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怔怔地看著歡欣雀躍的神鳥,卻是有些出神。
是的,師父是恢復了,可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卻似乎永遠無法恢復到以前——兩人之間充斥著從未有過的奇怪氛圍,令一貫沒心沒肺的她都無所適從。或許,重生的他也是覺得同樣無所適從,才會急於趕她出來的吧?
今天是個陰雨天,外面陰雲密佈,沒有一絲陽光。
朱顏獨自在帝王谷裡孑孓而行,心裡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蕭瑟和荒涼。當她在溪裡俯下身掬水喝時,忽然被自己嚇了一跳——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水面裡映照出的人竟然是如此的蒼白消瘦,宛如即將凋零的枝頭
落葉,哪裡還是昔日明麗豐艷的小郡主?難怪連師父剛才一眼看到她都感到驚訝。
畢竟是死過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朱顏草草吃了一點東西,天已經黯下來了。草木之間忽然響起了疏疏落落的聲音,竟是下起了雨。她想回到那個石洞裡避雨,卻又猶豫了一下,心裡隱約覺得畏懼、不敢過去。
「阿顏。」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有人在雨裡叫了她一聲。
她下意識地回頭,竟然看到岩石下有一襲飄搖的白衣——時影不知何時已經走了出來,在石窟洞口遠遠看著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說了一句:「天黑了,怎麼還站在雨地裡?」
她心裡一跳,垂著頭,彷彿一隻小狗似地怏怏走了過去。
「淋成這樣?」時影皺著眉頭看了她一眼,屈起手指虛空一彈,一股無形的力量湧來,唰地便將她身上的水珠齊齊震落在地,而髮絲卻一點也不動。他這一手極其漂亮,如同行雲流水不露痕跡,朱顏卻嚇了一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脫口:「你剛剛好起來,快……快別耗費靈力了!」
時影頓住了手,看了她一眼。朱顏下意識地顫了一下,連忙縮回手去,只覺指尖彷彿灼燒了一樣燙手。然而他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轉過身向著洞裡走了進去,她便也只能乖乖地在後頭跟著。
外面天色已黑,石洞深處的火塘裡生起了火,映照著兩人的臉。
恍惚中,她
想起這樣的相處,在少時也有過無數次——每次修煉歸來,她都會跟著師父回這裡休息,在石洞裡點起火,吃過簡單的食物,他會考問一些白天練習過的口訣和心法,她若是不幸答錯,便要被戒尺打手心,痛得哭起來;等一天的修行結束,精疲力盡的她裹著毯子在火邊倒頭便呼呼大睡,他便在一邊盤膝靜坐吐納,直到天亮,絲毫不被她一連串的小呼嚕所擾。
在漫長孤獨的歲月裡,他們兩個人曾經相處的如此融洽。可是此刻,當火光再度亮起的時候,火塘邊的朱顏卻覺得無比的彆扭和尷尬。
時影也是沉默著,過了許久,忽然開口:「用了多久?」
「什麼?」朱顏一時沒反應過來。
他只是看著火焰,淡淡:「你用了多久,才完成星魂血誓?」
「三……三十幾天吧。」她訥訥,「不夠快……我太笨了。」
「夠快了。」時影的聲音平靜,「縱觀整個雲荒,也只有三個人掌握這個禁咒,而你是第一個真正有勇氣和力量去使用過它的——只憑這一點,甚至連我也比不上。」
「……」驟然不防地被表揚了,她眼睛一亮:天哪,師父居然誇獎她了!從小到大,他誇獎她的次數可是連一隻手也數的過來!
「只是,大司命不該這麼做!」時影的語氣卻忽然一沉,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艱澀難解的局面,喃喃,「他絲毫沒有顧及
我的意願,就出手干擾天意、打亂星盤……為什麼?」
「他……」朱顏本來想辯護幾句,可一想起大司命,心口驟然一痛,不由得臉色蒼白了一下——是的,她對大司命立下誓言,要用星魂血誓換回師父的性命。如今師父好了,她是不是就該離開了?
她瞬間的異常沒有逃出他的眼睛,時影轉頭:「怎麼了?」
「沒什麼。大司命他……」朱顏喃喃,最終沒有把那些曲曲折折的事說出來,只是道,大司命他……他只是不想你死。」她低下頭,濃密而修長的睫毛如同小扇子一樣撲閃撲閃,顫聲,「我……我也不想你死啊!」
時影神色微微一動,有些意外地看著她:「怎麼,你不恨我了嗎?」
「不……不了。」她遲疑了一下,終於咬著嘴唇搖搖頭,輕聲道,「你也死過了一次,一命抵一命……算是兩清了。」
「兩清。」他點了點頭,鬆了一口氣,卻又似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沉默地看著石壁上陳舊的血掌印,清朗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石洞裡的氣氛沉默下去,頓時又顯出幾分尷尬來。
「其實,」朱顏頓了頓,開了口,澀聲道:「淵……淵也和我說過:他和你為了各自的族人和國家而戰,無論殺或者被殺,都作為一個戰士應得的結局,讓我無需介懷……可惜在那時候,我並沒能想明白這一點。」
「是麼?」這些話讓時影一震,
眼神微微改變。
——沒想到,這個鮫人還曾經對阿顏說了這一番話。一個卑賤的鮫人,居然也有這等的心胸?大概,他也是隱約預測到了自己的結局,所以想事先在她心底種下一顆諒解的種子,避免將來她陷入一個無法挽回的死局。
那個鮫人,原來是真正愛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反而令他的內心有灼燒般的苦痛。
「總之,阿顏,對不起,」時影看著她,語氣沉重,「我不得不殺了你這輩子最愛的人。」
「……」她眼眶一紅,幾乎又掉下淚來。
「我……我也很對不起你,師父,」她哽咽著,對他承認,「那時候,我氣昏了頭,一心一意只……只想殺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眼淚唰地一聲掉了下來:「對不起!」
時影聽到這句「對不起」,卻反而有些訝異地看著她:「怎麼,你覺得很內疚?——我殺他,你殺我,這不是應該的麼?」
朱顏回憶起一刀刺穿他心口後自己當時的那種震撼和恐懼,不由得全身顫了一下,失聲:「不!我……我不想這樣的!我不想你們死……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想你們死!可是……可是,我氣昏頭了,完全控制不住!」
生死大劫過後,她終於能有機會說出心裡的感受,心神激盪、剛一開口便不由得失聲痛哭,肩膀劇烈地抽搐,大顆大顆的淚水接二連三地滾落面頰:「師父你……你對我這麼好,我…
…我竟然想都不想殺了你!」
時影沉默地看著她的淚水,眼神裡有一絲痛惜,抬手撫摸著滿是陳舊血痕的石壁,道:「阿顏,你不必如此內疚。要知道,在十年前,我十七歲,卻已經一個人在這個山谷裡住了十二年——」
「嗯?」朱顏有些猝不及防,哽咽了一聲。
這些事,她自然都知道,他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
時影繼續看著那面石壁,道:「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的使者來到九嶷山,帶來了一個噩耗:我那個被貶斥在冷宮的母親,在上個月死了……屍體十幾天後才被人發現。如果不是天氣酷寒,說不定早就腐臭不堪。」
「啊?」她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說不出話。
「而我父親,因為記恨我母親害死了他最寵愛的鮫人女奴,甚至不願讓她以皇后之禮入葬帝王谷——我母親是白之一族的嫡女、堂堂空桑皇后,他竟然敢這樣在生前死後羞辱於她、一至於斯!」時影看著那些血痕,語氣忽然激烈起來,「他把我在五歲時就從母親身邊趕走。即使在她死後,他也不許我踏出這個山谷、去看上母親最後一眼!」
「……」朱顏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她還記得那一個大雨的日子,獨自走進石窟,遇到了狂怒中的少年——原來,那一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難怪當時他臉上血淚交錯,有著從未見過的可怕表情。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一直
那麼憎恨鮫人一族嗎?
「本來我一直以為,只要我用心修煉,等當上了大神官,等父王去世,總是有機會再見到母親一面的。可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時影的聲音輕而冷,如同從極遠地方傳來,「噩耗傳來的那一天,我瞬間被擊垮了,完全忘記了多年的修行,心裡滿是惡念——我想要闖出山谷去伽藍帝都,殺了我的父親!」
說到這裡的時候,他雖然竭力克制,可尾音微微上揚,依舊露出了一絲起伏。
朱顏心裡一痛,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幾乎入了魔。我擊打石壁,直到滿手鮮血——如果再有一念之差,我可能真的會回到帝都,弒父篡位、屠殺後宮!」他抬起手按在石壁陳舊的血痕上,聲音忽然變得溫和,「可是,彷彿是天意注定:就在那一刻,阿顏,你走進了這裡——你阻止了我。」
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讓朱顏猛然一震,如醍醐灌頂。
她想起那一天的情景。懵懂無知的孩子撲上去,試圖拉住他自殘得全是鮮血的手,卻被少年在狂怒之下擊飛,奄奄一息。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抱著她坐在重明神鳥的背上,已經是來回跨越了一次鬼門關。
原來,事情的前因後果、竟是如此。
「阿顏,你在那一刻出現在我生命裡,其實是有原因的。雖然你自己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時影的聲音輕而淡,
如同薄薄的霧氣,「所以,你完全不必覺得內疚:因為你已經救過我好幾次——卻只殺過我一次。」
「……」她一時訥訥,不知說什麼好。
時影在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看她,只是注視著火塘裡跳躍的火,手指忽然輕輕一動,一團火焰唰地飛到了他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