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難怪你不惜冒了風險從無色城趕來。倒也是難得。」雲煥冷笑起來,沉吟著遙想大陸另一邊密佈的戰雲,眉間不知不覺又攏上了白瓔極度厭憎的那種殺戮表情,「西京在那邊是被飛廉纏住了吧?居然還沒死?倒是命大。」
「我要開始送靈了。」截口打斷,白瓔冷冷看著雲煥。
然而滄流少將並沒有絲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張輪椅上沉睡的人,聲音忽然變得和剎那前完全不同:「先幫我擦掉那滴血——」
「什麼?」白瓔詫異。
「師傅左頰上濺了一滴血,」雲煥的眼睛一直沒有移開,輕聲,「師傅她是不能忍受這樣的東西的——幫我擦掉它…請。」彷彿想起什麼,他加重了最後一個字的語氣,那是他幾乎從未對別人用過的字眼。
被那樣專注而夢囈般的語氣嚇了一跳,白瓔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臉頰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紅色。她詫然脫口:「為什麼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髒…根本不能碰。」雲煥微微苦笑起來,「而且,小藍也不讓。」
順著他的指尖,白瓔看到了一團藍灰色的毛球蜷縮在輪椅的靠背頂端,從慕湮遺體的肩膀後探出頭來,用警惕靈活的光盯著水邊交談的兩個人。
「那是什麼?狐狸?」第一次來到古墓的女子有些驚訝。
「師傅養了十幾年的藍狐。」雲煥簡單地解釋,做了一個「請」的催促手勢。
「它會讓我近身?」一邊涉水過去,一邊白瓔卻有些不確定地看著那小動物警惕的眼睛。
「應該會。小藍很聰明,能分辨不同的人。」雲煥忽地輕輕歎了口氣,眼裡有某種複雜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種和師傅相似的氣息。」
那樣的話讓白瓔微微一驚。然而就在那個剎那、一直盯著她看的藍狐忽然輕輕叫了一聲,果然消除了惡意,閃電般竄了過來,想要撲入她懷裡。
然而,冥靈女子的身體是虛無的,藍狐穿過了白瓔的身體、落在冷泉裡。
濕淋淋的藍狐回頭看著俯下身去的白瓔,忽然間彷彿明白了什麼。黑豆也似的眼裡,陡然有一種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經死去的冥靈…這個前來送師傅的女弟子,其實早就已經比師傅更早地離開了這個人間。
「師傅…師傅…」來到輪椅前,伸手恭謹地拭去了頰邊的血,感覺觸手之處的肌膚居然堅冷如玉石,白瓔一驚跪倒在水中,凝視著這一生都未謀一面的師傅,眼裡淚水漸湧,「我是二弟子白瓔…您看到了麼?我來送您去往彼岸了。願您來世無憂無慮、一生平安。」
無憂無慮,一生平安——空桑女劍聖一生倥傯跌宕,竟是沒有過真正無憂快樂的日子。白瓔跪倒在地底湧出的冷泉中,女子閉目合掌,開始靜默地念動往生咒。
除了祝誦聲,古墓裡沒有絲毫聲響。
作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瓔的靈力是驚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裡,嚴謹地按照著空桑古法進行著送靈的儀式,隨著如水般綿長的祝誦聲,咒語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禱著靈魂從這死亡的軀體上解脫、去往彼岸轉生。
雖然不明白空桑人的習俗,更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的東西,雲煥依然跪倒岸上的水邊,凝視著昏暗墓室內死去的人。
忽然間,彷彿有風在這個密閉的石墓內悄然流動,唯一的一盞燈滅了。
對於黑暗的本能警惕,讓雲煥在瞬間按上了劍。然而下一個剎那他的手就由於震驚而鬆開,驚訝地看著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層淡淡的白光、從死去的師傅身上透了出來!
隨著白瓔的吟唱,那層白光越來越清晰地從女劍聖身上滲透出來、游離、凝聚,最後變成了若有若無的雲。那樣微弱然而潔白的光芒、漂浮在這個漆黑一片的墓室內,隨著送靈的吟唱而變幻出各種奇異的形狀,最後漸漸凝聚成一個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著的白瓔,在冥靈女子身側徘徊許久,似是殷殷傳達著什麼話語。而白瓔的身子微微顫抖,停止了吟唱,只是點頭,彷彿答應著什麼。
「師傅!師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驚的聲音劃破了黑暗。
雲煥抬頭看著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師傅生前的剪影,只覺剎那間心都停止了跳動。來不及多想什麼,他涉水奔了過去,試圖去拉住那一片虛無的光芒。
「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看到有人驚擾了送靈儀式,白瓔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對著虛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雙手,手心向上——冥靈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狀的光芒閃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開來,化成了無數星光,迅速劃過。
雲煥踏入水中的剎那、只覺那無數細碎的流星如風般擦肩而過。生死在剎那間交錯而過,沒有絲毫停留。
「師傅!師傅!」有些絕望而恐懼地、他對著虛空呼喊,知道有什麼終將徹底逝去。
彷彿被那樣的絕望所震動,那些白光忽然凝滯了剎那,宛然流轉、輕輕繞著他一匝,拂動他的鬢髮。然後瞬忽離去,掠過重重石墓的門、最後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師傅…」輕風過耳而去,雲煥全部的神氣似乎也隨之潰散,頹然跪倒在水中。
許久許久,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靜無聲。
小藍依舊不願和雲煥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輪椅邊,順著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徹底成為石像的慕湮肩頭,靜靜俯視著跪在冷泉中的兩名劍聖弟子。
「師傅最後有話,要托我告訴你…」彷彿透支了太多的靈力,白瓔虛幻的形體更接近於透明,匍匐在水中,低聲斷斷續續道。
雲煥霍然抬頭。
「師傅說…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錯怪了你。」白瓔輕輕複述著,神色之間有一絲奇異、又有一絲悲憫,看著他,「她並不怨恨鮫人,希望我們也不要報仇。你已經破了不殺羅諾族長的諾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劍上、此後能少染血跡。」
雲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輪椅上的石像,薄唇緊抿著、彷彿克制著什麼情緒。他的左手用力地握著右手手腕——曾經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轉眼之間鋪天蓋地的血跡已經浸染了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絕望之下大開殺戒,就在師傅靈前背棄了自己的諾言!一念及此,強烈的痛悔忽然間就從心底直刺上來。
「師傅最後說——」白瓔輕微地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師傅的遺像、再回頭將視線落在臉色蒼白的滄流少將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她將復生。」
「什麼?!」這一句話彷彿閃電擊中了雲煥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間因為狂喜而雪亮,脫口驚呼,「復生?她將復生?!」
——空桑人、真的能復生?真的存在著輪迴和流轉?滄流帝國的少將本來是從來不信這些東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幾分相信。
為什麼不相信呢?相信師傅還存在於天地之間、相信魂魄不滅,相信必然會在這片大地上的某處重新相見。
「師傅會在哪裡復生?哪裡?」他不自禁地脫口急問。
白瓔的眼睛卻更加的肅穆,隱隱間居然有某種莊嚴的氣息,輕聲複述:「師傅說,她將去往彼岸轉生——天地茫茫,眾生平等。她或許去往無色城,或許轉生在大漠,或許轉生成鮫人,甚或會復生在冰族裡…」
冥靈女子微微一笑,看著滄流帝國少將:「這雲荒大地上的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會和她有關——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親人和朋友。你明白師傅的意思麼?」
雲煥眼睛裡的亮色忽然凝滯了,長久地沉默,卻沒有說話。
「所以,少將在對任何一個人揮劍之前、請都想一想。」白瓔凝視著他,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蒼生何辜。」
雲煥狹長的眼睛閃了一下,垂目不應,黯淡的墓室內,隱約看到一絲奇異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應: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處於危境,此後絕不因一時之怒而多殺無辜。如前日曼爾戈部之事不會再有。」許久,少將忽然開口,語聲忽轉厲,「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殺人!」
「什麼叫做蒼生?我們冰族是不是蒼生?我們一家人是不是蒼生!」忽然間彷彿被觸動了內心的怒意,雲煥冷笑著開口,「口口聲聲什麼蒼生,你們這群死人知道什麼!——你們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還談什麼憐憫蒼生!誰又來顧惜我們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用盡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還要我去想掙扎的方向對或者不對?」
白瓔一震,沉默,側頭看著泉中玉像:「這些話,你對師傅說去。」
「這種話,今日說過一次,此生絕不再提。」雲煥冷笑,按劍而起,眼神冷厲,「說又何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就是。說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傢伙。」
白瓔從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說,許久只是道:「師傅用心良苦。」
「我心裡都明白。」雲煥轉頭看著地底冷泉中那一襲寧靜的白衣,眼裡殺氣散去:「你我也算一場同門,最終卻只得師傅靈前一面之緣。」閃電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聲輕響,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開來:「從這個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靜默地看著那一劍、白瓔沉沉點頭,忽然道:「放心,帝都那邊絕不會得知你的師承來歷。」
雲煥霍然一驚,抬頭看著這個冥靈女子。
「西京師兄雖幾死於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劍聖弟子身份。」白瓔微微一笑,眼神卻清爽,「劍聖門下當以劍技決生死,而不是別的齷齪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馬,掠出墓外。
雲煥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個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這個身份?若不說穿便是秘密,若說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們,是真的沒有查過他的身份來歷麼?
守在外面的士兵們凍得瑟瑟發抖,卻一臉驚奇。
半夜裡居然有好幾道流星劃過。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著卻有兩道白光先後從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蒼穹裡。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懷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進去的是空桑的冥靈戰士,然而古墓裡沒有動響、也沒有打鬥的兵刃聲,片刻後他看到兩道白光一先一後飄散而出——第二道他依舊看清楚了是一個騎著天馬的白髮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麼。
雲煥少將果然是不可測的人物,到底有著什麼樣的背景?
難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嚴加關注,瞭解一舉一動。
然而,正在出神的時候石門卻轟然打開,他聽到靴子踩踏在結冰的地面上。是雲少將出來了?一驚之下,他霍然抬頭。
「將石墓周圍打掃乾淨,」站在黑洞洞的墓門口,應該是手按著門旁的機括、不讓石門重新閉合,雲煥的聲音卻平靜,一字一句吩咐,「然後,把這座墓給我用玄武岩徹底封死。」
話音未落、忽然間右臂一動,喀喇的碎裂聲傳來,石門機括居然被硬生生搗碎!
「小藍,出來麼?」雲煥霍然回身,對著黑暗低喝。
沒有任何回答。
少將鐵青著臉鬆開手臂,一步踏出。萬斤重的石門擦著他的戎裝、力量萬鈞地落下。
「再見…」頹然靠在永遠閉合的石門上,雲煥用聽不清的聲音喃喃說了一句,等狼朗以為他又有吩咐上來聽候時,少將的聲音忽然振作了,「給我採來最好的玄武岩、將這座古墓徹底封死!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這裡!」
徹底封死?狼朗的臉剎那蒼白下去。
那一瞬間他眼前閃過了一襲白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病弱女子…終於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劃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著北方盡頭落去。
蒼生沉睡,大地沉寂,這莽莽雲荒上、無意仰頭所見者又有幾何?
「那時候我們赤腳奔跑,美麗的原野上數不清花朵綻放。風在耳邊唱,月兒在林梢。我們都還年少…」
漆黑的荒漠裡,聲音因為寒冷而顫慄,然而那樣動人的歌詞、卻用嘶啞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邊輕撫著膝蓋上臥著的少女的頭髮,一邊用破碎不堪的調子唱著一首歌謠,眼睛是空茫的、抬著頭看著漆黑沒有一絲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暗夜裡忽然有啜泣聲,枕著歌者膝蓋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來,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頭埋入對方懷裡痛哭起來,「你的喉嚨被炭火燙傷了還沒好,再唱下去會出血的!」
「央桑,沒事的,你睡吧。從小不聽我唱歌,你是睡不著的。」黑夜裡歌者的聲音溫柔而嘶啞,輕柔地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你的腳還痛麼?冷不冷?」
為了不讓滄流軍隊發現,他們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裡都不敢生火。
於是姐姐抱著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氣裡相擁取暖。
「很痛,很痛啊!」畢竟年紀幼小,十六歲的央桑撫摸著被打斷的腳腕痛哭起來,身子瑟瑟發抖,「我恨死那個傢伙了!我要殺了他…嗚嗚,姐姐,我要殺了他!他不是人!」
那個傢伙是滄流的雲煥少將——那還是他們在被圍後、才從那些軍隊的稱呼裡得知的。
那之前、謝神的歌舞會上,他們一直以為那個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過是一個過路人而已。美麗任性的央桑傾心於那樣冰冷而矯健的氣質,以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鷹,向這個陌生人熱烈地奉上了自己的雲錦腰帶——卻不知道那正是他們一族的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