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朱顏不說話了,第一次覺得那個可惡的傢伙也有幾分可憐。

  「那……雪鶯呢?」她心思如電,把所有相關的人都想了一個遍,忍不住為好友擔憂起來,「她這次被退了婚,白王……準備怎麼辦?」

  「我怎麼知道?」赤王顯然不是很關心,「另覓佳婿唄。」

  「可是……」她嘴唇動了動,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下去了。

  雪鶯腹中還有時雨骨肉的事情,此刻白王是否知道?雪鶯已經是第二次失去了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妃的位置了,接下來會淪落到非常尷尬危險的境地——時影曾經承諾要保護她,如今也不可能袖手旁觀的吧?

  「反正,現在的局面對我們很有利,」赤王並不知道女兒心裡轉過了那麼多小小的算盤,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露出滿意舒暢的表情來,「嘿,你這個丫頭,果然有本事……一晚上就搞定了皇太子。不虧了我當年費盡心機把你送上九嶷去。」

  「啊?」她茫茫然之中聽到了這句,忽然一驚。

  「當年,人人都說白皇后失勢,她的兒子只怕也一輩子翻不了身……我可不信這個邪。」赤王低低哼了一聲,「那個小子是人中之龍,就算

  被扔到世外深谷裡,遲早有一天也會大放異彩——到時候,青妃生的那個蠢貨又豈是他的對手?」

  朱顏忍不住有些震驚:「原來……父王你那麼早就看好他了?」

  「是啊,一直看好,卻沒什麼機會結交——那個小子被大司命保護得密不透風,誰也接近不了。」說到這裡,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懵懂的女兒,眼裡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表情來,「幸好幸好,我還生了這麼一個好女兒……」

  「……」朱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心裡發冷。

  「要知道,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難,若能在那時候和落難的皇子結下一點交情,豈不是抵得過今天他當了皇帝之後再費盡心思去結交?」幾杯酒落肚,赤王忍不住話多了起來,對著女兒訴苦,「你不知道那時候送你去,也是冒了風險的啊……大司命那邊先不說,青王那一派的人也在虎視眈眈,誰敢隨便結交這個廢太子?還好你也只是個小孩子而已,他們不太往心裡去……」

  赤王喝下了最後一杯酒,忍不住得意:「呵,誰都沒想到,你和他之間、卻有這等機緣!」

  朱顏睜大眼睛看著赤王,似乎從小到大第一次認識父親:是的,眼前這個看似魁梧粗獷的中年男人,其實心思縝密、深謀遠慮。這個男人除了是自己的父親之外、也是赤之一族的王——他心中裝著的、除了妻女,應該還有諸多的爭奪計

  算吧?

  這一點,枉她長到那麼大、竟然還是第一次覺察到!

  父母無疑是愛她的,可是,這種愛、卻也並非毫無條件。

  朱顏心裡微微的沉了下去,過了很久,才輕聲道:「那麼說來,父王你這次帶我從西荒來帝都,也是為了……」

  「也是為了搏一搏。」赤王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一口酒氣,摸著女兒的腦袋,語重心長,「搏你的運氣、也是搏赤之一族的運氣——本來想,你能成為白王妃就夠了。不料你這個丫頭居然有如此福氣,還能做到空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貴妃!」

  朱顏下意識地怔了一下:「皇……皇貴妃?」

  「是啊,僅次於皇后的皇貴妃!」赤王拍著大腿,很是得意,「要知道,赤之一族近兩百年來還是第一次出一位皇貴妃!」

  朱顏愣了半天,失聲:「那……誰是皇后?」

  「自然是白之一族的某個郡主。怎麼了?」赤王這才發現女兒有些異樣,愕然,「難不成,你還想當皇后?」

  「我……」她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說不出話來。

  赤王看到女兒的表情,忍不住歎了口氣:「別傻了……無論皇太子多喜歡你,可是你畢竟是赤之一族的郡主,違反了宗法,又怎麼能當皇后呢?」

  「……」她半晌才喃喃,「這……這是他說的?」

  「這是幾千年來空桑皇室的禮法!」赤王看到女兒的表情,也不自禁嚴肅了起來,「阿顏,你可別再

  孩子氣,想要得寸進尺——乖,我們不求非要當皇后的,啊?」

  朱顏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喃喃:「那……他要立誰為皇后?」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會是雪鶯郡主。」赤王皺了皺眉頭,顯然對此也有些不悅,「皇太子今天和白王私下密談了那麼久,估計是商議妥當了,要在其他幾個郡主裡再選一個——不然,白王那老傢伙肯和我們退婚?他還不早就跳起來了?」

  「是嗎?」朱顏低聲喃喃,臉色蒼白。

  「阿顏!」赤王連忙站起來扶住了女兒,發現她全身都在劇烈地發抖,趕緊把她抱在了懷裡,用力拍了拍,「別傷心。這不過是應付一下祖宗禮法罷了……他若不這麼做,只怕也當不成皇帝。」

  朱顏趴在父親的懷裡,聽著這樣的話,只覺得刺心的痛。

  是的,她知道父王說的一切都沒有錯——身為空桑的皇太子,如今時影身上肩負著巨大的重壓,要顧及天下大局和黎民百姓。眼下,他若要繼承帝位、便要爭取六王的支持,便少不得要迎娶白王的女兒為皇后。

  這一切,都是一環扣一環,哪一步都不能缺少的。

  可是……可是……

  「就算是另立皇后,但皇太子的心卻是在你身上。這就夠了。」赤王拍了拍女兒,安慰,「你看,你的母妃嫁給我的時候也只是個側妃,這些年我有哪裡虧待她了?等將來有一日皇后死了,你也可以像青

  妃那樣成為三宮之主……」

  「夠了!」朱顏卻一顫,陡然脫口,「別說了!」

  赤王吃驚地低下頭,看到了女兒竟然是滿臉的淚水——那樣悲傷的表情,竟然讓他鋼鐵一樣的心都刺痛了一下。

  「別哭,別哭,」他忙不迭地拍著女兒的後背,「再哭父王就要心疼死了。」

  朱顏不管不顧地在他懷裡放聲大哭,哭了許久,直到外面天徹底的黑去,才終於漸漸的平息了,小聲地哽咽。

  「我、我回去睡了。」她失魂落魄地喃喃。

  —

  回到房間時,房間裡已經點起了層層疊疊的燈,璀璨如白晝。

  朱顏異常地沉默,只是看著那些跳躍的火焰發呆——火是赤之一族、乃至整個大漠信奉的神靈,傳說每一個赤族的王室,靈魂裡都有著不熄的火焰。可是,而這樣熱烈而不顧一切的燃燒、又能持續多久呢?

  她從鬢髮上抽下了玉骨。唰的一聲,一頭秀髮如同瀑布一樣順著手臂跌落,將她一張臉襯得更蒼白,在銅鏡裡看去、竟令她自己也隱約覺得心驚。

  屈指算算,這一年多來,她的生活經歷了許多巨大變化。一路跌宕,峰迴路轉,幾次撕心裂肺死去活來——作為赤之一族唯一的小郡主,她自小錦衣玉食、開朗愛笑,從不知道憂愁為何物,可在這短短的一段時間裡、她卻哭了那麼多,幾乎把前面二十年攢下的淚水都一下子流盡了。

  那些落下的淚水,每一

  滴裡都帶走了她生命裡原本明亮充沛的光芒。漸漸的、讓她成為現在的樣子:不再那樣的沒心沒肺,不再那樣的不知進退,不再那樣的自以為是——就如現在,知道了他要另立皇后、她卻居然沒有暴跳如雷一樣。

  她並沒有憤怒,只是覺得悲涼。

  朱顏將玉骨緊緊地握在手心裡,忍不住抬起頭看了一眼伽藍白塔頂上,那裡燈火通明——現在的他,在做什麼呢?估計是被萬眾簇擁著,連閒下來片刻的時間都沒有吧?他……會有空想起她嗎?

  雖然同在帝都,她卻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從未有過如此遙遠。

  以前,師徒兩人獨處深谷,他的世界裡只有她。她只要一個轉身、便能和他面對面。可以後他當了皇帝,有了無數的後宮妃嬪,無數的臣民百姓,他的世界就會變得無比的廣大和擁擠,她必須要穿過人山人海、才能看上他一眼。

  他的世界越來越大了……到了最後,她會不會找不到他?

  如果他不當空桑皇帝,那該多好啊。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浮現,便被她死死地壓住了。朱顏甚至覺得羞愧:這麼想,實在是太自私了吧?只想著霸佔住他為自己一個人擁有,卻忘記了他本身是就是一個流著帝王之血的繼承者——即便是獨處深谷的時候,他的心裡、本來也就裝著這個雲荒。

  朱顏托著腮,看著夜色裡的伽藍白塔怔怔地出神,漫無目的的想著

  ,心裡越發的紊亂不安。無意間眼角一瞥,忽然看到一隻飛蛾從敞開的窗戶裡飛了進來,撲簌簌地直撞到了房間的燈下,直撲火焰。

  她下意識地抬手擋了一下,想要將那只蛾子趕開。

  而下一個瞬間,她忽地怔住了——

  不,那不是飛蛾!而是……而是……

  朱顏顧不得燙手,飛快地捏住了那只差點被火焰舔舐的小東西,發現那居然是一隻紙鶴:殘破不堪,歪歪扭扭,缺損了半邊的翅膀,血污狼藉,不知道經過多少的波折才跌跌撞撞地飛到了這裡。

  「呀!」她從床上跳了起來,頓時睡意全無,「蘇摩!」

  ——這,分明是她上個月派出去打探蘇摩消息的紙鶴!

《鏡前傳·朱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