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問你也一樣,」朱顏也不多說,一把將那張通緝令扔到了他的懷裡,「這上面說的是真的嗎?」
「什……什麼?」福全愣了一下,展開那張通緝令看了看,滿懷狐疑地喃喃道,「沒錯。這上面的人,的確是叛軍逆首!」
「我不是說這個!」她皺眉,「這通緝令上的人,如今還活著嗎……?」
福全一時間沒明白她為什麼要這麼問,又看了一眼通緝令,點了點頭,口裡賠笑:「自然是還活著。這個逆黨首領三天之前還帶著人衝進了葉城水牢,殺傷了上百個人,劫走了幾十個復國軍俘虜呢……」
「真的?」朱顏脫口道,只覺得身子晃了一晃。
「當然是真的。為何有這一問?」福全有些詫異,看著她的臉色,「莫非郡主有這個逆首的下落?」
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摸索著找到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猷地鬆了一口氣。
沉默了片刻,忽然失聲笑了起來。
「郡……郡主?」福全愣住了。她笑什麼?
「哈哈哈.....」她仰頭笑了起來,只覺得一下子豁然開朗,神清氣爽,心裡沉甸甸壓了多日的重擔瞬間不見,笑得暢快無比,「還活著……還活著!太好了!居然還活著!」
「……」福全在讓不知道說什麼,滿頭霧水地看著這個赤王的千金坐在那兒,一邊念叨,一邊笑得像個傻瓜。
「太好了!淵……淵他還活著!」
隔著一道深深的垂簾,內堂有人在靜靜地聽著她的笑。
「咕。」身邊白色的鳥低低叫了一聲,抬眼看了看他的臉色,有些擔憂畏懼之色。然而時影坐在葉城總督府的最深處,聽著一牆之隔那熟悉的銀鈴般的笑聲,面色卻沉靜如水,沒有絲毫的波瀾。
她笑得這樣歡暢,這樣開心,如同一串銀鈴在簷角響起,一路搖上雲天,聽得人心裡也是明亮爽朗了起來——想必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她也經受了不少的折磨和煎熬吧。
所以在壓力盡釋的這一刻,才會這樣歡笑。
原來,在她的心裡,竟是真的把那個鮫人看得比什麼都重。
「不過……為什麼師父要瞞著我?還說等著我找他報仇?」笑了一陣,朱顏才想到了這個問題,嘀咕了一聲,有些不解,「淵要是沒死,我遲早都會知道的呀!他為什麼要故意那麼說?」
簾幕後,時影微微低下了頭,看著手裡的玉簡,沒有表情。重明抬起四隻眼睛看了他一眼,卻是一副洞察的模樣。
「算了……師父一向冷著臉,話又少,估計是懶得向我說這些吧?」外頭朱顏又嘀咕了一聲,「讓淵跑了,他大概也覺得很丟臉,所以不肯說?真是死要面子啊……」
重明咕嚕了一聲,翻起四隻怪眼看了看身邊的人,用喙子推了推他的手——你看你看,人家都想到哪兒去了?心裡的想法若是不說出來,以那個死丫頭的粗枝大葉,下輩子都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意吧?
然而時影袖子一拂,將嘀嘀咕咕的神鳥甩到了一邊,冷著臉不說話。
外面,朱顏嘀咕了幾句,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又覺得有點僥倖,拍了拍胸口,鬆了口氣:「太好了!既然淵沒死,我也就不用找師父報仇了!哎,說句老實話,我一想起要和師父打,真是腿都軟了。」
「啊?」福全在一邊聽她笑著自言自語,滿頭的霧水。
簾幕後,重明聽得搖了搖頭,眼裡露出嘲諷。
「本來想著,就算我打不過,被師父殺了也是好的。」朱顏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現在好像也不用死了。」
她最後一句極輕極輕,簾幕後的人卻猛然一震。
「啊?郡主還有個師父?」福全聽得沒頭沒尾,只能賠笑著,勉強想接住話題,「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吧?」
「那是。」朱顏笑了起來,滿懷自豪,「我師父是這個雲荒最厲害的人了!」
簾幕後,時影的手指在玉簡上慢慢握緊,還是沒有說話。
「哎,」朱顏在外面又歎了口氣,不知道又想起了什麼,憂心忡忡,「不過等下次再見到,他一定又要打我了——我這次捅的婁子可大了!」
是啊,誰叫那天她氣昏了頭,竟嚷著要為淵報仇、要殺了師父?對了,還有,她以前那句隨口的奉承謊話也被他戳穿了!天哪……當時沒覺得,現在回憶起來,那時侯師父的表情真是可怕!
她怔怔地想著,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算了,既然師父沒殺淵,就沒什麼事情了。反正她也不用找他報仇,也不用你死我活……最多挨幾頓打,軟磨硬纏一下,估計師父也就和以前一樣原諒自己了。
她滿心愉悅地站了起來,一伸手將那張通緝令拿了回來,對福全道:「哎,沒事了!對了,等白風麟回來,你跟他說,我要去帝都一趟,想問他要個出城的手令——回頭讓他弄好了,我明天再來拿。」
她說得直截了當,只當統領葉城的總督是個普通人一般呼來喝去。
「郡主要出城?」福全有些詫異,但不敢質問,只能連聲應承,「好,等總督大人回來,屬下一定稟告!」
「嗯,謝謝啦。」朱顏心情好,笑瞇瞇地轉過身。
她轉過身,準備離去,外面暮春的陽光透過窗簾,淡淡地映照在她身上,讓這個少女美得如同在雲霞之中行走,明麗透亮。
眼看她就要走,房間裡,重明用力地用喙子推了推時影的手臂,四隻眼睛骨碌碌地轉,急得嘴裡都幾乎要說出人話來了。然而白袍神官坐在黑暗深處,手裡緊緊握著那一枚玉簡,低下頭看著手心,卻依舊一言不發。
赤王的小女兒心情大好,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去。然而,剛走到台階邊,忽然感覺背後有一道勁風襲來!
「誰?」她吃了一驚,來不及回頭,想也不想抬起手,刷地結了一個印——這些日子以來她的術法突飛猛進,揮手之間便已經結下了「金湯之盾」,只聽「丫」的一聲,有什麼東西一頭撞上了無形的結界,瞬間發出了一聲重重的悶響,摔在了地上,整個結界都顫抖了一下。
「啊?」她定睛一看,不由得失聲驚呼,「四……四眼鳥?」
果然,有四隻血紅色的眼睛隔著透明的結界瞪著她,骨碌碌地轉,憤怒而凶狠。剛才的一瞬間,化為雪雕大小的重明從內室衝出,想要上去叼住她的衣角,結果卻一頭撞在了結界上,幾乎整個頭都撞扁了。
「對……對不起!」朱顏連忙揮手撤去了結界,將它抱在了手裡,抬起手指,將重明被撞得歪了的喙子給正了回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神鳥憤怒地在她手背上啄了一下,痛得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誰知道你會在這裡啊?還一聲不響就上來咬我!我這是誤傷!」朱顏憤然嘀咕,彷彿忽地想起了什麼,陡然變了臉色,脫口而出,「呀!你既然在這裡,那麼說來,師父他……他豈不是也……」
話說到一半,她就說不下去了,張大了嘴巴怔怔看著房間的深處。
重門的背後,珠簾深卷,在黑暗的深處靜靜坐著一個白袍年輕男子,正在無聲地看著她,眼神銳利,側臉寂靜如古井,沒有一絲表情。
師……師父!
第二十章:與君陌路
那一瞬,她只覺得腿一軟,幾乎當場就跪下了。
如果不是重明死死扯住她的衣角,朱顏幾乎要下意識地拔腿就逃了,然而在最初一刻的驚駭過後,她的腦子恢復了一點知覺,在臉上堆起一點諂媚的笑,咳嗽了一聲,一點點地蹭過去,便想要好好地求饒道歉。
是的,既然闖了禍、惹惱了師父,總不能縮著頭躲一輩子吧?既然遲早都要過這一關,擇日不如撞日,今日碰見,不如就硬著頭皮過去求饒。
以師父以往對自己的態度,拼著挨一頓打,估計也就好了。
「啊……這位是……」作為心腹,福全自然也知道總督大人最近在深院裡接待了一位貴客,然而對方身份神秘,總督大人從不令僕從進去,此刻他卻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客人的模樣,不由得有些無措,不知道該不該阻攔郡主。
然而,這邊朱顏賠著笑臉剛走到了房間裡,不等想好要怎麼說,時影卻從榻上已經站了起來,也不見抬腳,一瞬間已經到了她的面前。
「師,師父……」朱顏下意識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背後卻靠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再也不能退——她只覺得背心一冷:他……他要幹什麼?這樣沉著臉瞪著她,不會又要打自己吧?
她嚇得心裡一跳,臉色都白了,求助似的看了看旁邊的福全。然而奇怪的是就在這短短剎那間,那個近在咫尺的侍從忽然就從她的視野裡消失了!
朱顏深深吸了一口冷氣,知道師父已經設下了天羅地網,隔絕了周圍的一切,只能無奈地收回了視線,一咬牙,猛然低下頭,撲通一聲雙膝跪地,用負荊請罪似的態度低頭大聲求饒:「師……師父饒命!徒兒知錯了!」
一語出,她屏住呼吸等待回答,心裡計算著如果師父問她「錯在哪裡」,就立刻回答:「對師尊動手,出言不遜,罪該萬死!」
然而耳邊寂靜,竟然沒有聲音。
她以為師父還在生氣,背心一冷,不敢抬頭,連忙又低著頭大聲喊了第二遍:「徒兒知錯了!求……求師父原諒!要打要罵,絕不抱怨!」
然而,話音落地,一片寂靜。時影竟還是沒有回答。
朱顏心頭撲通亂跳,感覺全身冷汗湧出,將小衣都浸濕了。她低著頭正在胡思亂想,只見眼角白影一動,心裡一喜,以為師父要伸手拉她起來。然而抬頭一看,發現那居然是重明飛上來,用喙子扯住她的衣襟拚命拉她起來。神鳥的四隻眼睛看著她,血紅色的瞳子裡滿是焦急。
怎麼了?它是讓自己別這麼幹嗎?師父……師父為什麼不說話?為了讓師父息怒,她一上來就行了這麼大的禮——要知道離開九嶷山後,她幾乎沒有對任何人再下過跪,哪怕是父王狂怒時要打斷她的腿,她也絕不屈服。此刻她做出了這樣大的犧牲,幾乎是拼著不要臉皮和骨氣了,他難道還不肯原諒她嗎?
朱顏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沉默的眼睛。
時影站在旁邊,卻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如她所預想的那樣問她「錯在哪裡」,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那種眼神是如此陌生而鋒利,令朱顏心裡一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
糟了!師父……師父這次,看來是真的很生氣?
耳邊重明的咕咕聲轉為焦急,用力扯著她,想要把她拉起來。然而時影眉頭微微一皺,袍袖一拂,瞬間將這只多管閒事的神鳥給掃到一邊,然後走近一步,對著她伸出手來,終於開口說了三個字:「還給我。」
朱顏下意識地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問:「什……什麼還給你?」
「玉骨。」時影的聲音冰冷而平靜。
「不要!」朱顏瞬地一驚,往後縮了一下,脫口,「你明明……明明已經送給我了!你....你在十三歲那年就送給我了!怎麼還能要回去?」
時影冷冷道:「不拿回來,難道還讓你留著它來殺我麼?」
「師……師父!」她震了一下,猛然間明白了他眼神裡的冷意,背後瞬間全是冷汗,結結巴巴,「徒兒……徒兒怎麼敢?」
「呵,你向來天不怕地不怕,有什麼不敢的?」時影居然冷笑了一聲,語氣平靜,看了一眼她手裡拿著的通緝令,忽然間,「今日你若是沒看到這個東西,此刻見到是否就要跳上來為他報仇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如靜水深流,讓人心裡發寒。
朱顏愣了一下,竟無言以對——是的,若是淵真的死了,此刻她一看到師父,說不定怒火萬丈,早就衝上去和他拚命了!可是謝天謝地,這一切不都沒有發生嗎?為啥師父老是揪著這個問題不放?
糟了,這回她得怎樣求饒,他才肯放過她呀?!
她哭喪著臉,垂頭喪氣:「我……我那天是隨口亂說的!您別當真。」
「欺師滅祖,這種話也能隨口亂說?」時影的聲色卻不動,語氣依然平靜而鋒利沒有半分放鬆的跡象,「你那時候是真的想殺了我,對吧?」
「徒兒年紀小,口無遮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去。」朱顏結結巴巴地開口,努力堆起笑臉來,「我哪敢和您動手啊……以徒兒那點微末功夫,還不立刻被師父打趴到地上了?」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似乎立刻洞察了她近日的改變,淡淡說道,「不必太過謙虛。你進步很快,以現在的能力,和我動手至少也能撐一刻鐘吧…...如果掌握了玉骨的真髓,甚至可以和我鬥上一場。只可惜……」
他手指微微一動,朱顏忽地覺得頭上一動,玉骨竟然「刷」地一聲從她的髮髻裡跳了出來,朝著時影的手心飛去!
「師父!」她驚呼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一把抓住了玉骨,「不要!」
還好,她這一抓還抓住了玉骨的尾巴。那支簪子在她掌心微微跳躍,似乎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竭力想要掙脫。她用盡全力用兩隻手死死地握住玉骨,和那一股力量抗衡著,一時間竟然都沒有辦法開口說上一句求饒的話。
然而,這一場短暫的拔河,最終還是以她的失敗而告終。
當身體裡力氣枯竭的瞬間,「刷」的一聲,玉骨如同箭一樣從她掌中飛去,回到了時影的手中——晶瑩剔透的尖端上還沾染了一絲殷紅,那是從她掌心飛出時割破的痕跡。
那一絲血沁入玉骨,轉眼間消失無痕。
時影低頭看著手裡的這一支簪子,眼神複雜,沉默無語——原來,轉眼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在她走的時候,他送了她這一支簪子,為她挽起了一頭長髮。銅鏡裡她的眼眸清澈,神情卻懵懂,對於這個禮物的珍貴並沒有太多的清晰瞭解。
這支簪子流傳自遠古,從白薇皇后開始,便在空桑皇后發上世代相傳。母親去世後,父王拿走了她手指上的后土神戒,也褫奪了她的身份,然而這支簪子卻被保留了下來。那是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他曾經將它鄭重托付給了那個少女,一併托付的,還有心中最珍貴的東西。可是時隔多年,事過境遷,到最後,卻發現原來一切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多麼可笑,多麼愚蠢啊……
他沒有說話,只是收回了這支簪子,在手心默默握緊,就如同握緊了一顆無聲無息中碎裂的心。
「師父!」朱顏踉蹌著跌倒在地上,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心裡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是的,那種沉默,甚至比發怒時更嚇人!
他看了她一眼,腳步一動,便想要離開。那一眼令朱顏打了個寒戰,連站起來都忘了,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在地上便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失聲道:「師父!你……你不會就這樣不要我了吧?」
他似乎也被這句話震了一下,低下頭看著她——她倒是乖覺,不用他開口,就猜測到了他此刻忽然下定的決心。
「是我不好!千錯萬錯都是徒兒的錯!」聽到他沒有否認,朱顏心頭更害怕,聲音都有些發抖,「您要是生氣,就狠狠地責打徒兒好了,我一定一聲痛都不喊!可……可千萬別這樣不要我了啊……」
時影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往後退了一步。朱顏死死抓著他的白袍下擺,怎麼也不肯鬆手,居然整個人在地上被拖得往前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