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顱的雙眼驀然睜開。
安靜的水底忽然沸騰了,似乎有地火在湖底煮著,一個個水泡無聲無息地從緊閉的石棺中升起來,漂浮在水中。每一個水泡裡,都裹著一張蒼白的臉,然而那些長久不見日光而死白的臉卻是狂喜的,看著祭壇上金盤裡的頭顱和斷肢,嘴唇翕合:
「恭迎皇太子殿下返城!」
有些感慨地,頭顱笑了笑,然後另外一邊金盤上的斷手揮了一下,向全部臣民致意。
「天祐空桑,重見天日之期不遠了!」狂喜的歡呼如同風吹過。
「大家都繼續安歇吧,」大司命吩咐,一向枯槁的臉上也有喜色,「繼續貢獻你們所有的靈力、為冥靈戰士提供力量吧!天神保佑,雲荒從來都是空桑人的天下!」
「天祐空桑,國祚綿長!」十萬空桑人的祝頌震顫在水裡,然後那些氣泡逐漸慢慢消失了——天光都照射不到的湖底,懸掛著數以萬計的明珠,柔光四溢。氣泡消失後的湖底,只有看不到邊際的白石棺材鋪著,整整齊齊。
「老師,好久不見。」子民們都退去之後,驀然間那只斷手動了起來,攀住大司命的肩膀——在瞬間消失的空桑一城人中,唯獨這位能「溝通天地」的老人不必沉睡在石棺中,而能以實體在水下行動如常。空桑人歷代的大司命,也都是皇太子太傅。
「皇太子殿下,」看到調教了那麼多年,真嵐的舉止還是不能符合皇家的風範,大司命不由承認失敗的苦笑了起來。
然而看著那隻手,大司命面色忽然一凜,叱問:「『皇天』如何不在手上?!」
「送人了。」滿不在乎地,頭顱回答,「人家辛苦把我送到天闕,我好歹是個太子、總得意思一下吧?」
「什麼?!殿下居然拿皇天送人?」大司命身子一震,看著真嵐的頭顱,眼睛幾乎要瞪出來,「這、這可是空桑歷代至寶啊!皇天歸帝,后土歸妃,這一對戒指不但和帝后本人氣脈相通、彼此之間也能呼應——這麼重要的東西,殿下怎麼可以輕易送人?」
「總不能讓我再去要回來吧?」頭顱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然而,看到大司命睿智穩重的臉已經漲紅,手中的玉簡幾乎要敲到他頭上來,真嵐連忙開口分解:「啊,您老人家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先聽我說——我給那個丫頭戒指,也是為了讓她繼續幫我們啊!」
「繼續?」大司命顫抖的花白長眉終於定住了,然後沉吟著皺到了一起:「也沒錯——她既然能戴上皇天,就證明她也能為我們破開其他四處封印!找到這樣一個人可不容易啊。」
「對!太不容易了,怎麼能這樣放她走呢?」斷手再度攀上了大司命的肩膀,贊同地用力拍了一下,「老師您也知道、那戒指和我本體之間氣脈相通是吧?那丫頭戴著『皇天』,就會下意識地感覺到其餘四處封印裡面『我』的召喚,她會去替我們破開的!」
「說的倒是…」大司命沉吟,看了一下金盤上的頭顱——百年過去了,這張臉還保持著傾國大難來臨時的樣子,然而,率性的語氣依舊,而皇太子殿下顯然已經在持續百年的痛苦煎熬和戰爭中成長起來了。
將那只亂爬上肩膀的斷手捉開,大司命苦笑:「但是那個人夠強麼?解開東方封印完全是碰運氣——另外四處封印,可哪一個都是非要有相當於六王的力量才能打開啊。」
「她很弱,根本沒有自己力量。」斷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金盤上的頭顱配合著撇撇嘴,「所以,我們得幫她把路掃平了才行。」
「…」大司命沉吟著,轉頭看看丹砌下面待命的六王,「此事,待老朽和六部之王仔細商量——皇太子身體剛回復了一些,先好好休息吧。」
「絲…疼啊,你輕一點不行麼?」
所有一切都歸於空無之後,祭台上只留下了一個半人。白衣女子細心地輕輕解開右手手腕上勒著的繩索,然而那道撕裂身體的皮繩深深勒入腕骨,稍微一動就鑽心疼痛。另一邊金盤上,真嵐痛得不停抱怨。
「嚓」,輕輕一聲響,清理乾淨了傷口附近的血跡碎肉後,白瓔乾脆利落地挑斷了繩索,那條染著血污的皮繩啪的落到了地上。她拿過手巾,敷在傷口上——百年的陳舊傷痕,只怕癒合了也會留下痕跡吧?
看著旁邊金盤裡的臉龐,忽然間感到刺骨的悲痛感慨,淚水就從眼裡直落下來。
「嗯?哭了?」空無的水的城市裡,本來應該看不見滴落的淚水,然而真嵐不知為何卻發現了,「別以為看不見,你念力讓水有了熱感——剛才落到我手上的是什麼啊?」
旁邊金盤裡的頭顱說著話,另一邊肢解開的斷臂應聲動了起來,拍了拍妻子的臉,微笑:「真是辛苦你了。」——然而,他的手卻穿越了她的身體,毫無遮攔地穿過。
他忘了、她已經是冥靈,也沒有了實體。
真嵐怔了怔,看著一片空無之中,眼前這個凝結出來的幻象,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白瓔皺眉,看它,「好沒正經…一點皇太子樣子都沒有。」
「你也不是才看見我這樣子了,愛卿。」真嵐皇太子笑起來了,但是眼裡卻有說不清的感慨,看著自己結縭至今的妻子,「忽然覺得很荒謬而已——世上居然有我們這樣的夫妻…簡直是一對怪物。」
看著對方身首分離的奇怪樣子,又低頭看看自己靠著念力凝結的虛無的形體,白瓔也忍不住笑了——然而笑容到了最後卻是黯然的。真嵐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地,讓那個虛幻的形體在他掌心保持著形狀。白瓔默不做聲地翻過手腕,握著真嵐的手,中指上的那枚『后土』奕奕生輝。
居然變成了這樣…百年前,從萬丈白塔上縱身躍向大地的她、從來沒有想過命運居然會變成如今這種奇怪的情形。雖然鬼姬的比翼鳥接住了她,但是她想、真正的白瓔已經在那一瞬間死去了。
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於是就像死去一樣、無聲無息地蜷縮在伽藍城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裡,一直過了十年。十年中,外面軍隊的廝殺、嚎叫,百姓的慌亂、絕望,絲毫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皇太子妃已經仙去了——空桑人都那麼傳說著,因為看到那一襲嫁衣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上飄落,而地面上卻沒有發現她的屍骸。而且,當日,國民還有目共睹地看到了雲荒三位仙女、乘著比翼鳥在雲端聯袂出現。
於是不知道從哪裡有了傳言,說:皇太子妃本來是天上的九天玄女,落入凡間歷劫,因為不能嫁給凡人,所以在大婚典禮上雲荒三仙女來迎接她、乘著風飛回了天界。
那樣的傳說,被整個信仰神力的空桑國上下接受,信之不疑。夕陽西下的時候,很多國民走到街頭對著聳立雲中的白塔祈禱,希望成仙的皇太子妃保佑空桑,並稱呼那座白塔為「墮天之塔」——然而,沒人知道、那個傳言的始作俑者居然是皇太子真嵐。
欺騙天下人的謊言、是為了維護空桑皇室的尊嚴,和白之一族的聲譽。
然而,即使事件的真相被掩蓋,也被嚴密地禁止流傳,然而在空桑國鮫人們私下的傳言裡,關於皇太子妃白瓔郡主居然是被他們同族的鮫人奴隸勾引,無顏以對從而自盡——這個消息還是如同靜悄悄的風一樣快速地傳開。幾千年來一直作為奴隸的鮫人一族每個人都幸災樂禍,覺得那個叫做蘇摩的鮫童狠狠打了空桑人一耳光,為所有鮫人揚眉吐氣。
很快,又有傳言說、那個叫做蘇摩的鮫人,是被星尊帝滅國後掠入空桑的海皇的後裔,血統尊貴,所以容貌舉世無雙——這個消息更加無憑無據,接近附會,但是那些鮫人奴隸非常樂意相信那是真的。海皇覺醒,蛟龍騰出蒼梧之淵——而那個叫「蘇摩」的少年是鮫人的英雄,必然將帶領所有被奴役的鮫人獲得自由、回歸碧落海,重建海國。
傳言漫天飛的時候,城外冰族的攻勢也越來越猛烈。然而,傳言裡的兩位當事人都不知曉這一切了——蘇摩被釋放、離開了雲荒流浪去了遠方;而傳說中仙去的女子,卻是躺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地窖裡,用劍聖傳給她的「滅」字訣沉睡著。
她把自己想像成一具倒在無人知曉地方悄然腐化的屍體,上面佈滿了菌類和青苔,夜鳥歌唱,籐蔓爬過。無知無覺。千百年後,當城市成為廢墟、鏡湖變成桑田,或許會有人在這個廢棄的地窖裡發現她的屍體,然而,不會有人再認得她曾是誰。
她沉睡了足足十年。一直到那一天,頭頂上急促的馬蹄聲驚醒了她,慌亂的報訊聲傳遍伽藍城每一個角落——
「危急!危急!冰族攻破外城!青王叛變!白王戰死!皇太子殿下陷入重圍!」
白王戰死?白王戰死!
她忽然驚醒過來,全身發抖,驚怖欲死——父王、父王陣亡了?父王已經整整八十歲了,已經幾乎舉不動刀了…他、他居然還披掛上了戰場?他為什麼還要上陣!
——「因為白之一部裡面,唯一有力量接替他的女兒躲起來在睡覺呀。」
潮濕昏暗的地窖裡,忽然有個聲音桀桀笑著,陰冷地回答。
「誰?誰在那兒?」她猛然坐起,向著黑暗深處大聲喝問,不停因為激動而顫抖。
「醒了呀?」那個老婦人的聲音繼續冷笑,點起了燈,雞爪子似的手指撥著燈心,燈光下、深深的皺紋如同溝壑,「大小姐可真是任性啊,這一覺睡得夠久的了…再不醒,老婆子我都要先入土了呢。」
「容婆婆。」眼睛被燈光刺痛,很久她才認出了那是族中最老的女巫——父王不知道她何時醒來,派女巫來守護沉睡著的女兒。
面對著容婆婆彷彿轉瞬間更加蒼老的臉,她忽然覺得羞愧難當。
「外城攻破,外城攻破!皇太子殿下將被處以極刑!」
外面的金柝聲還在不停傳來,她全身因為恐懼而發抖著,在昏暗中慌亂地摸索:「我的光劍、我的光劍呢?」她眼裡有狂亂急切的光,甚至沒有發覺自己身上覆滿了青苔,頭髮變得雪白、長及腳踝,長年的閉氣沉睡已經讓面色蒼白如鬼。
「在這裡。」容婆婆從黑暗中走過來,從寬大的袍袖底下摸出一個精巧的圓筒,遞給她,「我好好地收起來了——我想郡主終究有一天還是需要它的。」
她的手指猛然抓住了圓筒狀的劍柄,微微一轉,喀嚓一聲、一道三尺長的白光吞吐出來。震動著手腕,調試著光劍的長短和強度,她剛覺得手感慢慢回復,就飛身掠了出去。
她抓著劍,從街道上掠過,快得如同閃電。
「我們完了,皇太子殿下要被他們俘虜了!」
「青王背叛了?他害死了白王、也出賣了皇太子殿下!」
「空桑要滅亡了嗎?天神啊,為什麼聽不到我們的祈禱?」
「赤王、藍王、黑王、紫王還在,不要怕!還有四位王在啊!」
「皇太子都死了,皇家血脈一斷、空桑最大的力量就失去了!失去了帝王之血、還有什麼用!」
亡國的慌亂籠罩了本來奢華安逸的伽藍城,到處都是絕望的議論,街道上看不到路面,所有人都走出房子,由大司命帶領著匍匐在大街、上對著上天,晝夜祈禱——多少年來,空桑人以神權立國、信仰那超出現實的力量。然而,這一次,上天真的能救空桑麼?
「那些冰夷要車裂皇太子殿下!就在陣前!」
祈禱中斷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在民眾中傳播著,所有人都在發抖。
「車裂…」高高的白塔頂上,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神殿裡大司命的臉也陡然變了:「他們、他們居然知道封印住帝王之血的方法?那些冰夷怎麼會知道?怎麼會!」
「是誰?是誰洩漏了這個秘密!」仙風道骨的大司命狀若瘋狂,對天揮舞著權杖:「唯一知道封印帝王之血方法的人只有我!——是誰?指揮冰夷攻入伽藍城的?究竟是誰!」
「智者,時辰到了。」金帳外,巫咸不敢進入,跪在外面稟告。
金帳內沒有一絲光亮,黑暗深處,一雙眼睛閃著黯淡狂喜的光,吐出兩個字:「行刑。」
軍隊的中心空出了一片場地,五頭精壯的怒馬被牢牢栓在樁上,打著響鼻,奴隸們揮動長鞭用力打馬,那些馬被鞭子抽得想掙斷籠頭往前方跑去,將韁繩繃得筆直。每一匹怒馬都拉著一根堅固非常的鐵鏈,鐵鏈的另一頭、鎖在中心那個高冠長袍的年輕人手腳上。
城上城下無數軍隊包圍著,聽到金帳中的命令傳出,城上空桑人絕望地摀住了臉。
空桑人年輕的皇太子被綁在木樁上,手腳和頸部都被皮繩勒住,然而那個平日就不夠莊重的皇太子卻一直微笑,毫無驚怕。聽到行刑的口令,他驀然開口,對著城上黑壓壓的軍隊和臣民,說了最後一句話:「力量不能被消滅,天祐空桑,我必將回來!」
語聲未畢,韁繩陡然被放開,五匹怒馬向著五個不同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樣的瞬間,伽藍內城上四道影子閃電般撲下,直衝層層重兵核心中的皇太子。
「四王!四王!」一直到影子沒入敵軍,城上的空桑人才反應過來,大叫,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希望。
然而那一絲希望一瞬間就滅了,因為冰族陣前也是掠起了黑色的風,顯然早有防備、「十巫」中的八位分頭迎上了由高處下擊的四王,立刻陷入了纏鬥。
就在那個剎間,怒馬狂奔而去,木樁上的人形陡然間被撕成六塊,只餘軀體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