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蜜丹意捂著耳朵尖叫,聲音淒厲。
當宋川衝到亭子裡的時候,這裡已經沒有立足之處——橫七豎八的屍體覆蓋了地面,每一個都是被一劍斷喉,剎那送命。
「蘇姑娘,你…」宋川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切,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竟然真的對樓裡的人下這樣的毒手?」
「看到了嗎?誰敢再碰他們一下?」蘇微橫劍而立,眼眸凶狠至極,如同一匹浴血而出的孤狼,冷笑,「再敢動一下重樓和蜜丹意的念頭,下次斷的就是你的脖子!」
滴著血的劍尖斜斜指向了他——宋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是的,片刻之前,他心裡還有著幾分自信,以為自己可以對抗血薇的主人。可短兵相接之後高下立判,此刻面對著驂龍四式,他心裡竟然空空蕩蕩。
就算沒有血薇,這個女人一動手,自己又能接住幾招?
高手過招,心中一怯,勝負頓時立判。
「放心,我不殺你。」然而,蘇微卻開了口,語氣森冷入骨,「我要你替我帶個口信回洛陽,所以才留著你一隻耳朵——給我聽好了!
「從今日起,我蘇微,和聽雪樓恩斷義絕!
「從今以後,再有聽雪樓的人踏入騰沖,再敢在我面前出現,再敢打擾我們的生活,不管是誰,殺無赦!就算是蕭停雲趙冰潔他們親自來,也一樣!
「我蘇微,言出必行,違者必殺!」
唰的一聲,劍光劃過地面,將腳下堅硬的石板一切為二!深深的裂痕,將聽雪樓的來使和她自己割裂了開來。
劍光冰冷徹骨,這些話語也冰冷徹骨。
…
那些人離開後,蘇微俯下身去,將那些還死死抓在原重樓身上的斷手一個個扯了下來,扔到地上。每扯下一個,原重樓的身體就戰慄一下。
「怎麼,嚇到了嗎?」蘇微輕聲問。
原重樓勉強笑了一笑,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對不起。在蜜丹意面前殺人,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做。只有這次下了辣手,才能不再被那些人打擾——」蘇微歎息,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發現孩子在微微戰慄,柔聲,「乖,沒事的。」
蜜丹意微微轉過了頭,避開了她的手,一聲不吭。
「我先處理下這裡的屍體,免得驚動路過的人。」蘇微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將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拖到了路旁的水溝裡。原重樓看到她一個人忙碌,便站起來幫忙,然而剛一靠近就被血腥味逼得往後退了一步。
「好了,你就在一邊替我望風吧。」蘇微哂笑。
他有些尷尬,臉色發白地笑了笑,便站到了一邊,看著蘇微將那些屍體重重疊疊堆在一起,從懷裡拿出一瓶東西,湊近去,在傷口上撒了一點粉末。
他還沒問這是什麼,卻聽蘇微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原重樓的神經已經繃緊了,連忙問。
「沒什麼…只是覺得…」蘇微直起了腰,微微蹙眉,「這幾個人的臉似乎有些陌生。我以前在聽雪樓的吹花小築裡似乎並沒見過這些人,是什麼時候招進來的?」
原重樓愕然:「聽雪樓?吹花小築?好風雅的名字,是詩社?」
蘇微語塞,只能低頭看著那些屍體在化骨水的作用下迅速腐蝕,扭曲著融化,最後變成了一攤黏膩的汁液,滲入了路邊的溝渠。
——那一瞬間,她心裡也有微微的寒冷。
自從出道江湖以來,縱橫十年,未獲一敗。她曾經殺過無數人,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殺到聽雪樓自己人的頭上!這些曾經和自己有著同樣信念、並肩戰鬥的人,轉瞬就這樣化成了溝渠裡骯髒的水,默默消失在這天地間。
——就像當初,她以為自己隨時會在滇南孤獨地悄然死去一樣。
江湖人,江湖死。路邊白骨,青草離離,猶是夢裡人。
「迦陵頻伽,你怎麼了?」耳邊傳來了原重樓的驚訝低語,她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眼裡居然有淚盈眶,長滑過臉頰。
原重樓在一旁看著她,不知為何,眼裡滿是隱憂。
「沒事。」她連忙擦乾了淚水,道,「只是一時感懷罷了。」
「感懷你的過去嗎?」他輕聲歎息,「那些人為什麼非要你回去,你又為什麼這麼對他們…我雖然不清楚,但…總是希望和你過上安定的好日子罷了。」
「嗯。」蘇微收起了心緒,垂首低聲。
然而說話之間,樹叢裡居然有簌簌的聲音,腳步迅捷,似是有好幾人結隊而來——蘇微一驚,足尖一點飛身掠過,不等來人靠近便是霍然揚手,長劍出鞘,心中殺氣湧動:怎麼了?今天竟然會接二連三地有人來犯?
然而出乎意料的,對方居然沒有動手的意圖,只是往後急退。
「蘇姑娘!」來人低呼,「是我們!」
劍鋒停在了對方的咽喉上。蘇微微微蹙眉,看著對方——那個人穿著一襲白袍,衣角繡著一彎金色的新月,竟是之前有過一面之緣的輕霄。
「又是你?」她冷冷的,「我倒是正要找你們,居然就送上門了。」
「正是在下。」輕霄態度很是恭敬,「讓蘇姑娘受驚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昨夜的一幕瞬間浮上心頭,她的語氣裡便帶了一絲殺意,「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難道也是靈均的命令?」
「蘇姑娘誤會了。」輕霄也沒有動氣,只是指了指不遠處的道路,語氣平靜,「這裡前方不遠處便是驛道,是從大理通來騰沖的必經之路,我們受大人之命,守著這條要道。」
「哦。」蘇微語氣卻莫測,「這是為了防誰呢?」
輕霄臉上笑容微斂,似乎在斟酌著用詞,片刻後才道:「不瞞蘇姑娘,最近騰沖府並不太平…」
「我知道。」蘇微語氣忽轉肅殺,「我剛去過那個池塘,見過聽雪樓的人。」
輕霄一震,露出意外的表情,道:「原來蘇姑娘已經知道了?唉…是在下做事不周到。本來靈均大人囑咐過,最好不要驚動你們。」
果然是他們做的?蘇微心裡一動,手指不知不覺地握緊了劍,眼神嚴厲起來:「那麼說來,這幾天在我居所殺人毀屍的,就是你們了?」
她語氣平靜,卻森然透出殺氣,只要對方一個回答不對便要出手。
然而輕霄卻露出慚愧之色,拱手道:「抱歉。騰沖是我教所轄地區,靈均大人吩咐要保證蘇姑娘一行的安全,可這數月之間不斷有人暗中窺探,乃至試圖行兇——在下率人暗中竭力阻擋,卻不料還是力不能逮,驚動了姑娘。」
他說得輕鬆,蘇微聽在耳中卻覺得驚心動魄。
是的,這幾個月裡她過得平靜,以為自己到了世外桃源,卻不料背後已經有這麼多腥風血雨無聲掠過!原來,聽雪樓一直不曾放過她。
她咬了咬牙,問:「你們昨晚把聽雪樓的人怎麼樣了?」
「這…」輕霄停了片刻,面露為難之色,忽地低聲道:「關於此事,蘇姑娘可否不要稟告靈均大人?若靈均大人知道在下透露了教中訊息…」
蘇微皺眉:「只當這些是我自己發現的,不會牽扯你。」
「那就好。蘇姑娘是個守信的人。」輕霄鬆了口氣,道,「這些日子來,據在下暗中觀察,來騰沖的一共有兩路人馬,其中一路是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應該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而另外一路…則是來自聽雪樓。」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她有些不耐煩,「他們一共來了幾次?」
「一共…大概有十幾次吧。其中有三次,在下沒能全數擋住,驚動了姑娘。」輕霄回答道,措辭小心翼翼,「靈均大人吩咐過,聽雪樓和我教是友非敵,若是蘇姑娘願意回樓裡去,絕不阻攔,但若蘇姑娘不願回去,對方還要在我們地界內糾纏不休的話,在下可以自行解決。」
聽到這樣的說辭,蘇微倒有些意外。
輕霄的說法,於情於理並無任何不妥。可是,那個戴著面具的白袍祭司弟子和自己不過是數面之緣,卻在霧露河上救了自己的性命,臨別更以稀世之寶相贈,等她到了騰沖後,居然還這般照拂周全?
一念及此,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不舒服。
蘇微壓抑了一下心中的不愉快,語氣有些僵硬地道:「多謝好意。我的確是不願回中原去的——但聽雪樓的人若是來了,我自己自然會打發他們走,你們何必越俎代庖?」
「是,是。姑娘的心情在下完全能理解。」輕霄並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道,「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靈均大人說了,兩教之間的盟約,必須得到足夠的尊重。」
盟約?蘇微忽地一愣,想起了三十年前聽雪樓主和拜月教訂立的盟約,頓時無言以對。是的,昔年,聽雪樓主蕭憶情和拜月教迦若大祭司曾經締結過「勒馬瀾滄」的誓約,約定兩派從此以瀾滄為界,井水不犯河水。
若有逾越,自然可殺無赦。
她心裡的那股怒氣頓時餒了大半:是的,靈均自然有充足理由對不告而入的人採取任何手段,而輕霄此刻的態度,也已然算是客氣。
蘇微過了許久才冷笑了一聲:「聽起來倒是一片好意,但你們的人昨夜為何要脅持蜜丹意?區區一個孩子,哪裡惹到你們了?」
「什麼?」輕霄一愣,看了一眼旁邊的孩子,臉色不自覺地一變,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們怎麼可能傷了…傷了這個孩子?」
「那麼,那個持刀脅持蜜丹意的黑衣人又是誰?又是誰設了結界,暗中計算於我?」她皺起了眉頭,語氣漸漸嚴厲,「就憑你的本事,只怕還做不到!」
「這…」輕霄飛快地看了蜜丹意一眼,似有不解。小女孩臉色嚴肅,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眼中似乎藏著一把刀。他只覺得心裡一冷,連忙道:「在下指天發誓,昨晚絕對沒有對姑娘和這個孩子下手!我們是負責來保護蘇姑娘的,又怎麼會做這種事?」
他言辭懇切,蘇微卻只是冷冷一笑:「回去告訴靈均,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從此後,我的事情由我自己解決,再不勞你們拜月教的人插手。若再攙和,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再不多說,轉身帶著原重樓和蜜丹意離去,遠遠扔下了一句話——
「告訴靈均,我七月初七在騰沖婚宴。
「若有空,來喝一杯喜酒吧!」
一直到回到竹樓,蜜丹意都很沉默,用小手拉著原重樓的衣角,乖乖地跟在他身邊。而原重樓也一路無語,似乎有些心事。蘇微感覺到了有些僵硬的氣氛,便開口問:「對了,七月七日的婚宴,現在準備得怎麼樣了?」
「酒宴差不多訂好了,天光墟罷市三天,開整整一百席。」提到這個,原重樓頓時振作了精神,對答如流,顯然是為此用了很大的心思,「我從大理那邊請了松鶴樓最好的廚師,還訂了五百罈好酒,其中杏花酒、梨花酒、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各一百壇…」
他說得興興頭頭,蘇微卻只是在一邊聽著,若有所思。
「是啊…」她喃喃道,「那天會很熱鬧吧?不知道會來多少人呢?」
「唉,我們兩邊好像都沒什麼親戚可以請——不過,至少靈均大人會來吧?剛才你不是請了他?」原重樓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裡,屈指算著賓客,「哎,他如果肯來,那可是太有面子了!要知道,連鎮南王的婚宴他都推辭了不肯去的。」
「在主桌上給他留個好位置吧。」蘇微淡淡點頭,語氣卻莫測,「在旁邊再空幾席位置,以待來人。」
原重樓有些愕然:「以待來人?」
「這次婚禮辦得如此熱鬧,若師父還在滇南,說不定會聽到消息過來看我吧?」蘇微喃喃,「另外幾席,就留給洛陽可能會來的貴客。」
「洛陽…」原重樓神色一動,想要問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就如這麼多日子以來,他從未正面問過她的過往一樣。
洛陽,洛陽。
那是一個禁忌,他偶爾從她口中聽說,卻永遠不能詢問。那兩個字,代表著她的過往、她的出身、她曾經有過的歡樂和傷痛…就如她來自的那個神話般的「江湖」一樣,對普通的凡人來說,是如此遙不可及的存在。
「如果洛陽那邊真的來了人的話,這個宴席可就熱鬧了。」蘇微抬起眼睛,無聲地看著中原的方向,喃喃,「老實說,我還真有點期待呢…」
日光從她頭頂傾瀉而下,明麗如瀑布,然而她站在滇南燦爛熾熱的陽光裡,手心卻有一絲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把虛無的劍握在掌心,無論她鬆手或者握緊,都永遠不會消失。
如同那一片看不見的江湖,如影隨形。
「哎呀!」剛一出神,耳邊卻傳來蜜丹意的驚呼,「大稀…大稀暈倒了!」
蘇微霍然回頭,看到小女孩正用盡全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原重樓,一臉驚惶地看著她——原重樓的臉上有淡淡的黑氣瀰漫,蒼白如紙,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是…中毒了?
驛道上,綿延的鎮魂碑一望無盡,隱藏在蒼翠裡。有個人踉蹌而來,捂著鮮血如湧的傷口行走在驛道上,偶爾會停下來看一看路邊的碑文。
「怎麼,見識到血薇主人的厲害了吧?剛才的一剎那,有嚇到嗎?」
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聽到有人開口問話。
宋川轉過頭看著輕霄,不禁笑了起來:「是啊。那個女人的劍術實在是太厲害了…簡直不像是這個世間所有。此生能親身領教驂龍四式,也算死而無憾。」
這兩個原本應該屬於敵對勢力的人,隱藏在滇南濃密的蒼翠之下,相顧而笑,竟然是有著說不出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