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走!」一道銀色的飛索從天而降,精確地捲住了飛廉的腰,在瞬間將那個陷入絕境的人飛速拉起,收入了艙室。

雲煥大怒,手心黑暗之劍化為閃電,向著那架比翼鳥投擲而出。比翼鳥一個踉蹌,卻很快重新穩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過了葉城的外牆,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對方在空中以精確巧妙的角度折轉,操縱之靈活,竟然能和軍團第一的傀儡瀟媲美!

是誰?居然有人、駕駛著比翼鳥從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飛廉!

眼角餘光裡,他看到了駕駛著比翼鳥的傀儡。那個傀儡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從那熟悉的眼神裡認出了對方——

湘!居然是湘!那個該死的鮫人,居然還活著!

那一瞬,殺氣從心中再也無法控制的湧起,目眥欲裂。

「湘?」黑暗的艙室內,飛廉摀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熟練地操縱著比翼鳥的鮫人——那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縱席上,拖著潰敗不堪的身體,比任何傀儡都靈巧地操縱著這一駕比翼鳥。

聽到他的問話,湘並沒有回頭,碧色的獨眼始終凝視著前方,面無表情。

「你應該慶幸…葉城裡已經沒有傀儡了,而我卻還有操縱比翼鳥的力量。」她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衰弱,在飛離葉城之後動作漸漸遲緩,「而更該慶幸的…是我還欠你很多人情,飛廉少將。」

「所以,我願意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太陽躍出慕士塔格的時候,一夜的激戰終於結束。

那一戰慘烈異常:外有鐵桶似的包圍,內有強敵入侵,為了掩護同僚從空中撤退,駐守甕城的鎮野軍團浴血奮戰,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終能成功逃離葉城進入博古爾大漠的,不過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這個雲荒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為了廢墟。外城、甕城裡層層疊疊都是軍人的屍體,城內街道上也是蕭條無比,到處都有空戰後墜毀的風隼殘骸,一些繁華的街坊被戰火燒成了一片白地。

當迦樓羅緩緩盤旋於葉城上空,巨大的雙翼遮蔽住日光時,倖存的百姓們紛紛從地窖裡走出,在被戰火熏得烏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將雙手舉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傷在身無法逃離葉城的巫羅。

然而破軍少將始終不曾走下迦樓羅,只是在半空裡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卻把他的旨意貫徹到了這一座被征服的領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僅剩的巫羅繼續成為葉城的負責人——這樣的決定多少讓人有些吃驚,然而,在列隊進入葉城的帝國將領們見過巫羅後,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羅坐在府上,眼神卻是呆滯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刻板如鸚鵡學舌。

在看到巫羅身側站著的那個帝都密使時,所有將領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羅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個被傀儡蟲控制的傀儡!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葉城重新落入了破軍的控制,扼守的門戶被打開了。經過一輪血腥的洗牌後,新十大門閥誕生——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掌握了帝都的軍權和政權,列隊跪於迦樓羅下聽命,有著不同於昔日舊門閥的勃勃野心和殺意。

講武堂開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門第的界限遴選精英、培訓新的戰士。十大門閥在平定了族內的紛爭後,為了在新政權裡出人頭地、紛紛開始積極表現自己,主動請纓出征,試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四月開始,帝都的調令一道道簽發,十大門閥的子弟依次被派往雲荒各地,分別和冰族亂黨、鮫人復國軍和空桑人作戰。那一群群年輕的虎豹被一隻充滿毀滅力量的巨手從牢籠裡釋放出來,撲向了四方作戰。而另一群魔物:鳥靈,則雲集在了帝都破軍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聽從調遣。每一次都跟隨這些軍隊出擊,然後在戰後狂歡地享用著血肉的盛宴。

——在帝國創立後的百年裡,它們還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雲荒都在戰火中燃燒,局勢錯綜複雜。

在東澤,龍神帶領復國軍和空桑的西京將軍一起作戰,中州來的珠寶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雖然這個年輕人從未有過戰場經驗,然而飽讀史書自幼熟知權謀的他縝密冷靜,做事綿裡藏針滴水不漏,幾次應變下來,竟是運籌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勢也比較穩定,青塬雖然年紀尚小,卻將屬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讓滄流人有可乘之機,幾次戰役下來局面暫時佔優,控制了鏡湖東側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則更加有利——空桑的冥靈軍團在皇太子的帶領下每夜從無色城出擊,在夜色的掩護下飛馳各地,對滄流帝國的軍隊進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然後天亮之前在陸地上友軍的掩護下撤退,弄得滄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憊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為缺乏空桑和復國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軍隊卻長驅直入,追擊從葉城撤退的部隊,深入大漠上千里,幾乎將其一舉殲滅。但在關鍵的時刻、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忽然帶著人馬出現,在博古爾沙漠深處突襲了帝都的軍隊,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在盜寶者的幫助下,狼朗和衛默趁機帶著軍隊突圍,帶兵連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陣形,對著天空裡密佈的軍隊發出了開戰的訊號。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麼命令,破軍麾下的軍隊居然不再追擊,反而齊齊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進一步,彷彿那座古墓裡有什麼可怕的武器。

一時間,天下群雄並起,各路烽煙燃遍。

戰鬥進入了相持階段,數月之中,整個雲荒都籠罩在戰火中。

滄流歷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

冷月下,砂風呼嘯過耳,狼朗帶領戰士在古墓前長久地守著,日復一日——無論是飛廉還是他、都已經知道了這座古墓的重要意義,所以絕對要不惜一切力量將其控制在手裡。

多麼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這座冰冷的古墓所牽制,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他無論走出多遠、都會回到這個地方。

多麼奇怪的羈絆…彷彿他一生的宿命只在於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輕輕磨娑古墓的石壁,臉上的神色複雜無比——只不過半年不到,重新回到這裡卻已經恍如隔世。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還在眼前飛舞,伴隨著閃電般雪亮的劍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當空而舞,如此高潔、如此奪目,令人心生自慚,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觀望著她,哪怕一年只得見上一面也覺得心滿意足。可直到闔上雙眼,墓中之人卻始終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過是一個外人啊…對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個過客,而不是歸人。

而對她和破軍之間傳奇的一生來說,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誦:墓中之人,請原諒我們驚擾了你的長眠,以你來要挾了破軍…但是,能讓這一片土地暫時免於戰火,對你來說也是欣悅的事情吧?

所以,請寬恕如今我們的不敬。

「隊長,到底這裡頭有啥?」旁邊的戰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聲。

狼朗睜開眼睛,不出聲地回頭,看向了東南方密佈的戰雲——那是帝都派出來的軍隊,已經壓到了博古爾沙漠的邊緣。縱然是遠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肅然殺氣。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這座墓裡到底有什麼!」副隊長同樣大惑不解,頓足,「那天帝都的軍隊都快要打到空寂大營了,可是一到這裡,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頭!——難道真的有什麼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點了點頭,放下了合十的雙手:「你猜得不錯。」

「什麼?」副隊長和所有冰族人一樣一向對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驚。

「你難道忘記了麼?——當日雲煥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爾戈人躲入古墓,他卻始終不敢攻擊。連他那樣的人、都對墓裡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長,「別問原因,反正,只要守著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將訥訥領命。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祈禱聲,驚慌而顫抖。諸人轉頭看去,卻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牧民,拖兒挈女的趕來。彷彿是害怕有軍隊駐守,這些牧民們遠遠跪著不敢靠近,只是對著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誦。

「又是這群殺不盡的沙蠻子!」副隊長不耐煩,啪的一聲抽了個響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攔下了他,搖頭:「算了,讓他們也來這裡躲躲吧…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來這裡祈禱了。」

「那些沙蠻個個不安分,不如全殺了乾脆!」副隊長蹙眉,憤憤:「聽說還有很多暴民投奔了烏蘭沙海的那群盜寶者,裡頭還有霍圖部的餘黨!——時局一亂,這些傢伙都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西荒都要變成那群強盜的天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點頭歎息,「百年積怨,一朝爆發啊。」

說到國內時局,一隊人便各自無語,心頭沉重。蒼天瀚海,冷月下寂靜無聲,只聽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鐵甲上的聲音,長短不一,錚然有聲。

半晌,副隊長忽地一拍腦袋:「對了,老大,明天宣武將軍成親,你準備送什麼?」

「成親?」狼朗一怔,才想了起來,有些愕然,「和誰?」

「和那個帝都逃難出來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隊長笑,「聽說是遠房親戚,來投奔宣武將軍的——真是一個美人兒,可讓那個傢伙撿了個大便宜。」

「是那個女人?」狼朗吃驚,「聽說她不是瘋了麼?那傢伙還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傢伙有什麼不敢的。」副隊長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姐如今落了難,逃到了這裡,雖然驚嚇過度變得瘋瘋癲癲,但還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過才有鬼了。」

「是破軍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撐破了肚子。」

「沒關係,」副隊長搖頭:「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他冷笑起來:「宣老二算盤打得精呢,抓住了這個女人,將來無論帝都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裡。」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那…飛廉也肯麼?」

「少將沒什麼立場反對吧?畢竟那個女人也不是他什麼人,人家遠房親戚不嫌她瘋癲肯照顧她,如果硬要反對也太說不過去了。」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裡的黃沙,露出輕蔑的表情,「何況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實在是對少將不起——如今大敵當前,飛廉少將好幾天沒回空寂城了,哪裡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數月前飛廉少將能從葉城擺脫破軍的追殺脫身已經是奇跡。一到空寂城,少將就投入了緊張的軍情之中,連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東方逼來的雲煥手下的叛軍,另一方面因為空寂自城孤懸一地、必須要盡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來駐守的靖野軍團不過分為三個大營,除了空寂大營之外,其他兩個大營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軍,剩下的也在觀望之中。能馳援空寂城共同對敵的,更是十中無一二。這幾日,飛廉少將又帶領人馬悄然潛行出城,想必也是四處尋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複雜。

伽藍白塔已經被撞毀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雲荒大地的各處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摟羅懸浮於其上,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

在迦摟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歎了口氣。亂世裡人命如草芥,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亂世急流裡,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這樣的朱門繡戶王侯之女,到最後卻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對那個女子生出一點同情來。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斷後,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了回來!」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抓了抓頭髮,「那麼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的那個瀟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裡,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裡爬出,冒著大漠熾熱的風砂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里,終於來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樣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復,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飛廉少將長久地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複雜,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麼了?」閒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色裡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

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面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裡。」

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那些從帝都千里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衛默少將的房間,去遊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默少將,搖頭歎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頷,冷笑:「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麼,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都裡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麼多人的血,難道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面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鏡歸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