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半昏迷之中的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眼睛竟然微弱地睜開了一線,死死地看著大司命!

  「對,我說的是時影。你已經二十幾年沒見到他了吧?怎麼聽到他的名字還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大司命拿起硃筆,放到了他枯瘦的手裡,催促,「來,簽上一個『准』字。」

  「……」北冕帝全身微微發抖,枯瘦的手

  指長久地停留在紙上,喉嚨裡有低低急促的呼吸。

  大司命冷冷:「怎麼,你不同意嗎?」

  然而,當大司命覺得非要用術法控制對方才能達到目的時,忽然間,帝君枯瘦的手指屈起,吃力而緩慢地在奏章上移動,竟寫下了一個「准」字。

  「……」大司命微微一震,有些意外地看著北冕帝。

  「原來,」他頓了頓,「你也是希望他回來的?」

  北冕帝不答。似乎那個字用盡了垂死之人全部的力氣,當手指鬆開的瞬間,北冕帝頹然往後倒去,整個人都在錦繡之中佝僂起來,劇烈地咳嗽。

  「別急著休息,這裡還有一份旨意需要你寫。」大司命卻繼續拿出了另一張紙,放到了他的手腕底下,「來。」

  然而,這一份旨意的內容卻是令人震驚,上面寫著:

  「赤之一族,辜負天恩,悖逆妄為。百年來勾結復國軍,叛國謀逆,罪行纍纍、不可計數——賜赤王夫婦五馬分屍之刑,並誅其滿門!」

  「……」這樣的內容讓北冕帝全身震了一下,目光裡流露出驚駭之意,定定看著大司命——誅滅六部之王?這樣驚人的旨意,足夠令雲荒內亂,天下動盪。大司命……這是想做什麼?

  「怎麼?你不肯簽?你想知道出了什麼事?你想見皇太子?想見青妃?想見宰輔和六王?」彷彿知道帝君想說什麼,大司命笑了起來,聲音譏誚,「可惜,你什麼也做不到——

  事到如今,已經由不得你!」

  他的食指無名指迅速屈起,那一瞬,彷彿是被引線牽動,北冕帝的手不由自主地跟隨著他的動作在奏章上移動,唰地寫下了一個「准」字!

  北冕帝的身體劇烈地發抖,死死盯著自己的兄弟。

  「好了。」大司命收起了那張奏章,笑了一下,似是安撫他,「放心,這東西未必會用得上,只是用來嚇一下那個女娃罷了。」

  那個女娃?誰?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北冕帝茫然地看著大司命,眼裡流露出無限的疑惑和憤怒,枯瘦的身體微微發抖。

  「你是想問我為何要這麼對你,是嗎?」或許是用了讀心術,大司命似乎對他的想法瞭然於心,「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你當了帝君,便封我為大司命。當你重病的時候,甚至還讓我替你攝政——你覺得你對我夠好了,所以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麼對你,是嗎?」

  他歎了口氣,在榻上坐下,看著胞兄,一字一頓地問:「你以為我想竊國?我說我做這些事只是為了空桑,你相信嗎?」

  北冕帝震了一下,眼神露出了驚訝。

  「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大司命歎了口氣,拍了拍帝君瘦骨嶙峋的肩膀,「阿珺,你不過是個世俗裡的享樂帝王而已……星尊帝的血流傳到你身上時早已經衰微了。如今天地將傾,你是當不起這個重任的,少不得只有我來了。」

  說到這裡

  ,大司命的臉卻驟然陰沉了下來,咬牙切齒:「而且,我也想讓你嘗嘗阿嫣當年吃過的苦頭!」

  「……」那一瞬,北冕帝身上的顫抖停止了,喉嚨裡的呼吸也滯住了。

  阿嫣!他在說白嫣皇后?

  作為心底最深的忌諱,這些年來,和那個女人相關的一切都被他銷毀掉了,包括她住過的房子、用過的衣飾、接觸過的宮女……乃至她生下的皇子。他一手將那個曾是自己結髮妻子的女人從生命之中徹底抹去,便以為一生再也不會被她的陰影籠罩——可是,在垂死的時候,他居然又聽到了這個名字!

  而且,居然是從自己的親弟弟嘴裡聽到?

  大司命一直在白塔頂上的神廟裡侍奉神明,他……為什麼要驟然發難,替那個死去的皇后報復自己?

  北冕帝死死看著自己的胞弟,手在錦繡之中痙攣地握緊,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顫抖,充滿了懷疑和憤怒。

  「我愛阿嫣。」大司命看著胞兄,坦然開口,「你不知道吧?」

  北冕帝猛然一震,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忽然坐了起來!

  帝君的眼神震驚而凶狠,急促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然而大司命和垂死的胞兄相對直視,眼神毫無閃避之意,裡面同樣蘊藏著鋒銳的光芒。

  「如果不是你,阿嫣也不會死!」大司命的聲音冷而低,雖然隔了幾十年,依舊有著難以壓抑的憤怒和苦痛,「你這個沒用的蠢材、

  活活害死了她!」

  「……」北冕帝握緊了拳頭,死死看著胞弟,劇烈喘息。

  「看看你這震驚的樣子……愚蠢。」大司命冷笑起來,「從頭到尾,你壓根什麼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我十五歲就看到阿嫣了。」大司命看著胞兄,眼神裡充滿了憎恨:「她本來應該是我的——但她傾心於你,父王又同意了這門婚事,我爭不過,獨自出家修行去就是。可是……」

  說到這裡,他的語氣裡有再也抑制不住的憤怒:「可是,既然你娶了她當皇后,為何又要冷落她、獨寵一個鮫人女奴?!」

  北冕帝的嘴唇翕動,卻虛弱到說不出一個字。

  「而且,你居然還為了那個鮫人女奴廢黜了自己的皇后!」大司命看著垂死的空桑帝君,冷笑,「一個鮫人,死了就死了,你竟然還為此遷怒阿嫣!她是空桑的皇后,是你嫡長子的母親——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奴,褫奪了她的一切地位,把她打入了冷宮!」

  「……」北冕帝還是虛弱得說不出話,呼吸卻轉為激烈,嘴角不停抽搐,忽然間,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顫巍巍地抬起手,將手裡的硃筆對著胞弟扔了過去!

  ——提及一生裡最愛的女人之死,垂死的人依舊無法釋懷。

  當年,北冕帝從九嶷神廟大祭歸來,卻發現寵姬已經被活活杖死,連眼睛都被挖出來,製成了皇后垂簾上的兩顆凝碧珠——那一刻

  的怒火幾乎令他發狂,差點直接抽出長劍就把白嫣皇后給斬殺!

  打入冷宮終身不再見,聽憑她自生自滅,已經算是在諸王竭力勸阻下最克制的決定,還要怎樣?

  「不……不許你……」北冕帝激烈地喘息著,卻怎麼也說不出連續的話來,「不許你說秋水……」

  然而,大司命只是輕輕一側頭,就避過了他扔過來的硃筆。

  北冕帝所有僅存的精力隨著那一個簡單的動作消耗殆盡,全身抽搐著,癱軟在了病榻上,幾乎喘不上氣來,痛苦得變了臉色。

  「很難受,是吧?」大司命看著憤怒掙扎的帝君,眼裡露出了一種報復似的快意,「一個人到了陽壽該盡的時候,卻被硬生生吊著命,三魂紊亂,七魄潰散,那種痛苦是無法形容的……呵,真是報應。」

  大司命的聲音輕而冷,俯視著垂死的帝君:「當年阿嫣重病垂危,在冷宮之中捱了七天七夜,輾轉呻吟,而三宮六院因為畏懼你,竟沒有人敢去看她一眼——如今,她死前受過的苦,我要讓你也都嘗一遍!」

  北冕帝雙手顫抖,喉嚨裡咳咳有聲,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堂堂一個皇后,在冷宮裡拖了那麼久才死去,你會不知道?還是你根本不想理會她的死活?!」大司命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將毫無反抗之力的帝君抓了起來,厲聲,「就連她死了,你還要羞辱她,不讓她以皇后的身份入葬

  帝王谷!——你這個混蛋!」

  「……」垂死的空桑皇帝看著他,眼裡卻毫無悔恨之意,嘴唇微弱地翕動了一下,含糊地吐出兩個字。

  「你覺得她活該?」大司命看著胞兄,忽然眼神變得灼熱憤怒,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了帝君的臉上!

  虛弱的北冕帝被打得直飛出去,落回了病榻上,急促地喘息著,許久不動。垂死的人抬頭仰望著寢宮上方華麗無比的裝飾,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角忽地沁出了一滴淚,緩緩順著瘦削的臉龐滑落。

  「你這眼淚,是為了那個鮫人女奴而流的吧?那麼多年了,你一直忘不了那個卑賤的奴隸……」大司命看著胞兄,眼裡充滿了仇恨和憤怒,「如果你會為阿嫣流一滴淚,她倒也瞑目了——可惜,在你心裡,她算什麼呢?」

  大司命的聲音輕了下去,喃喃:「命運就是這樣殘忍啊……我一生之中可望不可即的珍寶,在你眼裡,居然輕如塵埃。」

  垂死的皇帝如同一段朽木,無聲地在錦繡堆發著抖,氣息微弱。然而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埋藏著不服輸不懺悔的憤怒和憎恨。

  「我真的是非常恨你啊……哥哥。」大司命看著自己的兄長,聲音裡也帶著深刻的憤怒和憎恨,「我一早就該殺了你給阿嫣陪葬的。」

  北冕帝轉過頭看著弟弟,眼神裡似乎帶著詢問。

  「你是真命天子,帝星照命,擋者披靡。我深懂星象,終究不

  敢背天逆命,」大司命歎了口氣,握緊了拳頭,「我等了那麼久,好容易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你氣數將盡的時候!現在,我殺你就如碾死一隻螞蟻。」

  北冕帝在病榻上急促地喘息,看著自己的胞弟,眼神複雜無比。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