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火,你聽見了麼?我的生命已經如風中之燭。」蘇摩靜靜開口,臥在榻上看著頭頂水波離合,「不過我想,這點時間也差不多應該夠了。」
溟火女祭有些為難:「王,可是…」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為難了一些。」蘇摩唇角浮出一絲冷嘲,「魔為了打破血緣的限制、將力量轉移到雲煥身上,用無數的精力和時間才完成了『血十字』大陣——你不是神魔,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完成力量的轉移,實在是困難。」
溟火深深俯首,不置一詞。
「但我知道你做得到,」蘇摩的聲音平靜如水,帶著不容置疑的絕決,「純煌死前、你通過秘術將他的力量轉移往雲浮城保存,在七千年後又令其在我身上復甦——溟火女祭…我相信你有超越血緣限制、轉移『力量』的驚人能力。」
「是,」溟火終於開口,「我可以。」
「那麼…請你同樣的幫助我。」蘇摩轉過頭看著她,眼神平靜,「如果我壽數已盡,請你將海皇的力量傳承下去——由龍神和長老們決定:傳給下一任。」
「我是可以做到,」溟火俯身行禮,低聲,「可是,我為您這樣的自我放棄而憂心。」
「這不是放棄,溟火,我只是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不再試圖抗拒。」蘇摩眼裡有極深的陰影,唇角噙著冷淡的笑意,「我本來就不該被生下來,本來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當然,更不該成為你們的王。」
「我只是累了…」他搖了搖頭,眼睛裡忽然籠罩了一層灰色,「請容我安眠。」
被這句話震了一下,溟火抬起頭,看著那一張和純煌極其相似的臉——此刻,這一任新海皇收斂了一貫的陰梟,臉上籠罩著一層倦怠淡淡神色,那樣超然的神色和氣度、簡直和七千年前純煌決意赴死之前一模一樣!
然而、他的容貌竟一夕蒼老。藍色的長髮變得灰白、玉石般的肌膚變得鬆弛、碧色的眼睛蒙上了渾濁的陰影…就如一個活了八百年的老人。
溟火不忍注視,移開了眼睛。
眼前的這個人,曾經是上天獨一無二的完美創造,他的容貌可以傾覆一個時代,奪去日月的光輝——然而此刻,那樣驚人的美、卻正在一點一滴的消逝。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海皇的選擇:這樣驕傲的人,想來亦不願讓人看到末日掙扎的狼狽和猙獰,所以寧可選擇遠赴海外、孤寂的死去。
「溟火,請助我一臂之力。」蘇摩抬起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喃喃,「你知道麼?在我的身體裡…藏著一隻巨大的魔物。從出生以來,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和它鬥爭,試圖擺脫它,卻始終沒能如願…
「我一路犯下無數的罪,到最後,不得不連對自己都憎惡和恐懼起來。
「在神殿內與魔決戰時,它又被黑暗的力量召喚了出來!
「我不是被魔、而是被自己內心的黑暗擊倒的——看來,除了死,我永遠無法擺脫它了。」他側過頭,凝視著紅衣女祭,「與其共生,不如同死。你明白麼?」
「是,我明白您的心意…」溟火凝視著新任的海皇,歎息:「可是,海皇,您難道就忘記了和你共享命運的另一個人麼?星魂血誓令你們的生命連接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您,在放棄自己的同時,難道也要放棄她生存的權利?」
星魂血誓…聽到這個詞從女祭口中吐出,蘇摩的眼神不易覺察地變了變,長時間地沉默,臉色變幻不定。
然而,當溟火女祭以為成功地說服對方改變了主意時,蘇摩卻忽地開口了,語氣裡帶著一種奇特的笑意:「不,溟火女祭,你說錯了——星魂血誓強大到足以逆轉星辰,卻也只不過是一種以血為靈媒的咒術。它既然可以被設下,當然也可以被解開。」
「海皇!」溟火失聲,「難道您打算…」
「是的。」蘇摩漠然點頭,「斬血。」
紅衣女祭一顫,臉上頓時褪盡了血色,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瘋狂的王者。
「你會幫我完成願望,是不是,溟火?」蘇摩無聲地笑了,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會告訴龍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純煌時一樣…是不是?——身為女祭,本應該是王最親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閉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彷彿在腦海中再度浮現,如此親切,卻帶著她永生無法觸及的遙遠。兩張面孔在七千年後漸漸交疊。
純煌…你知道麼?七千年後,我費盡心力替你找到的傳人,卻決意要捨棄自己不潔的生命。請你告訴我…我,是否該服從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應該服從你的決定?
沉默中,忽然有潛流洶湧而入,金帳垂簾被捲起,金光一掠而入。龍神從外歸來,將身體縮小,重新盤繞在蘇摩身側,吐出了靈珠,為海皇療傷。
「我說過了,不必白費力,」蘇摩淡淡推開了如意珠。
龍發出了一陣惱怒的長吟,忽地纏緊了海皇,四隻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說,蘇摩,現在還不到要放棄的時候!」龍神俯視著榻上的海皇,眼神憤怒,「外面的族人都還等著你帶他們回歸故國——這個時候,你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冷了大家的心?」
蘇摩靜靜地聽著,出乎意料地沒有桀驁地反抗。
「你真是一條克盡職守的好龍…所謂的神,也就該是這樣的吧?堅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給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龍神說完了,海皇卻只是苦笑了一下,低聲,「好了,我會盡力而為,堅持到最後一刻——請放心。」
龍神露出詫異的眼神,看著榻上驟然衰老的人:「蘇摩,你的身體…」
「我沒什麼,」蘇摩卻是淡淡轉開了話題,「龍,外面的情況怎樣?」
剛和復國軍、長老們商議完的龍神低下了頭,發出歎息:「不大好。」
「怎麼?」蘇摩眼神凝聚,「難道破軍已經開始行動了?」
「不是,雲煥那邊似乎暫時還沒有動靜。帝都局勢複雜,各方暗懷鬼胎——他要穩住帝國內部的形勢,應該要花一定的時間。」龍神搖了搖頭,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只是澤之國和葉城,接二連三的傳來不利消息:
「幾日前,有帝國派出的軍方殺手潛入息風郡府邸,刺殺了高舜昭總督,澤之國那邊目下有些亂;而葉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幾日前被奸細出賣,讓巫羅查了出來,衛默少將帶兵進入葉城平叛——星海雲庭被摧毀,湄娘被抓住,熬不過酷刑、招出了整個葉城潛伏的復國軍名單,我們損失慘重。」
「…」蘇摩沉默,手下意識地握緊,「復國軍中有內奸?」
「是。」龍神開口。
「是誰?」蘇摩眼裡閃過了殺意。「誰出賣了湄娘?」
龍神在水裡盤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紅衣女祭。溟火知道作為祭司不應知道這些內政,不做聲地行了禮,轉身退出。
「這不奇怪,以前鮫人裡也出過被滄流收買的奸細——聽湘傳過來的情報說,巫彭元帥就經常收到來自於復國軍內部的密報。」龍神低聲,眼神嚴肅,「不過,據說這次的叛徒卻還是個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蘇摩臉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彷彿在哪裡聽說過這個名字!那個叫做泠音的小鮫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會上,那個被浸泡在「化生湯」裡的…
「原來是她。」蘇摩眼裡的殺氣卻奇特地消失了,低聲,「那也是應該。」
——是的,他還記得那個被星海雲庭在品珠大會上拍賣的小鮫人,記得她被眾目睽睽之下觀賞和拍賣的屈辱驚懼眼神,以及在化生池裡被藥物強迫變身的淒慘呼號…那個孩子,被同族人出賣和逼迫,成為異族人的奴隸。
她心裡。一定也堆積了對星海雲庭極深的恨意吧?
蘇摩長久地沉默,眼裡露出複雜的表情:「龍,你說,湄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嗯?」龍神不解,回頭看著海皇,「我不是很瞭解復國軍中的事——但是,聽說她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戰士,在葉城潛伏了很久、替復國軍做了很多事。」
「嗯…的確經驗豐富。」蘇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來,她差不多快是葉城最大的鮫人妓館老鴇了。」
龍神一怔,沒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祇,一時還不清楚如今雲荒的齷齪。
「當我還是一個奴隸時,我曾經在葉城和湄娘相處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她手裡吃過的苦頭,不下於今日的泠音。」蘇摩望著頭頂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靠著販賣族人、出賣色相而生存下來。一邊不擇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悅權貴,以求在葉城的夾縫裡生存下去;另一邊,卻以巨資暗中支援復國軍,主持著海魂川的最後一站,為自由而戰。」
海皇喃喃,在談及昔年傷害過他的人時,依然態度平靜:「一個驕奢淫逸的享樂者,一個刻毒暴虐的青樓老鴇,同時卻也竟是一個堅定不移支持族人復國的革命者?…龍,你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龍神沉吟不語,似乎在等他把話說完,眼神皎潔如月。
「還有如姨…記憶裡,她是多麼慈愛的一個人啊。在西市時,很多小奴隸都曾經視其為母,」蘇摩低聲,歎息,「可是百年後,她卻在桃源郡經營一個賭坊,為了籌到軍費,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無所不為——差點連紅珊的兒子都被她殺了。」
他眼神茫然:「龍,你說,她們都是怎樣的人?」
龍神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沉聲:「海皇,她們都是真實的人——就算她們手上染滿了血淚,也只為了一個最終的目標。所以,她們犯下的、也是可以寬恕的罪。」
蘇摩搖了搖頭:「就算是出於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錯誤的手段,但錯的始終就是錯的——所以,我認為那個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權不寬恕,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
「你也有權為了自己向她復仇。」龍神淡淡,「——可你沒有。」
蘇摩頓了一下,抿緊了嘴唇——是的,他沒有。當百年後重新踏足葉城,面對童年時所有黑暗殘酷的記憶時,他卻並沒有向這個曾在昔年帶給他苦痛的人復仇。儘管毀掉湄娘甚至星海雲庭,只在一個覆手之間。
「是的,受到傷害的個體、有權向另一個施加傷害的個體復仇——但是,卻並沒有將報復行為擴大到整個族群的權力。」龍神的聲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個復仇者——而她,卻成了叛國者。」
蘇摩長時間的沉默,許久才頷首:「龍,你是一個智者。不愧活了七千年。」
「呵…說服你還是件真不容易的事。」龍發出一聲長笑,彷彿也覺得這樣的話題太過於沉重,轉了開去,「方纔我過去和長老們商量好了下面的一些行動:我會注意東澤的局勢,隨時援助復國軍和西京;而左權使炎汐剛好要去葉城,星海雲庭方面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也能便宜行事。」
「炎汐…是和那笙一起去的吧?」蘇摩蹙眉,「還剩下最後一個封印了。」
「是啊,」龍神歎息,神色複雜,「六合封印很快就要解開了,無色城重見天日不遠。」
「重見天日…」蘇摩喃喃地重複了這幾個字,眼裡卻露出某種奇特的表情,「是啊,他們重見天日之時,也是我們回歸碧海之日。」
龍神無言頷首,金色的尾巴拍打過他的肩膀——那,也是永不再見之日吧?
蘇摩沉默許久,心神慢慢平復,忽然想起:「對了,高舜昭怎麼會被刺?——西京不是在息風郡首府裡?還有如姨和慕容修也在那邊…都是極精細的人,怎會讓刺客得手?」
龍神搖了搖頭,開口道:「聽說當時九嶷動盪,西京帶兵在外,只有如意夫人和慕容修兩人留在府邸裡——而高舜昭和刺客聯手,騙過了他們。」
「聯手?」蘇摩微詫。
「是啊…聽說高舜昭故意裝作忽然發病,引得府中動亂,刺客便趁機而入,被刺殺的時候他沒有絲毫反抗,反而面帶微笑——我想,他是一心求死的吧。」龍神低吟,「無論怎樣精密的防備,又怎能阻止一個決意求死的人呢?」
「…」蘇摩想起如意夫人和這個冰族貴族之間百年的恩怨,不由無語——那樣深的情義,到頭來、也不過是化為家國民族百年征戰間的灰燼而已。
「如姨現在如何?」他道。
「聽說自殺過一次,」龍神點頭,「被人救回來後不再尋死,只是情緒不大好。」
蘇摩闔起了眼睛,低聲:「不如讓她暫時回大營來靜養一段日子。」
「嗯?」龍神愕然,「為什麼?」
「她曾在我幼年時照顧過我。」蘇摩聲音平淡,「我希望能夠有始有終。」
「…」龍神霍然明白過來,只是無言頷首。
沉默籠罩了金帳,許久,海皇和神祇之間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雖然出了這樣的波折,但這段日子以來,西京已經在澤之國組織起了一支軍隊;而慕容修也做了大量的收攏民心工作——所以,高舜昭現在的死,對東澤的局勢已經影響不大。」龍神首先回轉了話題,簡略複述了在會議上聽到的情形,「聽說慕容修甚至變賣了從中州千里帶來的所有寶物,換成軍糧物質發給義軍,很是難得。」
蘇摩沒有說話,記憶中那個天闕下見過一面的中州商人是個謹慎內斂的青年,輕易不會捲入任何是非,卻沒有想到這次居然會下那麼大的血本幫助空海同盟。
「倒是帝都裡的那個破軍,實在令人憂心。」他喃喃。
「破軍?要戰便戰!怕什麼?等這一戰我們都等了七千年…」蘇摩微歎,舉起手,看著肌膚枯萎的掌心——那裡,金色五芒星的痕跡已經被擦去了,只留下淡淡的印記,「可惜,以我目下的情況,上陣殺敵怕是不行了…不過,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
「…」龍神看到他的笑意,不知為何微微覺得心寒。
蘇摩彷彿累了,微微閉上眼睛養神,然而只是片刻、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龍,那是什麼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