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原重樓卻已經被驚動,閃電般地回身,她來不及躲藏。他回過頭看著她,又看了看她手裡的血薇,臉上有驚愕的表情,忽然間又轉為歡喜,脫口道:「迦陵頻伽!你…你終究還是捨不得殺我,是不是?」
「不!我只是…」她咬著牙,手腕顫抖著,想要把劍往前推送一寸洞穿他的心臟。然而,他卻在那個時候忽然轉身,伸出手將她擁入了懷裡!
蘇微在那個瞬間失聲驚呼,下意識地往回收劍。
可是,已經來不及——唰的一聲,鋒利無比的劍芒瞬間穿透了他的心臟。然而原重樓竟然似毫無痛覺,依舊臉上帶著笑容,往前踏進了一步!
噗的一聲,血薇直接沒入他的心口,從背部直穿出來!
「不!」她失聲驚呼,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驚恐,下意識地掙扎著想要抽出劍來,雙手發抖,拚命往回收劍,「不要!」
「呵…還想說謊嗎?」他笑起來了,用力地抱緊她,讓血薇唰地穿透自己的胸膛,任憑她驚呼掙扎,死死不鬆手,「如果你想殺我,就來吧…」
他將她連著劍擁入懷中,緊緊地,不留一絲餘地。一瞬間,她手裡的整把劍只剩下了劍柄露在外面。血薇穿心而過,熾熱的鮮血洶湧而出,染紅他們彼此的心口。
那一刻,那種灼熱,幾乎令她腦海一片空白,如同置身地獄。
「好了。」她聽到他低聲道,如同歎息,「現在,你報了仇了。」
她猛烈地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那麼輕,聽起來卻宛如驚雷。
「滿意了嗎?」他在耳邊喃喃道,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聽不見,「本來…本來是想給你一個機會,故意轉過身,讓你可以親手殺我的——可惜,你這個傻瓜竟然臨陣手軟。所以…所以,只能我自己來了…」
她身體劇烈地顫抖,手下意識地鬆開了劍柄,用沾滿血的手指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生怕他下個瞬間便會委頓下去。
「重、重樓…」她聲音發著抖,「為什麼…」
「我不願死在別人手上。」他笑了一笑,在她耳邊夢囈般地回答了她的疑問。同一瞬間,彷彿是這句話散去了他的元氣,他整個人頹然後倒。
她看到他的身體出現了可怖的變化——他的整個人,竟然破碎了!那種「破碎」是可怖的,彷彿陶瓷人偶,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坍塌,如同一塊拼圖正在片片掉落!
每一處碎裂的地方,都有著暗青色的印記。
當肌膚發生可怖的變化之後,有青色的妖異的火從他的身體裡透出,吞噬著他!她驚呼著,試圖撲滅那火,然而卻毫無用處。那種從身體裡透出的火是冰冷的,無形無質,完全無法觸摸到!她竭力扑打,然而卻彷彿只是用劍徒勞地劃著水面,完全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他苦笑著,搖了搖手,制止了她。
「這是青妖之樹的反噬…誰、誰都擋不了。」火焰裡的人沒有掙扎,虛弱地開口,看著瘋狂般的她,「我…我強行使用禁忌之術來復仇…也早、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很慶幸…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所有要做的,都已經做完。」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全身冰冷。
從一開始?他…早就知道有這一刻?那麼,從脅迫她來這裡之時,他早就已經算計好了這最後的結果?
他沒有算計別的,只是要她陪他這最後的一天一夜!
「重樓…重樓!」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淚如雨下。
「噓,迦陵頻伽…」她聽到他在耳邊低聲說著,語聲虛幻如夢,「不要哭…結束了。一切噩夢都結束了。噓…別哭…別哭。」
他抬起手,指了指夜空:「你…聽到忘川的聲音了嗎?」
她震驚莫名,卻什麼也沒聽到。風吹過樹林,木葉紛飛,雨在頭頂落下,無聲無息——四周有閃電驚雷,這個水映寺卻寂靜無聲,彷彿一座巨大的墳墓,只有兩盞燈掛在那裡,幽幽暗碧,明滅不定。
「重樓?」她低下頭看著他,輕聲地說,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迦陵頻伽…我愛你。」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微弱地喃喃,「這一場相遇…就算什麼都是假的…但這裡、這裡,卻是真的。」
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微弱而緩慢,細如一線,忽然斷絕。
那一刻,那種詭異的火焰轟然大盛,吞沒了他!冰冷的火焰簇擁著正在死去的人。他的瞳孔開始擴散,然而眼裡卻還含著那種複雜莫測的笑意,一直凝視著她,似乎想就這樣一直一直地看著她,直到生命的終點。
那個短短的剎那,似乎漫長得如同永劫。
她屏住了呼吸,不敢吐出那一聲哽在喉嚨裡的呼喊,也不敢透出一絲氣息,似乎以為這樣時間就能夠停止——可不等她腔子裡的那口氣息吐出,那雙不瞑目的眸子,卻已經消失於青色的火焰中。
「重樓!」那一刻,她撕心裂肺地喊著他的名字。
無數的閃電彙集在水映寺的四個方位,映照得天空隱約透明。召喚來天地之力的拜月教主和孤光祭司並肩站在高處,手指間積蓄著力量,準備突破眼前不可見的屏障——然而,就在月亮升起、他們準備聯手出擊的瞬間,那一重籠罩在寺廟上空的無形結界,卻在瞬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彷彿雲霧忽然散去,眼前出現了寺廟的山門入口,而頭頂的雨也停止了,陰雲散開,露出了一條淡淡的銀河。有滿月無聲地從雲間浮現,升在林梢。
這一刻的靜謐和安寧,令前來的所有人反而都止步。
「怎麼回事?」明河教主低聲,修長的手指從孔雀金的長袍裡伸出,指尖凝結著淡紫色的光——盤踞在這寺廟之中的那股力量原本那麼強大而邪惡,怎麼忽然間就消失了?難道是…
那一刻,有奇特的風從水映寺裡吹來,四散而出。
明河教主在一瞬間微微變了臉色,失聲低呼:「是他?!」
清朗的滇南朗月之下,一個白袍人從寺廟裡無聲無息地走出,如同御風而行,一直朝著他們走過來——在所有人幾乎都要出手攻擊的瞬間,那個人站住了身,似乎不能再走近一步,忽然彎下腰,對著孤光祭司深深一禮。
「靈均!」那一刻,祭司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的,那是靈均!是那個悖天逆神的弟子!
他緩步而出,恭謙地對著師父行禮,然後伸出手,似乎是想去抓住師父的衣襟,說一句什麼話——然而,彷彿是被那一聲呼喚的氣息吹散,那個人影瞬間消失了,如同稀薄的霧氣,消散在了月下。
「天啊…」明河教主的十指從虛空裡閃電般地收攏,手心裡頓時出現了幾團淡淡的白色光華,只看得一眼,便低呼,「這是魂魄!他…他已經死了!」
「什麼?」孤光祭司失聲道,「靈均已經死了?!」
當所有人搶身進入水映寺的時候,那裡面已經空空蕩蕩,再無聲息。只有兩盞九曲凝碧燈在風裡悠悠搖晃,慘碧色的光映照著整個空寺,伴隨著哭泣之聲。
「阿微!」秋護玉失聲驚呼,衝了過去。
簷下坐著一個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哭著,俯下身緊緊擁抱著什麼——然而她的雙手之間,早已空無一物。火焰在她手裡熄滅,懷裡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灰燼。
風一吹,簌簌散開,了無痕跡。
唯有滇南新月如霜,冷照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第十七章 猶似故人歸 全本 結局
或許,世上有忘川,便也有記川。
帶走了殘酷的記憶,卻將另一段溫暖遙遠的記憶喚起。
蘇微在靈鷲山月宮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初一。
這樣漫長的時間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幽藍色的池子裡浮沉著,全身浸沒在清涼的水裡,長髮逶迤,而水面上開滿了奇特的紫色蓮花,一朵一朵,綻放著光華。
抬起頭,她看到了水池邊上的拜月教主和大祭司,還有她的師父。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噩夢真的已經過去。
「阿微,你終於醒了?」師父俯下身看著她,看不清面具後的表情,眼裡卻有晶亮的光掠過,「為了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兒,明河教主這些日子可真是嘔心瀝血。」
她吃力地抬起頭,看著玄室內的幾個人,目光游移,最終落在了那個穿著孔雀金長袍的美麗女子身上,輕聲道:「謝謝。」
只是短短一段時間不見,這個容顏不老的女子明顯地變了,一頭長髮徹底雪白,露在長袍外面的雙手枯槁如木,指尖微微地發抖,似乎是剛耗盡了靈力。她看到蘇微睜開眼睛,長長地鬆了口氣,唇角終於有了一絲欣慰的表情:「雖然不能逆轉生死,但我畢生修習的術法終於可以挽回一個人的性命,也算不枉了。」
蘇微長歎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何苦呢?如果可以,她真願永不再醒。
「都怪靈均那個傢伙,欺師滅祖,鬧成了這樣。」明河教主冷冷道,語氣裡有怒意,「只可惜我們來遲了一步,居然讓他先死掉了!真是便宜了這傢伙…」
那個名字分外刺耳,蘇微的臉色唰地慘白,只覺得血都衝到了腦海裡,搖搖欲墜。看到她的表情,一旁的師父豎起了手指,輕輕搖了搖。明河教主看著水池裡蘇微蒼白的臉色,眼眸微微一變,停住了話語,輕微地歎了口氣。
原本她應邀出關,只為誅滅叛逆,將拜月教帶回正軌。然而,靈均已經死了,她卻發現原來這事情遠非所想像的那麼簡單。
血薇的新主人,雖然大仇得報,可心裡卻埋藏著深不見底的悲哀。
「還有一個人,不知道你想不想見?」師父靜靜開口,「蜜丹意。」
蘇微猛然一震,嘴唇顫抖了下,說不出話來。
只是幾天不見,再聽到這樣短短的三個字,竟然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似是一旦觸及,所有的過往傷口都被血淋淋地撕了開來。
那個孩子…那個歡笑著的、蹦跳著的孩子,在記憶裡沿著霧露河向她跑來。有著明淨微褐的肌膚、黑而亮的眼睛,全身都是鮮花做成的花環,張開雙手,對她喊著「瑪」——那樣的明亮、單純而依賴。到最後,卻是…卻是假的!
她用力閉了閉眼睛,只覺得有一把匕首深深地紮在心口,無法拔出。
甚至,不能碰上一碰。
「這些日子我教一直在肅清靈均的餘黨,先後將輕霄和宋川等人都誅殺了。只是一直沒找到他最得力的手下,右使蜜丹意。」明河教主笑了笑,道,「沒想到,最後竟然在緬人境內、孟康附近的一個山谷裡找到了,附近還有一個用來畜養妖物的蛇窟——靈均居然在那麼遠的地方還設了一個秘密據點,真是想不到。」
蛇窟…她肩膀又是微微一顫。
是的,孟康礦上的那一場遭遇。黑暗中的洞穴、最深處的水池、妖異巨大的毒蛇…幾個月前,她曾經和那個人一起經歷過的所有事情,曾經以為是刻骨銘心的回憶,到如今,都有了另外迥然不同的解釋。
是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設好的局。她,只是墜入了他的結界,產生了諸多幻覺吧?
「我們抓到了那個小女孩。」頓了頓,明河教主又道,眼眸微微暗淡了一下,「奇怪的是,蜜丹意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我反覆探測了許多遍,她是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什麼?」蘇微愕然抬頭,不敢相信。
「我想,應該是靈均給她灌下了什麼藥,洗去了她的記憶吧。」明河教主微微歎息,語氣竟也有幾分悲憫,「她是靈均一手帶大的孩子,比朧月更得他的信任。在所有人裡,也只有她從頭到尾知道他的全盤計劃。」
說到這裡,她微微頓了頓,歎了口氣:「以靈均的性格和手段,到最後那一刻竟然沒有殺這個孩子滅口,實在是個奇跡啊!——在接近過靈均的所有人裡,除了尹璧澤,也就只有這個小孩活了下來。」
她怔怔地聽著,十指在水裡交握在一起,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堪堪壓抑住了身體裡一陣陣的顫抖。
明河教主問:「蜜丹意如今就在水牢裡,你想見她嗎?」
「不,我不想見她。」蘇微沉默了很久,最終搖了搖頭。
是的,這一場相遇,從頭到尾都是虛假的。蜜丹意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也不是那個口口聲聲叫她「瑪」的親人——而自己,又何曾以真實身份相告,讓那個孩子知道拿著劈柴刀的她其實是一個殺人如麻的絕世高手?
既然事情已經結束,那麼,就再也不要去輕啟新的開始,就讓她們這一生的緣分結束於此吧——甚至,她也沒有問拜月教要怎麼處置這個失去記憶的孩子。
她抬起頭,看著戴著面具的師父,眼眶忽然便是一紅:「師父,我記得你當年說過,如果將來我迷了路,你會來找我。江湖那麼大…我真怕你找不到我。」
「我不是來了嗎?」師父溫柔地道,「別怕。」
「可是,我又要開始每一夜地做噩夢了…真害怕啊。」她抓住師父的手,感覺著他手腕上的溫暖和力度,在水裡微微蜷起身體,如同孩子一樣縮成一團,顯得孤獨而無助,喃喃,「像小時候那樣。」
「我教有一種藥,叫作夢曇花。」旁邊的孤光祭司開了口,伸出手來,手心有一粒漆黑的種子,低聲道,「只要把它種入人心,它便能汲取人的記憶而開放。沒有任何苦痛,就如做了一場夢…」
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卻已經瞭然。
「不,我不想忘記。」她微微一顫,卻迅即搖了搖頭,她回過頭,看著一旁的幾個人,低聲,「換了你們,又有誰願意忘記以前呢?」
是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忘記!
生命裡發生的一切,無論是刻骨銘心的痛苦,還是撕心裂肺的悲哀,她都不想忘記——因為,與之相生相存的,也是刻骨銘心的溫暖和甜蜜,同樣深入骨髓。如果放下了肩上背負的重擔,也就是放棄了所有回憶,那麼,這一場人生豈不是白過了?
就如明河放不下迦若、師父也放不下靖姑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