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以下地勢平坦,長江在湘鄂之間迂迴曲折,浩浩東流,小舟隨著江水緩緩飄浮。眼見長江兩岸一個個市鎮村落從舟旁經過。從上游下來的船只有帆有櫓,一艘艘地越過了他。船上的人經過小舟時,對長鬚長髮、滿臉血污的狄雲都投以好奇驚訝的眼色。
將近傍晚時分,狄雲終於有了些力氣,同時肚子裡咕咕地響個不停,也覺餓得厲害。他坐起身來,拿起一塊船板,將小舟慢慢劃向北岸,想到小飯店中買些飯吃。偏生這一帶甚是荒涼,見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順江轉了個彎,只見柳陰下繫著三艘漁船,船上炊煙升起,他小舟流近漁船時,只聽得船梢上鍋子中煎魚之聲吱吱價響,香氣直送過來。
他將小舟划過去,向船梢上的老漁人道:「打魚的老伯,賣一尾魚給我吃,行嗎?」那老漁人見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願,卻不敢拒絕,便道:「是,是!」將一尾煎熟了的青魚盛在碗中,隔船送了過來。狄雲道:「若有白飯,益發買一碗吃。」那老漁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飯給他,飯中混著一大半蕃薯、高粱。
狄雲三扒兩撥,便將一大碗飯吃光了,正待開口再要,忽聽得岸上一個嘶啞的聲音喝道:「漁家!有大魚拿幾條上來。」
狄雲側頭看去,見是個極高極瘦的和尚,兩眼甚大,湛湛有光。狄雲登時心中打了個突,認得是那晚到獄中來和丁典為難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記起丁典說過他的名字,叫做寶象。那晚丁典擊斃兩僧,重傷兩僧,這寶象卻見機逃走了。
狄雲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說這個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囑他日後若是遇上了,務須小心。要是給這寶象和尚發覺了丁典的屍身,那可糟了。他雙手捧著飯碗,饒是他並非膽小怕死之輩,卻也忍不住一顆心怦怦亂跳,手臂也不禁微微發抖,心中只說:「別發抖,別發抖,可不能露出馬腳!」但越想鎮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聽那老漁人道:「今日打的魚都賣了,沒魚啦。」寶象怒道:「誰說沒魚?我餓得慌了,快弄幾條來!沒大魚,小的也成。」那老漁人道:「真的沒有!我有魚,你有銀子,幹麼不賣?」說著提起魚簍,翻過來一倒,簍底向天,簍中果然無魚。
寶像已十分飢餓,見狄雲身旁一條煮熟的大魚,還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漢子,你那裡有魚沒有?」
狄雲心中慌亂,見他向自己說話,只道他已認出了自己,更不答話,舉起船板,往江邊的柳樹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蕩了出去。
寶象怒道:「賊漢子,我問你有魚沒有,幹麼逃走?」
狄雲聽他破口大罵,更是害怕,用力划動船板,將小舟蕩向江心。寶象從岸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向他擲去。狄雲見石頭擲來,當即俯身,但聽得風聲勁急,石頭從頭頂掠過,卜的一聲,掉入了江中,水花濺得老高。
寶象見他躲避石頭時身法利落,儼然是練家子模樣,決非尋常漁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媽的快劃回來,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寶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塊石頭,便即擲出,跟著左手又擲一塊。狄雲手上划船,雙眼全神貫注地瞧著石塊的來路。第一塊側身避過,第二塊來得極低,貼著船身平平飛到,當即臥倒,躺在艙底。這其間只是寸許之差,眼前只見黑黝黝的一塊東西急速飛過,厲風刮得鼻子和臉頰隱隱疼。他剛一坐起,第三塊石頭又到,拍的一響,打在船頭,登時木屑紛飛,船頭上缺了一塊。
寶象見狄雲閃避靈活,小船順著江水飄行,越來越遠,當即用力擲出兩塊石頭,卻對準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擲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時便會洞穿沉沒,但這時相距已遠,接連幾塊石頭雖都打在船上,卻勁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寶象眼見制他不住,大怒喝罵,遠遠見到江風吹拂,狄雲的亂須長髮不住飛舞,猛地想起:「這人倒似個越獄的囚徒。丁典在荊州府越獄逃走,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說不定從這囚徒身上,倒可打聽到丁典的一些蹤跡。」想到此處,貪念大盛,怒火卻熄了,叫道:「漁家,漁家,快劃我去追上他。」
但柳樹下三艘船上的漁人見他飛石打人,甚是悍惡,早已悄悄解纜,順流而下。寶象連聲呼喊,卻有誰肯回來載他?寶象呼呼呼的擲出幾個石頭,有一塊打在一名漁人頭上。那漁人腦漿迸裂,倒撞入江。其餘漁人嚇得魂飛魄散,劃得更加快了。
寶象沿著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雲的小船迅速得多。寶像在長江北岸追趕,狄雲不住划船向南岸。寶象雖趕過了他頭,但和小船仍是越離越遠。狄雲心想:要是給他在岸邊找到了一艘船,逼著梢公前來趕我,那就難以逃脫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禱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靈,叫這惡和尚找不到船隻。」
長江中上下船隻甚多,幸好沿北岸數里均無船隻停泊。狄雲出盡平生之力,將船划到了南岸,這一帶江面雖然不寬,但樹木遮掩,寶像已望不過來,於是將那小包袱往懷裡一端,抱起丁典的屍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過身來,將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寶象遙遙望來,還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擇路的向南奔跑,只盼離開江邊越遠越好。奔得里許,不由得叫一聲苦,但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當前,原來長江流到這裡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轉身,見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廟,當即抱著丁典的屍身走到廟前,欲待推門入內,突然間膝間一軟,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他受傷後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虛弱,划船再加上抱屍奔跑,實已筋疲力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掙扎了兩次,無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氣。但見天色漸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寶像那惡僧總是不能找到咱們了。」這時丁典雖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當他是親密的伴侶一般。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復,這才掙扎著爬起,抱著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雲傷敗之餘,見到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著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臥在丁典的屍身之旁,就像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裡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小。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正是向土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雲吃了一驚,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下一藏,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著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裡,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透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是荒唐。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凶悍之極的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著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乾了,搭在神壇邊,臥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乘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余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捨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於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裡。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麼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滿頭長髮,滿臉長鬚,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裡,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身。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後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不近身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刀砍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像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衝出去拚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著便想:「我衝出去和他廝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願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像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人自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牆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的轉著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瞭。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傢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著頭髮,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他豈非就認不出我了?只是身邊沒有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鬍鬚,這滿頭長髮,還是洩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兩根頭髮,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精光,可當真痛得厲害。一面拔著,心中只想:「別說只是拔須拔發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於是拔一些頭髮鬍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個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須拔發時就快得多了,終於將滿頭長髮、滿腮鬍子拔了個乾乾淨淨。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麼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於是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樣,脫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污泥。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獲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裡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淒苦。
心中記掛著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後,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游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有出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著女聲又唱了起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貪圖你……」
下面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像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的,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你過來!」
狄雲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哪裡察覺,笑嘻嘻地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雲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
狄雲伸了伸舌頭,勉力想裝出一副油腔滑調的神氣,說道:「癩痢頭阿三唱慣了山歌,講話沒那麼順當。大師父,這裡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十里之內,沒有人煙。你別說想吃肥豬,便青菜白飯也是難找。這裡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鎮,有酒有肉,有雞有魚,大師父想吃什麼有什麼,不妨便去。」他自知無力殺得寶象,報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語,向西去尋飲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屍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終不止,刷刷刷地落在兩人身上。
寶象道:「你去給我找些吃的來,有酒有肉最好,否則殺隻雞殺只鴨也成。」
狄雲只掛念著丁典,嘴裡「哦哦」答應,走進殿中,只見丁典的屍身已從神壇下被拖了出來,衣衫盡數撕爛,顯是曾被寶象仔細搜查過。狄雲心中悲恨,再也掩飾不住,說道:「這……這裡有個死人……是……是你打死的麼?」
他臉色大變,寶象只道他是見到死人害怕,獰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來認認,這人是誰?你認得他麼?」狄雲吃了一驚,一時心虛,還道他已識破自己行藏,若不是決意保護丁典,已然發足便逃,當下強自鎮定,說道:「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裡的。」
寶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裡的人。」突然厲聲道:「去找些吃的東西來。你不聽話,瞧佛爺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雲見丁典屍身暫且無恙,稍覺放心,應道:「是,是!」轉身出廟,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須半天不回來,他耐不住飢餓,自會去尋食物。他終不成帶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過丁大哥身邊,找不到什麼,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兩步,寶象厲聲喝道:「站住!你到哪裡去?」狄雲道:「我去給你買吃的啊。」寶象道:「很好!你過多久回來?」狄雲道:「很快的,一會兒工夫就回來了。」寶象道:「去吧!」
狄雲回頭向丁典的屍身望了一眼,向廟外走去。突然背後風聲微動,拍拍兩響,左右雙頰上各吃了一記耳光。幸好寶象只道他是個不會絲毫武功的鄉下漢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寶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則狄雲腦筋並不靈敏,遇到背後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會閃身躲避,決計來不及想到要裝作不會武功。
狄雲吃了一驚,道:「你……你……」心想:「他既識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聽寶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銀子,拿出來給我瞧瞧!」狄雲道:「我……我……」寶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諒你這窮漢也沒銀子,憑你的臭面子,又能賒得到、欠得著了?哼,你說去給我買吃的,不是存心想溜麼?」狄雲聽他這麼說,反而寬心:「原來他只瞧破我去買東西是假,那倒不要緊。」寶象又道:「你這禿頭說十里之內並無人煙,又怎能去買了吃的,即刻便回?這不是明明騙我麼?哼,你給我說老實的,到底想什麼?」狄雲結結巴巴地道:「我……我……見了大師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寶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長滿黑毛的胸口,說道:「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麼?」一提到這「吃」字,登時腹中咕咕直響,更餓得難受。天亮之後,他早已在廟中到處尋過了,半點可吃之物也沒有。他喃喃地連聲說了幾句:「怕我吃了你麼?怕我吃了你麼?」這般說著,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雲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雲給這眼光只瞧得滿身發毛,已猜到惡僧心中在打什麼主意。寶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來不錯,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現成有一口豬在這裡,幹麼不宰了吃?」
狄雲心下不住叫苦:「我給他殺了,倒也沒什麼。瞧這惡僧的模樣,顯是要將我煮來吃了,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拚命一定被殺,殺了之後,仍是給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麼分別?只見寶象雙眼中凶光大熾,嘿嘿獰笑,邁步走來。
狄雲見他一步步逼來,一張醜臉越發顯得猙獰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縮。寶象笑道:「嘿嘿,你這瘦鬼,吃起來滋味一定不好。這死屍還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屍有毒,吃不得。沒法子,沒肥豬,瘦豬也只好將就著對付。」一伸手,抓住了狄雲左臂。
狄雲奮力掙扎,卻哪裡掙扎得開?心中焦急恐懼,真是難以形容。經過這幾年來的慘受折磨,早已並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給這惡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實是不寒而慄。
寶象眼見狄雲無法逃脫,心想不如先叫他燒好湯水,然後再行下手宰殺,只可惜這人不會自己宰殺自己,再將自己燒成一大碗紅燒人肉,雙手恭恭敬敬的端將上來,便道:「我殺了你來吃,有兩個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隨割隨烤,那麼你就要受零碎苦頭。第二個法子是一刀將你殺了,煮肉羹吃。你說哪個法子好?」
狄雲咬牙道:「你要……將我殺了,你……你……你這惡和尚……」欲待破口大罵,卻怕他一怒之下,更讓自己慘受凌遲之苦,罵人的話到得口邊,終於忍住。
寶象笑道:「不錯,你知道就好,越是聽話,越死得爽快。你倔強掙扎,這苦頭可就大了。喂,癩痢頭阿三,我說啊,你去廚房裡把那隻鐵鑊拿來,滿滿的燒上一鑊水。」
狄雲明知他是要用來烹食自己,還是忍不住問:「幹什麼?」
寶象笑道:「這個就不用多問了。快去!」狄雲道:「要燒水,在廚房裡燒好了,拿鐵鑊出來不方便。」寶象道:「廚房裡滿是灰塵、蜘蛛網,老佛爺一進去便直打噴嚏。我不瞧著你,你這小癩痢定要逃走。」狄雲道:「我不逃走便是。」寶象怒道:「我說什麼,便是什麼。你膽敢不聽話?」說著一掌揮出,在他右臉上重重一擊,又將他踢了個筋頭。
狄雲滾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燒水,倒是個機會,等得一大鑊水燒滾,端起來潑在他身上。他赤身裸體,豈不立時燙死了?」心中存了這個主意,登時不再恐懼,便到廚房去將一隻破鑊端了出來。見那鐵鑊上半截已然殘破,只能裝小半鑊水,半鑊滾水只怕未必能燙死這惡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燙他個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將鐵鑊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簷頭雨水,先行洗刷乾淨,然後裝載雨水,直到水齊破口,無法再裝為止。
寶像贊到:「好極,好極!癩痢頭阿三,我倒真不捨得吃了你。你這人做事乾淨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雲苦笑道:「多謝大師父誇獎。」拾了七八塊磚頭,架在鐵鑊下面。破廟中多的是破桌斷椅,狄雲急於和寶像一決生死,快手快腳地執起破舊木料,堆在鐵鑊之下。可是要尋火種,卻是難了。狄雲張開雙手,作個無可奈何的神態。
寶象道:「怎麼?沒火種嗎?我記得他身上有的。」說著向丁典的屍身一指。狄雲見丁典的大腿被寶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憤之氣直衝上來,轉頭向寶象狠狠瞪視,恨不得撲上前去咬他幾口。寶象卻似老貓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這才吃掉,對狄雲的憤怒絲毫不以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雲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兩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塊火石,尋思:「咱二人同在牢獄之時,丁大哥身邊可沒有這兩件東西,他卻從何處得來?」翻轉火刀,見刀上鑄得有一行陽文招牌:「荊州老全興記」。狄雲曾和丁典去鐵店斬斷身上銬鐐,想來便是那家鐵店的店號。狄雲握了這對刀石,心道:「丁大哥顧慮周全,在鐵店中取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闖江湖之用,不料沒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陰世。」怔怔的瞧著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淚下。
寶象只道他發現火種後自知命不久長,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貴體,你前生幾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腸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墳墓,福緣深厚,運氣當真不壞!快生火吧!」
狄雲更不多言,在廟中找到了一張陳舊已極的黃紙符簽,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著了火。火焰燒到黃紙簽上,本來被灰塵掩蔽著的字跡露了出來,只見簽上印著「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難諧」、「出行不利」、「疾病難癒」等字樣,片刻之間,火舌便將紙簽燒去了半截。狄雲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籤便知道了。」當即將紙簽去點燃了木片,鑊底的枯木漸燒漸旺。
鐵鑊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這半鑊水過不到一炷香時分便即沸滾。他心神緊張,望望那水,又望望寶象裸露著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舉,一雙手不自禁地打起顫來。終於白氣蒸騰,破鑊中水泡翻湧。狄雲站直身子,端起鐵鑊,雙手一抬,便要向寶象頭上淋去。
豈知他身形甫動,寶像已然驚覺,十指伸出,搶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厲聲喝道:「幹什麼?」狄雲不會說謊,用力想將滾湯往寶象身上潑去,但手腕給抓住了,便似套在一雙鐵箍中一般,竟移動不得分毫。
寶象若要將這鑊滾湯潑在狄雲頭上,只須手臂一甩,那是輕而易舉之事,但卻可惜了這半鑊熱湯,淋死了這癩痢頭阿三,自己重新燒湯,未免麻煩。他雙臂微一用勁,平平下壓,將鐵鑊放回原處,喝道:「放開了手!」
狄雲如何肯放下鐵鑊,雙手又是運勁一奪。寶象右足踢出,砰的一聲,將他踢得直跌出去,頭後腳前,撞入神壇之下。寶象心想:「這癩痢頭手勁倒也不小。」這時也不加細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費事。」
狄雲摸出腰間藏著的尖石,便想衝出去與這惡僧一拼,忽見神壇腳邊兩隻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將死未死,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絲光明,叫道:「我捉到了兩隻老鼠,給你先吃起來充飢,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鮮得緊呢,比狗肉還香。」寶象道:「什麼?是老鼠?是死的還是活的?」狄雲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還在動呢,只不過給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兩隻老鼠,從神壇下伸手出來給他看。
寶象曾吃過老鼠,知道鼠肉之味與瘦豬肉也差不多,眼見這兩頭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廟之中無甚食物之故,一時沉吟未決。
狄雲道:「大師父,我給你剝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湯喝,包你又快又美。」
寶像是個大懶人,要他動手殺人洗剝,割切煮食,想起來就覺心煩,聽狄雲說給他煮老鼠湯,倒是投其所好,道:「兩隻老鼠不夠吃,你再去多捉幾隻。」
狄雲心想:「我現下武功已失,手腳不靈,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現了一線生機,決不能放過,忙道:「大師父,我給你先煮了這兩隻大老鼠作點心,立刻再捉!」
寶象點頭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個飽,饒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雲從神壇下鑽了出來,說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頭。」
寶象渾沒當這鄉下小禿子是一回事,向單刀一指,說道:「你用罷!」跟著又補上一句:「你有膽子,便向老子砍上幾刀試試!」
狄雲本來確有搶到單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給他先行點破,倒不敢輕舉妄動了,兩刀砍下鼠頭,開膛破肚,剝下鼠皮,將老鼠的腸胃心肺一併用雨水洗得乾淨,然後放入鑊中。
寶象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你這禿頭,煮老鼠湯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幾隻來。」狄雲道:「好,我去捉。」轉身向後殿走去。寶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將你身上的肉,一塊塊活生生地割下來吃了。」狄雲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雞,江裡有魚有蝦,什麼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師父,吃得飽飽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癩痢頭阿三身上有瘡有癩,吃了擔保你拉肚子,發寒熱。」寶象道:「哼,別讓我等得不耐煩了。喂,你不能走出廟去,知不知道?」
狄雲大聲答應,爬在地下,裝著捕老鼠的神態,慢慢爬到後殿,站直了身子。他東張西望,想找個隱蔽處躲了起來,從後門望出去,見左首有個小小池塘,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輕輕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氣,更抓些浮萍亂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於江濱,水性倒是極好,只可惜這地方離江太遠,否則躍入大江之中,順流而下,寶象無論如何追趕不上。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寶象叫道:「好湯!老鼠湯不錯。可惜老鼠太少。小禿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沒有?」叫了幾聲,跟著便大聲咒罵起來。狄雲將右耳伸出水面,聽他的動靜。但聽他滿口污言穢語,罵得粗俗不堪,跟著踢踢噠噠,踏著泥濘尋了出來。只跨得幾步,便到了池塘邊。狄雲哪裡還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鑽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滿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氣,他一直熬到忍無可忍,終於慢慢探頭上來,想輕輕吸一口氣,剛吸得半口,忽喇一聲,一隻大手抓將下來,已抓住了他後頸。寶象大罵:「不把你的小禿子割成十七八塊,老子不是人。你膽敢逃走!」狄雲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勁兒往池塘內拉扯。寶象沒料到他竟敢反抗,塘邊泥濘,腳下一滑,撲通一聲,跌入了塘中。
狄雲大喜,使勁將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淺,寶像人又高大,池水淹不過頂,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雲手腕,跟著左手將他頭掀下水去。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寶象身子,說什麼也不放手。寶像一時倒給他弄得無法可施,破口大罵,一不小心,吞進了幾口污水,怒氣更盛,提起拳頭,直往狄雲背上擂去。
狄雲只覺這惡僧一拳打來,雖給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輕了些,卻也疼痛難忍,只要再挨得幾拳,非昏去不可。他絕無還手之力,只有將腦袋去撞寶象的胸膛。
正糾纏得不可開交,突然之間,寶象大叫一聲:「啊喲!」抓住狄雲的手慢慢放鬆,舉在半空的拳頭也不擊落,竟緩緩地垂下,跟著身子挺了幾挺,沉入了塘底。
狄雲大奇,忙掙扎著起來,只見寶像一動不動,顯已死了。他驚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遠遠站在池塘一邊觀看。只見寶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動也不再動,隔了良久,看來真的已死,狄雲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塊石頭擲到他身上,見仍是不動,才知不是裝死。
狄雲爬上岸來,猜不透這惡僧到底如何會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還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幾頭,便送了他的性命?」試一運氣,只覺「足少陽膽經」一脈中的內息,行到大腿「五里穴」,無論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陽三焦經」一脈,內息行到上臂「清冷淵」也即遇阻滯。比之在獄中時只有反見退步,想是這幾日來心神不定,擱下了功夫所致。顯然,要練成神照功,時日火候還差得很遠。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對眼前的情景始終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見雨點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個個漪漣。寶象的屍身躺在塘底,了無半點生氣。
呆了一陣,回到殿中,只見鐵鑊下的柴火已經熄滅,鐵鑊旁又有兩隻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後足兀自微微抖動。狄雲心想:「原來寶像自己倒捉到了兩隻老鼠,沒福享受,便給我打死了。」見鑊中尚有碗許殘湯,是寶象喝得剩下來的,他肚中正饑,端起鐵鑊,張口便要去喝老鼠湯。突然之間,鼻中聞到一陣奇特的香氣。
他一呆之下,雙手持著鐵鑊,縮嘴不喝,尋思:「這是什麼香氣?我聞到過的,那決不是什麼好東西。」再聞了聞老鼠湯中的奇香,登時省悟,大叫一聲:「好運氣!」雙手一抬,將鐵鑊向天井中拋了出去,轉過身來,向著丁典的屍身含淚說道:「丁大哥,你雖在死後,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鈞一髮的瞬息之間,他明白了寶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劇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寶象刀砍丁典屍身,老鼠在傷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後中毒而死,寶象煮鼠為湯而食,跟著便也中毒。兩人在池塘中糾纏鬥毆,寶象突然毒發身亡。眼前鐵鑊旁這兩頭死鼠,也是喝了鑊中的毒湯而死的。
狄雲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這麼一股奇怪的香氣,倘若我心思轉得稍慢片刻,這毒湯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聞到這『金波旬花』的香氣,是在凌小姐的靈堂之中,凌知府塗了在他女兒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卻曾聞過的,曾中過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時丁大哥見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亂,甚麼都不知道了。」
他曾數度萬念俱灰,自暴自棄,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裡逃生,卻又慶幸不已。天空仍是烏雲重重疊疊,大雨如注,心中卻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覺只須留得一條命在,便有無盡歡樂,無限風光。
他定了定神,先將丁典的屍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後出外將寶象的屍身從池塘里拉了起來,挖個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見寶象的衣服搭在神壇之上,壇上放著一個油布小包,另有十來兩碎銀子。
他好奇心起,拿過油布小包,打了開來,見裡面又包著一層油紙,再打開油紙,見是一本黃紙小書,封皮上彎彎曲曲的寫著幾行字不像字、圖不像圖的花樣,也不知是什麼。翻將開來,見第一頁上繪著一個精瘦乾枯的裸體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極是詭異,旁邊注滿了五顏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紅或綠。狄雲瞧著圖中男子,見他鉤鼻深目,曲發高額,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異之中,更似蘊藏著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搖動,神不守舍。他看了一會,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頁,見上面仍是繪著這個裸體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雞獨立,右足橫著平伸而出,雙手反在身後,左手握著右耳,右手握著左耳。一路翻將下去,但見這裸體人形的姿式越來越怪,花樣變幻無窮,有時雙手撐地,有時飛躍半空,更有時以頭頂地倒立,下半身卻憑空生出六條腿來。到了後半本中,那人手中卻持了一柄彎刀。
他回頭翻到第一頁,再向圖中那人臉上細瞧,見他舌尖從左邊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時右眼張大而左眼略瞇,臉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學著這人的模樣,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張而左眼閉,這姿式一做,只覺得顏面十分舒暢,再向圖形中看去時,隱隱見到那男子身上有幾條極淡的灰色細線,繪著經脈。狄雲心道:「是了,原來這人身上不繪衣衫,是為了要顯出經脈。」
丁典在獄中授他神照功之時,曾將人身的經脈行走方位,解說得極是詳細明白,練這項最上乘的內功,基本關鍵便在於此。他早已記得熟了,這時瞧著圖中人身上的經脈線路,不由自主便調運內息,體內一股細微的真氣便依著那經脈運行起來。
尋思:「這經脈運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只怕不對。」但隨即轉念:「我便試他一試,又有何妨?」當即催動內息,循圖而行,片刻之間,便覺全身軟洋洋的,說不出的輕快舒暢。他練神照功時,全神貫注的凝氣而行,那內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萬分艱難,但這時照著圖中的方位運行,霎時之間便如江河奔流,竟絲毫不用力氣,內息自然運行。他心中又驚又喜:「怎麼我體內竟有這樣的經脈?莫非連丁大哥也不知麼?」跟著又想:「這本冊子是那惡和尚的,而書上文字圖形又都邪裡邪氣,定不是什麼正經東西,還是別去沾惹的為是。」
但這時他體內的內息運行正暢,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罷,只玩這麼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漸漸覺得心曠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來,又過一會,身子輕飄飄地,好似飽飲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嗚嗚嗚地發出低聲呼叫,腦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知覺漸復,緩緩睜開眼來,只覺日光照耀,原來大雨早停,太陽曬進殿來。狄雲一躍而起,只覺精神勃勃,全身充滿了力氣,心想:「難道這本冊子上的功夫,竟有這般好處?不,不!我還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習練才是,這種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說不定後患無窮。」拿起冊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總覺其中充滿秘奧,不捨得便此毀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見破爛已極,實在難以蔽體,見寶象的僧衣和褲子搭在神壇之上,倒是完好,於是取過來穿在身上。雖然穿了這惡僧的僧袍,心中甚覺彆扭,但總勝於褲子上爛了十七八個破洞,連屁股也遮不住。他將那本冊子和十多兩碎銀都揣在懷裡,到大樹下的泥坑中將那包首飾和銀兩挖了出來收起,抱起丁典的屍身,走出廟去。
行出百餘丈,迎面來了一個農夫,見到他手中橫抱著一個死屍,不由得大吃一驚,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滿身泥濘地掙扎起來,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雲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時卻也想不出甚麼良策。幸好這一帶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橫抱著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捨不得和你分手,我捨不得和你分手。」
忽聽得山歌聲起,遠遠有七八名農夫荷鋤走來,狄雲急忙一個箭步,躲入山旁的長草之中,待那些農夫走過,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遺體,終究不能完成他與凌小姐合葬的心願。」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點燃了火,在丁典屍身旁焚燒起來。
火舌吞沒了丁典頭髮和衣衫,狄雲只覺得這些火焰是在燒著自己的肌肉,撲在地下,咬著青草泥土,淚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裡……
狄雲細心撿起丁典的骨灰,鄭重包在油紙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這油紙油布本是寶象用來包藏那本黃紙冊子的。包裹外用布條好好的縛緊了,這才貼肉縛在腰間。再用手挖了一坑,將剩下的灰燼撥入坑中,用土掩蓋了,拜了幾拜。
站起身來,心下茫然:「我要到哪裡去?」世上的親人,便只師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尋師父。」師父刺傷萬震山而逃去,料想不會回歸沅陵老家,必是隱姓埋名,遠走高飛。但這時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旁的什麼地方可去。
當下轉上了大路,向鄉人一打聽,原來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監利縣之北,要到湖南,須得先過長江。
狄雲到了市集,取出碎銀買些麵食吃了,來到渡口,搭船過江,回想昨日過江時逃避寶象的追趕,何等驚慌,今日卻悠悠閒閒的重過長江,相隔不過一日,情景卻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雲上得岸來,只聽得喧嘩叫嚷,人頭湧湧,不少人吵成一團,跟著砰砰聲響,好些人打了起來,狄雲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熱鬧。
只見人叢之中,七八條大漢正圍住一個老者毆打。那老者青衣羅帽,家人裝束。那七八條漢子赤足短衣,身邊放著短秤魚簍,顯然都是魚販。狄雲心想這是尋常打架,沒什麼好瞧的,正要退開,只見那老人家飛足將一名壯健魚販踢了個觔斗,原來他竟身有武功。
這一來,狄雲便要瞧個究竟了。只見那老家人以寡敵眾,片刻間又打倒了三名魚販。旁邊瞧著的魚販雖眾,一時竟無人再敢上前。忽聽得眾魚販歡呼起來,叫道:「頭兒來啦,頭兒來啦!」只見江邊兩名魚販飛奔而來,後面跟著三人。那三人步履頗為沉穩,狄雲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來到近前,為首一人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蠟黃的臉皮,留著一撇鼠鬚,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幾名魚販望了一眼,說道:「閣下是誰,仗了誰的勢頭,到我們華容縣來欺人?」他這幾句話是向那老家人說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沒望上一眼。原來過江之後,這裡已是湖南華容縣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銀子買魚,什麼欺人不欺人的?」那頭兒向身旁的魚販問道:「幹麼打了起來?」那魚販道:「這老傢伙硬要買這對金色鯉魚。我們說金色鯉魚難得,是頭兒自己留下來合藥的。這老傢伙好橫,卻說非買不可。我們不賣,他竟動手便搶。」
那頭兒轉過身來,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幾眼,說道:「閣下的朋友,是中了藍砂掌麼?」那老家人一聽,臉色變了,說道:「我不知道什麼紅砂掌、藍砂掌。我家主人不過想吃鯉魚下酒,吩咐我拿了銀子來買魚。普天下可從來沒有什麼魚能賣、什麼魚又不能賣的規矩?」
魚販頭兒冷笑道:「真人面前說什麼假話?閣下尊姓大名,能見告麼?倘若是好朋友,別說這兩尾金色大鯉魚可以奉送,在下還可以送上一粒專治藍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臉色更是驚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閣下是誰,如何知道藍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難道,難道……」魚販頭兒道:「不錯,在下和那使藍砂掌的主兒,確是有三分淵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話,身形一起,伸手向一隻魚簍抓去,行動極是迅捷。魚販頭兒冷笑道:「有這麼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擊了過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勢借力,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提著魚簍,急步疾奔。那魚販頭兒沒料到他有這一手,眼見追趕不上,手一揚,一件暗器帶著破空之聲,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奪到鯉魚,滿心歡喜,一股勁兒的發足急奔,沒想到有暗器射來。魚販頭子發射的是一枚瓦楞鋼鏢,他手勁大,去勢頗急。狄雲眼見那老家人不知閃避,心中不忍,順手提起地下一隻魚簍,從側面斜向鋼鏢擲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沒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處,只聽得卜的一聲響,鋼鏢插入了魚簍。那魚簍向前又飛了數尺,這才落地。
那老家人聽得背後聲響,回頭一瞧,只見那魚販頭子手指狄雲,罵道:「兀那小賊禿,你是哪座廟裡的野和尚,卻來理會長江鐵網幫的閒事?」
狄雲一怔:「怎地他罵我是小賊禿了?」見那魚販頭子聲勢洶洶,又說到什麼「長江鐵網幫」,記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種幫會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無窮。他不願無緣無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請老兄原諒。」
那魚販頭子怒道:「你是什麼東西,誰來跟你稱兄道弟?」跟著左手一揮,向下的魚販道:「將這兩人都給我拿下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一陣鈴聲,兩騎馬自西向東,沿著江邊馳來。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親自來啦,你跟他們說去。」
魚販頭子臉色一變,道:「是『鈴劍雙俠』?」但隨即臉色轉為高傲,道:「是『鈴劍雙俠』便又怎地?還輪不到他們到長江邊上來耀武揚威。」
說話未了,兩乘馬已馳到身前。狄雲只覺眼前一亮,但見兩匹馬一黃一白,都是神駿高大,鞍轡鮮明。黃馬上坐著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一身黃衫,身形高瘦。白馬上乘的是個少女,二十歲上下年紀,白衫飄飄,左肩上懸著一朵紅綢制的大花,臉色微黑,相貌卻極為俏麗。兩人腰垂長劍,手中都握著一條馬鞭,兩匹馬一般的高頭長身,難得的是黃者全是黃,白者全是白,身上竟無一根雜毛。黃馬頸下掛了一串黃金鸞鈴,白馬的鸞鈴則是白銀所鑄,馬頭微一擺動,金鈴便發出叮噹叮噹之聲,銀鈴的聲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為清脆動聽。端的是人俊馬壯。狄雲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齊整標緻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聲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著那老者道:「水福,鯉魚找到了沒有?在這裡幹什麼?」那老家人道:「汪少爺,金色鯉魚找到了一對,可是……可是他們偏偏不肯賣,還動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見到地下魚簍上的那枚鋼鏢,說道:「嘿,誰使這般歹毒的暗器?」馬鞭一伸,鞭絲已捲住鋼鏢尾上的藍綢,提了回來,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見血封喉的『蠍尾鏢』!」
那少女道:「是誰用這鏢了?」話聲甚是清亮。
那魚販頭子微微冷笑,右手緊握腰間單刀刀柄,說道:「鈴劍雙俠這幾年闖出了好大的名頭,長江鐵網幫不是不知。可是你們想欺到我們的頭上,只怕也沒這麼容易。」他語氣硬中帶軟,顯然不願與鈴劍雙俠發生爭端。
那少女道:「這種蠍尾鏢蝕心腐骨,太過狠毒,我爹爹早說過誰也不許再用,難道你不知道麼?幸好你不是用來打人,打魚簍子練功夫,還不怎樣。」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這人發這毒鏢射我。多蒙這位小師父斜刺裡擲了這只魚簍過來,才擋住了毒鏢。要不然小的早已沒命了。」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狄雲。
狄雲暗暗納悶:「怎地一個叫我小師父,一個罵我小賊禿,我幾時做起和尚來啦?」
那少女向狄雲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示意相謝。狄雲見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綻,更是嬌艷動人,不由得臉上一熱,很感羞澀。
那青年聽了水福之言,臉上登時如罩了一層嚴霜,向那魚販頭子道:「此話當真?」不等待對方回答,馬鞭一振,鞭上捲著的鋼鏢疾飛而出,風聲呼呼,拍的一聲,釘在十數丈外的一株柳樹之上,手勁之強,實足驚人。
那魚販頭子兀自口硬,說道:「逞什麼威風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這威風!」提起馬鞭,向他劈頭打落,那魚販頭子舉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馬鞭忽然斜出向下,著地而卷,招數變幻,直攻對方下盤。魚販頭子急忙躍起相避。這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彈上來,已纏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胯下黃馬立時向前一衝。那魚販頭子的下盤功夫本來甚是了得,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纏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這公子先引得他躍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這才揮鞭纏足,那黃馬這一衝有千斤之力,魚販頭子力氣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見他身軀被黃馬拉著,凌空而飛。眾魚販大聲吶喊,七八個人隨後追去,意圖救援。
那黃馬縱出數丈,將那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勢借力,振臂一甩,那魚販頭子便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卻是半點使不出來,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眾人大驚之下,齊聲呼喊。只聽得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魚販頭子摔入了江中,霎時間沉入水底,無影無蹤。
那少女拍手大笑,揮鞭衝入魚販群中,東抽一記,西擊一招,將眾魚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魚簍魚網撒了一地,鮮魚活蝦在地上亂爬亂跳。
那魚販頭子一生在江邊討生活,水性自是精熟,從江面上探頭出來,已在下游數十丈之外,污言穢語地亂罵,卻也不敢上岸再來廝打。
水福提起盛著金鯉的魚簍,打開蓋子,歡歡喜喜地道:「公子請看,紅嘴金鱗,難得又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請花大爺應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雲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謝小師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師父的法名怎生稱呼?」狄雲聽他左一句小師父,右一句小師父,叫得自己心中發毛,一時答不上話來。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萬不能耽擱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雲答話,快步去了。
狄雲見這兩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心中暗自羨慕,頗有結納之意,只是對方並不下馬,想要請教姓名,頗覺不便。正猶豫間,那公子從懷中掏出一錠黃金,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了我們老家人一命。這錠黃金,請師父買菩薩座前的香油罷。」輕輕一拋,將金子向狄雲投了過來。狄雲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擲過去,說道:「不用了。請問兩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見他接金擲金的手法,顯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飛到身前,馬鞭揮出,已將這錠黃金捲住,說道:「師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鈴劍雙俠的小名。」
狄雲見他抖動馬鞭,將那錠黃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舉止,頗有輕浮之意,便道:「適才我聽那魚販頭子稱呼兩位是鈴劍雙俠,但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悅,心道:「你既知我們是鈴劍雙俠,怎會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聲,也不答話。
便在此時,一陣江風吹了過來,拂起狄雲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聲驚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惡僧。」那青年滿臉怒色,道:「不錯。哼,滾你的罷!」
狄雲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說什麼?」那少女臉上現出又驚又怒的神態,道:「你……你……你別走近我,滾開。」狄雲心中一片迷惘,問道:「什麼?」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馬鞭,刷的一聲,從半空中猛擊下來。狄雲萬料不到她說打便打,轉頭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聲響處,這一鞭著著實實的打在臉上,從左額角經過鼻樑,通向右邊額角,擊得好不沉重。狄雲驚怒交集,道:「你……你幹麼打我?」見那少女又揮鞭打來,伸手便欲去奪她馬鞭,不料這少女鞭法變幻,他右手剛探出,馬鞭已纏上了他頭頸。
跟著只覺得後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從馬上出腿,踢了一腳,狄雲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馬過來,縱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雲百忙中向外一滾,昏亂中只聽得銀鈴聲叮玲玲的響了一下,一條白色的馬腿向自己胸口踏將下來。狄雲更無思索餘地,情知這一腳只要踹實了,立時便會送命,彎身一縮,但聽得喀喇一聲,不知斷了什麼東西,眼前金星飛舞,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漸復,醒了過來,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撐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陣劇痛,險些又欲暈去,跟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他慢慢轉頭,只見右腿褲腳上全是鮮血,一條腿扭得向前彎轉。他好生奇怪:「這條腿怎會變成這個樣子?」過了一會,這才明白:「那姑娘縱馬踹斷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厲害,一時之間自暴自棄的念頭又生:「我不要活了,便這麼躺著,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卻並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陣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
過了良久良久,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無冤無仇,沒半點地方得罪了他們,正說得好好的,幹麼忽然對我下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實無絲毫頭緒,自言自語:「我就是這麼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給我解說這中間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時轉念:「我答應了丁大哥,將他與凌小姐合葬。這心願未了,我無論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間一摸,發覺丁典的骨灰包並沒給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來,喉頭一甜,又是鮮血上湧。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強自運氣,想將這口血壓將下去,卻覺口中鹹鹹的,一張嘴,又是一灘鮮血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條斷腿,就像幾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斬,終於連爬帶滾地到了柳蔭下,心想:「我不能死,說什麼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東西。」見地下的魚蝦早已停止跳動,死去多時,便抓了幾隻蝦塞入口中,胡亂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斷腿,再想法子快快離開。」
遊目四顧,見眾魚販拋在地下的各樣物事兀自東一件、西一件地散著,於是爬過去取了一柄短槳,又取過一張漁網,先將漁網慢慢拆開,然後搬正自己斷腿,將短槳靠在腿旁,把漁網的麻繩纏了上去。纏一會,歇一會,每逢痛得要暈過去時,便閉目喘氣,等力氣稍長,又再動手。
好容易綁好斷腿,心想:「要養好我這條腿,少說也得兩個月時光。卻到哪裡去養息才好?」瞥眼見到江邊的一排漁舟,心念一動:「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這批魚販回來,更遭災難困厄,雖已筋疲力盡,卻不敢稍歇,向著江邊爬去,爬上一艘漁船,解下船纜,扳動短槳,慢慢向江心劃去。
一低頭間,只見身上一角僧袍翻轉,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紅帶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紅絲線所繡,刀頭上有三點鮮血滴下,也是紅線繡成,形狀生動,十分可怖。他驀地醒悟:「啊,是了,這是寶象惡僧的僧袍。這兩人只道我是惡僧的一夥。」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他這才恍然,為什麼那老家人口口聲聲地稱自己為「小師父」,而長江鐵網幫的魚販頭子又罵自己為:「小賊禿」,原來自己早已喬裝改扮做了個和尚,卻兀自不覺。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說我是西藏青教的什麼血刀惡僧。這把血刀的模樣這麼難看,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無惡不作之人,單看寶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無端端的給踹斷了腿,本來極是惱怒悲憤,一想明白其間的原因過節,登時便對「鈴劍雙俠」消了敵意,反覺這對青年英俠嫉惡如仇,實是大大的好人,只是這二人武功高強,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將誤會解釋明白了,也不配跟他們結交。
將漁船慢慢劃出十餘里,見岸旁有個小市鎮,遠遠望去,人來熙往的甚是熱鬧,心想:「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個大大的禍胎,須得盡早換去了才好。」當下將船划近岸邊,撐著短槳拄地,掙扎著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見這青年和尚跛了一條腿,滿身血污,向他瞧去時臉上都露出驚疑的神色。
對這等冷漠疑忌的神氣,狄雲這幾年來受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他緩緩在街上行走,見到一家舊衣店,便進去買了一件青衣長袍,一套短衫褲。這時更換衣衫,勢須先行赤身露體,只得將青布長袍穿在僧袍之外,又買了頂氈帽,蓋住光頭,然後到西首一家小飯鋪中去買飯充飢。待得在飯鋪的長凳上坐定,累得幾欲暈倒,又嘔了兩大口血。
店伙送上飯菜,是一碗豆腐煮魚,一碗豆豉臘肉。狄雲聞到魚肉和米飯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挾起一塊臘肉送進口中,咀嚼得幾下,忽聽得西北角上叮噹叮噹、叮玲玲,叮噹叮噹、叮玲玲,一陣陣鸞鈴之聲響了起來。
他口中的臘肉登時便嚥不下咽喉,心道:「鈴劍雙俠又來了。要不要迎出去說明誤會?我平白無辜的給他們縱馬踩成這般重傷,若不說個清楚,豈不冤枉?」
可是他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給人欺侮慣了,轉念便想:「我這一生受的冤枉,難道還算少了?再給他們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聽得鸞鈴的聲響越來越近,狄雲轉過身來,面朝裡壁,不願再和他們相見。
便在這時,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小師父,你幹下的好事發了,我們太爺請你去喝酒。」
狄雲吃了一驚,轉身過來,見是四個公人,兩個拿著鐵尺鐵鏈,後面兩人手執單刀,滿臉戒備之色。狄雲叫聲:「啊喲!」站起身來,順手抓起桌上一碗臘肉,劈臉向左首那公人擲去,跟著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將豆腐、白飯、菜湯,一齊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荊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裡還有命在?」
那兩名公人被他夾頭夾腦的熱菜熱湯一潑,忙向後退,狄雲搶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際,竟忘了左腿已斷。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舉刀砍來。狄雲武功雖失,對付這些公人卻還是綽綽有餘,抓住他手腕一擰,已奪過了他單刀。
四名公人見他手中有了兵器,哪裡還敢欺近,只是大叫:「採花淫僧拒捕傷人啊!」「血刀惡僧又犯了案哪!」「姦殺官家小姐淫僧在這裡啊。」
這麼一叫嚷,市鎮上眾人紛紛過來,見到狄雲這麼滿臉都是傷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遠遠站著,不敢走近。
狄雲聽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難道不是荊州府派來捉拿我的?」大聲喝道:「你們胡說些什麼?誰是採花淫僧了?」
叮噹叮噹、叮玲玲幾聲響處,一匹黃馬、一匹白馬雙雙馳到。「鈴劍雙俠」人在馬上,居高臨下,一切早已看清。兩人一見狄雲,怔了一怔,覺得面容好熟,立時便認出他便是那個血刀惡僧,只是喬裝改扮了,想要掩飾本來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師父,你風流快活,也不打緊,怎地事後又將人家姑娘一刀殺了?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跟我們到縣裡去打了這樁官司罷。」另一名公人道:「你去買衣買帽,改裝易容,可都給哥兒們瞧在眼裡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還是乖乖就縛的好。」狄雲怒道:「你們就會胡說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決計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闖進李舉人府中姦殺李舉人的兩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見了的,眼睛眉毛,鼻頭嘴巴,沒一樣錯了,的的確確便是你。」
「鈴劍雙俠」勒馬站在一旁觀看。
「表哥,這和尚的武功沒什麼了不起啊。剛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殺了他。原來他……他竟這麼壞。」
「我也覺得奇怪。雖說這些惡僧在長江兩岸做了不少天理難容的大案,傷了幾十條人命,公人奈何他們不得,可是兩湖豪傑又何必這等大驚小怪?瞧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師父、師兄們也高明不到了哪裡去。」
「說不定他這一夥中另有高手,否則的話,兩湖豪傑幹麼要來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門去求陸伯伯、花伯伯、劉伯伯?」
「哼,這些兩湖豪傑也當真異想天開,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須得勞動『落花流水』四大俠同時出手,才對付得了?」
「嘻嘻,勞動一下咱們『鈴劍雙俠』的大駕,那還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讓我一個人來對付這賊禿好了。」
「我在這裡瞧著。」
「不,你還是別在這裡。武林中人日後說起這回事來,只說是我汪嘯風獨自出手,殺了血刀惡僧,可別把水笙水女俠牽扯在內。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髒。」
「對,你想得周到,我可沒你這麼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