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縝微微皺眉:「女帝不是說氣話吧?」
「自然不是,」悅意搖頭,微微苦笑了起來,「在白塔頂上被硬生生關了十年,你覺得我還是那種一語不合便甩手走人的貴族小姐麼?我說讓你負責,便是真的覺得你堪當此重任——更何況,目下我除了你也沒有別的人可以倚靠。」
她說的推心置腹,黎縝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那好,明天請女帝立刻下令,從西海上調回大軍!」
「聽你的。」悅意沒有反對,靜了片刻,忽然道,「黎縝,你是不是下一步就是要勸我召回白墨宸了?」
「…」黎縝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坦然回答,「現在的形勢還沒有危急到這個地步,但如果冰夷擊潰了四大部落,殺到了瀚海驛,那就也不得不勸女帝召回白帥,以挽狂瀾了。」
「開什麼玩笑?居然讓我去求他回來?」悅意女帝忽然間憤怒起來,「當初他主動辭官離開帝都的時候,我真是舒了一口氣…我一輩子都不願意再見到他了!可是到了現在,我身為帝王,卻居然不得不求著他回來?我可沒有這個臉!」
黎縝低聲:「國事為重,女帝委屈了。」
「委屈?能有當初被父王囚禁白塔之上那麼委屈麼?」悅意苦笑,「那時候,一心想著只要斬斷那條黃金鎖鏈就能展翅高飛。如今心願得償,可那又怎麼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會比那時候更自由麼?」
她的笑容是苦澀的,大內總管看在眼裡,低聲安慰道:「可是,至少如今女帝您有能力拯救慕容氏全族,並且能和意中人結百年之好。」
悅意女帝沉默了一下,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來:「你說得對——我終究不會是一無所獲。」她從王座上站起,看著大內總管:「黎縝,謝謝你一直這樣盡心竭力地輔佐我,如果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
「屬下只是遵從了白塔上女祭司的願望而已。」黎縝低下頭。
「是麼?原來你和我一樣,都是女祭司的追隨者啊…」悅意女帝喃喃,「在我被父親關在白塔頂的時候,無數次想要死,都是因為她的勸勉才活了下去——難道,她也曾經引領過你麼?」
「是,當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時,她救過我的命。」黎縝苦澀地笑了一下,「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還這一筆債的時候。」
「…」悅意女帝沒有聽懂他的意思——這個神秘的總管在帝都生活了許多年,屢歷風波卻均安然無恙。有傳說他是得到了白塔頂上女祭司的暗中指點,才得到歷任帝君的倚重,躲過了一次次宮廷內鬥,平步青雲到如今。
可是,他和女祭司之間到底達成過什麼樣的約定?
「好,如你所言,」空桑的女帝在紫宸殿上抬起頭,看著白塔之下的鏡湖和廣袤大地,眼神幽幽閃爍,「那麼我明天就下令讓駿音立刻回雲荒平亂!」
「陛下英明。」黎縝叩首,「但…如果駿音不肯呢?」
悅意不妨他有此一問,不由得愕然:「不肯?」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黎縝神色嚴肅,「女帝,你不是一個軍人,無法理解一個軍人面對著唾手可得的千秋功業時的心情——駿音如今即將滅亡滄流、創下不世功業,這個當兒上要他揮師返回,只怕他不肯。」
悅意咬著牙:「如果他不肯,那你就看著辦!不用對他客氣。」
「是。」黎縝低下了頭,「臣明白了。」
「還有,我明天要另外頒發一條旨意,」說到這裡,悅意女帝頓了一下,看向了他,一字一句,「劫火之變後,素問大人已死,宰輔之位懸空——如今,我任命你為新任宰輔,統領群臣!」
黎縝愣了一下:「在下多年來不過是一介內臣,從未過問國事,只怕…」
「那又如何?在這種時候,還有誰比你更能為我分憂?」女帝擺了擺手,冷笑「管他們六部反對不反對,反正我坐這個王位也不過只有一年多時間了,誰能勉強我?」
黎縝沉默了一下,沒有再反對和推辭。
「謝陛下。」他接受了這一任命——時間不多了,如果他直接坐上了這個位置,恐怕會更加方便快捷一些吧?
黎縝低頭行禮,然後退了出去。
紫宸殿外月色如洗,天風吹拂,帶來二月的料峭。他在殿外停留了許久,凝望著黑暗中沉睡的雲荒大地——白塔女祭司,如您所料,在您去世後雲荒的動亂很快就來了…不過,我會竭盡全力,不辜負您當年的期許。
回憶如潮湧來。
—
五十年前,他剛剛十五歲,不過是一個剛入宮的平民孩子。因為聰明伶俐,很快就得到了大內總管的重用。但年輕的他不知人心險惡,在帝都深宮裡被其他的同伴嫉妒,有一天,居然故意引他走上了白塔頂上的禁區。
——那個「踏入者即殺」的塔頂神廟。
不知內情的他推開了神廟的門,看到了浮在虛空中、手執法杖的女祭司,全身散發著光芒,宛如一隻凌空飛舞的鳳凰。
那一瞬,他因為震驚而跪倒,不能言語。
聞聲趕來的侍衛將他壓在地上,準備拖下去問斬。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個滿身光芒的女祭司開了口,只用一句話就讓他獲得了自由——
「我已經等待了這個人很久,」她說,法杖指向了那個驚恐不已的少年,「命中注定,他必然會來到我面前,承擔起應有的命運。進來吧。」
他懵懵懂懂地被推著跌入了那個神廟,門在背後關起,他顫慄著準備迎接命運。
「我早就預見到了你的到來,」黑暗裡,那個神殿內的女祭司緩緩開口,對著驚恐的少年道,「今晚,當星辰軌跡交錯的時候,一個不速之客會推開這道門,走進這只有空桑帝君才能踏入的地方。那個人,就是你。」
「什…什麼?」年少的他懵懂且震驚,「為什麼是我?」
「如果我知道為什麼,那麼,我也不會在這裡了。」女祭司低低的笑了起來,聲音卻不知道是苦澀還是欣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是這樣,你也是如此——當它來的時候你無法拒絕,當它走的時候,你也無法挽留。」
這些話深奧又虛無,如同咒語。少年定定地看著女祭司,忽然覺得有一種不可知的畏懼,失聲:「可是,我、我如果不接受,又會如何?」
「會如何?」女祭司笑了,抬起手,點著門外環伺的那些帶刀侍衛,「今晚你在命運的指引下來到這裡,見到了我。但是,你依舊有選擇的權力:你可以拒絕我,打開這扇門重新走出去。你會被侍衛押下去懲罰,在深宮裡做一個卑賤的雜役,被同伴們欺壓,一輩子無法出人頭地,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那,是你可以走的另一條路。」
女祭司的聲音低沉悅耳,那種描述居然有著奇特的力量。
每當她說完一句,那種景象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少年的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被嚴酷懲罰的悲慘模樣,同伴們在一邊取笑,拖著傷殘之身,在不見天日的帝都大內做著雜役,直到兩鬢蒼蒼,最後卑微地病死在濕冷窄小的房間裡,無人知曉,無人過問。
那些景象彷彿活了一樣在他腦中掠過,只是短短一瞬,便彷彿看盡了自己的一生。
「…」他沉默了半晌,頹然放下了即將推開門的雙手。
「你不願意過這樣的一生,是不是?」女祭司彷彿洞察了他的心,「沒有一顆星辰,願意永遠暗淡無光。」
「是!我…不願意過這樣的一生!可是…」少年的他抬起頭來,有些遲疑,「如果我成為你的繼承者,會怎樣?會…會和你一樣,變成一個幽靈,永遠被關在這個神殿裡麼?」
女祭司看著這個平民少年,似乎略感到意外地笑了:「原來,你以為我是一個死人?」
「難道不是?」少年怔了一下,凝望著那個懸浮在神廟中的鳳凰般的女子。她有著雪白的長髮,美麗得不真實,身上散發出奇特的光芒。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真實的人。
「當然不是。我和你一樣,是一個人。」女祭司放下了手裡的法杖,從半空飄落,停在了他的面前,「不信你可以摸摸我的心會不會跳。」
她拉起少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他觸電般地縮回了手,滿臉通紅。
「怎麼啦?」女祭司看著少年,不由得笑了起來,「現在你相信我是一個活人了吧?我和你一樣都是空桑人,比你年長,今年二十七歲。」
「啊?」他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感覺說不出的震驚——這個外貌如少女的人,居然比自己大了整整十幾歲?而且,白塔裡的女祭司,居然是個年輕的空桑女人?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了勇氣發問:「那麼,你想讓我做什麼呢?」
「唔…」女祭司皺了皺眉頭,再度抬頭,看著頭頂——白塔頂上的神殿是重簷廡殿頂的,然而上一層的殿頂卻是由整塊的巨大水晶打磨而成,坐在神殿裡,一抬頭,便可以看到萬千星辰。
「你看到了麼?」她抬起法杖,指了指夜空,「我們的命運,這片大地的命運,都在這上面寫著呢…我將在五十年後死去,而你,將是繼承我的人。」
「什麼?」年少的他茫然抬頭,卻只看到無數散落的珍珠一樣的星星——可是,哪一顆是她,哪一顆又是自己呢?
「看不懂,對麼?那麼,就跟我學吧,」女祭司微笑著,用法杖輕輕點擊他的肩膀,「這樣,你就能看透這雲荒上萬事萬物的流轉生死,明白興衰和成敗。當我死去後,你可以接替我守護這空桑天下。」
少年茫茫然地聽著,卻無法將視線從那張美麗的容顏上移開。
那一夜,獨闖塔頂神殿的他被赦免了。沒有人知道他被召入神殿的那一個時辰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當他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整個人的氣場都已經完全不同。他手裡握著女祭司賜給他的金環,那是從法杖上分出的一部分。
他帶著這個信物,去紫宸殿上連夜覲見了帝君,
從那之後,他被迅速地提拔,一路從普通內侍晉陞到了大內總管,成為歷史上最年輕帝都內務府掌管人。五十年過去了,空桑的皇位都輪過了五任,而他也權傾帝都,經歷過多少次的風波血洗,猶自巍然不動,幾乎已經成了一個傳奇。
——沒有人知道,這個沉默謹慎的總管內心隱藏著怎樣一句話。
「終有一天,我將死去,但鳳凰卻會涅磐。
「孩子,我將鳳凰之名傳承給你——你,也當替我守住這個命輪,守住這個空桑天下!你,願意和我締結這個誓約麼?」
那一夜,那個美麗的女祭司彎下腰來,注視著他的雙眼,說出了這句話。那一刻其實他腦海裡是一片茫然,並不知道那是一個多麼重要的誓約,只是看著近在咫尺的容顏,手指上似乎還存留著她肌膚的溫暖和柔軟。
「是的,我願意。」
—
然而,三個月前,當深宮那一場大火熄滅後,一種不祥的預感侵蝕著他的心,令他不顧一切地瘋狂地奔上了白塔,不顧「沒有召見不得入內」的叮囑,逕直推開神殿的門衝了進去。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場殘酷血戰後的場景。
——金色的法杖居中折斷,水鏡碎裂,血流滿地。
那個美麗的女祭司躺在地上,胸口插著斷裂的半截法杖,躺在自己流出來的血之中,一動不動,雪白的長髮如同一匹銀白的綢緞展開。
那一刻,大內總管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忽然被抽空,雙膝一軟,竟然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沉默了良久,他終於鼓起了勇氣,緩緩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心口上——那裡不再溫暖,冰冷,毫無動靜。
這是他生平第二次接觸到她。然而,那顆心,已經停止跳躍了。而眼前的容顏也瞬間枯萎,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再也不復昔日初見時的美麗,和世間所有古稀之年的老婦人沒有任何區別。
那一刻,他忽然發出了一聲不受控制的低喊,瘋了一樣地用手捶地失聲痛哭!
死了…她死了!如她自己所預言的那樣,在五十年後死去了!這是多麼精準的預言,多麼可怕的能力!
「不要哭,孩子。」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孩子?在這個世上,還會有誰用這兩個字稱呼年高德昭、大權在握的總管?驚駭的他抬起頭,在虛空中看到了一個淡淡的影子——那個虛無的白色影子從神殿高處俯視著他,伸出手,似是要撫摩他的頭頂。
「祭司大人!」他驚喜地失聲。
「唉…」她輕聲歎息,「我知道你定然會來,所以,特意保留了一點靈力等著你。」
虛無的手觸碰到了他的臉,有微微的涼意。狂喜的他忽然間安靜下來了,眼神一瞬凍結,變成了死灰:「這、這是幻象麼?…那麼說來,您、您是真的…死了?」
「是啊,看,地上就是我的屍體呢。」女祭司在虛空裡微笑。
「是誰?」他咬著牙,臉色發白,「我發誓天涯海角都把那個人找出來!」
「不,不必替我報仇,孩子。這都是注定的事,是因果循環之中的一環而已。」女祭司說著,語氣漸漸衰弱,「我留著最後一點靈力等你…並不是為了讓你替我復仇,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囑托你。」
她從虛空裡俯下身來,豎起來右掌——那一刻,他看到一個金色的轉輪在那一隻蒼白的手上緩緩轉動,發出光芒。這個奇特的印記,他多年來一直好奇,祭司卻始終不肯告訴他真正的含義。
「看到了麼?這就是雲荒的命運之輪啊…九百年了,轉到這裡,已經是最後關頭。」女祭司低聲說著,「如今,明鶴死了,我也死了…破軍即將復甦,大劫到來,已經危在旦夕。你必須代替我守住命輪,守住雲荒!」
「我?」黎縝看著她,「怎麼守?」
「自從誓碑立下後,幾百年來,命輪和空桑帝王之間一直存在著密切的聯繫…守護著空桑,也保證著六王輪政制度。命輪以神權介入王權更替,而兩者之間的紐帶,就是白塔祭司,」她低聲說著,盡量簡短,「我是第十一代女祭司,也是第十一代『鳳凰』。而你,即將成為第十二代,估計也是最後一代。」
「我要怎樣守護命輪和雲荒?」他問,「我已經是六十多的老朽,在深宮大內或許還能有些能量,可一出這個帝都,我什麼都無法保護。」
「你可以保護。只是,要通過另外一個人的手,」女祭司低聲囑咐,「在這一場大火中,所有最接近權力中心的人,包括白帝,素問,都鐸,玄王之子,都已經被一網打盡…新女帝即位後,你就會成為她最倚重的臣子——這個時候,你就能做到一切。」
「可是,還有白帥。」黎縝低聲,「此次事變後,白墨宸估計才是權傾天下之人吧?」
「不,不會。我占卜過,」女祭司低聲預言,「他並不是這一場爭鬥的勝利者…他所失去的遠遠大於得到。不出一個月,他就將離開帝都,失去所有權力…那之後的事情我無法預料,但這些必然會發生。」
「真的麼?」黎縝失聲。
「是的。所以,這個天下,最終還是掌握在你的手裡。」女祭司喃喃說著,聲音已經越來越低,「聽著,孩子,我的時間不多了…必須把事情交代完。」
他看著她,虛空中的影子已經越來越淡薄,如霧氣一樣漸漸消散。「您想要我做什麼?」他咬著牙,一字一句,「無論任何事,我都願意替您去完成。」
「好孩子。」女祭司微微地笑了,忽然翻轉手掌,印在了他的心上!
那一刻,他只覺得一股奇特的力量穿過身體,直透心臟!他下意識地想張開口失聲喊出來,然而,她的另一隻手卻及時摀住了他的嘴。
「這是我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注入在你心裡…我留了最後一點靈力,就是為了完成這個『傳承』。」她的手直插入了他的心臟,女祭司的聲音越來越輕,已經接近於耳語,「我、我本來想守護空桑度過這次大劫,可惜,這個身體已經不行了…請你協助我剩下的同伴,保護空桑度過這次大亂。
「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孔雀明王、龍、和麒麟。」
「而你,將繼承我,成為『鳳凰』。」
「你…要替我守護這個雲荒,守護空桑天下。」
耳語般的聲音在耳邊漸漸消散,他沉湎於一瞬間獲得大量訊息的思維混亂之中,等他回過神抬起頭,虛空裡的人影已經再也看不見。
他抬頭凝望著伽藍白塔頂上神殿,默默地合起了手掌。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一切如同她所預料的發生——白帥離開了,權力回歸。女帝臨朝,而他權傾天下。他替她守護著空桑,竭盡心力幫助女帝坐穩帝位,同時,也時刻警惕,等待著她所謂的破軍甦醒的大難。
他四處派人秘密尋找那兩個所謂的同伴,然而,下落還沒有找到,另一個更壞的消息卻猝然而來——冰夷已經在狷之原登陸,大劫已經發生!
「無論如何,我會盡力守護著空桑。」白髮蒼蒼的總管低聲喃喃,「哪怕命輪中只剩下一個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