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皇后靜靜凝視著這個鮫人,眼睛黯淡下去。
「雖然有著一樣的臉,可你一點也不像純煌。」靜默了半晌,忽然,半空中一物啪的一聲跌落,「是不是因為這個東西的原因,所以你一點也不像純煌?」
彷彿被扯著引線拉回,一個偶人仰面朝天地跌落,正好落在蘇摩懷裡。
偶人手腳上還有絲絲縷縷斷了的引線,線頭上滴著血。然而偶人臉上,卻交織著痛苦和快意,惡毒和譏誚的神色——白瓔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脫口低低啊了一聲:
不是錯覺…這一次,絕不是錯覺!
只是從結界裡轉了一趟回來、阿諾居然又長高了半尺!
「不錯,它是在長大。」彷彿洞察自己血裔的任何心思,白薇皇后將那只意圖逃脫的偶人從虛空裡扯回主人身邊,眼睛裡帶著厭惡的神色,「龍神出世、海皇的力量也隨之覺醒——本體和鏡像之間一榮俱榮,所以這個東西也長大了那麼多。」
「可如果繼續長下去…」白瓔陡然想起、自從見到這個傀儡娃娃起,它就似乎在不知不覺地慢慢長大,不由到抽一口冷氣,喃喃,「它會…」
「會長到和我一樣,就如孿生兄弟。」停頓的剎那,蘇摩忽然冷笑著回答,將那個扭動掙扎的偶人抓在手裡——他的手還在流著血,然而在抓住阿諾的剎那、他的氣色就明顯的好轉了。
傀儡師拎著那只偶人,將一根一根斷裂的引線重新接了回去。
每接上一根,偶人的扭動掙扎就微弱一分。當一半的引線接上時,阿諾就安靜了。
然而,它的眼睛卻是一直不安靜的、幽綠的光在小小的眼底轉動,如同螢火。
「它本來也就是被我在母胎內吃掉的孿生兄弟。」傀儡師看著不停長大的傀儡,眼底轉瞬籠罩了往日一貫的陰冷和邪異,用滴血的修長手指勾起阿諾軟軟耷拉下來的頭,冷笑,「你看…它已經懂得要掙脫我了。將來就算它反過來吃掉我,也是不稀奇的。」
「蘇摩!」雖然對方是用這樣玩笑的口氣說話,白瓔卻已然覺得不祥,想一把奪過那個偶人,「扔了它吧…這種東西如果不扔掉,真的遲早會吃了你的!」
「不要管我。」蘇摩只是冷笑,在她的手伸過來時、憑空輕輕一掠,「可以還我了。」
白瓔一怔、低頭才發現手上那只穿著引線的指環已然落回了他手裡。
傀儡師將指環小心地套上阿諾的關節,然後將斷裂的引線續上——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眼底的陰梟和邪異一分分的濃重起來,彷彿又回復到了往日那樣的喜怒莫測。
——無法想像、就在片刻前的水底結界裡,他曾這樣憑著一線、牽著她走過那樣漫長無盡頭的路。安靜而溫柔。
「純煌的後裔,已經淪落至此了麼?」看著偶人和傀儡師之間的關係,被蘇摩方才迎頭一問鎮住的白薇皇后重新開口,歎息,「身上的『惡』、已經到了瀕臨極限,壓倒你自身意識的時候了…怎麼會這樣。要知道純煌身上、是一點點的陰影都不曾有啊。」
「是麼?」傀儡師接完了最後一根線,嘴角忽地彎起,「一點點都不曾有?——若不是出於私心、他怎會洩漏海國的秘密,讓你和琅玕繼承那樣的力量?他知道那是你的心願——為了讓一個小姑娘完成這一生原本無法達到的心願,他擅自洩漏了族裡相傳的秘密,將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釋放。」
半空裡的眼睛平靜而冷澈,反駁:「錯。你不知道當時雲荒大陸上的情景——他雖是海國之人,但應該也是希望雲荒大陸能一統,不再延續戰亂,所以才把力量借給了我們。」
「是麼?」蘇摩忽地大笑起來,「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偉大…偉大到、要去悲憫雲荒大陸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給海國帶來了什麼樣的命運麼?」
「連我都不知道琅玕會變成那樣,他又怎麼能預測未來的命運?當時的琅玕和我、是足以背負起這樣的力量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靜裡帶著悲憫,看著縱聲狂笑的傀儡師,「無論怎麼揣測,心懷惡念的你、是無法瞭解純煌的。你玷污了海皇的血脈——就算龍神出世、你也不能再繼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記憶。」
「我為什麼要去記…」蘇摩冷笑,慢慢支撐著站了起來,「鮫人的壽命實在太長,我連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經快記不住,為何還要去記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繼承那種力量——然後帶著鮫人們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這個傀儡師的願望麼?
把被俘虜的族人帶回故鄉,這就是這個海皇的願望?為了獲得這種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開自己的神魂,修煉邪術?
那一刻,虛空裡的眼睛閃過了微弱的笑意,卻不說話。
傀儡師微微動了動手指,十隻樣式各異的戒指靈活地閃動著。
「你說我無法揣測純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樣,我是知道的。」頓了頓,彷彿是在想著如何措辭,蘇摩終究在嘴角浮出一個鋒銳的笑,「星尊帝殺他、也不算殺的冤枉。」
白薇皇后和白瓔都微微一怔。
「這個頭顱被扔到王座前的時候,你竟然沒注意到?幾千年來,你都沒注意到?——那個頭顱上,有著男子的臉!」蘇摩只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隱隱有殺氣,「你離開碧落海的時候他還不曾變身吧?鮫人只會為一個原因而選擇性別——所以,以星尊帝那樣的性格,滅了海國後,如何能留著他?」
白瓔恍然,卻隨之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來。
那樣的話說出後,白薇皇后卻沒有立刻回答什麼。
虛空中的眼睛忽然闔上了,彷彿是回憶著什麼、彷彿又是掩蓋著眼裡的種種情緒。
不知是不是靈力合一後的影響,白瓔雖然不知道皇后的表情,卻感到憑空有種種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湧上來,呼嘯著,幾乎將她內心充滿。她忽然身子微微發抖,連忙用雙臂撐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著內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來找你!」依稀中,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鏡像幻影。
那個聲音是對著一個鮫人少年說的。碧海藍天,風往北吹,木蘭舟發。那個少年涉水而來,遙遙送別,龍在他的頭頂盤旋,遠遠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種凌駕一切的美、的確是沒有性別的。
是什麼讓他改變…
風吹起他深蘭色的長髮,鮫人少年眼睛裡有千言萬語、卻隻字未吐。而那個即將獲得力量、準備回去完成夢想的紅衣少女雀躍而歡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鄉。只在船頭對著他說了那樣一句話——而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沒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沒有感激,不是沒有思念,只是,一切還抵不過少年時的夢。
她有著那樣強勢的性格、決絕而剛烈,從小起心裡就藏著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圖,千秋家國夢。那些年來不停的馳騁,腥風血雨見慣了,早已漸漸淹沒了心裡的那片藍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戰中不斷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屬、一個接著一個倒下或者離去。而身側一直和她並肩前行的、只有那個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後,她已然君臨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后偶然回想當初少女時的過往,也只依稀記得一個極親切、極溫柔,卻也漸漸模糊的影子罷了。
都忘了麼?…戰火滾滾的雲荒大陸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個鮫人少年曾竭盡全力完成她的所有願望,只希望她能快樂。甚至在她和那個人返回雲荒的時候,都不曾阻攔半句。因為他知道、天生愛好搏擊風浪的女船長,是無法留在這片平靜的故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