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巫這一次,定然鎩羽而歸。」在遙遠的西海上,有一個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拂袖而起——面前的水鏡轉瞬激起了細碎的波紋,將裡面映照出的所有幻影撞碎,智者低語,「不用看了。」
聖女跪在一邊,聞言微微顫抖了一下。
「告訴青王,這一次失敗了。」黑暗裡,一雙黃金色的瞳孔閃爍,璀璨裡含著暗色,乍一看上去、幾乎和空桑人供奉的破壞神的眼睛一模一樣!
「是。」聖女叩首,膝行退出。
水鏡重新平靜,裡面果然映出了接下來夢華峰上的走向——大司命終於騰出手來和那個少女並肩作戰,
一老一少兩個人、竟和十巫鬥得不相上下。滄流帝國這次孤軍深入雲荒腹地,本身靠的就是奇襲,若一旦陷入久戰、只怕勝算便會驟減。
怎麼會忽然出來那麼一個丫頭……居然連十巫都收拾不了她?空桑六部上下,從何處出來了那麼一個變數?
還是,隔了七千年,他已經對原來那片土地陌生了?
金色璀璨的瞳孔裡掠過無數複雜的表情,沉吟。
忽然,水鏡裡的畫面變幻——夢華峰上的那一場對戰被打斷了。雲層裂開,一道白色的閃電撕裂黑暗衝了下來,發出淒厲的叫聲。那是重明神鳥,背上負著十幾名神官侍從,衝開迷霧從山下飛了上來!
那些援軍加入了戰團,局面瞬間扭轉。
果然,到最後還是功虧一簣啊……坐在黑暗中的智者無聲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夜空,忽然間怔了一下。
是的,頭頂的星象整個變了!
星野變、天命改。北斗帝星雖然黯淡,但旁邊卻驟然出現了並肩的兩顆大星!一顆帶著紫芒,一顆閃著暗紅——細細看去,這兩顆星之間有著隱約的聯結,竟是休戚與共,交相輝映,點亮了整個天宇。
「……」璀璨的黃金瞳忽然暗了一下,若有所思——這個世上,可以改變星圖、隱蔽星辰的,除了自己之外,居然還有別的高人!
是來自空桑?還是海國?
「雖然到了末世,但雲荒大地上竟然還是有這樣的能人異士……」
聲音從黑暗裡低聲響起,模糊而深沉,似是從遠古傳來,「那些空桑人,是想垂死掙扎,挽回天運和宿命嗎?」
「看來,我是要親自去一趟雲荒了。」
第三十五章 分飛
夢華峰頂的那一場血戰,以犧牲了九嶷神廟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從而結束。一天一夜的激戰之後,山下的援軍趕到,十巫最終無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喚的骷髏重新墜回了崖下,再無聲息。
重明神鳥一身白羽上也濺滿了點點血紅,精疲力盡,掙扎著飛向了深谷,去尋找靈藥治療自己的傷口。
大司命轉過頭,看著坐忘台上的時影,長長鬆了口氣。
垂危的人已經好轉,臉上漸漸有了一點血色,一團光華在體內流轉,顯然已經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嬰——萬劫地獄,五雷天刑,自古從未有神官從這條路上倖免。幸虧自己一早就計劃好了,親自守在終點施救,這才勉強保住了時影的一身修為。
這樣的人,若是重新淪為普通凡人,豈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漸漸恢復,而那個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著一條折斷的胳膊、蹲在他面前,憂心忡忡地看著,明亮的眼睛裡滿是焦急。
大司命的視線落在朱顏身上,微微動容。
那個丫頭在這一場激戰裡和他並肩戰鬥,竟然從頭撐到了最後。雖然修為上尚不能和前輩相比,卻勝在打起來不要命的氣勢,三次被十巫聯手擊飛,三次拚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傷。因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時不慎咬到了臉頰,連臉都腫了半邊,齜牙咧嘴,顯得有點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卻顧不得包紮自
己的傷口,只是蹲在那裡關切地看著時影。
大司命不做聲地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顏一個激靈,抬頭看著這個黑袍的老人,往後猛然退了一步。
這個小丫頭,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讓開一點,」大司命聲音森冷,從懷裡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閃了一下又放回去,「記住你答應過我什麼。」
「……」朱顏看到那道聖旨,臉色唰地蒼白。
那一瞬她握緊玉骨,似乎想要衝上來拚命,然而遲疑了一下,眼裡的那一點光亮畢竟還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來,退回到了花樹下,獨自發呆。到了這時候,她才感覺到了週身上下的疼痛,發現鮮血幾乎已經染紅了半邊的袖子。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修為竟然達到了這種地步。」大司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歎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齡的時候,也無法獨自在十巫手下撐那麼久。」
「過獎了……誰能比師父還厲害啊?」朱顏並不想搭理他,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只是一個人若是到了拚命的時候,本領自然會比平時驟然強上好幾倍——我寧死也不會讓這些冰夷動師父一根手指頭!」
大司命心裡一動,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顏。而少女說了那一句話之後便嗒然若喪地垂下了頭,用衣帶包紮著受傷的胳膊。
「怎麼,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
問。
朱顏沒有說話,胡亂將傷口包上,只是看著滿地的殘花發呆。那些空山裡的花,原本開得正好,被這一場激鬥一摧全數掉了下來,在地上層層疊疊的鋪滿,如同一地的華麗錦緞。她伸出腳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你還小,」大司命在心裡歎了口氣,聲音卻依舊平靜,「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知道,無論是誰,只要活在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實會有很多。」
朱顏忍不住問:「那你難道也有過不甘心的事嗎?」
「當然。」她問得突兀,大司命卻只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顏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唰地回過頭看著老人,不敢相信:「是嗎?可你是大司命誒!你本事那麼大,怎麼也有做不到的事?」
「當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麼?」少女眼裡露出了強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嗎?」
大司命搖了搖頭,似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終於還是低聲:「和你一樣。終其一生,我也沒有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樣?」朱顏怔了一下,只是低著頭用足尖踢著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輕聲,「是因為阻撓你們的人比你厲害,你打不過嗎?」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要對抗的,其實並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他的命運—
—幾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運。
朱顏卻看著他,追問:「真的打不過?你竭盡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沒有說話。
「難道你沒有?」朱顏忍不住嘀咕。
老人沒有說話,眼神裡轉過複雜的神色,漸漸變成了悲涼——是的,在遙遠的過去,當得知父王將阿嫣指給兄長當了太子妃的時候,他做了什麼?他什麼也沒有做,只是躲入了神廟,埋頭於那些術法典籍之中,畢生再也不肯從那個殼子裡出來,直到驚聞噩耗。
是的,他什麼也沒做,更沒有竭盡全力!他只是過早的放棄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努力爭取過了!我……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朱顏卻挺起了胸膛,大聲道。然而說完了那句話,她又垂下頭去,沮喪地喃喃:「可是……我還是鬥不過你。真是太可惡了。」
少女的話語直率而大膽,然而大司命定定看著她,眼裡的神色竟然變成了溫和。
「我並不是在為難你。」老人終於開口,歎了口氣,「我只是在保護空桑,保護時影。」
「說的這麼冠冕堂皇。」朱顏嘀咕了一聲,再度打量了一下這個老人,有些無可奈何,「哎……雖然我對你用不了讀心術,但我也看得出你是個好人。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在幫我師父,對不對?沒有你,師父估計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
。」
「所以……說不定我聽你的話、也是對的。」朱顏歎了一口氣,怏怏道,「我不能拿這種事冒險,更不能再害師父第二次了——我……我應該走得遠遠的、讓他好好平安地過完剩下來的二十幾年。」
說到這裡,少女的眼神漸漸灰暗了下去,顯然是內心開始動搖,逐步放棄了最初的堅持。大司命看在眼裡,心中不知道為何有一陣隱痛,歎了口氣:「你能這麼想最好。」
「可是……就算這麼想,還是很難受啊!」她嘀咕著,聲音發抖,「心裡很痛,像被硬生生撕開了一樣!」
「我知道這種感覺。」老人的聲音是溫和的,歎息,「但是你還小,還有無數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時間終究會讓所有的傷口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