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喊姐姐了?」泉長老的臉色忽然沉重了起來,語氣也冰冷,「這孩子嘴裡的姐姐,難道是赤之一族的那個小郡主?」

  「是啊,那個郡主對這孩子可好了……不惜冒著槍林彈雨送他就醫——這等情義,就算同族也難能可貴。」申屠大夫歎了口氣,沒有說下去,「總之,空桑人裡也有好人。」

  聽到這樣的話,泉長老的臉色更加肅然。

  「真是海國的不幸。」沉默許久,泉長老卻歎了口氣,語氣沉重,「我們找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不該讓他流落在雲荒那麼久,到最後,竟然還叫空桑人姐姐!」

  三位長老默然無語,臉色都不大好。

  申屠大夫歎了口氣,把手一攤:「你們就別為這點事發愁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穩住這個孩子的傷勢,救回他的命——好了,我的活兒幹完了,快把這

  次的賬給我結了吧!」

  他不客氣地伸出手去:「這回我可是提著腦袋替你們復國軍賣命的,價錢可一分都不能少。」

  「……」泉長老看了一眼這個只看錢的屠龍戶,「你放心。」

  「只要金銖,不要銀票,也不要鮫珠。」申屠大夫眼睛一轉,瞟了一旁的如意一眼,忍不住又油嘴滑舌加了一句,「如果沒有那麼多現錢,也沒關係,只要如意肯陪我……」

  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被如意啪的一聲狠狠打到了一邊,轉頭就從箱子裡拎出來一大袋子沉甸甸的金銖,扔到了他面前:「一萬金銖在這裡!還不趕快領了給我滾?」

  「呵呵……不愧是葉城花魁,出手大方。」申屠大夫吃力地拎起那一大袋子金銖,笑了起來,「可惜,如今葉城我也回不得了——那個小郡主要是發現這孩子沒回王府,估計會到處找我要人。」

  「我們會派人送你去息風郡,先躲一陣子避避風頭。」泉長老沉聲道,安排好了後面的事情,「有什麼需要,我們日後還會聯繫你。」

  「別別!求你們,這一年內別再來找我了。」申屠大夫眉開眼笑地數著錢,嘴裡卻道,「空桑人追查得緊,最好暫時切斷聯繫、以保平安——否則,我一旦被抓,可熬不住刑求,少不得把你們全招供出來。」

  泉長老默然看了他一眼,隱隱有殺氣,對方卻只是嬉皮笑臉。

  「其實吧,」申屠大夫站起

  身來準備走,忽然露出了正經的表情,歎了口氣:「這些年來,看著你們打了那麼多的仗,死了那麼多的人,就算身為一個空桑人,我也是希望你們能早日復國。」

  頓了頓,又道:「不過我一把老骨頭,估計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如意的眼眶紅了一下,連忙將這個人送了出去。

  「我走了,你可要保重。」申屠大夫回過頭,看了一眼老熟人,語氣裡沒有油滑,只有誠摯,「我一把老骨頭,這輩子估計是沒有一親芳澤的指望了——在我死後,你也要好好的活著,再美上個幾百年。」

  「去去,」如意哭笑不得,連忙將他帶出了大營,「快回去花你的錢吧!」

  當醫生走後,泉長老看了看昏迷中的孩子,搖頭:「既然連申屠大夫都說治不好,看來是耽誤不得了,得早點出發。」

  「是。」簡霖立刻道,「屬下這就帶他去蒼梧之淵,求助龍神!」

  「一定要小心,」泉長老叮囑,「不要走陸路,從鏡湖水底潛行,從北溟口沿著青水可以直接抵達九嶷山下的夢魘森林——那裡離蒼梧之淵很近,密林裡雖然有女蘿,卻不會攻擊我們鮫人,走這條路線比較安全也比較迅速。」

  「是。」兩人齊齊躬身領命。

  「姐姐……姐姐……」直到被帶離鏡湖答應,那個孩子還在昏迷中喃喃地叫著,瘦小的身體佝僂成一團,細小的手指痙攣著,似乎想要去抓住什麼。

  然而,卻什麼也抓不住。

第三十章 九嶷煙樹

  當蘇摩還在鏡湖水底的復國軍大營裡陷入昏迷的時候,朱顏卻已經飛到了雲荒的北部。

  新雨後,遙遠的九嶷山麓騰起了漫漫的薄霧,如同一匹巨大無比的紗帳,將剛剛落在山巒上的白鳥和少女一起籠罩。

  「師父呢?」朱顏腳尖剛沾地,就忍不住問,「他在哪?」

  重明神鳥從帝都萬里飛來,精疲力盡,不耐煩地了一下羽毛,將背上的少女震了下去,似是清理了落在身上的不潔之物似地,翻起四隻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朱顏知道它恨自己,頓時垂下頭去。

  暮色之中,遙遠的山頂神廟遠遠地出現了幾點亮光,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撲扇著翅膀沿著山道往上飛掠。朱顏立刻拔腳追去。

  一路上都不見一個人。如此空曠的九嶷山,幾乎是見所未見——果然,大司命為了隔絕外人,已經提前讓人將這裡的所有神官都調開了。

  重明神鳥飛了一路,終於在大廟的傳國寶鼎之前翩然落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四隻眼睛裡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似是憤怒,又似是期盼。

  「怎麼?」朱顏喘著氣,「師……師父在裡面嗎?」

  大殿裡面黑沉沉的,只有幾點遙遠的燭光,無數簾幕影影重重,看上去深不可測。然而重明神鳥低下頭來,用巨喙不耐煩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往裡走。

  被那一推,朱顏心裡驟然恍惚:這個場景,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現過

  一次?是的,那時候師父還在石窟裡獨坐面壁,那時候她還只有七八歲……那時候,重明也曾這樣催促著她走進去和那個人相見。

  一切都一模一樣。可是,這一次,重明的眼裡卻只有憎恨。

  朱顏心裡百味雜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半掩的神廟的門走了進去。沉重的金絲楠木大門被推開,發出了一聲悠遠的迴響。

  「有……有人嗎?」朱顏探頭進去,開口。

  沒有人。整個大殿空空蕩蕩,只有祭壇前的燈還亮著,影影綽綽。她以為自己一推門就會看到滿身鮮血的師父,為此鼓起了全部的勇氣——然而,九嶷神廟裡什麼都沒有,大司命不知道將師父安置在了何處。

  她直走到最裡面才停住,抬起頭,看著巨大的孿生雙神。

  距離自己上一次離開這裡,都已經過去五年了吧?

  那時候,她跟著師父從蒼梧之淵裡脫險,九嶷神廟卻忽然發出了逐客令,要把剛滿十三歲的她即刻送下山去。她當然不肯,在神廟裡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放開師父的手,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錯在哪裡。

  「阿顏,你沒犯什麼錯,只是時間到了而已。」站在神像下,師父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語氣裡有說不出的複雜,,「一切聚散離合都有自己的時間——而我們的緣分,在今日用盡了。」

  「不會的!才沒有用盡呢!」她氣得要死,大聲抗議,「我們的緣分一輩子都用不光

  !」

  「一輩子?」師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可能的。」

  在山下被送上馬車的時候,她哭得傷心欲絕:「師父,你……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他沉默了一瞬,終於點了點頭。

  「說話一定要算數啊!」她喜出望外,破涕為笑,「西荒其實一點也不苦寒,有很多好玩好吃的!等你來了,我一定帶著你好好的四處逛一圈!對了,我還可以讓你見見淵……他可好了!」

  然而,她嘰嘰喳喳地說了那麼多,師父卻一直沒有回答。少神官的眼神遼遠,只是沉默著抬起手、將那一支晶瑩剔透的玉骨插入了她的發間——那樣溫柔的眼神,她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

  可是,師父騙了她。

  自從她離開九嶷後,一別五年,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裡。她每年都在天極風城翹首以待,他卻從未兌現過那個諾言——

  第一年,她早早準備好了美食華車,射獵游宴,可一直等到了大雪封路,他並沒有來,也沒有解釋為何失約。

  第二年,她忍不住寫了信託父王帶去九嶷山,以赤王的名義正式邀請他來西荒。然而,少神官卻推說神廟事務繁忙,婉言謝絕。

  她氣得要死,砸壞了父王最喜歡的大刀。

  第三年,她氣頭過了,顧不得面子,又巴巴地寫了一封信,讓紙鶴傳書送去了九嶷,熱情洋溢地催促師父來天極風城。然而,那一年他回信說剛剛當上了大神官,無

  法分身下山。

  第四年……第五年……

  漸漸地,即便單純如她,也明白師父是不會來看自己了——在她離開後,那個孤獨地在深谷裡修行的少年再次重新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並不想因為她而走出那座深谷。

  她有些難過地摸了摸發間的玉骨:要不,等明年空了,自己乾脆去一趟九嶷看看他?免得師父一個人在那裡,那麼寂寞。

  然而畢竟年紀小,她往往只想了那一瞬,便又把這個念頭放下了。少女時代的她是喜歡熱鬧的,回到王府見到了昔年的夥伴們,便天天呼朋引伴,在大漠上縱鷹走馬,打獵遊樂,玩的不亦樂乎,只恨時間不夠用,哪裡還顧得上跑回千里之外去見師父?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