直有些糊塗,又不能說話,只是在遠處咿咿喔喔地不知唱著什麼,仔細聽來,卻是一曲從大內傳出、如今流行在坊間的曲子《東風破》——想來,大約也是他賣唱的女兒彩珠生前喜唱的曲子。
大約是傷口沒好就勉強使力、力克寒剎劫了法場的緣故,慕湮胸口一直隱隱作痛,稍一運氣就痛得全身發冷,連劍都不能使了。
「嗯,快來喝藥。」尊淵從西京手裡拿過藥盞,遞給師妹。
慕湮接過,喝了一口,眉頭都蹙在了一起:「苦死了!」
「哎哎,快趁熱喝,喝完了我這裡有杏仁露備著。」尊淵笑著低下頭來,勸師妹聽話,看到她蒼白秀麗的臉上已經滿是病容,眼底有疼惜的光,「你要趕快好起來。」
慕湮屏住呼吸一口氣將藥喝了,然而神色卻是怔怔的,抬頭看著滿樹桃花,忽然輕輕夢囈般道:「我怕我永遠都不能好了。永遠都不能好了…哥哥。」最後那個稱呼,是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的,聽得尊淵微微一震。
語冰被刺的那天,她心裡的世界就轟然坍塌了。
那個人的一生裡,明明做過那麼多的錯事和髒事,於公於私、都有愧於人。然而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百姓這樣深切地愛戴著他?難道他欺騙了天下人?…他出殯那一天,飄下了殘冬的最後一次雪。那雪大得驚人,漫天漫地一片潔白。人們都說,那是上天在為夏御使的死悲痛。然而,只有她心裡暗自猜想:不知道語冰死後,是墮入地獄、還是升入天界?
也許,一切就像那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一片純白晶瑩,卻看不到底下的任何齷齪黑暗。朝廷體恤,青王看顧,章台御使在死後被供上了神台,立碑建祠,極盡哀榮——然而,即使蓋棺了、就真的能定論麼?
什麼是正邪,什麼是忠奸,什麼是黑白…這些原本她以為清清楚楚的東西就被那個人攪渾了,再也無從判斷。或許,以後一生、便要在這樣的渾渾噩噩裡面過去。她再也無法揮劍,因為無法斷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做的到底是對是錯。
慕湮的手指有些倚賴般地絞著尊淵的衣角,茫然地喃喃:「你說語冰,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再遇上一個夏語冰,我…該怎麼辦?我真的不明白…頭很痛啊!我現在什麼都不能想,什麼都不知道…」
「傻丫頭…」尊淵歎了口氣,蹲下去扶正師妹的雙肩,直視著她黯淡無光的眸子,「世上的事紛繁複雜,的確不是黑白就可以分明的——我也無法評判夏語冰的為人,但是…」頓了頓,尊淵的聲音沉定如鐵,慢慢道:「但是,你要記住有一件事是永遠正確的:那就是你的劍,必須維護受苦的百姓。」
慕湮悚然一驚,目光不自禁地投向了在遠處瘋瘋癲癲、咿咿而歌的白髮老人。世上還有多少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
——為他們而拔劍!這是多麼簡單而又明瞭的道理,在剛一入門,師傅便是這樣教導她。而在世事裡打滾了一番,她居然迷失了最初的本心。
「啊…是的,是的!」慕湮深深歎了口氣,點頭,將頭靠在師兄肩上,清瘦的臉上終於有了如釋重負的笑容,「謝謝你。」——儘管滄海橫流,世事翻覆,假如那一點本心如明燈不滅,就可以讓她的眼睛穿透那些黑白糾纏的混亂紛擾。
「西京,你也要記住了。」尊淵收起空了的藥盞,站起身,對跟在身後的新收弟子道,「空桑歷代劍聖傳人,一生都必須牢記這一點。」
少年慎重地點頭,抬起頭看著師傅,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堅定的光。
風裡偶爾卷落一片殘花,老者的歌聲嘶啞,漸沉。東風破開了嚴冬的死寂冰冷,在花樹下迴旋,依稀扯動被撕裂的情感。愛恨如潮,一番家國夢破,只剩江湖寥落,無處招歸舟。明日天涯路遠,空負絕技的劍聖兩位弟子,以後只能相依為命罷。
何謂正?何謂邪?何謂忠奸,何謂黑白?堪令英雄兒女,俯仰古今愁啊。
(《鏡·外傳:六合書·東風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