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顧不得動了真氣,拔腳沿著山路往下狂奔。
然而,就在轉到剛才莽灼消失的那個山口時,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從半空中飄落,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驚得呆住:苗疆的四月溫暖如夏,居然會下雪?這樣濕熱的莽荒叢林裡,竟然會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膚上,卻並不寒冷,也不融化,彷彿是凝固了。
蘇微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抬起手觸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的指尖碎裂,瞬間化為灰白色,簌簌而落。
不…這不是雪,而是…灰燼?
忽然間,彷彿地底下有什麼機關忽然打開,大地陡然一震!蘇微猛然踉蹌了一下,立足不穩。她在半空中一個轉折,穩住身形,試圖落回山道上——然而剛一站到地面,就發現整座山都在劇烈地顫動,道路彷彿水波一樣翻動著,令人根本無法立足!
就在那個瞬間,一道霹靂從天而降。
一聲巨響從群山之巔傳來,彷彿是地底的歎息終於爆發!
天色忽然暗了,烏雲四合,如同剎那從白晝切換入深夜。她驚駭地抬起頭,就看到鋪天蓋地而來的大雪轉瞬籠罩了蒼茫的群山!
而群山之巔,有一朵巨大的白色雲團瞬間升騰而起,彷彿蓮花一般盛開——在雲下,瀉出無數道流光溢彩的火。天在一瞬間黑了下來,電閃雷鳴。
這…這是什麼?難道就是拜月教所謂的「末日天劫」嗎?
然而那般駭人的景象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那朵「蓮花」在山巔升起、怒放,然後瞬間凋零。巨大的花瓣四散開來,垂落大地,遮天蔽日。
天地之間轉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頭頂,彷彿一個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攏,將所有東西都裝入了黑暗中,伸手不見五指。
空氣裡的硫黃味道越來越濃重,刺鼻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黑暗裡,只聽得飛灰簌簌地密集撒落,彷彿一隻隻熾熱的蝴蝶成群結隊飛舞而落——是的,那是燃燒著的雪!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將肌膚灼燒潰爛。
蘇微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躲避著那些灰燼。閃電撕裂黑夜,不時下擊,身邊巨大的樹木一株接著一株被劈倒,燃燒。整座山都彷彿在崩裂,無數巨石從山上滾落,道路顛簸得令人根本無法行走。路上激流洶湧,那些滾熱的泉水,竟然是從裂開的地縫裡漫出!
她心下驚駭,顧不得墨大夫說過的忌諱,勉強提起一口真氣,在黑暗裡聽風辨位,迅捷地避讓那些墜落的石頭,繼續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開那些遮天蔽日的飛灰。然而,黑暗裡跑出幾步,腳下忽然便是一空,掉了下去。
整座大山,居然裂開了!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憑空出現,阻斷了道路。而那一條深深的裂縫裡沒有漫出水,反而有暗紅色的火光湧動,灼熱逼人而來。
地火?!
蘇微驚呼了一聲,沿著那一條裂縫滾落了幾丈。背後已經感到劇烈的灼痛。那條裂縫深處不停地湧出火來,那種奇特的紅光映照著她的臉,彷彿地獄猙獰的紅蓮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在這裡!
在下落的一瞬間,她腦子裡只有這樣一個念頭,毫不猶豫地拔出短劍,提起一口真氣,在劍刃上注入內力,唰的一聲插入了裂壁之中!
一劍釘死了下落的趨勢,整個人就掛在了深不見底的裂縫邊緣。
地獄裡的火還在不斷蔓延上漲。頭頂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熱的飛灰如雪落下,伴隨著巨石的滾滾雷聲。腳下是煉獄,而頭頂是劫灰,她竭盡全力,想縱身飛出裂縫,然而剛一提氣,眼前便是一黑。
握劍的右手上,十八支銀針錚然彈出,被逼出了身體。毒!那種可怕的毒,終於在她激烈地使用內力後脫出了控制,隨著內息流遍了她的全身!
蘇微的手指轉瞬無力,手一鬆,整個人輕飄飄地落下,彷彿被地底漩渦吸進去一般,向著那一條裂縫深處墜落。
不…不!不能就這樣…
她在下墜中,拚命掙開手去抓著一切可以抓的東西,然而,虛空裡除了飛灰,什麼都沒有——速度越來越快,硫黃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唰的一聲,就在幾乎落入地獄的那一瞬間,一隻手忽然憑空伸了過來,緊緊地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暫的眩暈,彷彿不相信絕處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隻手將她拉出了那條裂縫,抱著她穿行在巨石滾木之間時,還是覺得宛如夢寐。
黑暗裡,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只覺得抓住她的那隻手堅定如鐵。
「你…是誰?」她微弱地喃喃,竭力維持著自己的清醒。
那個人沒有說話,只是半扶半抱著她,在飛灰裡飛奔,避開不停滾落的石頭,向著高處奔去,對這一塊的地形彷彿瞭如指掌。那個人橫抱著她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個河谷旁邊,也不見如何用力,微微點足,凌空飛度,便落到了深澗的對面。
黑暗裡,河谷裡的水還在急速流淌,山那一邊的轟鳴還在繼續。
她看到黑暗裡有一道道紅光,彷彿蜿蜒的蛇類一樣從山巔裂開的口子裡爬出,再從地底漫出,然後沿著山勢往低處蜿蜒而來,所到之處一切都毀於一旦——最後,那千百條紅色的蛇,都匯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裡,漸漸冷卻,黯淡。最終再無聲音。
只有灼熱的感覺還在撲面而來,令人窒息。
她望著這一切,感覺彷彿身處噩夢之中。在頭頂陰霾散開的最後的一個瞬間,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出手救她的人的側臉——那個人的臉上,戴著一個木刻的面具。
「師父?!」她失聲驚呼,猛然直起了身體。
然而就在那一刻,手臂上的毒性猛烈發作,她眼前一黑,再也無法維持清醒,頭一沉,昏倒在了那個人的懷裡。碧蠶毒如同一條青色的蛇,從她的小臂蜿蜒,直鑽心脈而去。
「唉…」恍惚中,耳邊聽到了一聲歎息。
等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
天上密佈的飛灰已經稍稍散開,山谷中光線轉亮。蘇微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身上落滿了雪白的灰燼,雙手被布重新包紮過,每一處鬆動的穴道都被銀針重新封住。那原本已經擴散的慘碧色被逼回了原處,被銀針重新釘住,沒有進一步蔓延。封穴之人的武功和醫術均為當世罕見。
「師父!」她霍地坐起身,然而,身側已經空蕩蕩再也沒有人。
那個黑暗裡的人,悄然地出現,又悄然走了,彷彿是一個幻影。只留下她在河谷對岸醒來,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這…是師父吧?他救了自己,又為自己逼毒療傷。
可是,為什麼不等她醒來,他卻又走了?
她吃力地爬起身,四顧呼喊。然而,卻再也看不到師父的蹤影,也沒有人出來回答她。蘇微在地上靜坐了片刻,只覺得心中一陣茫然,終於撐起身子,筋疲力盡地向著山下走去。
那一場天崩地裂過後,高黎貢山面目全非。
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無數飛灰從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盡白。連不遠處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飛灰覆蓋。
雄渾的大山依舊靜靜佇立,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有一縷輕煙從山巔升起,搖曳在那無限蔚藍的天宇之中。
太陽依舊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經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只有不知道何處的鳥兒在輕啼,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清晨,聽起來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籟。
道路早已毀壞,不時有巨大的裂痕橫亙前方,或者有數十丈高的巨石壓在路中,短短的十幾里山路,竟然從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陽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許多鳥類獸類的屍體,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燒死。還有更多的是被灼熱厚重的飛灰覆蓋,掙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還看到了人的屍體。
一塊巨石下,露出了一隻抓著煙桿的手臂,姿態猙獰地伸向空氣。她看了一眼那個煙桿,認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嚮導所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對方的另一隻手尚自保持著蜷曲緊握的姿態,手心裡露出青翠欲滴的玉墜。
她俯下身,掰開了他的手指,將緊握在手心的耳墜取了回來。
那一對帶血的耳墜,竟是完好無損。
她握在手心裡,微微戰慄了一下,不由得歎了口氣。這個莽灼,為了一對綺羅玉,在深山險境之中扔下僱主獨自逃生,卻不料還是逃不過這一場天劫。空空的手指扭曲著,伸向天空,似是不甘地祈求。蘇微目不忍視,轉開了頭。
然而沒走幾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屍體。
她怔了一下,認得那是前面從大理出發的馬幫。那一行拒絕過她的客商,竟然也沒有逃過這一次大難。人和馬交錯著疊在一起,被滾落的巨石碾過,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葉茶磚和絲綢布匹也散落了一地——有幾匹馬被石頭碾壞了後半身,一時還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掙扎嘶喊,聲音在空谷裡迴盪,慘烈非常,入耳驚心。
蘇微走了幾步,不能再聽下去,咬了咬牙,回身走回去,站到那幾匹痛苦的垂死駿馬面前,拿起短劍,俯下身,唰地割斷了馬的脖子。
血從腔子裡急噴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紅。
熱鬧了一天,日頭西斜,天光墟的人漸漸散去。雜耍的、賭石的、買賣的,都開始收攤,累了一天,各自急著回家,只有幾輪討價還價都沒有成交的商人,卻還站在原地,準備進行最後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鋒——如果這一輪還不能達成交易,那麼今日便要空手而歸了。
就在這個時候,集市裡忽然起了一陣微微的騷動。所有人紛紛回頭,看到一個女子在即將要閉墟的時刻,從東邊走了過來。
夕陽給那個女子披上了一件華裳。她從大山深處而來,腳步踉蹌,鬢髮蓬亂,似是經歷了一場劫難,滿面煙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爛爛,肩背多處露出晶瑩如玉的肌膚來。
「喂,看那個女人!」
「是個瘋婆娘嗎?怎麼衣衫襤褸地到處走啊?」
「長得還挺水嫩的。如若真是個瘋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勸你還是別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門了…還是別惹的好,說不定又是拜月教的。」
「也是,聽說今天高黎貢那邊山崩地裂,所有商隊一個都沒能過來。這個女人還能走到這裡來,是有點邪門。」
趕墟的商人們竊竊私語,盯著那個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膚,眼裡恨不得伸出兩隻手來,然而腳下卻是不自覺地讓開了一條路,讓那個從遠處踉蹌而來的女子一路走了過去,直到在一間賣衣履和苗銀首飾的鋪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筒裙。」那個女子開了口,聲音虛弱至極。
「十文錢。」鋪面的主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邊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露出的晶瑩肌膚,嘿嘿地笑,「哎呀,果然漢人女子就是白啊。」
蘇微抬手摸了一下懷裡,發現剩下的幾錠銀子早就在那一場天崩地裂的大難裡掉了個乾淨,不由得一怔。
「沒有錢?沒關係沒關係,」鋪面主人卻反而有些高興,將手伸過來,一捏她的手背,低聲笑,「妹子那麼水嫩,沒錢不要緊,來陪哥哥睡一個晚上也行…」
這邊是蠻夷之地,禮節不如中原嚴謹,這個男子言行更是放浪。然而,話音未落,臉頰上便是熱辣辣挨了一個耳光。蘇微雙眉一蹙,動作極快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接著手掌一翻,對方還沒有反應過來,另半邊臉上又挨了一個耳光。
「臭婆娘!不想活了?」鋪面主人萬萬想不到這個女子竟然如此潑辣,怔了一怔,怒氣勃發地喊了起來,「敢打老子,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他跳出來,一把抓向對方的頭髮,準備拖過來狠狠扇耳光。而蘇微不避不讓,站在那裡看著他跳過來,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冷厲。
「都快散墟了,何來那麼多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身側響起,一把銅錢扔了下來,「孟密,太陽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這個女人可不好惹——看,她帶著劍呢。」
那個暴跳如雷的苗人退了一步,果然看到蘇微的手裡不知何時已經拿了一把出鞘的短劍,冷冷對著自己的小腹——若不是那個人阻攔了一下,自己只怕已經一步撞到劍尖上去了。冷汗瞬地湧出,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氣焰也低了下去。
周圍人哄笑起來,孟密站在那裡抓了抓腦袋,嘴裡嘀咕了幾句狠話,狠狠瞪了那個女子一眼,便順坡下驢,撿起銅錢收了攤。
「既然收了錢,也該把衣服給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無奈,只好惡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過去。然而,蘇微似乎是失了魂,也不開口道謝,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體,只管定定地看著前頭——那個說話的人穿著一件普通的舊葛衫,想來生意做得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沒有固定的舖位,只是挑了個擔子到處走,上頭掛著一些木雕的手工藝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圖騰和各類面具。
彷彿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貨物,他的臉上,也戴著一個自製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著他,嘴角動了動,似乎有一句驚呼衝到了唇邊。然而,那個戴著面具的木雕藝人卻沒有停留,也沒有多看這個滿面灰土衣衫襤褸的外來女子一眼,就自顧自地挑了擔子,準備散墟離開。
然而,剛一轉身,後襟卻被人死死拉住。
「師父?」蘇微直直盯著他的面具,失聲喃喃,「是你嗎?」
「什麼?」那個木雕師愕然回身,眼裡的表情起了變化,露出不解之意——然而她沒有在他冰冷的注視下鬆手,死死拉住他衣角。他試著往後退了一步,卻沒掙開,於是再也難以掩飾眼裡的不耐,低聲道:「你認錯人了!」
他騰出一隻手,摘下了臉上的木面具。
只是一眼之下,她便是脫口啊了一聲。面具下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極其俊美,膚色蒼白,嘴唇卻天生淡紅,看上去甚至有幾分妖艷。然而那個人的氣質卻是疏離淡漠的,竟不似集市上那些普通商賈,反而像是洛陽城中那些醉生夢死的王孫公子。
她的手下意識地鬆開,往後退了一步,喃喃:「對不起。」
「哼。」那人冷笑了一聲,摘下面具後的面色顯得有些憔悴,身上帶著濃重的酒味,行色匆匆,看了她一眼便轉過了身,不耐煩地離開。
是的,那,絕對不是師父。
可奇怪的是,為什麼她會覺得似乎在哪裡看到過這個人呢?
那一瞬,蘇微只覺得不甘,下意識地追著那個人走了幾步,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看那個人越走越快,地方越來越荒僻,她心亂如麻,不知道該追還是不該追。
不知道走了多久,那人終於在一間竹舍前站住,轉身不耐煩地對她道:「別跟著我!我再也沒錢給你了。」
「我…」蘇微微微一窘,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她不答,那人更是坐實了自己的猜測,冷冷道:「沒錢,自己出去賺。實在不行,看你年輕貌美,去南邊的妓寨也能餬口——別總是指望別人施捨。」一語畢,他再也不理睬,自顧自歇了擔子,上了竹樓,毫不猶豫地反手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