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蘇微想了想,嘗試著投了一塊石頭進去。撲通一聲,水裡那些群集的碧綠色忽然四散開來,就如煙火流星——那些碧色的眼睛退出了一個圓圈,一動不動。
那…到底是什麼?
她提了一口氣,在逼退那些綠色後,嘗試著往水潭裡走了一步。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那些沉入水中的森然白骨上,忽然間出現了一點奇特的藍盈盈的光!那些光隔著水面映射出來,有些模糊,卻依稀似一朵花的形狀。
那一刻,深夜的密林顯得如此神秘,連風都停止了。蘇微試探著往前走了一步,水已經差不多齊腰深,可以接近那一頭剛死去的白羚羊骨骸。
湊近的那一瞬,她睜大了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那一具新死的森然白骨上,居然盛開出了一種奇特的花!一朵一朵,從白骨的各處關節上生長出來,沒有葉子,每三朵簇在一處,在黑暗的水面下發出微微的磷光,晶瑩剔透,彷彿琉璃製成。
那…難道就是霧露龍膽花嗎?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貼近白羚羊的頭骨,嘗試著去摘下一朵藍盈盈的花——然而,當她的指尖觸碰到花朵的時候,那一朵花瞬間在水下凋零,暗淡無光!
就在那個時候,周圍那些避讓著包圍她的綠色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瞬地衝過來,把她包圍其中。蘇微愕然頓住了手,忽然發現腳底冰冷的水流出現了異常的波動,彷彿有什麼體積龐大的動物在水底向著自己迅速地潛來——藉著那些慘綠色的光,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水面下隱約有著一條巨大東西,背上佈滿了赤紅色的鱗片!
是蛇!這水潭地下,居然有毒物!
這一刻,她顧不上不得使用內力的忌諱,提起一口氣,手裡的短劍上光芒一閃,直抵水下巨蛇頭顱!這雖然是一把普通的短劍,但是灌注了內力,變得鋒利無比。一劍下去,那鋼鐵般的鱗甲便被切裂了一條血縫。
一擊得手,蘇微借力掠起,往岸上急退,眼睛片刻不離那條巨蛇,時刻提防著這個怪物猝然發難——然而,就在她身體凌空的那個瞬間,只聽一丈外水面忽然嘩啦一聲巨響,另一條巨大的黑影從水底躥出!
什麼?這水下,難道還有另一條巨蛇?!
畢竟是出生入死無數次,她倒吸了一口冷氣,卻不曾亂了分寸,將全部的內力灌注在短劍中,對準了巨蛇的雙目,唰地射了出去!
只要能在剎那間奪去這個怪物的視線,那麼,她就有逃脫的機會!
兩截短劍呼嘯而去,帶著千鈞的力道刺入巨蛇雙目。然而,在這剎那間,憑空忽然閃過了一道白光,竟有什麼從暗夜裡斜刺而來,啪的一聲打在了短劍上,生生將短劍從半空擊落!
那一擊的角度非常巧妙,明明是人的手筆,並非異獸所能——
是誰潛在一旁,擊落了她的短劍?!
蘇微心下驚駭無比,迅速四顧,然而幽碧潭上一片黑暗,卻壓根不見一個人影。一擊落空,她身形再也止不住地下落,腳下是一潭碧水,再無借力之處。身在半空,只聽身側的水面嘩然再度碎裂,一道黑影帶著疾風呼嘯而來,猛然打在她的背部!那一擊用力之大,令毫無內力護體的她瞬地吐出一口血來。
她在半空中回頭,看到的是巨蛇冰冷的眼睛,和水下那一條一模一樣。然而,這兩條蛇一在半空一在水下,兩個頭顱從不同方向發起了攻擊,卻配合得天衣無縫,竟像是久經訓練的高手一樣!
在巨蛇躍起的瞬間,她看到這兩條蛇的身體卻是合併在一起的,巨大的尾巴一擊即收,飛速地沉入了水裡——
天…原來竟是條雙頭蛇?!
來不及多想,眼前便是一黑,直直地跌入了潭水裡。冰冷的水灌入口鼻,血瀰漫在水裡,頭頂那些碧綠色洶湧而來,覆滿了她的視線。
原來,那些都是一種碧綠色的蠶。
它們數量驚人,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浮動,通體發出綠色的光,每一隻的尾部都和另一隻緊緊纏在一起,連成一體,無聲地在水中交尾。而她墜入了它們的禁地,驚擾正在交配求偶的碧蠶。那些碧蠶雲集而來,團團將她圍住,從口中吐出白色的絲,將墜入水裡的人迅速纏繞起來,裹成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繭。
她漸漸無法呼吸,被繭絲包圍著,沉入水底,彷彿穿上了一件素白的喪衣。居然…居然會真的死在這裡?那麼,她是再也不用回到中原、回到聽雪樓去了吧?
在最後的一刻,她腦海裡浮現的居然是如釋重負的念頭。
夢雜亂而無序。
時而夢見自己的童年,孤苦伶仃。時而夢見那一場江湖夢,血光四濺,榮耀和罪惡並舉。滔滔的洛水邊,滿地的屍首裡,那個白衣貴公子長身而起,手按夕影,微笑著對她伸出手——她握住了他的手,便以為結下了此生的盟約,宛如另一段傳奇。
然而…後來呢?
無數無辜者的血縱橫流淌,將她困在血海中央。她無法行走,步步後退,但那些血還是蔓延過來,越縮越小,最終令她無處可去。
血海之外,有一個黑衣人靜靜地看著她,戴著面具,眼神悲憫而洞徹。
那一瞬,她脫口低呼出來:「師…師父!」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驚喜和祈求,如同迷路的孩童找到了父親。然而,那個人並沒有走過來幫助她,只是冷冷地看著被困在血海中無路可走的她,眼裡露出了毒蛇般的譏誚,忽然咧開嘴笑了——
「我不是你師父。」他摘下了面具,冷冷道。
面具之下,居然是一張沒有五官的空白的臉!
「師父!」那一瞬間,她從噩夢裡驚呼著醒來,坐起,摀住胸口喘息。
天色灰濛濛的,周圍有水流聲,然而頭頂卻是巨大的蕨類葉子,重重疊疊擋住了雨絲。她居然好好地躺在岸邊的石上,一覺醒來。幽碧潭空空蕩蕩,水下平靜,沒有什麼碧蠶也沒有什麼巨蛇,更沒有盛開的藍盈盈的花朵。
昨夜的一切,難道真的是噩夢嗎?
蘇微坐起來,撥開了頭頂的葉子,發現天已經亮了,細密的雨還在無止境地下著,將整個空山都籠罩在紗一樣的雨幕裡。她困惑地四顧:一切都照舊,沒有絲毫異常——唯獨胸口還是有些悶,按上去有劇痛之感,正好是夢裡挨了雙頭巨蛇背後一擊的地方。
她瞬地清醒,從石上站了起來,發現懷裡的那把短劍不知去了何處。她警惕地往前走,隨手折了一根樹枝,將斷口削尖,一步一步走到潭邊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畢生難忘。
下了一夜的雨,霧露河的水位漲得很高,幾乎已經漫上了她所靠著的那條山道。水聲淙淙,濕氣瀰漫。然而,那種水汽竟然彷彿一匹匹白色的紗帳一樣從河面上升起,搖曳著飄向青灰色的天空。整條河上浮動著霧氣,彷彿空山之間流動著一條虛無縹緲的銀河。
蘇微看得怔住,陡然明白了「霧露河」三個字的由來。
忽然間,空山之中,她居然聽到了笛聲。
有人在霧氣裡吹笛,迴環婉轉,宛如天籟。循聲看去,竟有一個人憑空坐在河面飄浮的霧氣裡,影影綽綽——他吹的居然也是《停雲》,曲聲縹緲迴環,隨著山風遍佈山野,不沾染半分凡塵。然而奇怪的是,雖然是那樣飄然出塵的曲子,仔細聽起來,心底裡卻始終藏著一絲邪異,彷彿昨晚那冷冷不動的蛇的眼睛。
「閣下是誰?」蘇微握緊了手,情不自禁地走向那個幻影,想看到那個人的真面目。然而無論她走得快或者慢,他卻彷彿風一樣地移動著,始終與她保持著一段距離。那團奇特的雲霧一直環繞著他,任山風吹,怎麼也不散開。
蘇微只得站住了腳:「昨天,難道是閣下救了我?」
笛聲在瞬間停止。
霧氣裡,似乎聽到那人隱隱約約笑了一笑,放下了笛子。他揮了揮手,頭上的雲霧便忽然散開了,露出上半身來——那個時候蘇微才發現那一團籠罩著他的並不是霧氣,而是一群白色的蝶。那些蝶非常細小,居然緊緊地追隨在他左右,彷彿一片白色的雲。
哪裡來的蝴蝶?難道…是昨夜那一群碧色的蠶破繭而成?
不等她想出一個頭緒來,那個人已經在佈滿霧氣的河面上凌波步來。水面粼粼,似乎有什麼托著他前行。等到靠近她三丈開外時,那一片籠罩著的雲化蝶簌簌四散,徹底消失。
「啊?」那一刻,她脫口而出,看著那個走來的人。
——那個霧氣裡走出來的人,臉上赫然也戴著一個木雕面具!
在黎明升騰著霧氣的河面上,穿著白袍的人凌波而來,衣帶翻飛,氣度閑雅,宛如神仙中人。然而,他的臉上卻戴著一個精美的木雕面具,眼睛藏在深黑色的陰影裡,連眼神都看不大清楚。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神色就暗淡了。不,那不是師父。師父的眼睛她非常熟悉,那雙瞳孔裡是有溫度的,寧靜溫暖,絕不是這種冰冷如蛇的妖異,宛如非人。
「你…難道是靈均?」她看著他的面具,又看著他神奇的身手,心裡迅速地轉著各種念頭,很快就得出了一個結論,「你,就是如今執掌拜月教的靈均?孤光祭司的弟子?」
他沒有否認,似乎是不作聲地微微笑了笑,又走近了一些。
離得近了,蘇微只覺得他臉上那個面具熟悉得令她心驚,不由得一陣恍惚,眼角瞥見他袍袖之上的新月徽章 ,不由得心裡一凜,脫口:「果然是你!上一次在火山爆發的時候,也是你救了我,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水面無聲地破開一線,如御風飛行一樣到了她面前。
這個人,居然能在水上御風而行?
蘇微凜然心驚,想起以前姑姑和師父對自己說起的種種——他們說過,世間還存在著另一種可以和武學比肩的技藝,就是術法。漢人之中的術法以釋道兩家為泰山北斗,謂之正道。而正道之外,六合之中還有許多其他流派,被稱為「外教」,尤其盛行於滇南苗疆。
而靈鷲山的拜月教,便是外教中的至尊。
傳說昔年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曾經以一人之力擋住了聽雪樓的進攻,最後連橫掃天下的聽雪樓主也只能和他結下盟約,勒馬瀾滄,返回中原。那一戰的慘烈和瑰麗,已經在江湖之中成為永遠的傳說。
然而,十年了,她在中原武林縱橫天下,卻從未遇到過真正的術法高手。
——直到看到眼前這個人。
武學到了極致,即便可以如達摩祖師那樣一葦渡江,卻也斷斷不可能做到像眼前這個人那樣,在開闊的水面上無所依憑地來去。她自問自己的輕功絕對達不到眼前人這樣的程度,不由得在內心倒吸了一口冷氣。
「蘇姑娘,冒昧了。」靈均來到離她一丈開外的水面上,頓住了腳,緩緩開口,語氣謙和平靜,如同一塊溫良的美玉,「前日高黎貢山上偶遇,恰逢火山爆發,在下忙著安排疏散村民,來不及和蘇姑娘多說幾句。不過,當時在下注意到姑娘身中劇毒,猜測著這幾日碧蠶產卵、龍膽花開,姑娘應該會來尋求解藥,便來此處相候——果然沒錯,幸虧被在下及時趕上。」
蘇微看著面前的人,微微皺眉,心中一時有無限的疑問:「及時趕上?你…難道是特意來救我的?」
「那當然。」靈均似是歎了口氣,「在下看出姑娘身上中的乃是碧蠶之毒,出自於滇南我教的領地,若在下不給姑娘解了這毒,豈不是令聽雪樓誤解?」
他的話說得客氣婉轉,滴水不漏,可蘇微心裡卻依舊警惕:這個人身在滇南,又是怎麼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份的?他到底對自己、對聽雪樓懷著什麼樣的心思?這次中毒的原因蹊蹺,拜月教是敵是友尚未斷定,如今自己內力全無,若這個人有歹意,在這深山之中動起手來,只怕這一潭碧水便是自己的葬身之所。
她手指動了動,想要抓住什麼,卻發現袖子裡是空的。
「蘇姑娘要找的東西,應該是這個吧?」靈均淡淡開口,似乎對她的想法洞徹於心,對她伸出了一隻手——他手裡握著一把短劍,正是她昨夜和那條巨蛇搏殺時掉落的。
「在下沒有管束好雙雙,嚇到了姑娘,實在抱歉。可在下也不能任憑姑娘傷了它,所以不得已出手擊落了短劍。」靈均歎了口氣,「為了表示歉意,特此向蘇姑娘送上一件禮物。」
他將短劍扔給了她,然後再度從懷裡拿出一物來。
那一刻,黎明的光影中,她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心裡出現了一朵藍盈盈的花——赫然就是開在昨夜的水底白骨之上,觸手即凋謝的那花!
「這就是霧露龍膽花,天下罕見的靈藥。」靈均袖子微微一拂,袍袖獵獵飛舞,將那朵神奇的花托起在空中,「這種花為碧蠶卵的寄生,植於白骨,開於暗夜,普通人不能用手觸碰,觸及必敗——必須用玉製之刀採下,方得如生。」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看著面前已然平靜如初的水面,卻依舊忍不住地驚駭,「可昨夜…昨夜是怎麼回事?那些碧蠶,那些生靈,為什麼會…」
「昨夜是四月十五,適逢花開的最好節令。月圓之夜,那些碧蠶幼蟲從龍血樹下破土而出,蜂擁而至,在水中產卵。碧蠶卵和龍膽花都是珍稀的藥材,所以我每年也會來這裡幾次採集。」靈均指了指潭水深處,聲音淡淡,「昨夜我用笛聲放牧叢林裡的那些生靈,它們聽到了我的召喚,便從密林各處前來,投入潭水中,成為祭品,任憑碧蠶吃空它們的血肉,然後在白骨上產卵。」
話音未落,他袖子一拂,那花落到了她的手中,一股寒氣頓時刺骨而來,那朵藍盈盈的花似乎是冰雪做成,令蘇微不由得顫了一下。
「相信蘇姑娘千里而來,只是為了此物。」靈均的聲音恭謹而客氣,「請將它揉碎,敷在手臂上被封的穴位處,便可解你身上的碧蠶之毒。」
蘇微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連真容都不曾露出的神秘人。然而轉念一想,若是對方要取自己性命,不要說在高黎貢火山爆發那一次,便是昨夜放著自己不管也就可以得逞了,何必等到如今再來下毒手?
彷彿猜到了她的疑惑,靈均淡淡笑了起來:「靈均不敢勉強姑娘,但這花摘下來後只能保存六個時辰,姑娘自己早做決定吧。」
蘇微不再猶豫,如言將那朵花貼著肌膚揉碎。那朵花冷得刺骨,卻柔如冰雪,彷彿露水一樣消失在已然慘綠色的手臂上。瞬間,一股冰冷的氣息順著血脈蔓延,擴散到奇經百脈,凝滯已久的氣脈頓時重新連續!
她心中一喜,卻是不動聲色地提了一口真氣,豎起了手掌,虛空一揮,身後一丈開外的一棵樹木應聲折斷,裂為七截,寸寸如削。
「好厲害的七殺掌。」靈均不由得微歎,「不愧是血薇的主人!」
「這…真的是解了?」她回過手,感覺著真氣在經絡中迴環流轉,充盈四肢百骸,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體內的毒如此輕易便被拔除。那一刻,她抬起頭看著靈均,心裡對這個人的狐疑也解除了,卻有些說不出的奇特感受。
「蘇姑娘已然痊癒,那在下就告辭了。回到了洛陽,記得替我問蕭樓主好。」靈均微微點了點頭,道,「至於這碧蠶之毒是如何出現在中原,又是如何毒到了姑娘身上,在下一定會好好追查,給聽雪樓一個交代——」
「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霧氣中的人微微頷首,搖手作別,重新踏波而去,竟是毫無留戀,彷彿這一場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靈均轉身逆流而上,腳下水流粼粼,竟然是由一巨獸托著,迅速地沿著霧露河消失在白雲的最深處。
蘇微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才明白他不是踏波而來,那條被他踏在腳下做坐騎的,居然是昨夜那條雙頭赤色的巨蛇!難道,這便是方纔他口中的「雙雙」?
她凝望著那個神秘白袍人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才回過神來。
她提起手,瞬地變了幾個招式,只覺得身體輕盈、內息流轉,果然是已經完全恢復。然而一套折梅指結束,她卻有些怔怔。
是的,事情已經結束了,遠比她原先料想的要簡單。接下來,她又該去哪裡呢?是回中原去嗎?停雲曾經說過今年要一起去賞花——如今已經是四月中,再過幾天,洛陽城裡的牡丹就該凋謝了,就算是現在啟程也已經趕不上了吧?
而且,停雲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呢?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心裡茫然地想著,一路往回走。
雨停了,下山的路走得比來時迅速了一些,至少不曾再度迷路。當蘇微沿著來路回到熟悉的村莊、看到那個竹樓時,心裡猛地跳了一下,竟然有些猶豫地停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