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夠可笑的…你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鮫人少年微微笑了起來,一指外面縈繞的千重雲氣,冷酷,「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好!」耳邊傳來的回答、卻是因為激動而片刻不遲疑的。
陡然間一陣風掠過伽藍白塔頂上,一片羽毛輕飄飄地從雲端墜落。
彷彿失明的眼睛陡然間就能看得見了,他眼睜睜地看到那個女孩子絕決地橫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間往後傾斜,似乎沒有重量一般地、從女牆的豁口上躍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個從來拘謹溫和的貴族少女第一次展現出的烈烈性情,彷彿脫殼而出的雪亮利劍,瞬間劃開他內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瓔!他忽然間極其強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彷彿被利爪緊緊扣住,無法發出一個字。藍發的少年鮫人踉蹌著衝到了女牆邊,手指接觸到了最後一絲向上拂起的秀髮。
那個瞬間,眼前忽然又恢復到了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那樣的…錯了,不是那樣的!他怎麼會有那樣的記憶…
真實的過往並不是那樣的…那一日,其實不是結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觸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個印記,達成了自己多年來處心積慮謀劃的企圖。那個貴族的女孩臉色蒼白地閉上眼睛,帶著殉道者般的神色,任憑一個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一個卑賤的鮫人奴隸打破了婚前必須維持的純白封印。
她必將被廢黜,而另一個白族貴族少女將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計策,而他,不過是一個如同阿諾般的傀儡——一個為了贖回自由而出賣了靈魂的傀儡。真正卑賤的鮫人。
他沒有看見真正的「結束」。
在大婚典禮上,驚呼聲響徹雲霄的時候,他耳邊尚自迴響著她的最後一句囑咐,而那個人卻披著霓裳盛裝、從白雲霧靄中如同白鶴羽毛墜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東西。
「相信你?除非你從這裡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徹底的終結。
百年後,他乘龍御風,飛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點。他在風中低下頭,頹然抬起手抵住了額頭,藍色的長髮如同水一樣覆蓋了他的臉。
白瓔,白瓔…喃喃念出的那個名字隨著呼吸一起灼烤著他的心,將所有記憶焚燒。
原來,從那個時候起,自己就愛著那個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話,卻百年來一直不肯說出口。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說呢?是什麼樣的詛咒,封印了這一句本來只要一說出口,就能改變彼此一生的話?這原本是他這黑暗齷齪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陽光的機會啊!
那個純白色的女子宛如長夜裡的孤燈,曾照亮過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經完結了,一切的一切…永遠不可能再回頭了。遵守約定從白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個少女,用死亡將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卻從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給他的判詞是「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
——那麼,就讓他來回到這個起點,將命運的轉輪逆反過來罷!
在他神思恍惚的剎那,龍神卻發出了不安的長吟,將蘇摩喚醒。
「水底深處似乎有戰亂…海皇,你看到了麼?」龍望向鏡湖最深處,眼眸裡有一絲擔憂,「今日是開鏡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卻已然甦醒結出了幻象——不知有誰驚動了它?」
蘇摩默默望向鏡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確正在發生一場激戰!
「是復國軍遇到了危險麼?」龍神也覺察到了,不安地擺了一下尾巴,抬頭吟了一聲,「海皇,我們還是先去復國軍大營一趟吧。」
「不。」微微遲疑,卻旋即吐出了斬釘截鐵的話,蘇摩將視線從水底移開,「我看到真嵐了,他就在底下。不會有事,先去帝都。」
聽得那樣的回答,龍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一甩尾將蘇摩從背上拋了出去!
「復國軍的安危,難道還比不上你個人的恩怨?」龍狂怒地呼嘯,眼睛轉成了血紅色,「你的族人在搏殺,你卻為了一個女人棄他們不顧!…你根本不配做海國的王!」
「我本來也不想做海國的王。」漠然地,蘇摩嘴裡吐出一句話,「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頭望向伽藍帝都——夕陽如血,那裡依稀可見一個白色的光點,應該是白瓔帶著天馬已經飛臨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會帶族人一起走——不過,都七千年了,要復國也不在乎拖那麼一天,」他冷笑著轉身,眼裡光芒閃爍,桀驁不馴,「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這一天可以去扭轉命運——就算是星辰墜落大地毀滅,也無法阻攔我!」
冷冷地說著,他拂袖一揮,自顧自地朝著晚霞深處掠去。
龍凝視了他背影片刻,眼神複雜地變幻,吐出炎熱的呼吸。然而最終只是低吟了一聲,身子一蟠,幻化為一道金色的閃電穿入了鏡湖的深處,水波霍然裂開。
夕陽墜落到白塔背後之前,白瓔乘著天馬飛臨了帝都上空。
風從耳際掠過。望著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眼睛裡忽然透出一絲複雜的情愫——那裡,是她渡過孤獨的少女時代的地方,伴隨著一生裡最激烈的愛與恨。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走吧。」彷彿察覺到了她一剎的軟弱和猶豫,身體裡的那個聲音輕聲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