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荒·鏡 第2章

那個老人一驚:「您說天下又要大亂?可滄流帝國的統治,哪能輕易撼動?」

「呵…」九嶷王仰著頭輕輕笑了起來,沒有說話,只是道,「你下去休息吧。」

「是,父王。」白髮老人無奈,只得領命退下。一直到穿過了遊廊,走入了最濃重的陰影裡,老人才暗地裡回頭,看了王者一眼。那一眼裡,不知道有多少暗藏多年的厭惡與憎恨,在暗夜裡如匕首般雪亮。然後,那個白髮蕭蕭的世子沿著建築的陰影往外走了開去。

離宮裡,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九嶷山的山腹裡,那些連綿不斷的巨大墓室中,應該也是這樣的寂靜吧?

萬籟俱寂後,九嶷王獨自面對著那一面往生碑,出神。

那座一丈高、三尺寬的碑寂靜無聲地佇立在夜色裡,碑身潔白如玉,上面隱約有點點紅斑浮現,底座是一隻形狀怪異的巨大骷髏頭,嘴裡銜著一把劍,深深的眼窩似乎看不到底。

傳說這座往生碑是開創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所立,也是這位最偉大帝王留在九嶷的唯一一件標記。七千年王朝更替,九嶷山遍佈著歷朝皇帝皇后的寢陵,幾乎將山脈徹底鑿空。然而,其中唯獨缺少的,卻是第一代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遺體靈柩。

這一對偉大的帝后,被視為遠古時期魔君神後的轉生。相傳他們在生命終結的時候、踏上了倒流往天際的黃泉瀑布、離開了塵世,去往上古神人葬身的北海軒轅丘,因此並無留下遺骸。唯一留在九嶷山的、除了衣冠塚外,不過是一座石碑。

石碑上沒有一個字,底座是猙獰可怖的骷髏頭,嘴裡銜著那一柄傳說中星尊帝當年的佩劍「辟天」,隱喻著一將功成萬骨枯。

然而,沒有人知道一生叱吒睥睨、所向披靡的星尊大帝為什麼要在死前立下這樣一座碑。那空無一字的石碑,是暗示著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抑或是對自己的一生無言以對?

然而,這一面無字石碑凝聚了帝王之血的神力,卻成了溝通陰陽兩界的鏡子。每當有靈魂前來九嶷,投入黃泉,石碑上便會閃現那個人的名字。

在這裡不曾被修築成九嶷王離宮、與世隔絕之前,這塊碑是可以被所有空桑百姓所觸摸的——每次雲荒上有人亡故、他們的親友便會在轉生期滿之前,千里迢迢來到這裡,送亡靈最後一程。然後,對著這面石碑上一閃而滅的親友名字痛哭祭奠。

所以往生碑在空桑民間、又被稱為「墜淚碑」。

千年來空桑人在此碑前哭泣,血淚浸入石碑、潔白的石頭中竟隱隱蔓延開了紅絲,而石碑下那個骷髏底座,也被撫摩得光可鑒人。這座由星尊大帝立下的、守望著子孫後裔的石碑,凝聚了多少年的血淚和悲哀,成為通靈的神物。

九十年前空桑覆滅那一日,天搖地動,無色城開。

那之後,原本就是此地藩王的青王辰得到了滄流帝國的特許,繼續保留了這塊封地。然而新封的九嶷王卻無法享受這種安定——因為一夕之間,整座九嶷山都顫動起來!無字的碑上忽然沁出血珠,沉默銜劍千年的骷髏忽然張開了口,仰天大吼,眼中淚流如血。

彷彿地底下埋葬著的空桑歷代帝后全睜開了眼睛,怒視著叛國的青之一族,發出了詛咒。王陵中原本蟄伏封印的邪靈紛紛出洞,吞噬封地上百姓;而倒流的黃泉居然改成了順流,將無數冥界冤魂厲鬼從地底帶入了這個世間!

無論神廟裡的僧侶和巫祝怎樣日夜祈禱,都無法平息整座九嶷山上王陵中的憤怒。

最後無奈之下,新任的九嶷王聽從了伽藍白塔頂上智者的諭示——來到往生碑前,從怒吼的骷髏嘴裡抽出那把長劍,將一妻六妾九子、盡數斬殺在碑前。血潑碑面,待得最後一個兒子殺盡,骷髏眼中流的血終於停止,牙齒合攏,咬住了那把劍,重新沉默。

九嶷王以全家的血平息了地底的怨恨,將封地重新安定。

妻子總會再有的。那時候他是那麼想著,無視於結髮之妻和子女的哀求痛哭。那之後他安享這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納了十多名姬妾,然而十年中居然一無所出。

他曾求於伽藍帝都的十巫,然而即使是最精通煉丹的巫咸長老,都無法可想。甚至,連屬地上的青族都開始人丁寥落,每一對夫婦生育的子女往往只有伶仃一兩個,甚或無子,整整一族都開始逐漸衰弱。

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塊土地上浸透了空桑先皇的詛咒,根本不會容許他再有子孫後人。

有一段時間九嶷王瘋狂地縱情於聲色之間,直到身體虛弱不堪。十年之後,他聽從了屬下臣子的建議,收養了同族的青駿,並立其為世子。然後,再也不曾接近過女色。

然而這些年來,一直服用著巫咸贈與的延年駐顏靈丹,他外貌絲毫不見衰老,反倒是當年收養時才十三歲的青駿不可避免的老去,如今已經是八十高齡,卻一直只是世子的身份。

「他定然在想:你怎麼還不死?」

忽然間,空無一人的離宮內,有一排字慢慢浮凸在碑上。

九嶷王悚然一驚,低下頭看著底座上那個骷髏,面色厭惡已極。又是這個陰魂不散的東西!自從得到了這塊封地後,每夜都要聽著這個骷髏的喋喋不休,至今已經將近百年。

那個骷髏瞪著深不見底的空眼眶,牙齒依然緊緊咬著那把劍,然而字跡卻慢慢浮現在無字的石碑上:「你的死期到了。」

「閉嘴!」九十年來的高枕無憂錦衣玉食,當初權臣的陰梟冷定似被消磨了不少,九嶷王一怒踢在骷髏牙齒上,冷笑,「青駿狼子野心,和帝都裡巫朗那廝勾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傾國之亂我都過來了,豈會栽在那小子手上?」

骷髏深深的眼窩裡,似乎有冷笑的表情:「我說的,不是他。」

「那是誰?」九嶷王倒是一驚。

潔白的玉碑上,忽然閃現出了一幕景象:木葉蕭蕭而下,一名黑衣的傀儡師在暗夜裡趕路,藍發拂過密林的枝葉,悄無聲息。他的身後、一隻有著妖艷女童面容的鳥靈靜靜跟隨。

「那是…」九嶷王凝視著那一閃即逝的身影,被那樣無儔的美麗震驚,恍然覺得眼熟,卻想不起是誰。

「當年你手上的那個傀儡。」那個骷髏似乎在笑,那種笑容彷彿是地底湧出的,凝聚了無數恨意——

「當初種的因,請看如今結成什麼樣的果吧。」

幽暗的密林裡,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九嶷山上陰冷的寒意。

然而傀儡師卻在這樣陰邪的氣息中,舒展地歎了口氣。肩上坐著的那個偶人同時也長長做出了一個歎氣的動作,當然,不會有任何氣息從這個傀儡口中吐出。

一個多月前從桃源郡出發,一直晝夜不息地向著北方走,蒼梧之淵已經近在咫尺,九嶷山上亡靈的歎息也近在耳側——他不敢有半絲耽擱。

過了前面這一片密林,便是目的地了。

有一片葉子拂到了臉上,輕輕觸了一下便飄開。然而這樣輕微的觸碰、卻讓走著的鮫人忽地一震,在原地頓住了腳。全身的「眼睛」都張開了,在暗夜裡窺探著外物。

《鏡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