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蘇摩,是你用星魂血誓改變了六星的軌跡,改變了她。」白薇皇后回手止住血,感受著千年未曾感受到的人血的溫暖,回望此刻身側的同伴,眼神複雜——這個瘋狂的傀儡師用「一半」的生命作為交換,讓星宿脫離了冥星的星域,以他自己的血注入她體內,凝聚出了新的身體。

然而,這個身體卻也是介於生和死之間,只得「一半」。

白薇皇后抬頭看著帝都的夜空,漆黑的夜幕裡懸掛著亙古不變的皓月,一如七千年她最後閉上眼睛的一刻——然而,星辰的流轉,卻早已不同。

她能看到碧海上的那顆海王星——那是象徵著「自由」的星辰。然而,這顆星的力量,卻是在七千年後才達到了光芒的頂峰!

掙脫奴役,掙脫禁錮,掙脫力量的極限…到最後,竟然掙脫了宿命的束縛。

那一瞬間,皇后微笑起來了:「蘇摩,你具有純煌沒有的非凡勇氣——所有一切的預言和宿命,都將因你而打破!」

那是她第一次對這個新海皇流露出如此讚許的神色。空桑的開國皇后伸出手來,手指上的后土神戒在月下奕奕生輝——她的手觸碰到了蘇摩眉心的那個火焰狀刻痕,然後觸電般地彈開。

她眼裡神光流轉,微微歎了一口氣:「果然…不可知的變數還在蟄伏。本來我可以看到你的宿命:你的命運本該是那樣終結,而白瓔的命運也有定數——可是,狂妄悖逆的海皇啊,你打亂了天宮,所有的預言都在那一刻化為了灰燼。」

化為了灰燼麼?蘇摩微微側過頭,想起了雪山上那個苗人少女給他的占卜。

他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那樣精準洞徹的判詞,於今,都已經化為了灰燼。

「只希望,我的血裔能有你一半的勇氣…」白薇皇后歎息著,反手壓在心口,似是在對身體裡的某個人喃喃自語,「為什麼還不醒來?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麼?」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回身望了那座白塔許久。

「不要催她,在命運轉折時,她會做出自己的選擇——」他忽然開口,語氣淡漠,「你並不瞭解你的血裔…她一直都很有主見,並會不顧生死地去維護。」

白薇皇后愕然——那,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傀儡師嘴裡聽到對那個人的評價。

他不再停留,而只是在夜色裡朝著第二個十字路口走去。

空氣裡佈滿了無形的結界,封阻著他的腳步——這種封印的「屏障」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令他和白薇皇后這樣的不世出高手都不得不用盡了全力才能向前。第一個「障」已經破得如此費力,那接下來的八個結界,想必會越來越難吧?

他抬起頭看著白塔,卻彷彿在看著遙遠得不能再回去的往日。

即便是九障堅不可摧,依然還有一重重突破的機會——而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孤寂而平淡的日子,他生命裡唯一一段接近陽光的歲月,一旦過去,便是再也、再也無法回來了。

再回首是百年身。

三更,斷金坊裡走出了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沒入黑夜。

傍晚收工後,冶胄一個人私自留在了迦樓羅艙室裡,躲開了檢查的人,一直呆到了半夜才偷偷的出來。回來的路上一路無人,然而在從延平巷走出時,他吃了一驚——那樣深的夜裡,寂無一人的大街上居然走過來兩個披著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帝國刑法嚴苛,鐵城一直有宵禁令,入夜之後街上不許百姓行走。這兩個人不是巡邏的士兵,也不是緊急入城報訊的,那…到底是誰?

冶胄只覺的全身沁出冷汗,下意識地貼牆倒退了一步,迅速躲回了陰影中。

——今日這樣的行為,如果被帝國發現了,便是死罪!

冶胄躲在街角的陰影裡,看著那兩個人腳步緩慢地穿過了十字路口——他們一先一後,走得極其緩慢,冶胄原本有足夠的時間逃走。然而他一動不能動,只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個人的動作,看到一道又一道光在暗夜裡燃起又熄滅。

這…這是什麼東西?是最新的武器麼?

這兩個人,居然能赤手就發出火焰和光束來!

「嗯?」其中一人忽然停住了腳步,頭也不轉地低哼了一聲——冶胄的心跳的厲害,然而腳步卻無法挪動。不可能…那麼遠又那麼黑,他怎麼能看到自己呢?

「殺了吧。」那個藍發的夜行者喃喃,豎起了手掌,一道極細的光忽然間割破了黑夜!

唰的一聲,冶胄只覺得呼吸一窒,眼前忽然一片空白,整個人失去了重量。

「叮」,輕輕一聲響,他重重跌落在地上,呼吸又重新開始繼續。

「蘇摩,住手。」那個銀髮的女子在千鈞一髮之時揮劍斬斷了那一根細細的光線,輕聲勸阻,「這不是滄流的士兵。」

「可他看到了我們。」蘇摩冷冷,「會告密。」

「那就消了他的記憶——」白薇皇后反駁,「或許,我們早該使用隱身術。」

蘇摩眉間已經凝聚起了怒意:「開什麼玩笑!和這個該死的九障抗衡之餘,還有力量同時使用別的術?」

「所以說,我們只有夜裡避開人上路。」白薇皇后堅持,「可他只是個普通匠人,消除他的記憶即可,何必殺人。」

她俯下身,將手按在了冶胄的眉心。

她的手是如此的冰冷,讓冶胄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驚懼的往後退縮。然而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子,他忽然間便有一種恍惚感——這、這是誰?真是象啊…這種氣質,這種感覺,為什麼竟有些像他深心裡傾慕了多年的那個人呢?

雲燭…那兩個字彷彿迅速安定了他的心,他在昏迷前的一瞬失去了恐懼。

「這個人,似乎認得我?」在接觸的瞬間感覺出了對方的情緒變化,白薇皇后略微吃驚地喃喃:他在說「雲燭」——是巫真雲燭麼?她心裡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抬起頭望著暗夜裡的白塔,眼神微微變了變。

白薇皇后直起身,忽地看到了對方手裡的一卷東西,臉色一變:「營造法式?」

蘇摩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工匠手裡的東西,用引線遙遙翻頁,冷笑起來:「普通匠人?普通匠人會帶著迦樓羅的製造秘笈麼?」

不過他並未再度流露出殺氣,只是翻了翻,便將那本書扔了回去,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走吧,讓他們去折騰好了——沒有了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迦樓羅是無論如何也飛不起來的,我倒想知道他們用什麼作為力量之源來駕馭那個機械?」

他從袖中摸出了那一顆寶珠,純青色的光華在手中流動,帝都夜風一瞬都變得濕潤。

將靈珠握在手裡,蘇摩彷彿閉目感知著什麼,神色沉靜。

龍…現在,你在做什麼呢?

鏡湖底下那一場大戰,是否已經結束?

在海皇握緊如意珠的剎那,鏡湖底下發出了一聲悠遠的龍吟。

戰後的廢墟上,無數鮫人正在清理著戰場,忙碌而有序。巨大的龍逡巡於子民的頭頂,卻顯得心神不安,不時的仰頭看向水面——有某種預感,水面上那座城市裡正在發生某種不祥的事情。

那種預感彷彿繼七千年前星尊帝發動血戰後,那種殺戮的力量又一次重新覺醒!

海皇…你不顧一切的去了那個帝都,此刻,又在做什麼?

如意珠是聯結龍神和海皇的紐帶。地面上的黑夜裡,海皇將靈珠握入手心的那一剎,彷彿有了某種溝通,盤旋在大營上空的龍神忽地抬起頭,望著水面吐出了一聲歎息。

不好!這種預感…那個在暗夜裡前行於帝都的人,只怕是…

龍吟令所有鮫人戰士都一驚,單膝下跪。復國軍的統領炎汐和長老們從帳篷裡走出,恭謹的俯身在高台上,等待著神的旨意。然而,龍神祇是看了頭頂一眼,復又沉默下來,片刻後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巨大的金色尾巴一擺,旋即消失在鏡湖深處。

「我必須離開…這裡就交給左權使了。」龍吟消失在水裡。

「龍神!」長老們失聲驚呼,眼看著驟然降臨的神祇又驟然離去。

日前滄流帝國的靖海軍團圍攻鏡湖大營,那一役聲勢之大,兵力之猛,簡直前所未有。一戰後復國軍傷亡慘重,如果不是得到空桑人的支援、可能已然全軍覆沒。那一場大戰接近尾聲的時候,龍神忽然從天而降,咆哮著操縱水的力量,在瞬間形成了類似「天眼」的巨大漩渦,將殘餘頑抗的滄流軍隊一剎擊潰。

無數的鮫人戰士看到了這夢幻般的一幕,紛紛俯身在地,仰視著頭頂盤旋的金色巨龍,發出了千年期待後的驚喜呼聲。

——然而,微微令人失望的是、海皇並未隨著龍神一起返回。

他們的王…在這個時候,又去了哪裡?

那個黑衣的傀儡師,有著無比強大力量和無比黑暗心靈的王,為何總是獨斷獨行,從不顧及子民和族類?

鏡湖的中心,卻是沒有一滴水的。

奇異的光籠罩著水底,虛幻的結界下浮動著一個虛幻的城市,恢宏而廣大:城牆、城門、街巷、宮殿歷歷可見,和地面上的伽藍帝都宛如孿生,如霧氣一樣隱約可見卻不可觸摸。

「啊…太無聊了!」城門口抱膝坐著一個少女,喃喃的自語。

「太無聊了太無了太無聊了!」她終於大叫起來,「臭手!你到底好了沒有!」

無數的魚類在她身邊游弋,看她半天不動,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膚上啜來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間爆發的這一喊,讓一群魚刷拉一聲游開。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間水流有了異常,有人輕聲安慰。

那笙不抬頭也知道,是那位美麗的赤王又過來看她了——這些日子以來,除了炎汐會從遠處的鏡湖大營偷偷來陪她一會,也就只有紅鳶才會來理睬她。

「那個臭手,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把身體拼回去啊?」她不耐煩地抬頭,問紅鳶,「我在這裡坐得屁股都痛了!無聊死了…水底除了魚什麼都沒有,你們的那座城市我又進不去!——我想早點去葉城,不想再呆坐著了!」

「皇太子殿下還在恢復中。」紅衣的女子低頭笑著回答,好聲好氣,「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為什麼,殿下這次只是出了一劍、卻衰竭得厲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嵐那一劍,那笙顫了一下:「嗯,那一劍實在嚇人…」

那笙鬱悶地伏下了身,抱著膝蓋,無聊地搖晃著身體:「我…我總是覺得害怕啊!那個時候的臭手…變得不像他了…反而像…象…」

她努力回憶著,忽地抬頭,眼神驚惶:「像我在那面鏡子上看到的東西!」

「那面鏡子?」赤王吃驚的反問。

「嗯!」那笙不再搖晃身體,全身緊繃,睜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宮的寢陵裡有一面鏡子!我…我在那個鏡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遲疑了許久,最終歎了口氣,身體軟了下去:「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赤王詫異的看著這個佩戴著皇天的少女——一直以來,她都不知道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應的皇天神戒,居然會接納了這樣一個異族少女。看來,這兩者之間,的確也是有著深厚的宿緣吧?就如她居然可以進入星尊帝的寢陵,看到一切一樣。

那笙繼續喃喃:「不過那個時候,臭手一定也看見了吧…所以臉色才會變得那麼難看。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拉下臉來。」

真嵐皇太子也變了臉色?赤王一驚,隱約覺得不安。

「沒事,再過幾天皇太子應該就可以恢復了,」她只好這樣安慰那笙,輕輕撫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帶你去葉城,解開下一個封印了。」

「葉城!」那笙眼裡露出了興奮的光——那是雲荒最繁榮的城市,她在中州時候就已經聽說過,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裡,不僅有她需要解開的第四個封印,更有無數新奇熱鬧的東西。

「哎呀!讓臭手快點好起來吧!」她跳了起來,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後他如果還不能走,我來把他打包帶上路也行!」

「呃…」聽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輕視,赤王也是有些尷尬。

然而,話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變動,彷彿有什麼在水底潛行而來。那笙立刻扔下了紅鳶,歡喜地跳了起來,迎上去:「炎汐,是你來了麼?」

——這幾日她呆在鏡湖水底,雖然無法進入無色城也無法留在復國軍大營,但每日裡炎汐總是會抽出時間來看她,以免這個天性活潑的少女無聊。

然而,那急遽捲來的水流卻是出乎意料的強大,在一瞬間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紅鳶也是好容易才穩住了身形,抬起頭,忽然就愣住了,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龍!」

鏡湖的水忽然變得詭異,急速地湧動,繞成了一個無形的漩渦,彷彿龍捲風一樣從遠處席捲而來。那個漩渦在她們面前停下,那笙驚駭地抬頭——身周的魚群早已遠遠避開,頭頂的水裡浮動著一條巨大的金色的龍,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們,微微擺了擺尾巴致意。

那笙看著這條在蒼梧之淵見過一次的龐然大物,吃驚:「咦,你…你來這裡做什麼?」

不會是來找空桑人麻煩的吧?——然而,龍神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紅鳶,低沉的語音迴盪在萬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見你們的皇太子真嵐。」

虛無的城市裡一片寂靜。

從鮫人鏡湖大營回來的冥靈戰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為虛幻的靈,紛紛歸入了一望無際的白石棺中,積聚靈力準備進行下一輪的戰爭。諸王紛紛安靜退避,不敢驚擾疲倦歸來的皇太子,連一貫喜歡訓導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著辟天長劍離開。

斷臂支著腮,頭顱正在金盤裡小憩,眉間有極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為那一劍帶來的力竭,更因為心力的交瘁。幾日之前,他剛剛做出了那樣的選擇:讓海皇跟隨妻子而去,自己帶領軍隊前去支援復國軍鏡湖大營,擊退來犯的靖海軍團…將所有該做的都做完後,隨著那一劍的揮落,他只覺全身的力量也隨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這樣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這樣睡著,什麼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對那數不盡的國仇家恨、社稷蒼生。

那些東西,其實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不過是西荒的一個牧民少年。

「快逃!」睡夢裡,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恐懼而驚慌,「快逃啊!」

——是誰…是誰呢?那樣的遙遠而熟悉。

「真嵐,快逃!快逃!」那個女子的聲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喚他的名字,絕望而恐懼,「帝都裡的那些人來了!不快逃的話…不快逃的話…」

話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條白綾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親!」他終於看清了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失聲驚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卻張開了手掌,拚命搖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嵐!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話,你、你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在上面…」

那隻手終於無力地垂落,母親的眼睛永遠闔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黃沙瀚海裡狂奔,恐懼、憤怒、悲哀、絕望,一重重的逼來,和身後追兵的馬蹄聲一樣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話…就會被抓住,就會被永永遠遠的…鎖住。

然而,不等他逃離,一條鎖鏈從天而降,死死將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來的魔鬼——他極力掙扎,卻絲毫無法撼動那條黃金打造的鎖鏈。

終於,還是逃不了麼?

那一剎,他絕望地想:逃不了的話,那就做一個無知無覺的活死人吧!

然而,時空在瞬間變幻,他已然置身萬丈白塔的頂端,奢華盛大的婚禮正在舉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條黃金鎖鏈另一端繫住的人:那個和他擁有共同命運的貴族少女。

她靜靜地低垂著頭,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黃金鎖鏈沉重地纏繞著她,她並沒有掙扎,被一寸寸的拖著,來到他面前,看起來如此柔弱又如此寧靜。

他看著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來: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是逃不了的麼?

那個瞬間,他卻看到她霍然抬起了頭——她的眼眸在面幕後亮如星辰,絕決而果斷,全無他想像中的那種柔弱。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