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笙的手用力按在石匣上,密密麻麻的符咒硌痛她的肌膚——裂開一條縫的石匣裡,清晰地可以感覺到有什麼正在拍打著石匣,試圖破匣而出。

“哎呀,真的是他!”那笙喜不自禁,開始凝聚念力。在她的召喚之下,神戒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皇天的力量和匣子裡的斷肢相互呼應,石匣發出崩裂的聲音。

湘卻只是在一邊看著,眼神複雜莫辨。

“是空桑人的戒指…空海之盟,是麼?”湘喃喃,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憎恨,“為什麼海皇要和這些空桑人結盟?為什麼在我們如此血戰的時候,他卻向宿敵伸出了手?如果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海皇,就算他救了我的命,我也決不會…”

“湘,我和你一樣無法原諒空桑人。”炎汐低語,神色肅然,“但是要獲得自由、光靠復國軍的力量不夠——只能暫時和空桑人合作,趕走冰族人,才能回到碧落海。”

“呵,”湘無聲地笑了笑,被毒素侵蝕的臉扭曲可怖,“我才不要空桑人給的自由!我寧可死在這裡,也不要接受空桑人的援手!”

“…”炎汐知道她心裡懷著深刻的怨恨,根本無法化解,一時也無話可說。頓了頓,低聲轉開了話題:“放心吧,如意珠已經交到龍神手上,龍神恢復了昔年的力量…湘,這一次你居功至偉,復國軍所有戰士都應該向你致敬。”

“那又有什麼用?我們付出的代價,並不是敬意可以挽回的。”她啞聲道,空洞的眼裡有深深的哀傷,喃喃,“寒洲死了,我也是殘廢之身…留一口氣、只為看到回歸碧落海的那一天罷了。”

炎汐輕拍她的手背,低聲:“放心,會看到的…會的。”

“哈,好了!”此刻,那笙在那頭驚喜叫了起來,皇天光芒如同閃電一樣割裂了昏暗的室內,手裡的石匣錚然碎裂,符咒成為齏粉。裡面封印了百年的東西掉落出來,凌空抓住了那笙的衣襟,晃晃蕩蕩。

霍圖部一行人一起發出驚呼,看清楚石匣裡封印的卻是一隻斷肢。

“臭手,臭手。”那笙忙不迭的將它撿起,“聽得到我說話麼?”

那只左手屈起手指,比了一個大功告成的動作,然後轉過方向,對著霍圖部人做了一個感謝的手勢:“多謝了,葉賽爾。”

那個聲音忽然響起在空蕩的密室內,讓所有人愕然——斷手會說話?

“咦?你…認得她?”那笙看著斷手,也是詫異。

然而真嵐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頓了一頓,只是開口:“各位,葉城陷入重圍,朝不保夕,決不能久留。否則戰端一開,更難脫身。”

他對室內所有人道:“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這裡,趁早脫身。”

在石匣破開的一瞬,無色城裡坐在光之塔下的人睜開了眼睛。

“怎樣?”白衣的太子妃在他身側,擔憂的低聲問,“葉城那邊的封印如何了?”

真嵐長長舒了一口氣,撫摩著空蕩蕩的左袖:“還算順利…雖然耽擱了一段時日,但終究還是讓那個丫頭給找到了——這次,依然要多謝復國軍。”

“我們也得去一趟復國軍大營,一是要面謝海皇和龍神,”真嵐站起身,將身側佩劍拿起,神色肅穆,“二是葉城之戰不日爆發,雲荒動盪,少不得一場大戰——破軍力量駭人,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將其壓制,空桑和海國得商量個對策出來才是。”

“說得是。”白瓔起身,為他披上外袍,“讓紅鳶跟你去一趟吧。”

真嵐動作停頓了一瞬,卻只是淡淡:“也好。你留在無色城,回頭我告訴你情況。”

“嗯。”白瓔彷彿想說什麼,卻終究無語。

待得從復國軍大營出來,水色蒼茫,竟似一眼看不到頭的迷霧。空桑一行人從大營裡被送出——這一趟拜訪,竟是連金帳都不曾入半步,更不曾見到蘇摩或龍神。

“抱歉讓皇太子走空一趟。龍神前往澤之國了,”炎汐不在,出來送客的是碧,言語溫和——或許因為和飛廉相處長久,這個鮫人戰士對於外族的敵意減弱很多,並不似營中長老們一樣食古不化,“至於海皇…非是故意失禮,他現在真的是誰都不見了——因為傷病的關係,只有巫醫和女祭才能進入金帳。”

“看來海皇在白塔一戰後,還真的傷得不輕。”真嵐站在營口的白石陣裡,低首想了片刻,笑,“也罷,請他好好養傷——聽說復國軍在澤之國遭到了攻擊,我會令西京和慕容修多加留意和協助——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多謝皇太子。”碧微笑。然而,畢竟是面對著千年的宿仇,儘管彬彬有禮,眼神依然拒人千里,“龍神已經率復國軍前去澤之國,想來那裡的局面可以得到控制——還請皇太子放心。”

“如此,有勞了。”真嵐點頭,回身招呼同來的赤王,“紅鳶,我們走罷。”

然而回首之間,兩人卻齊齊吃了一驚。

赤王紅鳶站在大營門口,遲遲不動,回頭看著金帳的方向,整個人的神色都明顯不對了——金帳裡寂靜無聲,只有馥郁的藥香瀰漫,隱約可見裡面操勞的人影。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在赤王回過頭來的時候,真嵐清晰的看到有一道淚痕從她眼角滑落,旋即在水中消散於無形。

“走吧。”紅鳶回過神,匆匆走來,抬手掩飾地拂過眼角。

真嵐沒有說話,只是對著碧微微頷首告別,隨之轉身離去,留下對方若有所思。

“怎麼?”走出了一箭之地後,他才開口,問自己的下屬。

赤王沒有說話,只是咬著嘴角、低頭匆匆趕路,彷彿想及早離開這個地方。她紅色的長髮在水裡漂浮,彷彿美麗的水藻,冥靈的身體是虛幻的,就像融化在這無窮無盡的水中一般,透明得宛如不存在——然而,他卻知道她一直在流淚。

“治修。”在走入無色城後,他終於聽到她吐出了兩個字,然後崩潰般的跪倒在了光之塔下,淚如雨下,“治修…治修!”

他們分道揚鑣已經百年,她已然死去,本以為滄海桑田也再不相逢。

然而,今日她的眼角、卻捕捉到了那個銘刻於心中的影子。然後兩個人就彷彿忽然化為了石像,在水底長久的佇立,靜靜凝望彼此,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手捧藥盞準備進入金帳的那個醫者…竟是治修。

金帳裡,紅衣的女祭聽著外面聲音慢慢遠去,臉上浮出複雜的表情。

“海皇,真的不見他們?”溟火低聲,聲音悲憫,近似於歎息,“在徹底的離開之前,總要把想說的說出來…哪怕只說一句。”

水底的潛流緩緩蕩漾,讓榻上之人的長髮如同水草飄拂。那種灰白色還在蔓延,彷彿有某種無可阻擋的衰敗力量由內而外發揮出來,活了一樣,漸漸從髮根到髮梢,將原本閃著錦緞般深藍光澤的長髮染成霜雪。

“不必說了。”海皇躺在深陷的鮫綃裡,面容寧靜而頹敗,如一朵在落日下凋零的花。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謝,唯有眼裡的光亮一如昨日,令人想起那種傾覆天下的美。

他的聲音輕而冷,宛如風吹浮冰:“如果百年前的一躍還不能說明,如果百年後的星魂血誓還不能說明——那麼言語又有何意義?

他側過頭,冷冷地微笑:“我們不是一路人,但畢竟相逢過。那就夠了。”

是的,百年前,在亂世黑夜的河流上,他們曾短暫的相逢,卻轉眼各奔東西。但相遇那一瞬、兩人之間映射出的閃電般的光亮、不僅照耀了彼此,更映入了雲荒的史冊。

“蘇摩…記得的忘記。”百年前,墜落天宇的女子在他耳畔輕聲囑咐。

可惜,他並未能夠遵守。

如果真的忘記就好了…如果一別後便是兩兩相忘,他就不會再在百年後返回雲荒,也不會捲入這樣的亂世急流之中,更不會再和她和她丈夫相逢,合縱連橫,引出諸多恩怨…也不會像如今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提前衰朽腐爛。

《鏡神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