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生裡,也實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視了許久,她忽然低下頭去,吻了一下那個額頭,眼裡簌簌留下一行淚來。冥靈的吻和淚,都是虛無的,沒有落到肌膚上,就毫無覺察地化成了煙霧。
再見。再見。她在心裡默默說。那個聲音是如此強烈,幾乎要衝破她沉默的胸臆。
對不起啊…我就要離去了,卻沒有勇氣親口對你說訣別的話語。
我一直是這樣優柔的一個人,在這一生裡我只勇敢過兩次:一次在我十八歲嫁給你那天;還有一次,就是在今日。我每次最勇敢的時候,都是在離開你的時候。
我要去做我應該、必須做的事情了,真嵐。
無數的話語在胸臆裡湧動,但最後只化為一聲歎息。她側頭望向玉座旁的水鏡,那裡,開闔不定的波光裡隱約呈現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認出了那是百年來真嵐曾經獨自默默注視過無數次的畫面。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
原來,即便是百年的相伴,彼此心中依然保留著一方天地。如她昔年的心路,以及他登上王位前的坎坷,這些,即便是可以言辭中能看似淡然的提及,卻誰都不會深入描述,而對方也從不追問下去——那是屬於彼此的秘密花園,掩埋著昔日血肉模糊的傷口。時日長久,已然連自己都不會去回顧。
他們是一對多麼聰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親,百年來他們抖手相攙走過了那片似乎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相敬如賓。但是心中那一份赤誠,卻從未剖露。
或許因為,在真正的相遇時,他們都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歌哭無忌的少年歲月。所以在最後的離別來臨之時,也唯獨只能這樣沉默的告別。
真嵐…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復國,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陽光之下。而你,將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與你共同守護這片雲荒大陸。
你一定會成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們走吧…」她沒有久留,無聲無息地走開,對著白薇皇后輕聲道。
「好孩子。」那個一貫嚴肅威嚴的皇后,眼裡終於流露出女性溫柔的光芒,慈母般地凝視著自己的血裔,歎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瓔輕輕搖頭,淺笑,「十八歲那年開始,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天馬扇動著潔白的雙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渦裡。
在那個人消失後,許久許久,金盤裡的那顆頭顱依然沒有睜開眼,只是臉上掠過了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忽然輕輕開口,說了一句「再見」。
那兩個字輕如歎息。
原來,在這一生裡,他所在意的人始終都要一個個地離他而去。
水鏡裡波光離合,一幅遙遠的圖像碎裂了又合攏——一個紅衣女子的笑靨在水面上蕩漾,帶著明朗颯爽的氣息,風塵僕僕地走入了一座繁華的城池,身後跟隨著流浪藝人裝扮的牧民。
那個與他命運相關的霍圖部女子,終於也要來到葉城了麼?
九嶷山地宮。
魔渡眾生!——進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聽!你聽!那是什麼聲音?」那笙嚇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拚命扯。
是破壞神?還是…這個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們一行人沒有盜寶者的技術和經驗,光為了確定那一座是星尊帝的王陵就費了一天多的時間。而等找到了,又不能依靠挖掘盜洞縮短距離,是硬生生辟開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門,一路從正門直闖進來的。
這樣硬碰硬的闖入,自然遇到了無數機關和埋伏,頗費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盜寶者都快到達陵墓最深處的時候,他們還剛剛來到享殿。
享殿裡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讓他們驚覺有人剛剛在之前到達過。看到前方出現了三條支路,蘇摩和西京卻並不急。蘇摩用一個術法封住了那些四處蠕動的赤蛇,讓離珠不再尖叫,便開始查看四周的情況,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個大字時,蘇摩的臉色忽然有了微妙的變化。
「山河永寂」。
長久地凝望著星尊帝寫下的那四個字,海皇低下頭來,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了陵墓深處傳來的深沉語聲。
在那一瞬間,蘇摩臉色一變,右手閃電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龍探出的腦袋。
「龍,少安毋躁。」傀儡師望向深不見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這真的是『那個人』的聲音?你確定?怎麼可能…他的魂魄還在這個世上?」
袖中的蛟龍鱗片劇張,眼裡射出炯炯的光,張牙舞爪,完全沒有了一貫的溫和氣度。
那個聲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國仇家恨,無限的怒火從地底熊熊燃起,將龍神慢吞吞的好脾氣瞬間蒸發。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龍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宮裡又充斥著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著,蛟龍不得不強自克制著積壓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龍神這般的怒意,顯然印證了一件事——
古墓深處的那個聲音,來自於星尊帝!
西京臉色也變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光劍,把那笙拉到身側。
只有跟著進來的美人離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間看著那具巨大的骨架發呆,聽得陵墓深處忽然傳出的那個陰沉聲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諾,她又站定了。
那個已經白髮蒼蒼青駿世子說:只要她引著這些人去殺了九嶷王,就還給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