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荒·鏡 第35章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著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制這條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後,依然狂怒地擺動著尾巴,揮舞利爪,吐出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征天軍團吞沒!

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著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手捧金盤,帶著空桑軍隊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裡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乾脆不再控制,只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洩著千年積壓的怒氣。天火墜落如雨。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的恍惚起來,身體裡有一種詭異的虛弱,彷彿是…對了,彷彿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回頭看去,只見靠著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只偶人如風箏一樣的飄在夜空中,正仰頭望著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一眼望去,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的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只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到夜空——不過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裡,對著滿空的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裡,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力量的獲得,都伴隨著無數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徵著「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呼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裡閃出一種絕決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呼,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髮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著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面前,輕輕抬手撫摩著頸下的逆鱗,將上面的長箭小心拔出,包紮著傷口,輕聲撫慰:「平息你的憤怒吧。征天軍團已經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面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撫著逆鱗,平息著龍的憤怒,白瓔抬起頭,對著巨龍柔聲說著話。

奇跡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剎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復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鬍鬚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裡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白衣女子,溫和從容。彷彿低下頭,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說著什麼。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歎了口氣,撫著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回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閉了一下眼睛,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白瓔輕輕歎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

那裡,有著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托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著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著蘇摩,輕聲,「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雖然馬上白衣太子妃卻一再回顧,卻依然片刻不停地抖韁催馬離去,喃喃叮囑,眼神裡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蘇摩霍然一驚:不知為何,那種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裡,隱約有永遠訣別的意味。

白瓔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淚水,只是頻頻回首、沉默地離去——除了和她共用一個靈體的那個魂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後,她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的、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后歸去、便要兌現自己的諾言,為空桑而捨棄一切——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六合八荒,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麼辦?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一直的回頭望著,望著那個少女時代開始就眷戀著的那個人,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邊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恭喜龍神復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復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回去了。」金盤裡的頭顱對著這邊微笑,一直對這個帶走他妻子的鮫人保持著禮貌風度,「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著你們從鬼神淵帶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裡,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裡,割出滿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無聲落在龍鱗上。

彷彿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回首看著新的海皇——也看著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滿目的寧靜和悲哀。

「真像…」龍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只有隱忍,只有壓抑,無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時空逆轉了七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鏡龍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