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從光明王朝創立開始,空桑六王恢復了古訓,每一族裡都設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這些神職人員地位極其崇高,其一言能決廢立,連王族繼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誨,呼其為師。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星已經有八十九歲高齡,靈力卓著,聲望極高。但隨著年事的增長,早已將大部分事務移交給弟子,自己長時間地閉關修煉,為飛昇做著準備,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這種時刻也不輕易出來見一面赤王。

——然而,今天他卻忽然自行來到了帳下!

「快快,外面風大,老師快進來坐!」赤王忙不迭地拉著白髮老人上座,將錦緞抹平,「來,老師,坐這裡。」

然而,老祭司劇烈咳嗽著,竟連坐都坐不下來。

「王…王啊!」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只聽到祭司從空洞的肺腑裡發出喘息般的聲音,「大難…大難臨頭了!」

「什麼?」赤王大吃一驚,臉色轉瞬慘白。

——四十多年來,他從未聽到過老師嘴裡吐出這樣可怕的預言!

「歲逢破軍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紅!」沙星抓著藩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盡全力才吐出這些話,「大難臨頭了!聽著,時間到了…命輪…命輪已經鎖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從西…西邊來…」

「怎麼了?」赤王只覺全身發冷,「和今天那兩個來報訊的人有關麼?」

「咳咳…咳咳…」然而沙星再也說不出話來,猛然身體一顫,一口血從咽喉裡直噴而出,將雪白的鬚髮染得斑斑點點一片殷紅刺目!

「老師…老師!」赤王大驚失色,「快傳醫官!」

「不…不用了。」蒼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一口血噴出來後氣息都順了許多,吐出的語句流暢了許多,「西邊…西邊的防線轉瞬就要崩潰了…無數人已經死去。」

「西邊的防線?」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還有空寂大營麼?」

「沒有空寂大營了…十萬將士,轉瞬灰飛煙滅!」沙星的聲音虛弱無比,鮮血從口裡不斷湧出,染紅了雪白的長鬚,「我提前破關,來向王稟告…聽著!破軍復甦之日接近,敵人已經來了!」

「不可能!什麼破軍復甦?」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這事已經謠傳了九百年,從沒有一次靈驗過!老師你怎麼也來妖言惑眾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劇烈咳嗽著,似是再也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赤王,裡面有劇烈的感情變幻——忽然間,這個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來,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領,用驚人的力氣把王者從帳篷裡拖了出去!

「看…看看!」沙星喘著粗氣,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西方的盡頭,「看看!」

那一瞬,赤王順著老師的手指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裡看到了駭人的情景——在雲荒的西方蒼穹下,墨一樣的天宇裡,空寂之山忽然發出了奇怪的光澤,就算在千里之外看來也歷歷在目!

那光是血紅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塗遍了鮮血一樣!

「這…」這種詭異的景象,令赤王說不出話來。

「看到了嗎?」沙星咳嗽著,竭盡全力將語句連貫,「給我聽著!」蒼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領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我的王…我知道他們都說您是個庸碌奢靡之君,但只有我知道,您這一生,注定要以浴血奮戰來作為終章!」

「老…老師?」赤王愕然,但沙星的眼裡有一種熱切的期許和激勵,竟然令他心臟都感覺加快了跳動,「您…您想讓我怎樣?我聽您的吩咐!」

「這是我一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預言。」沙星祭司咳嗽著,盯著赤王,一字一句,「趕快擊響你的戰鼓、召集你的族人、調動你所有的戰士!飛速傳信帝都,要求增援…咳咳,趕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閘!」

「因為很快,入侵者就要越過迷牆、直插雲荒的心臟了!」

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和著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一口鮮血。沙星祭司抓著赤王的手終於漸漸鬆開了,整個身體緩慢地傾斜,聲音慢慢變弱。

「老師…老師!」赤王大喊著,跪下來,抱住了老人的身體。

「記著,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裡去,」那一刻,懷裡的老人終於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做出最後的叮囑,「這是我的法器,用來鎮壓十萬冤魂…」

「是。」赤王哽咽著點頭。

「去吧…」老祭司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戰鬥。」

當沙星祭司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間,赤王忽然沉默下來,就這樣跪在地上抱著老師的屍體,木然凝視著西方蒼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慘白的高山——壯碩的王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肩膀微微發抖。

「王…王?」侍從擔憂地低喚,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後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間抬起了頭,眼睛裡彷彿燃燒著火,咆哮起來:「來人!立刻給我擊響戰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長!」

————

迷牆的另一邊,狷之原,風沙漫天。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地停息在沙漠裡,映照著漫天劃過的流星,光滑的金屬外殼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在風沙裡如同寶石閃耀。

「真美啊…」巫彭抬頭仰望著迦樓羅,發出了由衷的歎息,「一想到這樣的聖殿裡沉睡著我們的破軍,一想到我們就要突破這道薄薄的迷牆、從空桑人手裡奪回大陸,我就覺得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兒祭獻出來麼?」一個聲音輕輕問。

「瑤瑤?」巫彭元帥猛然一震,回過頭,看到了從迦樓羅裡悄然下來的白衣女祭司——流星的光芒下,滄流帝國的星槎聖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張幾乎和傳說中的空桑女劍聖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似極遙遠又極親切的表情,默默凝視著他。

巫彭只覺心裡劇痛,說不出話來。

是的,當年,這個女孩降生在冰族貴族的家庭裡,全家都愛若珍寶,原本也會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咸大人的一個預言卻粉碎了這一切——這個美麗的小女孩被確認為是帶有慕湮劍聖六魄的轉生人選,必須被嚴密保護起來,納入帝國最機密的計劃。

巫咸大人對不捨的他說:作為準備進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獻出這個六歲的女兒,便是立下一件大功,遠超過其他競爭者。

他沒有猶豫太久,只在女兒的小床前默立了一個晚上,便下定了將掌上明珠獻出去的決心——天明後,他讓妻子給女兒穿了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著她心愛的小竹馬,一手拉著她的小手,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好玩地方。

他親手將女兒送到了元老院手裡。

「這位聖女將成為復興帝國的關鍵,帶領一族走向無上榮光——感謝你的祭獻。」當巫咸攬過瑤瑤,沉重的大門緩緩閉合的瞬間,他淚流滿面。他看到女兒驚慌失措的表情,聽到女兒在裡面一聲聲地喊著爸爸,直到聲音和樣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頭讓眼淚落下來,手裡握著的玩具竹馬已經被捏得粉碎。

當時身為靖海軍團少將的他,在三年後順利地入選元老院,成為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國權力的頂峰。然而,他的妻子卻為此日夜以淚洗面,最後鬱鬱而終。

自從那一扇門關閉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到過瑤瑤。

——直到這一次,他帶領冰族大軍登陸雲荒,看到了迦樓羅金翅鳥裡侍奉在破軍座前的星槎聖女。

十幾年過去了…他唯一的女兒在他無法觸及無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長,接受著嚴苛的教育,肩負著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樣。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為,世上再無瑤瑤。

有的,只是祭獻給破軍的星槎聖女。

「我不求任何寬恕。」巫彭在星光和冷月下凝視著那一張陌生的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低聲:「無論如何,感激上天,能讓我有機會再度看到你。」

星槎聖女微微低下了視線,沉默片刻,道:「你們,何時出發?」

「明天晚上,」巫彭低聲,「我們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將率領冰族人的勇士,以血戰來迎接破軍的甦醒!」

「時間不多了,請盡快吧。」星槎聖女點了點頭,聲音依舊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著破軍的甦醒。」

她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

巫彭心裡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飄飛在冷月下,那個被封為聖女的少女抬起頭,看著十萬顆璀璨的流星呼嘯著劃過天宇,語氣寧靜而悲傷:「其實,我,和這十萬灰飛煙滅的空桑人是一樣的…都不過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

「但,對於能被奉獻給破軍,我滿心歡喜。」

——

九、溯流而上

慕容雋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他睜著空洞的雙眸,腦海裡迅速掠過最近一段時間裡經歷過的一切:帝都大火。叛離。北越郡那個小村子裡的刺殺。漫天大雪。密令上驚心動魄的血腥計劃…當回憶起空寂地宮打開瞬間的時候,他陡然坐起。

天!他犯下了過多深重的罪!

但剛一動,週身劇烈地疼痛,似乎每一根骨骼都是被折斷後再續上。嘗試了兩次後,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頹然躺下。伸手摩挲著周圍,想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

冰冷的石頭,堅固的牆壁,幽深微涼的氣息…他,難道還在那座古墓裡?

這座古墓很黑,什麼都看不到。他從懷裡摸索出了火折子,啪的一聲點燃。然而,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那一瞬,他心裡大驚,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身上。灼熱的痛從膝蓋上傳來,然而,他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那個純白色的影子曾經告訴過自己,他身體裡住了十萬的亡靈,眼睛已經再也看不見。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看來,那是真的了?那一剎那,地宮裡伏屍千萬的慘象閃過了腦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輕的空桑戰士在瞬間死去,恐懼和絕望凝結在臉上——那樣的人間活地獄,居然是他在這個塵世裡看到的最後景象!

慕容雋頹然放下手,摀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記得那十萬亡靈化成的閃電是怎樣穿入他的雙眼,那一瞬,他身體裡所有的痛苦都驚動了,十萬隻惡靈洶湧地撕咬著他體內的血肉。

然而,他坐在黑暗裡,任憑灼熱的火在膝蓋上熄滅,將血肉燒焦,只是全身顫抖。

「對不起…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全身微微發抖——是的,他無顏面對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犧牲的熟悉的人,那些為他而戰、而死的同伴,還有他的長兄,如今成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他,已經沒法完成兄弟之間最後的誓約了。

他從懷裡摸出那一張金色的帛書,咬著牙,用盡全力將其撕得粉碎!

是的,什麼十巫,什麼血誓,都不過是爾虞我詐的謊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卻從未想過要真的兌現諾言,和中州人共享這個雲荒——他們,只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後,再把中州人從雲荒版圖上除去!

他一貫自負絕頂聰明、洞徹人心,其實卻是多麼的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擲、和這樣的狼虎之徒去做交易!

慕容雋撕裂了帛書,在黑暗裡靜靜坐著,心亂如麻,只有熱淚無聲從臉頰邊滑落,落在衣襟上——自從在大火中眼睜睜看著堇然被燒死後,那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是的,他已經竭盡全力,卻還是在這裡跌倒。

不惜一切代價,不這一切手段,他帶領族人投奔滄流帝國,為異族人而戰,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然而,如今的他卻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不僅無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帶領中州人獲得平等自由的約定;反而弄髒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心裡升起了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牆上死去。

忽然間,「吱——」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鳴叫,有溫熱的氣息絲絲縷縷觸碰到他的肌膚,湊過來舔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野獸?!慕容雋一驚,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試圖把靠過來的野獸驅趕開來。然而很快那個溫熱的呼吸反而更加湊近,一條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了他的臉頰,親熱地舔去了他頰邊的淚水,似是安慰般地嗚嗚叫了幾聲,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他的臉。然後把一個東西叼過來,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撓了撓他的手心。

慕容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發現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個柔軟的果子。

這是…給自己的吃的麼?他愕然。西荒風沙萬里,空寂之山草木不生,這是從哪裡來的桃子?

然而從長久的昏迷中甦醒,胃裡的飢餓迅速升起,讓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個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滿了嘴角。那居然是一個成熟的大水蜜桃。

他有些迷惘,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如同夢幻。

吃完了桃子,他覺得體力恢復了一下,試著微微動了一下手腳,居然坐了起來。然而剛一動作,周圍呼啦啦一聲響,似乎有很多動物瞬地移動,將他團團圍住,似是不讓他走開。慕容雋怔了怔:難道自己在這座古墓裡,被一群野獸包圍著麼?

危機感令他忍住疼痛瞬地坐了起來,試圖摩挲著下地。然而衣服卻是一緊。似乎有一頭野獸咬住了他的衣帶,拚命地拉扯,不讓他離開石床。

他奮力掙扎,但只是那麼微微一動,身體裡劇烈的痛苦又發作了。似乎有無數螞蟻在身體裡撕咬,密密麻麻,鑽入了每一根骨頭的縫隙,令他痛得一瞬間低低叫了起來。

「唉,你還不能動,」忽然間,他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那些惡靈的力量還留在你的血脈裡,沒有完全的蟄伏,你只要一動,就會刺激到它們。」

誰?這個聲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語過?

「堇然!」那一刻,慕容雋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踉蹌向前,「堇然!」

「我說過了,我不是堇然。」然而剛跑了一兩步,一股力量就迎面而來,按住了他的雙肩,一瞬間,他整個人朝後飄起,落回了石床。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視線裡,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純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了古墓的最深處。她不知從何而來,坐在石床邊低頭看著他,抬起手搭在他腕脈上。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雋心裡卻忽然一陣安定和清涼,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那…那你是誰?」他虛弱地喃喃,「為什麼救我?」

「因為你是慕容修的後裔,而且得到過我的族人的幫助,和我有著太深的緣分。」那個女子微笑,繼續按住他的手腕,「不過,就算你是一個路人,我也不能讓你死在這裡——在這座古墓裡,我不曾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你的古墓…」彷彿有一道閃電掠過心靈,慕容雋脫口驚呼,「天…難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膽想法震驚了,不敢說出來。

難道,面前這個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劍聖慕湮?

彷彿知道他想什麼,那個純白色的剪影微笑起來了。

那一刻,如同水墨暈染開來,一片白色漸漸化開,手足清晰,美麗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現。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凝望著石床上的他,鬆開了按著他腕脈的手指,關切地問:「怎麼樣,感覺好一點了麼?」

身體裡的那種撕咬感覺果然已經平息了許多,慕容雋完全說不出話,只是怔怔抬著頭看著她,彷彿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會瞬地消失。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卻看不到其他一切,是麼?」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為你的雙眼,已經在那場血祭裡被怨靈毀掉了——從此後,你再也看不到陽世的一切,你的視線將永遠只能留在冥界裡。這是懲罰。」

「那麼…」他終於能說出話來了,有些遲疑,「你難道是…」

《羽·蒼穹之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