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城最冷清的小巷裡,有人徹夜未眠。
小小的身體在床上輾轉,湛碧色的眼睛一直睜開著,在黑暗裡凝視著屋頂——周圍的同伴們都睡著了,無論是炎汐還是寧涼,都在一天辛苦的訓練之後陷入了酣睡。孩子們的鼻息均勻,起伏綿長,耳後的鰓也伴隨著呼吸一開一合,偶爾發出喃喃的夢囈。
蘇摩獨自在黑夜裡靜靜地聽了許久,眼裡掠過一絲複雜的感情。
是的,在這個雲荒生存了那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族人的呼吸如此平靜均勻。在這個世界裡,鮫人從出生到死,哪一天哪一夜不在痛苦中掙扎?——或許如姨說的是對的,這些和他一樣的同齡孩子,是心甘情願地留在這裡,接受了為海國而戰的命運,心裡充滿了崇高明亮的犧牲意志。
和他比起來,似乎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呢……
剛想到此處,子夜過後,窗欞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悄然移過,將門拉開了一線,看了進來。蘇摩瞬地一驚,赤足跳下地來,一把抓起了床頭的小傀儡偶人,小心翼翼地繞過熟睡的小夥伴,朝著門口無聲無息走了過去。
門外月色如銀,一個美麗的女子站在那裡,對著他招了招手,神色嚴肅——那是如意,按照約定的時間來接應他了。
孩子一言不發地跟著她往後走,來到了那一口井旁邊。
在冷月下,那口古井爬滿了青苔,依稀看得到井台上刻著繁複
的花紋。井口黑洞洞的,最底下似乎有汩汩的泉水,在冷月下,極深處掠過一絲絲的光,如同一隻睜開在大地深處的神秘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蘇摩一靠近這口古井,忽然間就打了個寒顫。
這口井,就是通往鏡湖的水底通路。
“好了,今天下午長老們都回鏡湖大營去了,趁著這個空檔,你快走吧。”如意壓低了聲音,指著黑黝黝的井底,“從這裡沿著泉脈往前游,游出一百里,就能進入鏡湖水域了。然後你浮出水面看看伽藍帝都的方向,再潛游過去……可能要游上三四天才能到,能支撐住嗎?”
蘇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帶上這個,”如意將一個小小的錦囊掛在了他的脖子上,叮囑,“這裡面是我為你準備的一些乾糧和藥——你身體還沒恢復,這段路又那麼長,真怕你到半路就走不動了……唉,記住,如果找不到姐姐,要回來的話,這裡的大門隨時對你敞開。”
“不,”孩子抬起頭,一字一字地回答,“我一定會找到姐姐的!”
如意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眸子裡略過一絲黯然,摸了摸孩子的頭:“好吧,那你就去吧……要留住人心,談何容易。”
孩子沒有再說話,只是赤足走向了井邊。
他在井口邊上站住了身,最後一次回望冷月下美麗的女子。葉城的花魁看著他,眼裡不知為何流露出一絲哀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動,欲
言又止,最終只是歎息了一聲:“你一路小心。”
“嗯。”孩子停頓了一下,輕聲,“謝謝你,如姨。”
那一瞬,如意的身體卻微微顫了顫。
蘇摩吃力地攀爬上了石台,然後毫不猶豫地一躍,跳入了那口深不見底的井,如同一隻撲向火焰的蒼白單薄的蝶。
“啊!”那一刻,如意再也忍不住,失聲發出了輕輕的驚呼,隨即咬緊了牙關,臉色蒼白。
蘇摩躍入了古井,奇怪的是,下墜的過程出乎意料的漫長。孩子幾乎有一種恍惚,彷彿自己置身於不見底的黑暗河流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感覺自己接觸到了水面。
在接觸到水面的那一刻,孩子心裡有一絲微微的詫異:
這個古井下面的水,竟然是溫的!
溫暖而柔軟,從四面八方蔓上來,溫柔地包裹住了躍入其中的瘦小的孩子。蘇摩在一瞬間覺得難以言表的舒服,不知不覺就放鬆了神智,讓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就如同回到了遙遠的母胎裡一樣。
—
當那個孩子小小的身影從井口消失後,如意依舊站在冷月下,怔怔地看著那口深邃的井,眼神黯然,忽然間有淚水奪眶而出。
“怎麼,捨不得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冷冷問。
——冷月下,三位原本應該回到了鏡湖大營的長老,赫然出現在了此處!
“長老。”如意連忙拭去眼淚,行禮。
泉長老問:“把那個符咒放到他身上去了麼?”
“是的。”如意低聲回答,臉色蒼白,“他……一點戒備都沒有,以為只是我送他路上吃的乾糧。”
“很好。這樣一來,那孩子就毫無防備地墜入‘大夢’之中了,”泉長老走到了井台旁,俯視了一眼黑洞洞的井口,“這孩子身負海皇之血,如果不讓他放鬆警惕,我們的術法可是很難起效果的——全虧了你,如意。”
如意沒有說話,臉色蒼白。
“今晚這事情絕密,只有我們四個人知道,”泉長老看著其他三個人,一字一頓,“不能讓任何第五人知道。大家明白了麼?”
“明白!”幾位長老斷然回答,毫不猶豫。
泉長老回過頭,對著另外兩位長老道:“好了,時間不多,我們開始吧——‘大夢之術’是雲浮幻術裡最高深的一種,需要我們三人合力,趁著月光射入井口的瞬間進行。大家快一點。”
“好。”三位長老聯袂,圍住了古井——就在那一瞬間,所有遮蔽井台的青苔在一瞬間消失,那些古老的石頭上發出閃耀的光芒來!
那是一圈圈的符咒,被鐫刻在井上,密密圍繞著井口,如同發著光的圓圈、通往黑黝黝的另一個世界。
三位長老在冷月下開始祝頌,聲音綿延宏大,似是用盡了全部的靈力在操控著什麼。隨著咒語的不斷吐出,深井裡的水忽然微微泛起了波瀾,一波一波翻起,形如蓮花,在月色下盛開!隨著水波的湧動
,水裡無知覺飄浮的孩子也微微動了動,如同一個在母胎羊水裡沉睡的胎兒,顯得無辜而純淨。
他的脖子上掛著如意送給他的那個小錦囊,裡面也有同樣的金光隱約透出,一圈一圈擴散,將孩子圍繞在了水裡。
她不忍心再看下去,回頭走回了前廳,掩上了門。
其實,蘇摩此刻應該很開心吧?那個小小的孩子,毫不猶豫地從井口一躍而下,便以為可以拋下國仇家恨,從此天空海闊,自由自在地回去尋找他的姐姐,尋找他自己想要的那種生活。
可是,這個天真的孩子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被容許的!
作為一個鮫人的海皇,背負一切的復興者,怎能就這樣拋下一切、回到一個空桑人身邊去度過餘生?所有的族人,甚至是她,都不會允許這樣的選擇存在!人心的力量是強大的——可是,一個人的心意,又怎能比得過無數人的執念呢?
“沒事,他只是睡著了……在一個深深的夢境裡。”她的聲音輕如夢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喃喃,“等這孩子醒來,一切就都好了……他會從夢裡醒來,忘記那些不該記得的東西。”
“我們的海皇會回來,我們的海國也會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