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麵的語調忽地肅殺:「只要仙子你好好的,他們便也會好好的。」
「我當然會好好的。」殷夜來微微一笑,臉上卻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事到如今,我又怎能『不好』呢?」
「剛接到十二鐵衛密報,白帥已經從西海緊急回京,昨日已到狷之原的博浪角,估計再過一兩天就能到葉城了。」陽春麵眼神冷銳,忽地壓低了聲音,「所以,我勸仙子一句,最近房裡還是盡量不要有閒雜人等出入為好。」
殷夜來變了臉色,冷笑一聲:「連他都不管,你倒盯得緊!」
"有句話不得不和姑娘說,莫嫌冒犯 。」陽春麵的聲音低啞而沉穩,眼神深不見底,「白帥當初得到仙子的手段,雖然說不上光明正大,但這十年來對仙子卻是用了真心的。我們唯白帥馬首是瞻,他若愛惜誰,我們必然捨命相護;但若有誰辜負了白帥,就別怪宸字旗下二十萬虎狼之師不客氣!」
他語氣決斷肅殺,倒令殷夜來微微一怔。那一瞬,她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戎裝軍人的側臉,冷峻剛毅,彷彿鋼鐵鑄成。
千百種滋味泛上心頭,令她難辨悲喜。
陽春麵也不再多語,準備關上窗戶。
然而剛一回頭,卻看到一個人影奔過來,氣喘吁吁地撲到了窗上,抬手擋住了陽春麵關窗的手:「等一下!別關!」
兩人齊齊吃了一驚。
第十七章 風雲變
那是上午在這裡吃過麵的少女,居然在午夜獨自回到了這裡。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的跑過來,一把撐住了快要關上的窗,「正好,我問你——上午那個人,他有沒有回來這裡過?」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琉璃問窗戶後那個面無表情的男人,連比帶畫,「就是那個披著西荒人的斗篷,拿著一把鑲了明珠的黑劍的傢伙!」
「沒有。」穆先生生怕她驚醒了了室內的一家人,冷冷回答。
「啊?也沒有來這裡啊?」琉璃登時如洩了氣的皮球,手從窗扇上滑了下去。
「誰啊?」少女的聲音大,室內的人立刻被驚醒了,傳來安大娘顫巍巍的聲音,穆先生看了她一眼,立刻關上了窗,轉身進屋。
然而,腦海裡奇怪的影子卻越發的強烈起來。
那是一束光。光中旋舞的靈魂。湛碧色的眼睛。冰冷的手。黑色的沙漠。紫衣女子…無數的碎片在睡夢裡泛起又沉下,在浪裡閃著幽暗的光芒。
然而,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她失落的回過了身,往回走去,忽然想起方才來的時候似乎打眼看到這條路上有個白衣女子,美麗的驚人——然而只是一回頭,卻又憑空消失不見了,彷彿暗夜的幽靈。
難道自己又出現幻覺了麼?
琉璃鬱悶的想著,頭痛欲裂。
「唉…九公主還沒有回來。」大管家珠瑪已經是第十一次跑到門口看了,然而座位上的廣漠王似乎沒有半點的焦急:「沒事,阿九她只是貪玩而已,會回來的。」
「可是如今已經三更了!明天就是海皇祭呀。」珠瑪顧慮重重,「萬一九公主不能按時出席,到時候在白帝和六藩王面前可就太失禮了。」
「不必太擔心」,廣漠王搖頭,「阿九做事還是有分寸的。」
「不是我說,王,您太過溺愛她了!」身材壯碩、滿頭灰髮的珠瑪夫人已經快要六十歲了,在銅宮裡侍奉了卡洛蒙家族四十年,即便是廣漠王都是她一手帶大的,所以說話也甚少顧忌,她把一個玉匣放到桌子上,抱怨,「您看,鎮國公府那邊已經是第二次來提親了,這次可不能在拒絕這門好婚事了!」
「慕容家並不是好的婚配對像」,廣漠王遙了遙頭,「阿九不喜歡就算了。」
「慕容公子還不好?」珠瑪卻不同意自己主人的觀點,直言反駁,「慕容家的二公子能幹英俊,家世出眾,不知道九公主為什麼幾次三番的不同意——王,不是我說,您如果老是這樣由著她亂來,天下男人都不在她眼裡,這樣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這句話卻意外的令廣漠王沉默下去。
要怎生了局?結局從一開始早就已經寫好了啊… 他微微苦笑。
多年前,重傷垂死的他被若衣帶回了故鄉,來到了南迦密林裡隱族居住的城市。那是個神秘的城市被稱為「雲夢之城」,位於密林的最深處,全部由一種巨大的蘆葦搭建而成,每根空心的葦桿高達一丈,輕巧而龐大,高高懸在通天木的最頂端。
傳說每一段時間,便會隨著風緩緩移動,所以居無定所。
那個城市裡的人們自稱是雲浮翼族的後裔,是大地上的流亡天使,用三座高聳乳雲的巨大方尖碑供奉著雲浮城的三神女,祈禱能夠回歸於那座九天上的城市。
被若衣帶回的他,是數百年來第一個穿過密林來到這個城市的異族人。經過若衣的苦苦哀求,隱族長用一種奇特的白色藥粉挽救了這位垂死的人——然而在他剛剛好轉,尚在昏迷之中時,族長卻令比翼鳥連夜把他送回了銅宮。等他睜開眼睛時,神秘的城市已經消失,而他沐浴在大漠的晨曦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密林中那個傳說的民族。
之後的十幾年裡,為了尋找心愛的女子,他一次次的深入南迦密林,涉水而上,苦苦追索著那個一度到過的桃花源,屢次歷經磨難卻毫不後悔。
皇天不負有心人,在第七次回到密林時,他終於重新遇到了那座飄移的城市。
那座城市被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停息在高達數百丈的通天木頂端,被雲霧簇擁,彷彿天空之城。他信息若狂,手腳並用的沿著巨大的喬木爬上去,苦苦哀求守衛雲夢之城的隱族人讓自己進去,卻被毫不留情的拒絕。等了三天三夜之後,還不見她出現,那座城市在風力之下再度緩緩漂移,準備離去。
極度的絕望令七進七出密林的沙漠王子終於崩潰了。他走到了通天木枝條的盡端,閉上眼睛,毫不猶豫的從百丈高空一躍而下——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失重的他忽的被一雙柔軟的手抱起。
他看到朝思暮想的心愛女子從雲霧中飛落,她的背後再度出現了潔白的羽翼,那是他在火海裡僅有一次見到的美妙景象——已經十幾年過去了,當年那個沙漠王子已經顯得有些蒼老,而她卻還是保持著當年流光川上最初相遇時的模樣,絲毫未變。
她展開雙翅,將他托起,回到了那個神秘的城市。
那是他第一次清醒的看到這座浮在雲中的城市。那是一座大地上的人類無法想像的夢幻之城,一切都匪夷所思,超乎常識。然而,讓他吃驚的是與大地上流傳的說法不同,雲夢城裡的隱族人數不過寥寥數千人,除了接他前來的若衣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大部分人肩後沒有傳說中的翅膀,看上去和常人無異,只是膚色比大地上的人更白,鼻樑挺直、眼睛狹長冷銳,眸子裡帶有淡淡的紫色,耳朵的上緣軟骨比常人略尖。
不知為何,這座城市籠罩在一種神秘而肅穆的氣氛中,走在路上,看不到人世常有的集市、酒館或是其他聚集人氣的地方,沿路不時出現持劍和握弓的戰士,穿著一種奇特的輕軟的羽翼戰甲,對這個闖入者投以警惕的冷冷注視。
他被若衣待到了族長面前——隱族的族長,是一位蒼老的女性。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擅自闖入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然而出乎意料的,當若衣跪稟之後,隱族的族長並沒有看他們兩個。蒼老的婦人只是看著水鏡,默默地深思了許久,什麼也沒說,沉默的站起身,在若衣惴惴不安的眼神裡,示意他跟自己來。
族長帶著他,來到城市中心那座最為醒目的神廟前。與其說那是神廟,不如說那是一座高高的方尖碑,一端高聳入雲,外面守衛森嚴。
當族長開啟居中那一扇神廟之門的一瞬,他驚呆了。
這個被封的神廟裡,供奉著純金的巨大神像,彷彿太陽一般熠熠生輝、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睛:那是曦妃、慧珈和魅婀——九天上雲浮城裡的三神女雕像,背生雙翼,手持蓮花,姿態各異的靠在一起,垂目凝望著世人。
然而,在黃金神像的掌心上,卻居然坐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只有十七八歲模樣的少女,穿著一身潔白的羽衣,身上披滿了瓔珞,赤著雙足,正坐在魅婀女神的手裡,托腮百無聊賴的看著窗外的天空,掌上停著兩隻美麗的伽陵頻迦(這不是我打錯的,是原文就這樣的)(你們要知道打這個多難啊,那麼多特別的字詞),婉轉歌唱。
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孩子的瞬間,廣漠裡來的王子心裡猛地一震。
——在這個孩子的肩後,居然有著潔白的雙翼!沒有一絲雜色,如同初雪一般無瑕潔淨,令人一望便生出奇特的敬畏之心來。
看到有生人進來,少女萬分欣喜,展翅從巨大的神像上飛落,在神殿裡盤旋了幾圈,落到族長身側,拉住她嘰嘰喳喳的說話。她說得很快,語調也很奇怪,他雖然聽不打懂,卻也能感受到這個被禁閉已久的少女是在迫不及待的抱怨和訴苦。
然而,族長卻是長時間的注視著這個孩子,拿出一塊古玉,掛在了她的脖子上——在項圈套住脖子的瞬間,上面古玉雕刻的那一雙吃胖卡嚓一聲自動合攏了,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同一瞬間,背後的雙翅突然間消失了!
「在人間,必須要隱藏起你的吃胖,琉璃。」
隱族的族長歎息,轉過頭看著雅格皇子,開口提出了她的條件:
她要他帶著這個少女暫時離開這片森林,離開雲夢之城,去往雲荒居住一度按時間。他必須好好的守護者她,一直等到天上出現第一次月蝕,再把她安全的帶回來——如果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麼,族長便准許他將若衣帶走。
「可是,要怎樣才知道下一次月蝕出現在什麼時候?」他不確定的問。
族長撫摸著琉璃佩戴的那一塊古玉,淡淡:「看著它把!它會告訴你一切。等你看到這塊古玉發生變化,如今併攏的雙翅再度展開,歸來的時間便到了——你要在第一時間內帶著她從烏蘭沙海的銅宮出發,在下一個滿月出現之前,重新返回這裡。」
「異族人,記住了,」族長的聲音嚴肅而緩慢,「一定要按時回來,不能早一天,也不能遲一天!否則,便會有大難臨頭!」
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也為了若衣,他遵守約定吧這個神秘的孩子從南迦密林裡帶出來,對外宣稱是自己的私生女兒,呵護有加,百依百順。他不知道這個孩子的真正身份,也恪守諾言從來不追問。而這個有著少女外表的隱族人也一直獨來獨往,不曾向任何人,甚至是名義上的父親談路過心聲。
他知道這個精靈一樣的孩子,其實並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屬於那一片青色的森林和天空,屬於那個神秘目測的雲夢之城。
「由她吧,」廣漠王撫摸著自己半邊臉上的疤痕,搖了搖頭,「這個天下的人,本來就很難入她的眼…阿九她不屬於這個世界,終究不會再這裡停留太久,又怎會婚配成親呢?」
「呸呸!」珠瑪怔了一怔,立刻往地上吐唾沫。「天神饒恕!這世上怎麼會有詛咒自己女兒短命的父親呢?我說九公主一定會長命百歲!」
廣漠王一怔,明白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來。
「是的,她坑定會長命百歲…不,千歲萬歲!」
笑聲未落,門外就傳來了腳步聲,西荒少女滿身濕漉漉的從雨裡跑了回來,一邊擦著頭髮,一邊嘀咕:「父王,半夜三更的,你笑的這麼大聲做什麼啊?」
「九公主真的回來了?都出去一天了!」珠瑪喜出望外,連忙迎上去,「哎呀…看給淋的!真是濕漉漉的小羊羔。我馬上替你去拿乾淨的衣服換上!」
琉璃嘴裡答應著,卻皺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怎麼了,阿九?」廣漠王注意到了女兒的表情,也不由蹙眉,「你今天不是說出去品嚐葉城的風味小吃了麼?怎麼這麼不開心?莫非吃壞了肚子?」
「不,魁元館的東西很好吃,比外頭一些大酒樓裡的強不知多少倍。」琉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托著腮,有些魂不守舍。沉默了片刻,忽的悶悶問,「對了,姑姑她只要求我按時回去,並沒有說過不許我在雲荒做什麼,對吧?」
她問的突然,廣漠王不由得愣了一下。
帶著她來到雲荒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他們都心照不宣的避開了那些過去:不談她的「母親」,也不談她的「故鄉」,更不會談到被她稱為「姑姑」的隱族族長——今天這丫頭又是怎麼了?
廣漠王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沒錯。」
「那就好!」琉璃抬起頭,忽的認真的說,「我想嫁一次人。」
「什麼?」廣漠王面具後的眼睛睜大了,愕然,「嫁人?」
「不可以麼?」琉璃卻是蹙眉,「姑姑沒說不可以吧?」
「…」廣漠王沉思了半日,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是沒說不可以。」
「那就沒問題了呀!」琉璃揚眉。
「可是,這世上的男人,又有哪個是配得起你的呢?」廣漠王苦笑,想了想,把桌上的那個玉匣推了過去,「正好,這裡是鎮國公府送來的婚書和聘禮,你看看,聘禮裡面還有一對避水珠做成的耳墜,到算得上是稀罕物兒…」
「我才不要嫁給這種傢伙!」意欲未畢,琉璃卻毫不猶豫的拿起筆,在婚書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要嫁,就要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這樣也不枉我在雲荒大地上做過這一趟啊,否則豈不是虧大了?」
廣漠王看著被糟蹋了的婚書,心裡暗自叫苦,只能無可奈何的歎氣:「但是這世上有你喜歡的人麼?」
「有!我今天下午剛遇到!」琉璃卻是兩眼放光,一下子跳起來扯住了廣漠王的衣袖,連聲地問,「父王,你說在絹之原見到我的時候,我忽然昏了過去,背後留有一個符咒——醒來就忘記了一些事,對不對?」
「是啊,連我怎麼接你回去的都忘了。」廣漠王點頭,「但別的沒有什麼異常。看遍了醫生,也都說你沒什麼大礙。」
「可是…」琉璃喃喃,「我總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廣漠王有些吃驚。
「比如說,我好像去過某個地方,見過某個人…」琉璃蹙眉望著窗外黑沉沉的雨夜,「真的好像在哪裡見過…那種感覺真奇怪啊!我可能真的忘記了發生過什麼是,但…忽然憑空就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的人,真的,似乎很好很好呢!」
「是麼?」廣漠王這次是真的悚然一驚,「他是誰?」
「我不知道。」琉璃搖了搖頭,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今天在麵館裡遇到的——不過他卻說不認識我,溜得很快…我追不上他,還差點被馬車給撞了,幸虧是他救了我——哎呀,他真的很好很好——說不出的好!」
「說不出的好?」廣漠王苦笑,「阿九,你莫非發了花癡吧?」
「才不是!」琉璃嘀咕,「他從馬下就出我的時候,我碰到了他的手——好冷好冷…就像是一塊冰一樣!可是…我卻彷彿記得這種冷呢!真的!」她搖了搖頭,一臉沮喪,「可惜他救了我之後就走了,我在葉城裡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廣漠王聽著女兒斷斷續續的敘述,神色卻越來越嚴肅——四年來,他第一次從琉璃嘴裡聽到了「喜歡」兩個字。看來,方纔他對珠瑪說的那一番話說不定是錯誤的。
在絹之原,她可能真的遇到了宿命中的某個人。
雖然後來由於種種原因,她或許忘記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然而,咒術可以滅除記憶,卻未能洗去她心中殘留的那種深刻入骨的感覺:那個人很好,她喜歡,非常的喜歡,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那個人到底誰?連他都不由的好奇起來。
「阿九,你想見他麼?」廣漠王下了決心,「我可以派人幫你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