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非徐徐揚筆,太叔明涕淚橫流,嘴角流出一股濃白的涎水,從他的胸腔深處,發出虛弱悲涼、不似人聲的號哭,這哭聲落入那片喊殺聲中,彷彿大海裡的一個水泡。
星拂停在半空,忽喊聲變得稀落,眾人紛紛猜測,他會怎樣殺死對手,是用火焰燒死,還是用雲箭活活射死。
可是,方非收回了筆,他一抬頭,大聲說:「看夠了嗎?決鬥,我贏了,人,我不會殺!」眾人大感意外,巨塔上下,陷入一片沉寂。
兩個侍者鑽進鬥場,把太叔明拎了下去。
方非呆了呆,縱身鑽進塔裡,冰蝶鳥迎了上來,面具後面兩眼發光。少女沒有作聲,可是激動喜悅,仍是掩不住地流露出來。
兩人並肩齊飛,四周先是寂靜,接份響起一片烯噓,恍若夜晚的潮汐撞上了巨大的塔壁。方非的耳邊嗡嗡一片,什麼聲音也聽不真切。
一落地,呂品就迎上前來:「方非,我拿了全副的家當賭你贏!哈,那些三年生,全都輸到脫褲子,一個不落地跑光啦!」他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地伸手。方非也笑了笑,雙手相握,方非身子虛軟,只一晃,便癱倒在呂品肩上。
冰蝶鳥似要伸手,手到半途,又悄悄縮了回去。
「逞能的下場!」懶鬼搖頭咕濃,把方非扶了起來。
「方非!」大個兒的叫聲比誰都響,「你居然贏了,呵,走了狗屎運哇!」
方非一抬眼,大個兒站在面前,咧嘴大笑。突然間,他只覺不對,揉了揉眼,沒錯,閃爍的燈光下,簡真的皮膚忽明忽暗,發出熒熒綠光。
「嗐!」呂品也叫了起來,「死肥豬,你的皮膚怎麼回事?」
「皮膚?」簡真不解道,「什麼皮膚?」
「水平法物!」冰蝶鳥一抖手,大個兒的面前多了一團明鏡似的圓光,簡真對鏡一照,失聲驚叫——他的皮膚變成綠油油的,落在「鏡光符」的中央,就像是一隻圓滾滾的大毛蟲。
「你吃了什麼鬼東西!」冰蝶鳥低聲怒喝。
「沒有啊!」簡真快要哭了,「我只喝了一杯飲料,啊,對了,那飲料也是綠色的!」
「那是冷翠煙,你這只蠢豬!」
「啊?」大個兒楞了一下,尖聲大叫,「該死的小老頭!」
「小老頭兒?」其餘三人大為迷惑。
「剛才我見方非贏了,心裡十分高興。一個小老頭跑過來,問我要不要來一杯,我還沒回答,他就給了我一杯飲料。我那時高興,又口渴,也沒多想,接過來就喝……」他還沒說完,方非變了臉色,一把扯住簡真,「小老頭兒在哪兒?」
「那邊!」簡真往人群裡一指,方非登時衝了過去,可是人海茫茫,小老頭已經消失了。
「你找什麼?」呂品趕上來問。
「那個小老頭!」方非吐出一口氣,「就是凌虛子!」
「什麼?」眾人都是一驚。
「他在哪兒?」大個兒的眼角滲出綠瑩瑩的淚水,「臭元嬰,我要跟他算賬!」
方非站在那兒,心中一片茫然,冰蝶鳥忽地靠近,輕聲說:「跟我來!」她縱起劍光,一道煙衝破塔頂,鑽入了倒反的巨塔。
三個男生緊隨其後,一路上都有人招忽方非,還有不少道者飛上前來,拉拉扯扯,邀他一塊兒跳舞。
方非狼狽擺脫,穿過兩塔,不久前的苦鬥宛然在目,詭異的密語還在耳邊。
說話的是誰呢?那聲音又輕細,又柔和,不似男人,倒像女生。想到這兒,方非湊近冰蝶鳥,輕聲說:「混元歸一……」「什麼?」女侍者怒目相向,「你才是混蛋!」嘈雜間,她聽成了「混蛋是你」。
「不!」方非滿頭大汗,「我沒說混蛋,找說混元!」
「混元?你說這個幹嗎?」
「沒、沒什麼!」
「吞吞吐吐,肯定有鬼!」
「沒、沒鬼!」
「沒鬼才怪!」
倒反塔上大下小,一道水晶隔板,將塔身份成兩半,下半是舞場,上半是職員駐地。一道門戶連通上下,侍者進進出出,人人都戴面具,剛一進門,又遇上那個青鸞侍者,張口就問:「冰蝶鳥一百二十泡室的玉液酒送了嗎?」
「送了!」冰蝶鳥悻悻說,「青鳥,北野王在哪兒?」
「聲光大廳!」青鸞邊說邊飛,頭也不回。
穿過一條五彩繽紛的甬道,四人進入一間明亮的大廳,廳中上下四方都是巨大的通靈鏡,巨鏡映出塔內情形,閃閃爍爍,叫人眼花繚亂。
「北野王!」冰蝶鳥銳叫一聲。
「嗐!」上方傳來沙啞的聲音,「冰蝶鳥,你找我嗎?」
四人應聲抬頭,一張白色的坐椅冉冉落下。飛椅上坐了一個男子,頭戴玄武面具,他靠近地面時,方非發現他的雙腿齊股消失,只剩下了兩截輕飄飄的褲管。
一股強烈的感覺湧上心頭,方非意識到這是一個玄武人——自從進入震旦,這種感覺還是第二次出現。
「呵!」北野王清了清嗓子,發出一串沙啞的大笑。這個斷腿廢人,正是沙啞門的歌手,也是羽鬥場的莊家,他飄上前來,語中帶笑:「九星之子,剛才的決鬥不賴!」方非一皺眉頭,默不作聲。
「九星之子……」北野王上下打量,「你對這場決鬥不滿意?」
「不敢!」方非冷冷地一說,「我是人,不是野獸!」
「人人的心裡都有一頭野獸!」北野王的眼裡透出一絲嘲弄,「你不滿意,也沒關係!我在你的身上下了大注,今晚贏了不少錢!」方非胸中火苗一躥,不由攥起拳頭。
兩人話不投機,氣氛一陣僵冷,冰蝶鳥白了方非一眼:「北野王,我要找一個人,不,一隻元嬰!」
「元嬰?」北野王呷呷一笑,「那可少見啊!」
「他就在極樂塔裡,你一定能找到他!」
「我幹嗎要幫你找他?」北野王眼神淡漠。
冰蝶鳥的胸口起伏,豎起一根雪白的手指:「一個晚上的薪水!」
「不!」北野王伸出兩個指頭。
「剝皮鬼!」冰蝶鳥氣得把腳一跺,「兩晚就兩晚!」
北野王哈哈大笑,一拍飛椅,升到大廳中央,他揮筆一掃,一團火光跑馬似的馳過四方,停在一塊通靈鏡中。北野王揮筆一指,鏡中的人群急速放大,亂紛紛的男女間,浮現出一個淡淡的人影,那影子小巧玲瓏,正在那兒隨樂起舞。
「就是他!」方非大叫一聲。
「正塔十三區!」北野王話音未落,凌虛子忽地東張西望。
「不妙!」北野王銳聲說,「他察覺到了!」
「快!」冰蝶鳥衝了出去,三個男生跟在後面。一群人衝過反塔,鑽進正塔,少女停了一下,凝神聽了聽,「北野王傳音給我,老元嬰去了第五區,要從西門出去。」
四人飛到西門,門前人潮洶湧,進進出出,方非心急如焚,左顧右盼,忽然眼前一亮,只見一群女生身後,跟著一個小小的人影。「在那兒!」方非伸手一指,凌虛子應聲回頭,看見四人,忽地騰空而起,一陣風飛出大門。
「凌虛子!」方非高叫一聲,老元嬰抖了一下,只是飛得更快。
四人銜尾緊追,身後的喧囂越去越遠,璀璨的燈光拋在了後面。凌虛子去勢驚人,通身彩光煥發,拖出一道長長的尾芒。
黃光乍閃,冰蝶鳥一馬當先,再一閃身,搶到了元嬰後面。
老元嬰飛行靈動,冰蝶鳥身法巧妙,兩人一逃一追,好似當空對舞。冰蝶鳥向前一衝,左手一撈,抓住了元嬰的右腿,可她情急中忘了凌虛子無形無狀,手指劃過元嬰的小腿,好似掠過一片幻影。
她愣了一下,老元嬰趁機躥出,少女一揚手,一道烏光射出,凌虛子身子一沉,好似墜了一塊鉛鐵,直直墜入一片樓宇,冰蝶鳥一晃身,也消失在房屋的暗影裡。
三個男生急忙跟上,冰蝶鳥的銀杉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三人緊追不捨,忽見銀衫飄飄下沉,鑽進了一條長長的小巷。
巷子裡幽寂無人,也沒有一盞符燈,兩側危牆高聳,腐臭撲面而來,這條小巷藏在勾芒城的深處,陰冷潮濕,彷彿從沒見過天日。
冰蝶鳥默默站在巷子的盡頭,一面高牆攔住去路,這面牆屬於一座廢舊的老宅,牆上一排窗口,黑乎乎,陰慘慘,活是一群垂死的烏鴉,在夜風中發出吱呀呀的呻吟。
「凌虛子呢?」方非輕聲問。
少女指了指牆角:「到這兒消失了!」
「找機關我在行!」呂品樂呵呵上前,托著仙羅盤,一面看天,一面煞有介事。「東南九三,震益之間,月上東北七五……」
「閃開!」冰蝶鳥一聲銳喝,呂品一掉頭,少女揚起筆來,筆尖青芒電繞。懶鬼慌忙閃身跳開,只聽一聲銳喝——
「開山破石!」
轟隆,一道電光正中牆根,亂石迸濺,出現了一個大大的豁口。
「太野蠻了!」呂品大聲抗議,冰蝶鳥冷哼一聲,低頭鑽進豁口。
方非看了呂品一眼,目光不勝同情,接著低頭彎腰,跟在少女後面。
「臭懶鬼,找機關你在行,吹牛你更在行!」大個兒神氣活現,一邊狠狠挖苦,一邊鑽進窟窿,可是進了一半,忽又攔腰卡住。他嗷嗷直叫,扭腰擺臀,死命想要擠入洞中。呂品一向助人為樂,抬起腳來,一隻灰撲撲的腳印,狠狠印在了那個胖墩墩的大屁股上。
「媽呀!」大個兒活是出膛的炮彈,帶著悠長的慘叫,消失在豁口深處。
「一群蠻牛,一點兒技巧也沒有!」懶鬼罵罵咧咧地鑽進豁口,聚靈引火,火光照及,卻是一條長長的石階。
階梯又陡又窄,筆直下降,上下四方,鑲滿了大大小小的鏡子。呂品的影子落入鏡中,若有若無,模模煳煳,一眼看去,恍若深夜裡游過河底的一條大魚。
呂品緊走幾步,前方光明奪目,出現了一個房間,四壁鑲滿了鏡子,明晃晃映照出千百道人影——其他三人,已經到了!
「臭懶鬼!你還敢進來?」簡真一見呂品,怒氣衝天。
「死肥豬,我好怕怕喲!」懶鬼笑笑嘻嘻,沒有一丁點兒害怕的意思。
「我殺了你!」大個兒叉開雙手,想要掐住呂品的脖子,懶鬼晃身閃開,兩人四眼瞪圓,各自抽出符筆。
「住手!」冰蝶鳥銳喝一聲,「你們兩個蠢貨!」兩人借坡下驢恨恨收筆。
少女的目光掃來掃去,半晌搖了搖頭,眼裡流露困惑,她遲疑了一下,徐徐揚起筆來,呂品心頭一跳,忙叫:「慢……」
「開山破石!」雲掃飛出一股電光,剎那間,前方鏡中的人影同時出筆,百十道符光破鏡飛出,或粗或細,勢如百川歸流,直向少女湧來。
「銅牆鐵壁!」冰蝶鳥出筆的當兒,呂品也動了手,金光閃過,四周湧出一面金牆,這道「金城不破符」倉促寫就,不敵電光銳利,一瞬間,牆破光消,氣浪翻騰。
冰蝶鳥一出手就覺不妙,得呂品擋了一下,急寫一道「順風推雲符」。青光迸閃,四人身子一輕,全都飛出鏡室,前方青煙裊裊,歸於平靜,可一想起剛才的凶險,眾人無不膽戰心驚。
「怎麼回事?」簡真吐了吐舌頭。
冰蝶鳥默不作聲,眼裡閃過一絲懊惱。呂品沉吟說:「這是一座還施鏡陣,能將符法一模一樣地反射回來!這兒有上百面鏡子,就有上百道影子,一入境陣,就得跟一百個自己交手!」
方非倒吸一口冷氣:「這兒不能使用符法?」
「不止符法,鏡陣反射一切道術!」呂品望著鏡子,兩眼幽幽發亮,「除非找到它的主鏡!」
「主鏡?」方非一愣,「那是什麼?」
「鏡陣的樞紐,如果擊破主鏡,鏡陣就會失效!」
「怎麼找出主鏡?」方非問。
「攻擊鏡陣!」呂品微微一笑,「鏡陣一受攻擊,主鏡必生感應,那時留心觀察,一定就能找到主鏡!」
「廢話!」冰蝶鳥冷冷地說,「說得容易,誰去攻擊?」
「這個嘛,」呂品摸了摸下巴,「得找個皮最厚的去!」
「為什麼皮最厚?」方非不勝好奇。
「皮最厚才能挨揍呀!」呂品話沒說完,六道目光落在大個兒身上,簡真又驚又氣,結結巴巴地說:「你們、你們看我幹嗎?」懶鬼摟住他的肩膀:「好小子,我想來想去,你變身攻擊鏡陣,風險最小!」
「我不幹!」好小子狠狠把他甩開,「臭懶鬼,你公報私仇!」
「哦!」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豆子眼,你真的不幹?」大個兒一掉頭,冰蝶鳥的目光投來,活似下了一陣冰雹。
簡真亂了方寸,他臉漲通紅,雙腿發軟,大身子裡的經絡一條條都打了結。冰山女心如雪、膽似鐵,這也罷了,偏這一副冷硬心腸,卻配了一張漂亮的面孔,給那兩隻眼睛一照,簡真就是一條鐵漢,也立馬服了軟。
「你們……」大個兒抽起了鼻子,「你們都欺負老實人!」
方非歎氣說:「簡真,有勞你了!」
「假惺惺!」老實人一把掀開方非,氣哼哼走入鏡陣,翻身化為一隻紅豬,左瞅瞅,右看看,一味拖延時間,就是不肯出擊。
冰蝶鳥等得不耐煩,眼瞅大紅豬掉過頭去,忽一揚筆,一縷電光擊中豬臀。
肥豬渾身鬃毛倒豎,狂叫一聲,下意識往前猛衝,這一下鏡陣發動,紅豬的影子破陣而出,幾十上百,勢大力沉,撞得簡真嗷嗷痛叫。他轉身回跑,不料一轉身,兩支符筆迎面指來,呂品嘻嘻直笑,夥同冰蝶鳥斷了他的退路。
簡真無奈掉頭,使出渾身解數,跟那影豬糾纏。他撒起潑來,別有一番狠勁,連蹦帶跳,連沖帶撞,忽地奮力一跳,匡當,撞上了一面鏡子。鏡面嘩然破碎,碎片化為縷縷青煙。
「啊!」眾人齊聲驚叫,不料叫聲剛落,鏡陣上方微光星閃,一片白光掃過,破鏡重圓,一眨眼又恢復了原狀。
「死肥豬,行了!」呂品高叫一聲。簡真如奉大赦,倉皇撤退,退到鏡室入口,騰空一躍,半空中化為人形,喘吁吁落回地面。
「在那兒!」呂品指著鏡陣左上角,那兒有一面圓鏡,小小的混不起眼。
「破!」冰蝶鳥筆出如風,一道白光擊中圓鏡,只見星光亂閃、雲煙起落,圓鏡絲毫無損,反而更加明亮。
冰蝶鳥一怔,脫口而出:「這是一面符鏡!」
「沒錯!」呂品點頭。
「符鏡?」方非不由問,「什麼符鏡?」
冰蝶鳥瞅他一眼,神色鄙夷。呂品笑著解釋說:「若是摶練的寶鏡,擊破鏡子就可破陣。這面主鏡不但摶練過,還藏有極厲害的護身密符,要擊破鏡子,先得破解這道密符。」
「怎麼破解?」小度者只覺頭痛。
「要破解符法,先得看見符字,我記得有一道『虛室生白符』,可以顯出隱藏的符字,可惜……」呂品皺了皺眉,「我記得定式,可寫不出來!」
冰蝶鳥舉起筆來,喝聲:「無中生有!」一縷青光投入鏡中,鏡中掠過一行符字,可是稍縱即逝,一眨眼,鏡子又是一片虛無。
呂品眼疾手快,符字剛一顯露,他就揮筆寫下,仔細看去,卻是一行古篆:「水平虛空取法萬物幻虛就實堅不可破真一歸元急急如律!」
「誰見過這道符法?」呂品瞅了半晌,悶悶發問。三個男生一掉頭,齊齊看向冰蝶鳥,少女冷冷看了一會兒,搖頭說:「我不認識!」
「老元嬰鬼門道還真不少!」呂品嘖嘖連聲。
「混賬老兒!」簡真的皮膚綠氣未退,恨的咬牙切齒。
「好在我有後招!」懶鬼一伸手,扯出通靈鏡,「你們知道『萬符破解台』嗎?那兒有一群高人,專門破解奇難符法,我可是那兒的老客戶……」
「投機取巧,無恥無聊!」少女冷冷給出八字評語。
懶鬼微微一笑,揮筆輸入符字,過了一會,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又過時許,失聲叫道:「這什麼破密符,破解台也破不了!」
「哼!」冰蝶鳥冷冷地說,「活該!」
方非默不作聲,閉上雙眼,一轉念,隱書落入掌心,他心念一動,白石板上字跡浮現,一字不差,正是那一道生僻密符。
「更絕妙的是,如果在隱書的正面寫下一個符咒,那麼,翻到它的背面,就能找到破解的反咒……」天皓白的話在心中響起,方非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其他三人見他神奇古怪,只怕有失,也都跟了上來。
方非走到鏡室中央,翻過隱書,看了一樣,跟著抬頭望去——那面主鏡高懸在上,圓如滿月,光華冷清。
一股熱氣直衝喉頭,方非揚起筆來:「真假假萬物遁形!」
筆尖掃過虛空,湧出一行符字。剎那間,四周的明鏡中間,千百人影起落翻騰,同時結符成字,符字飄到鏡子外面,四面八方地飛到方非筆尖,凝結成一團純青色的大火,火勢騰空,忽地衝向主鏡。
青火一閃而沒,全為圓鏡吞噬,皎潔的鏡面模煳起來,儼然蒙上了一層水汽。方非心頭一沉:「反咒不對嗎?」念頭剛剛閃過,只聽卡嚓一聲,圓鏡中心迸裂,分出無數細紋,勢如毒蛇遊走,瞬間佈滿四壁。
四人驚奇駭異,左顧右盼,不知該走該留。還沒拿定主意,鏡室搖晃起來,簡真又驚又怕,連聲說:「怎麼回事……」呂品也叫:「方非,你幹了什麼?」
裂紋到了眾人腳底,地板也是一面巨鏡,頃刻四分五裂,四人腳下一空,眼前發黑,身不由己地掉進了一個無底深坑。
這一下十分突然,四人亂成一團,馭劍的馭劍,駕輪的駕輪,簡真也抖開了雙翅。這時頭頂一暗,入口光亮泯滅,四面一團漆黑,除了四人的道光,再也看不見一絲光明。
「陷阱?」方非心跳加劇,正想衝回地面,忽見黃光閃動,冰蝶鳥向下飛去,三個男生見狀,也只好硬起頭皮跟在後面。
飛了十里遠近,終於落到坑底,周圍黑沉沉、靜悄悄,空氣潮濕凝滯,瀰漫著一股難言的臭氣。
光亮一閃,冰蝶鳥寫了一盞長明符燈,輕輕送入空中,銀光衝破黑暗,四人舉目望去,同時吃了一驚——斷柱殘垣,比比皆是,四面石壁嵯峨,污水縱橫流淌,匯成了一道濃黑如墨的小溪。
「這是哪兒?」方非的嗓音發抖,落在幽深地底,顯得格外清晰。
「這是一個避難所!」冰蝶鳥似乎歎了口氣。
「避難所?」
「嗯!」少女的聲音有些傷感,「這是躲避道者戰爭的地方。」她沉默一下,幽幽地說,「這個避難所,已經廢棄了。」
「什麼聲音?」呂品側耳傾聽。
「喂!」簡真一個哆嗦,「臭懶鬼,你少嚇唬人!」
「看來我猜錯了!」冰蝶鳥的眼裡迸射寒光,「這個地方不是廢棄掉的!」
「什麼意思?」三個男生齊齊望她。
「這個地方……」冰蝶鳥凝視幽深遠處,「是被摧毀的!」
「什麼……」簡真還沒叫完,大個子忽地僵直,一股恐懼爬上臉頰,肌肉微微抽搐起來。方非見他神色,也忍不住側耳傾聽,暗處窸窸窣窣,似有什麼東西蜿蜒爬行。
腥臭撲鼻,濃烈無比。
啪,符燈熄滅,一團漆黑。
尺木鬱鬱泛青,照亮數米遠近,光亮的盡頭是無垠的黑暗,黑暗深處,想起了一聲低沉的怪吼,窒悶可怕,更有一種莫名的渴望。
方非的熱血似被抽空,從頭到腳一陣冰涼。
狂風撲面,空中閃過一個黑影,濃烈的腥臭鑽入鼻孔,方非只覺一陣頭暈。他慌忙縱身飛起,青光黑影交錯,相距不過尺許,汁液飛灑淋漓,濺落在地,嗤嗤作響,一個酸腐氣味,登時瀰散開來。
方非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沒緩過勁來,風聲又起,黑影凌空舒捲,閃電掃了回來。度者提起尺木,閃身躲開,觸手掠過一面石壁,就像是湯匙刮過奶油,岩石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凹痕。黑影若無其事,曲曲折折,又向方非捲來。
「氣箭破空!」方非一揚手,筆尖發出連綿銳響。
怪影迎頭趕上,跟無形的氣箭碰了一下,搖晃晃向後一縮,忽又筆直刺來。方非縱身飛起,奪,怪影刺入了一塊岩石,倉促間無法拔出,活似一條蟒蛇,死命掙扎扭動。
方非出了一身透汗,忽聽簡真尖聲大叫,掉頭一看,大個兒連人帶甲,被一條黑影攔腰纏住。
火豕甲紅光怒射,照出黑影輪廓。那東西死白髮亮,形似一條章魚觸手,通體密密層層,佈滿刀片似的鱗甲,鱗甲刮擦寶甲,吱吱嘎嘎,尖銳刺耳。
大個兒死裡求活,使出渾身力氣,右臂護住頭臉,擋住了掃來的觸手,左手嗆地彈出一把長刀,迎風一揮,噗噗連聲,觸手斷成幾節。
黑暗深處,傳來一聲悶叫,淒厲憤怒。簡真也是哇哇大叫,右手精光一閃,又彈出一口長刀。這對長刀本是紅豬嘴上的長牙,一旦揮舞起來,刀光映雪,飄飄灑灑,所過處腥液飛濺、臭汁橫流,觸手節節寸斷,轉眼支離破碎。
大個兒脫出身來,鼓起雙翅,雙刀舞得密不透風,酸腐毒液與刀光一接,嗖嗖嗖四面彈開。簡真殺得興起,掄刀左衝右突,一眨眼,又斬斷了三條觸手。
黑暗中傳來一聲悠長的嚎叫,淒厲尖銳,整座廢墟簌簌發抖。
簡真心頭吃驚,抬眼望去,轟隆一聲,亂石紛飛,對面的牆上開了一個大洞。磨盤大小的石塊當頭砸來,大個兒措手不及,一塊巨石趁虛撞上了他的胸口。簡真慘哼一聲,向後跌出,黑暗中,一條觸手悄無聲息,潛到了他的身後。
「太白無鋒!」一縷銳芒劃破黑暗,觸手一遇白光,掙扎著斷成兩截,腥臭的汁液噴灑不絕。
簡真狼狽躲開,心子撲通亂跳,一回頭,呂品駕著飛輪,在一片觸手間穿梭,筆尖白光星閃,斷裂的觸手漫天亂飛。
「死肥豬!」呂品邊打邊笑,「打起精神來,別叫妖怪吃了!」
「呸!」簡真一面抵擋兩條觸手,一面破口大罵,「臭懶鬼,你少得意了,剛才沒你,我一樣應付得了,媽呀……」一條觸手纏住左腳,大個兒手忙腳亂地揮刀去砍。
嚎叫聲悠長不絕,石壁上的洞口越來越大,擠出來一個黑白相間的龐然巨物,那東西軟綿綿、黏煳煳,長滿無數觸手,不住地揮舞扭動,觸手間藏了無數的怪口,乍開乍合,令人觸目驚心。
這東西大若小山,無形無狀,無手無腳,也無眼鼻耳朵,眾人呆怔間,它向裡一縮,忽地怪口緊閉,接著渾身暴漲,發出一聲銳叫,一時間,千百怪口怒張,噴出無數銀絲,縱橫交錯,結成一張大網,罩向空中四人。
方非正與兩根觸手搏鬥,忽覺白光刺眼,慌忙一提尺木,急往上飛。一片銀絲擦身掠過,遠看細如絲線,近了才發現有手腕粗細,瑩白透亮,竟是一股股濃稠的膠液。
「氣障重重!」一串氣團撞開膠液,方非乘著氣浪,一股腦兒升到了百米高處,膠液到了這裡,似乎勢窮力盡,搖晃晃向下墜落。他心頭一鬆,正想喘口粗氣,冷不防腳下一沉,身子直往下墜,低頭一看,一股膠液穿透遁光,緊緊黏住了尺木的末端。
「氣箭破空!」方非發出無形氣箭,想要切斷膠液,那東西堅韌出奇,氣箭中的,嗡的一聲,又被輕輕彈開。一股大力向下捫扯,一眨眼,怪物的輪廓清晰可見,黑暗深處,大身子腥液泉湧,觸手如林,黏黏煳煳,叫人作嘔。
身邊傳來連聲哀號,方非掉頭一瞥,簡真、呂品均為膠液黏住,筆直落向怪物。大個兒哀哀忽救,恨不得痛哭流涕,懶鬼默不作聲,符筆亂揮亂舞,道道白光掃中膠液,好似彈琴鼓瑟,發出嗡嗡顫鳴。
刷刷刷,幾條觸手沖天飛起,迎面飛來。方非的心縮成一團,連發氣箭,均被觸手躲開,觸手下面,一張怪嘴張得老大,腥液汩汩流出,好似餓人的饞涎。
「天火燎原!」少女聲如飛雪,一團大火應聲落下,落到半途,一分為三,三團火球,集中了纏住三人的膠液,一陣嗤嗤聲響,焦臭撲鼻,膠液崩地斷開,下拽的力量也消失了。
三人擺脫束縛,紛紛跳上半空,冰蝶鳥忽地越過三人,銳聲叫道:「三個蠢貨,還沒看出來嗎?」
「看出來什麼?」大個兒呆呆發問。
冰蝶鳥哼了一聲,咬牙說:「這是一隻蛭妖!」她衝突直下,只見火焰明滅,白光飛動,四周觸手搖動,恍若撐天的密林,這一片死亡林中,少女如蝶如鳥,翩翩起舞,快如一線流光,不容凝注,也不容把握。
「蛭妖?」呂品吹了一聲口哨,「好大一個蛭妖哇!」
「蛭妖好像怕火!」方非想起了帝江的話。
「燒死這個狗東西!」簡真收攏翅膀,翻身落下,滾地化為紅豬,嘴裡一聲尖叫,渾身迸出丈許火光。
大紅豬直頭愣腦地衝了上去,蛭妖的觸手也罷,膠液也好,遇上那片火光,全都萎縮凋零。
「烈焰神鋒!」方非發出長長的火劍,縱橫切割,所向無敵。
「天火燎原!」呂品符筆一揮,火球接連飛出,勢如下了一陣火雨。
蛭妖連受重創,漸漸抵擋不住,一面噴出腐臭汁液,竭力澆滅烈火,一面拚命縮小身形,向著來路退去。
「別叫它逃了!」冰蝶鳥銳聲大叫,「它到別處,又要害人!」
一時雷火俱下,落到蛭妖身上,騰起道道白煙。蛭妖任由雷火上身,倒退不迭,它一旦退入地下水道就可如魚得水、逍遙遠遁,水能克火,到了那個地方,敵人的火焰也就沒了用武之地。
它打定主意,苦忍劇痛,極力後退。冰蝶鳥眼看阻擋不住,急得連聲高忽。
白光星墜,呂品飄然落下,停在蛭妖前方,雙手合十,疾喝一聲:「定!」
蛭妖應聲一抖,身子忽地僵硬,觸鬚根根繃直,口中發出淒厲哀鳴。
冰蝶鳥見狀驚奇,定眼望去,呂品注視蛭妖,瞳子幽黑放大,迸出詭譎奇光。
對面的蛭妖尖聲怒叫、拚命掙扎,身子卻如釘在地上,無論怎麼掙扎,始終無法後退。它拚命揮舞觸鬚,不知不覺刨出了一個大坑,泥塊亂石,雨點般向呂品飛去,到了懶鬼面前,好似撞上了無形障壁,浮空不下,懸在雙方中間。
「這是什麼法術?」冰蝶鳥心中嘀咕,又聽一聲長長的豬叫,大紅豬鬃毛倒立,惡狠狠衝向蛭妖,他的身上火光沖天,好似燒紅的刀子,深深插入了一堆奶酪。
蛭妖淒聲嚎哭,小半身子被紅豬活活剖開,腥液橫流,觸鬚委地,身子眼看著委頓下去。
「住手!」地窟中響起一聲尖叫,那聲音來自蛭妖。
「該死的小東西!」蛭妖大忽小叫,「我招惹你們了嗎,你們招招緊逼,太過分了吧!」這腔調分外耳熟,方非只一楞,衝口而出:「凌虛子!」
蛭妖咦了一聲,氣忽忽又叫:「好哇,你不是那只臭裸蟲嗎?哼,你別當留了長頭髮,我老人家就不認識你!」
方非的心子砰砰亂跳:「凌虛子,你怎麼在蛭妖裡面?」
「哼,這是我的寵物!」凌虛子的口氣有點兒得意。
「好惡毒的寵物!」冰蝶鳥冷笑說,「蛭妖嗜血成性,凌虛子,你附在這種東西身上,欠下的血債,只怕數也數不清!」
「呸!你小丫頭懂什麼?弱肉強食,本來就是天地的法則!」
「少廢話!」冰蝶鳥目射寒光,「凌虛子,你勾結妖怪,為非作歹,我今天遇上了,非把你除掉不可!」少女揚起雲掃,方非忙說:「慢著,我問他幾句話!」
冰蝶鳥輕哼一聲,筆鋒凝然不動,方非輕輕鬆了口氣,大聲說:「凌虛子,衝霄車失事以後,你見到了我的點化人嗎?」
「見到怎麼樣,沒見到又怎麼樣?」凌虛子很不耐煩。
「你不怕大鵬的颶風,一定看到了事情的經過!」
「我知道了!」凌虛子咯咯直笑,「小子,你想知道小丫頭的下場嗎?」
「下場?」方非渾身一抖。
「好吧,我跟你說……」凌虛子透著說不出的陰陽怪氣,「小丫頭自不量力,跟大鵬作對,先是瞎了眼睛,跟著又斷了手腳,那張俏臉蛋毀得亂七八糟,活脫脫成了一個醜八怪!」
「你胡說!」方非聽得心驚肉跳,「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凌虛子悶聲悶氣地說,「小子,你問完了嗎?」
「凌虛子,你撒謊!」方非的嗓子一陣陣發顫。
「我說的全是真話!」凌虛子賭咒發誓,「說一句假話,叫我碎屍萬段!」
方非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就在此時,忽聽呂品說:「老元嬰,你這個誓發得真便宜。碎屍萬段?呵,你的屍體在哪兒啊?」
方非恍然大悟,連聲說:「對,對!」
「要不這樣?」呂品笑嘻嘻地說,「老元嬰,你另外發個誓,如有一字虛言,叫你被人食了魂!你看怎麼樣?」
「呸!」凌虛子大怒,「不怎麼樣!」
「那你剛才說的都是假話囉?」
「胡說,都是真話!」
「那你發誓!」
「我偏不發!」
方非心中雪亮,元嬰仇視自己,有意胡說八道,看起來,若不將他攥在手心,休想這老小子口吐真言。
「簡真!逼他出來!」方非大叫。
「昂!」大紅豬奔突向前,蛭妖動彈不得,一道火流穿身劃過,眨眼分成了兩半。
一聲悲鳴,大妖怪癱軟在地,軀體由灰變黑,化為了道道黑氣。
「該死!」黑氣裡冒出一聲尖叫,一團彩光踴躍跳出。
「別走!」冰蝶鳥縱劍趕上,兩人首尾相連,消失在頭頂上方。
三個男生騰身直上,趕到兩人消失處,遙遙看見一個洞口。三人不及多想,一頭鑽了進去,裡面竟有一條甬道,幽深潮濕,蜿蜒向上。
飛了時許,前方隱約有光,只一瞬,三人衝出洞口,月光照眼,忽又來到了地面。
入眼處是一座古舊的大宅,廢棄已久,塵埃遍佈,月光瀟瀟灑灑,彷彿積水空明,一片荒煙蔓草,宛然搖蕩水間。
如此大宅,為何空無一人?
「嗤!」一聲銳響,前方電光縱橫,夾雜少女的喝叱。
三人飛身趕去,闖入一座大廳,冰蝶鳥站在不遠處,在她前方,靜悄悄站了四道人影,凌虛子落到了一個人手裡,正在那兒死命掙扎。
「臭裸蟲!」老元嬰看見方非,忍不住破口大罵,「看你做的好事!」
擒住他的是個中年男子,一身黑衣,面龐清瘦,兩隻眼睛游移不定,雙手閃動幽幽白光,凌虛子無形無狀,落到那雙手裡,儼然成了實物,任他齜牙咧嘴,就是掙扎不出,他的嘴上雖不服軟,眼底卻湧出了一股絕望。
「蒼龍方非!」黑衣人陰測測一笑,「我們又見面了!」
聽口氣這人竟是舊識,方非一愣,脫口問:「你是烈鳶的人?」
「丹元星烈鳶?」那人口氣中帶著譏誚,「那可是響噹噹的大人物,本人高攀不起。」
方非搜腸刮肚,也想不起這號人來,那人笑了笑又說:「想不起來也沒關係。蒼龍方非,我真要感謝你呀。凌虛子這個老滑頭,我找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偏他聰明了得,擺了個還施鏡陣。要不是你破了鏡陣,又將他逼到地上,我要抓他可不容易。」
方非一愣,轉眼望去,老元嬰兩眼出火,惡狠狠朝他瞪來,接著哭喪面皮,又衝著黑衣人哀求:「風攬月,我老了,魂魄又散,靈氣又弱,你吃了我也沒多少補益。我知道陰晦雪藏在哪兒!她靈力充沛、魂魄堅固……」
「閉嘴!」黑衣人冷冷地說,「凌虛子,你昏了頭嗎?陰晦雪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唉!」凌虛子抖抖瑟瑟,「這麼說,你還念舊情……」
「舊情?這是哪年頭的事啊?不過……」風攬月嘴角浮起一絲獰笑,「如果有得選,我當然先吃你咯!」他口唇略張,吐出一絲綠光。
「臭裸蟲!」凌虛子驚聲尖叫,「救我,快救我!」
方非血往上湧,忍不住大喝一聲:「住手!」
風攬月不理不睬,綠光如針如刺,探入了凌虛子的口鼻。老元嬰發出一聲長叫,渾身劇烈抽動,彩光向內收縮,一絲絲順著綠光,向黑衣人的嘴裡湧去。
「放肆!」冰蝶鳥一揚筆,電光如龍,射向風攬月,這時人影一閃,左邊一個黃衣男子搶到黑衣人前面,一揚手,飛起一道青影,裹住閃電,收在手裡,辟辟啪啪,捏成了一個光球。
「還你!」黃衣人一揮手,光球擲了回來。冰蝶鳥筆尖一抖,青芒射中火球,一聲巨響,好似雷霆迸發,掀起一股駭人的氣浪。
冰蝶鳥筆走龍蛇,一連送出十多道符法。黃衣人信手揮灑,青光到他近前,好似擊中了一片銅牆鐵臂,火星四濺,繽紛如雨。
凌虛子的叫聲越來越弱,方非駭然發現,他的身子縮小了一半,躺在黑衣人懷裡,真如初生的嬰兒,小身子清光一團,似乎輕輕一碰,就會馬上破碎。
「凌虛子!」方非大叫一聲,老元嬰掉頭望來,目光淒切空明,素日的暴戾一掃而空,他的身子透明如水,一切的浮華幻象,數百年的執著怨恨,全都被那一道綠芒奪走了,他默默地看著方非,臉上閃過一絲大徹大悟。
方非忘了凶險,一縱身想要衝上,不料肩頭一沉,給人死死攥住,回頭一看,簡真面色慘白,大身子簌簌發抖:「方非,太、太遲了……」
「遲了?」方非一愣。
「方非!」呂品輕輕搖頭,「你還沒看出來嗎?老元嬰,唉,被我說中了,他真的叫人食了魂!」
「食魂?」方非面無血色,衝口而出,「他們都是魔徒?」
「今晚的運氣好哇!」呂品苦笑了一下,「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魔徒呢!」
「臭懶鬼,你還笑得出來?」大個兒又氣又怕,幾乎快要崩潰了。
「怕什麼?大不了一死唄。死肥豬,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死了也是個傷心鬼,聽說傷心鬼到了那邊,胸口要長一個大洞!」
「胡扯!」簡真臉紅筋漲,「你魂都沒了,還做個屁鬼?就算做鬼,那也是清蒸鬼、紅燒鬼,全都是給人吃的!」
兩個小東西死到臨頭,還要拌嘴鬥氣,魔徒聽得有趣,發出嗤嗤怪笑。
凌虛子的面目模煳起來,四肢收縮不見,身子團團變圓,縮成一點靈光,跳動兩下,乖乖鑽進了風攬月的口裡。
元嬰死了!方非心亂如麻,轉眼一看,冰蝶鳥站在那兒,眼中透出一絲焦慮。
「天素!」方非急切間叫出了少女的本名,「現在怎麼辦?」
「走!」天素吐出字來。
三個男生轉身向外衝去,這是人影閃動,四個魔徒如煙如霧,攔住去路。
四對四,危字組陷入了一場苦戰!
方非對面的魔徒,高高瘦瘦,白衣白臉,兩眼也是白多黑少,就像一對死魚的眼珠。
這人看來死樣活氣,動起來卻疾如狂風。兩人幾乎同時出筆,死魚眼寫符唸咒,快了方非不止一倍。少年心念才動,人已飛了出去,胸口燃起一片慘綠的鬼火,燒得羽衣幽幽發綠,儘管轉眼熄滅,可那一股灼痛滲入骨髓,久久也不散去。
死魚眼也很驚奇,方非中了「陰火銷魂符」,不但沒有昏倒,更有掙扎爬起的意思。
方非剛剛起身,魔徒已然逼近,筆鋒一揚,亮起可怕紅光。這時精光閃動,飛來一口長刀,橫在兩人中間,死魚眼如果向前,勢必斷成兩截。他閃身飄退,掉轉筆鋒,噴出一張慘綠光網,嗖地罩向簡真頭頂。
大個兒好容易擺脫對手來救方非,誰知死魚眼變招太快,一不留神,竟被光網兜頭罩住。光網上身,恍若鬼火流動,簡真慌忙仰天倒下,就勢打個滾,化為一頭紅豬,身披火光,抖擻站起,大身子奮力一甩,滿身鬼火四散飄飛。
「嗷!」紅豬尖聲嚎叫,直奔死魚眼衝去。魔徒不躲不閃,眼看要撞上,一陣大風掃來,簡真脊背一痛,四蹄騰空,高高飛到了天上。
方非呆在一邊,看得清楚,空中一隻怪鳥,頭如鷹鷲,後面拖了一條孔雀似的大尾巴。怪鳥渾身漆黑,翅膀狂風席捲,兩隻利爪扣住紅豬,爪尖摩擦寶甲,帶起一溜長長的火光。
方非駕起尺木,跳到空中,筆鋒一揚,雲氣千絲萬縷,齊齊射向怪鳥。怪鳥怒叫一聲,羽毛刷刷抖動,鼓起一片黑煙,雲箭射在煙上,嗤嗤化為烏有。
簡真趁這機會,扭身變回原形,嗆啷彈出長刀,兩團雪光飄飄灑灑,落向怪鳥的那對巨爪。
綠光一閃,怪鳥失去形體,化為一團黑氣,簡真斬了一個空,黑氣散而復合,凝結成一個綠袍男子,瘦小陰沉的面孔上,長了一個不成比例的鷹鉤鼻子。
「魔甲士!」大個兒心頭一沉,鷹鉤鼻雙手抖開,射出兩條漆黑長鞭,好似兩條飛蛇,盤旋著飛向簡真。
簡真一咬牙,舞刀迎上,長鞭跟刀身一碰,忽地向外彈開,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雙雙掉過鞭梢,嗖地纏住他背後的翅膀。
簡真哎呦一聲,直往下墜。鷹鉤鼻漆聲怪叫,翻身化為黑鳥,撲到簡真面前,長鞭凝縮變換,依舊化為利爪,揪住那對翅膀,將大個兒高高拋起,狠狠砸向一面牆壁。
轟隆,厚厚的石牆應聲洞穿,簡真七葷八素,還沒緩過起來,身子一搖一晃,忽又被甩起老高,轉眼間,一面灰白的牆壁拍面壓來,他失聲慘叫,直挺挺嵌入石牆中間。
方非滿屋亂竄,死魚眼緊追不捨。他無劍無輪,只憑一身黑衣,飄然飛舉,恍若鬼魅,手裡符筆連揮,水風雷火雨點似的打向方非,落到少年身上,龍蛛羽衣舒捲開合,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卸去符法的威力。
方非高來高去,室內的情形一目瞭然——簡真落到了怪鳥爪下,給人當成鐵錘,對準厚牆巨柱狠狠濫砸,大個兒縱是鐵打的好漢,也經不起這樣的摔打,起初還能掙扎幾下,漸漸垂頭耷腦,只剩下了半條小命兒。
天素對上了風攬月,兩人神速多變,急如兩點星火,忽聚忽散,變幻莫測,一道符法還沒發出,往往就被對手克制,儘管鬥得激烈,可是悄沒生息,兩人分分合合,好似在演一場默劇。
最奇怪的還數呂品,他的對手一身黃衣,之前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天素的符法,放在四個魔徒中間,也是數一數二的狠貨。照說對付呂品,理應輕輕鬆鬆,可是不知為何,這傢伙犯了煳塗,與呂品直面相對,繞著一塊空地散步轉圈。
兩人走了一圈又是一圈,黃衣人偶爾抬筆,放出一道符法,可是不知怎的,總是差之毫釐,與呂品擦身而過。
方非瞧得不勝困惑,不知兩人在鬧什麼玄虛,呂品臉上笑嘻嘻的,魔徒卻是兩眼發直,彷彿魂不守舍。
乍一看,呂品似乎佔了上風,可一轉眼,魔徒身子搖晃,向後退了一步,手裡筆尖前送,湧出一片青光,光中似有小箭亂飛,把懶鬼籠罩在內。
方非正覺心驚,呂品身子一晃,忽又擺脫青光,臉上笑容不改,向前跨出了一步,左邊的肩頭上方,悄沒生息地噴出一股鮮血。
一轉眼,魔徒的目光又變呆滯,兩人一老一實,又開始相對轉圈。可在方非看來,兩人間的氣氛已經起了變化,之前一派沉悶,這時冰層下面暗流湧動,不知何時何地,就會爆發出來。
誠如方非所料,這場比試看似平平淡淡,其實凶險萬端。黃衣人大意輕敵,不知呂品底細,剛一交手,忽然受制於「天狐遁甲」。
「天狐遁甲」有虛有實,實的鑽天入海、變化如意,虛的卻是極厲害的幻術,當日呂品捉弄簡真,椅子和湯碗之所以掙脫不開,全是因為心魔入侵——大個兒不知不覺,使了自己的元氣,把湯碗椅子附在了自己身上。周圍的人解救簡真,也無形中墮入了幻術,自以為使了符法,其實什麼也沒做過。
黃衣人的情形大致相同,可他機警厲害,遠不是尋常學生可比,一中幻術,立刻驚覺,接下來千方百計地想要擺脫。呂品佔了先機,可也不得不集中精神,繼續克制對方的神志,要想出手傷敵,居然毫無機會。
魔徒精神強悍,呂品屢次發力,要如蛭妖一樣將他定住,結果都是徒勞無功,就算使出全力,也至多讓他無法遠離自己。黃衣人的念頭恰好相反,一心遠離懶鬼,離得越遠,精神的束縛越弱,到了一定地步,就能掙脫呂品的心鎖。
這麼一來,兩人間好似橫了一條無形的繩索,一頭抓在呂品的手裡,另一頭卻繫在黃衣人身上。好比小孩子玩風箏,人與風箏之間,繩索緊緊繃直,可又始終不斷。兩人相對走圈,總是不遠不近。離得太遠,黃衣人就可擺脫束縛,如果距離太近,天狐遁甲威力更強,沒準兒呂品以弱勝強,把他活活制住。
方非外行看戲,不知其中門道,只瞧呂品無礙,頓也放下心來。死魚眼來去如風,方非幾次遇險,猛可想起了擊敗太叔明的辦法,只不知道那道抽絲織網的符法,到了這管不管用。
「混元歸一千絲萬縷!」一縷無影無形的柔絲,順著筆尖無聲吐出。
方非寫符成功,轉身催動尺木,繞樑環柱,織成一張大網。死魚眼掠過網際,絲絲縷縷沾在身上,可他一無所覺,只顧追趕,他越飛越快,牽扯的氣絲也就越多。
「收!」方非筆鋒揚起,一聲疾喝。
這法子百試不爽,死魚眼縮手縮腳,四肢忽然舒展不開。他咦了一聲,臉上閃過一絲驚惶,一抬頭,方非抬起筆來,筆尖紅光閃動,一道火劍迎面刺來。
「該死……」死魚眼心中閃念,剛要抬筆,誰知手指一動,符筆無故飛走,這一下魔徒亂了陣腳,一抬眼,熊熊的烈焰撲到面前。
死魚眼還擊無筆,逃走無路,手忙腳亂,又驚又怒,這時間,從旁飛來一道綠光,撲,火劍變了顏色,陰陰慘綠,反向方非捲去。
方非閃身躲開,只見風攬月擺脫天素,搶到了死魚眼前面,接著身側風響,天素銀衫飄飄,也到了他的身邊。少女氣息粗重,顯見方才一戰,十分耗神費力。
風攬月舉起符筆,向天一挽,筆鋒發出白光,將一束元氣絲輕輕挽住。方非見他看破氣絲,心頭一凜,暗暗緊張起來。
「蛛妖婦的混元絲?」風攬月瞇眼審視那絲,跟著目光一轉,落在方非身上。他詭譎一笑,筆尖無中生有,畫出一團綠火,嗤嗤怪叫,砰然迸散,化作成百上千,滿空飛行遊走,混元絲與那活火一碰,登時化為烏有。
這妖法酷似微生九的「碧磷妖瞳」,但又能合能分、可燒可焚,比起獨眼的妖瞳,不知厲害了多少倍。
混元絲燒得精光,死魚眼掙脫出來,死死盯著方非,臉上透出了一股陰狠,他雙手一搓,方非忽覺左手劇痛,奪來的符筆冒出一股腥臭綠煙,不由慘叫一聲,匆忙丟開那筆,符筆化作一道火光,咻地向死魚眼飛去。
「手到擒來!」天素筆鋒一抖,畫出一道「明搶暗奪符」,青光匹練似的捲向符筆,不防風攬月橫臂一揮,一道白光飛出,兩道光芒糾纏一處,相互抵消,符筆穩穩當當地落到了死魚眼手裡。
天素緊握拳頭,掌心滲出一絲汗水。方非的呻吟聲越來越響,少女轉眼看去,他的左手烏黑發亮,吹氣似的腫脹起來。方非齜牙咧嘴,右手收了符筆,握住左手手腕,這一碰,連右手也染了一股黑氣,順著手臂筆直上行。
許多道者為免符筆丟失,筆上往往藏了機關。死魚眼的符筆上,就藏了一道極歹毒的符法。方非不明就裡,奪來符筆,對手發動符法,讓他受了重創。鬼火蘊含劇毒,攻心入腦,方非只覺兩眼發黑,忽地掉下尺木,一頭栽向地面。
風攬月一晃身飛近方非,手臂伸長,抓向方非肩頭,正在高興,一片金霞捲來,指尖碰到,又痛又麻。
「飛雷照神符?」風攬月知道厲害,將手一縮,眼前銀光閃動,天素右手持筆,左手拎住了方非。
一聲怪叫,死魚眼捉筆在手,搶先發難,天素掉轉筆鋒,兩人符光吞吐,瞬間幾個來回。勝負未分,一道明晃晃的長電斜刺裡飛來,天素百忙中縱劍閃開,風攬月一抖手,第二道咒符又飛了過來,少女來不及抵擋,死魚眼又放出了一道綠慘慘的毒火。
生死關頭,天素身子一搖,身邊多出一人,一樣的蝶鳥面具,一色的雲掃銀衫,只少了手裡的方非,要不然,幾乎就是少女本人。
兩個天素同時出筆,畫出兩道符光,擋住了左右夾擊。
「分身術?」兩個魔徒心頭一凜,天素的「分身術」和太叔明不同,更加近於山都,分身只有一個,可是能攻能守,足以獨當一面。相比起來,太叔明的道術,不過都是騙人的幌子。
三人間符光亂閃、雷火如麻,天素以一敵二,居然不落下風。兩個魔徒又羞又怒,攻勢此起彼伏,天素一面駕馭分身,一面抵禦魔徒,另一面還要護著方非,一心三用,幾乎只守不攻,全無反手之力。
「天素……」一身淒慘的叫喊傳來,少女應聲看去,簡真癱在地上,有氣無力,怪鳥撐開爪子,死死將他按住,鳥嘴微微張開,吐出一道針鋒似的綠芒。
一轉眼,大個兒就要失去魂魄!
天素又氣又急,百忙中再看呂品,懶鬼還在跟人繞圈,只是面紅耳赤,笑臉僵硬,身上多處受傷,血漬斑斑,觸目驚心。
女道者陷入了僵局,心裡空自著急,卻沒有一條兩全其美的法子。
「食魂光」鑽進了簡真的口鼻,形勢千鈞一髮,根本不容遲疑。天素擋開死魚眼一擊,掉轉筆鋒,指向怪鳥。
風攬月繞到了左側,揚起符筆,啪,天素的分身消失了,死魚眼一抖筆鋒,指向了少女的本體,天素無可奈何,倉促收回雲掃。
哌!一聲尖叫,怪鳥一個趔趄,食魂光縮了回去。眾人瞧得驚訝,幾乎忘了出手,只見怪鳥形同醉酒,東倒西歪,翅膀左撐一下、右撐一下,到了身前不遠,又似遇上了障壁,無論怎樣拍打,就是舒展不開。
怪鳥連聲尖叫,聲音嘶啞難聽,它賣力掙扎,身上的羽毛根根豎起,儼如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可它越是掙扎,翅膀越是收攏,慢慢蜷縮如球,一雙利爪也離開簡真,縮到了胸腹下面。怪鳥眼巴巴望著這邊,嘴裡哌哌尖叫,似向同伴求援。
風攬月的心中奇怪極了,這只「大尾鷲」力大無窮,尋常的道術休想制得住他,想到這兒,他符筆橫掃,銳喝一聲:「妖魂照命!」
一聲怪叫,憑空跳出一團綠火,飛到怪鳥頭頂,「碧磷妖瞳」照過,出現了一片流雲白光,白光裡絲絲縷縷,似有無數透明細絲。
魔徒心頭一沉,又覺詫異,剛才放出「碧磷火」,已將混元絲燒盡,這些細絲又是從哪兒來的?看起來,細絲不是無形無質,而是有形有質的真絲,如果是真絲,難道說——
風攬月的背上滲出了冷汗。這時身邊一聲尖叫,死魚眼手舞足蹈,尖叫上升。藉著妖瞳碧光,他的手腳四肢也被細絲纏住,更有細絲不絕飛來,返照月光,洋洋灑灑,死死纏住魔徒,一道煙升到了屋頂。突然,屋樑上伸出來十多條長大的節肢,爭相抱住魔徒,如玩皮球,團團如飛。一眨眼,死魚眼面目全失,四肢消失,變成了一個細細長長、光光溜溜的巨大白繭。
風攬月驚怒叫迸,厲叫一聲「滾開」,他一揚手,碧鱗火衝向屋頂,樑上吱吱怪響,節肢縮了回去。綠火射中白繭,只一閃,綠火消失,巨繭絲毫無損,白光光地橫在樑上,似把火焰活活吞噬。
怪鳥還了原形,鷹鉤鼻縮手縮腳,也在細絲裡來回掙命。風攬月歎了一口氣,苦笑說:「蛛仙子,好久不見了!」咯地一笑,屋頂黑影晃動,一條銀白細絲,垂下來一個黑衣女子。天素見那女子,雙目一亮,身子滾熱起來。
「無相魔!好久不見了!」蛛仙子雙手忙個不停,還在編織毛衣。
「什麼?」天素盯著風攬月,臉色慘變,「你是無相魔?」
「呵!」風攬月不置可否,笑笑說,「蛛仙子,你還真會挑時候!」
「無相魔,你借新的軀殼,看起來不錯!」蛛仙子眨眼笑笑,「你要是信得過,我再給你套一層殼兒,那可就十全十美了。」
女子甫一現身,屋子裡的蛛絲接連現形,縱橫交織,無處不在,光閃閃,白亮亮,乍眼一看,就像進了蠶室織廠。六隻神蛛也冒出頭來,紅綠金黑白繭,一個個轉動烏珠,盯著無相魔不放。
「我是無所謂!」無相魔攤開雙手,「落在了你的手心兒裡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喲,我哪兒敢吶?」蛛仙子難得謙虛起來,笑瞇瞇地說,「你這個人啊,別說殺呀剮的,碰一下都不行!」
「言重了!」風攬月還是一副好脾氣,「我有一個疑問,不知可否解答一下?」
蛛仙子暗自納悶,這魔頭滿臉笑嘻嘻,不是好東西,這裡面必有什麼奸謀詭計。不過法陣還沒布好,姑且跟他敷衍敷衍,於是笑著說:「什麼疑問?」
「你用了什麼法子,既能布上蛛絲,又能讓我一無所知?」
「這個容易!」蛛仙子的符筆輕輕一揮,筆尖帶起了一縷混元細絲,絲呈青色,若有若無。
「混元絲?」無相魔輕輕搖頭,「我說的是神蛛絲,若是混元絲,『碰上碧磷火』,早就燒光了!」
「這樣呢?」蛛仙子一招手,附近的「青精飯」張開口器,噴出一縷白絲,絲頭縹縹緲緲,連上了混元絲的絲尾,半青半白,分外醒目。蛛仙子再一揮筆,筆尖帶動混元絲,結果神蛛絲也如細水長流,從綠毛蛛的嘴裡抽了出來。
「受教了!」無相魔一拍腦袋,「你把神蛛絲連在那小子的混元絲上,他用混元絲布網,順道也把你的神蛛絲布好,一舉兩得,巧妙巧妙,再加上你獨門的隱形法兒,更是誰也發現不了。」
「算你有些頭腦!」蛛仙子瞇起雙眼,笑著審視對手,「無相魔,你就一點兒也不著急嗎?」
「急什麼?」無相魔舔了舔上唇,「你的北斗煉魔陣還沒布好呢!哈,你跟我說來說去,不就想七蛛煉魂、煉化我的魂魄嗎?」
蛛仙子變了臉色,無相魔飄然向後,符筆閃電揚起,一道綠火向呂品飛去。
蛛仙子筆鋒調轉,毒火應手熄滅。可是無相魔的第二道符法到了,一道白光出人意料,射中了他的黃衣同伴。
黃衣人渾身一顫,雙目忽變清明,尖叫一聲,向後縱出。他好容易擺脫幻術,對呂品恨之入骨,身在半空,一揚手,一道火光直取呂品。
天狐遁甲,本是呂品心神所繫,與強敵周旋已久,早已心力俱疲,這時對手得了外援,擺脫束縛,他的心神大受衝擊,兩眼一陣發黑,眼看火光飛來,根本無力躲避。
突然身子一輕,呂品升到空中,火光貼著腳下掠過,擊穿牆壁的巨響震耳欲聾。懶鬼身子不停,一直升到屋樑上方,斜眼一瞅,兩隻巨蛛盤踞左右,瞪著眼珠將他打量。呂品心驚肉跳,喉頭微微發甜,吐了一口鮮血,登時失去知覺。
兩縷蛛絲把呂品扯上天去,黃衣人愣了一下,斜眼看去,四隻巨蛛目射凶光,他不由怪叫一聲,魔羽衣刷地展開,形如一隻黃鵠,直向大門飛去。
他厚顏無恥、捨棄同道,大廳裡誰也沒有料到。黃衣人去勢驚人,瞬間趕到門前,剛要躥出,忽地青光撲面。他來不及躲閃,倉皇中一揚符筆,符法還沒出手,青光已經撲到。魔徒失聲慘叫,從天上掉了下來。
托,門外跳進來一個深青色的怪物,半蛛半蠍,碩大無朋。老龍蛛看似臃腫,動起來快如狂風,它搶到魔徒面前,不由分說,六腳齊動,把黃衣人裹成了一具白花花的木乃伊,高高送上天去。
三個魔徒被擒,形勢完全逆轉,蛛仙子揚聲說:「老祖宗,外面怎麼樣?」
「好了!」老龍蛛怪聲答應。「好!」蛛仙子臉色一沉,聲音突然拔高,「北斗歸元,七星煉魂!」
老龍蛛縱身一跳,飛昇高處,匯合六隻神蛛,結成北斗陣勢。他們口吐長絲,拈上了蛛仙子的筆鋒。筆鋒湧出一縷青氣,青氣由弱變強,化為青色狂潮,穿過七隻巨蛛,沿著滿屋蛛絲向屋外湧去。
屋子裡一陣寂靜,天素也不由睜大眼睛,無相魔仍是笑笑嘻嘻,滿不在乎地站在原地。
一聲雷鳴,古宅微微動搖,無數電光萬箭齊發,沿著蛛絲蜂擁而入,蛛絲似有增幅加強的功效,電光遊走絲上,漸粗漸亮,四面八方地衝向魔徒。
無相魔左手捏成印訣,右手符筆環身一繞,勾起了一道綠色的屏障。電流一遇綠障,再也無法前進。前面的電光還沒熄滅,後面的閃電奔騰而至,前後縈繞不絕,結成了一個碩大的光團,白慘慘,光閃閃,彷彿一輪冷月落入凡間。
「無相魔障!」蛛仙子輕聲冷笑,「看你撐得了多久!」筆尖一晃,勾來更多的閃電,好似無窮無盡,照得滿屋通明。
電光縈繞間,無相魔一張面孔透白如紙,瞳子越發黝黑明亮,他的眼珠向上翻起,忽地古怪一笑,陰惻惻說了聲:「蛛仙子,再見了!」
女道者一呆,忽見無相魔腳下拱動,聳起了一個人頭大小的土堆。
啪,土堆從中開裂,噴湧出一股濁流,褐色斑駁,竟是成群的老鼠,只只驚慌狂躁,無往不到,眨眼工夫,毛茸茸佈滿了一地。
無相魔身子一軟,失去了所有的支撐,他的臉上笑容不退,身子早已委頓不起——魔障消失了,電光輕輕一繞,那個肉身化為飛灰。
鼠群忽然而來,忽然而去,頃刻之間,鑽入牆縫罅隙,消失得無影無蹤。
「該死!」蛛仙子破口大罵,只來得及將地上的簡真拉到天上。幾隻神蛛手忙腳亂,到處抓捕老鼠,可是老鼠小巧神速,顧此失彼,神蛛使勁渾身解數,也只捉到了十隻,蛛仙子一一驗過,可是全不對頭。
天素心裡明白,無相魔捨棄了這副軀殼,附在了老鼠身上。這一招極其下作,可也出人意料——這魔頭惡名遠播,事到臨頭,居然甘願化身鼠輩,蛛仙子料想不到,倒也情有可原。
她忽然想起了方非,低頭看去,少年面孔發黑,氣息微弱,再不救治,小命兒一定不保。解讀治傷不是天素的長項,正發愁,忽聽蛛仙子說:「我來瞧瞧!」
黑衣女踩著一根細白蛛絲,輕輕巧巧地走了過來,凝目一看,笑著說:「這是『碧磷火毒』!」
她輕輕地打了個忽哨,老龍蛛扯了一縷銀絲,飄然擺盪過來。天素心生忌憚,橫筆不語,蛛仙子笑著說:「素丫頭,老龍蛛沒有壞心,要解火毒,非它不可!」
天素遲疑一下,才把方非遞了過去。龍蛛抱住少年,抽絲扯線,將他從頭到腳裹成了一個白花花的大繭。繭上一束蛛絲,連在龍蛛口中,老怪物肚腹起伏,似在拚命吸氣。
一股青黑從繭裡漫了出來,不過一會兒,繭殼由白變黑,散發腥臭氣味。龍蛛拆開黑繭,丟在一邊,又吐白絲,裹住方非的全身,繼續抽取毒質。這麼拆了裹,裹了拆,方非臉上黑氣越來越淡,拆到第四次,他的面孔恢復白皙,只是少了一絲血色。
天素鬆了一口氣,再看簡真、呂品,也被裹成繭殼,叫神蛛抱在懷裡,神蛛吐出白霧,裊裊注入繭殼。
「他們傷勢不輕!金盆子和黑水渦在給他們療傷!」蛛仙子斜瞅了天素一眼,皺了皺眉,一抿嘴唇,忽地輕聲說:「素丫頭,楚蓮的事我很難過。蒼龍人裡我朋友不多,你媽媽算是一個,沒能救得了她,我的心裡十分懊悔。唉,她那樣外柔內剛的女子,如今可不多見了!」
天素埋頭不語,秀髮無風顫動。蛛仙子遲疑一下,想要伸手撫摸,可是手到半途,終究歎了口氣,慢慢收了回去。
過了許久,少女抬起頭來,揭去面具,眉眼微微泛紅,她長吸了口氣,澀聲說:「蛛姨,我還記得你!」
「是麼?」蛛仙子低眉笑笑,流露追憶神氣,「我見你的時候,你才兩歲出頭,小小的人兒,膽量大得可以,纏著龍蛛玩耍,一點兒也不害怕……」她彷彿想起了什麼,符筆一揮,筆尖躍出一團光亮,卻是一道「攝光取影符」。
融融的符光中,蹲著一隻大大的龍蛛,龍蛛的背上,趴了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女孩兒,眉開眼笑,天真可愛,胖乎乎的小手揪住龍蛛頭頂的一綹長毛,老怪物死眉耷眼,一副無可柰何的神氣。
「影像我留了好久,本想親手給你,可後來大戰一開,竟然把它忘了!」蛛仙子輕輕歎氣,將那團符光交到天素手裡,「一晃眼,就是十二年了!」
天素低頭望著影符,豆大的眼淚奪眶而出,越來越多的龍蛛和女童,點點滴落在她的手心。
「素丫頭,我在添翼大街開了一家店!」
「我知道!」天素輕聲說,「我遠遠地瞧過!」
「嗐,傻孩子,怎麼不來找我?」
天素咬了咬下唇,五指慢慢收攏,絢亮的符光也熄滅了。
蛛仙子審視少女,皺了皺眉,拿出仙羅盤瞅了瞅:「素丫頭,今晚有個聚會,你想不想去?」
「什麼聚會?」天素打起精神。
「去了就知道!」蛛仙子揚起臉來,打個忽哨,六神蛛爬了上來,每隻背了一個白繭,就連方非也被織入繭殼,丟在白臉兒的背上。
蛛仙子跳上龍蛛,招手說:「素丫頭,上來!」天素滿心疑惑,可又不便細問,只好縱身跳上蛛背。
「戴上面具!」蛛仙子遞來一束蛛絲,當作駕馭龍蛛的韁繩。接下來,老怪物橫行如風,領著徒子徒孫,飄然穿出大門。
神蛛個兒老大,走起路來卻輕快無聲,每到高牆危簷,便吐出細絲,一拉一扯,飛簷走壁、履險如夷。
回望身後的廢宅,一場爭鬥過後,歸於幽黑沉寂。廢棄的古宅不只一座,這一大片街區,佈滿了無主的死宅,高大的屋脊縱橫聳列,映著蒼涼的月色,彷彿上古奇獸的化石。
「句芒城衰敗了啊!」蛛仙子的聲音不勝淒涼。
天素沒有出聲。
「素丫頭!」黑衣的女子又問,「你還住天氏老宅嗎?」
「是啊!」少女答得漫不經意。
「物是人非啊……」蛛仙子忽地沉默下去,目光掃過那一片黑沉沉的屋宇。多少年前,這裡燈火通明,冠蓋玉京,多少熟識的面孔,曾在這裡歡笑出沒,可當烽煙忽嘯而過,一切的繁華,盡都化作了虛無的泡影。
月色清冷如故,月下的人,卻已長眠在了遼闊的星原。大風捲過老宅,空自留下冰冷虛弱的回音,那一條長長的街市,就如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那年的踏歌聲猶在耳邊,放歌人的背影還在眼前時隱時現,那一襲寥落的青衫,孤獨地走向長街的盡頭,橫絕天海的豪情,終歸化為了醉臥桃花的淒冷。
桀驁的女子悲從中來,可是乾涸的雙眼,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十二年的孤獨,彷彿一場無涯的噩夢,此時此刻,身在何處,她還是渾渾噩噩,難辨難分——人間?夢境?如是一場大夢,她寧可永遠也不要甦醒。
憂喜悲愁,從蛛仙子的臉上一閃而過,天素一邊瞧著,心中不覺驚奇。
龍蛛停了下來,蠍尾高舉,翹首望天,身影好似一勾彎月,映著蒼茫夜色,十分傲岸奇崛。
龍蛛注目時許,跳過一片屋瓦,扯著銀絲,飄然落下。
「蛛姨!」天素十分奇怪,「我們究竟去哪兒?」
「去了便知道!」蛛仙子口風緊密。
「不能飛著去嗎?」
「天上的狗腿子太多!我們得從地底過去!」
「地底?」天素越發吃驚。
龍蛛爬進一塊石板,伸出前肢,敲了敲石面,夜深人靜,篤篤聲格外清晰。
嘎,石板挪開,漏出來一個黑洞洞的地穴,寒氣洶湧而出,天素的心頭不由打了個突。
龍蛛銜了一縷柔絲,晃晃悠悠地飄落穴底。這兒漆黑幽深,十二隻怪眼熠熠發亮,就像是一打明晃晃的車燈。
這一條地下通道,不似人力造化,倒似天然生成。入口橫直十米,越往裡走,越見開闊,四面靈巖空透,水滴如縷,下方坎坷不平,時而亂石嶙峋,時而出現一片遼闊的水面。
七隻神蛛凌波飛步,經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圈漣漪,水下游魚踴躍,水響不絕。龍蛛目光所照,綽約可見蛇蛟的脊背,那巨物漂浮水面,像是一座小島,鱗片蒼灰髮冷,突兀良久,忽又潛沒下去。
兩邊不時躥出蝙蝠,尖耳大腹,眼如火炭,掠過眾人頭頂,好似千百流火,不防巖穴深處鑽出一隻怪獸,半虎半蛟,搖頭張嘴,咬住一隻鬼眼蝠妖,閃電似的縮了回去。
天素看得心驚,她生長於玉京,竟不知道地下藏著這種地方。眼看百妖現形,不覺擔起心事,她回頭望去,白臉兒背負大繭,賣力奔走,繭殼白光微微,叫人無法看透。想像繭內的少年,天素心思起伏,滴水聲落在耳邊,一聲聲像是滴在心底。
突然心生警兆,她掉頭一瞥,黑暗深處似有人影閃過。天素心一緊,符筆落入手心。
一隻手掌伸了過來,柔軟光滑,按在她的手腕上。
「蛛姨!後面有人!」少女輕聲說。
「我知道!」蛛仙子神色平靜,「那是兩個虎探!」
「虎探?」天素愣了一下,「他們來做什麼?」
「跟蹤我呀!」蛛仙子輕蔑一笑,「他們天天跟著我,貼得比膏藥還緊。哼,剛才跟魔徒動手,我派龍蛛把他們引開,可是只騙得了這些傢伙一時,這會兒不由跟上來了嗎?」
天素的心子撲通亂跳,好容易才按捺住出手的衝動:「蛛姨,你怎麼不打到他們?」
「不行!」蛛仙子搖了搖頭,「我還要開店呢!」
天素知道蛛仙子的脾氣,出了名的任性妄為,說出這種話,簡直不可思議,可她不肯道出實情,天素也就不好多問。
通道九曲連環,歧路無窮,行了不少時候,正面前方,聳起了一面石壁。
老龍蛛吐出一股青氣,噴上石壁,嘎吱連聲,石塊宛轉移動,凸出來一塊圓形的實盤,看似天機鎖,細看又無文字,只有若干塑像,刻著飛禽走獸。
石盤邊閃過一溜綠光,像是某種文字,可是歪歪扭扭,活是蛇蹤鳥跡。
「老祖宗,這狐狸文寫的什麼?」蛛仙子問道。
「這上面說……」老龍蛛慢吞吞地說,「蛇舔蛤蟆眼!」
「該怎麼做?」
龍蛛伸出前爪,將石盤下方的石蛇轉了半匝,又將上面的一隻石蛤蟆轉過頭來,這麼一來,兩尊石像直面相對。
龍蛛咕咕嚕嚕,口出怪聲,石蛇應聲張開嘴巴,吐出一道清涼的泉水,水流沿著石盤的凹槽遊走,一直流進了石蛤蟆的雙眼。
緊跟著,石盤轉動起來。
石壁轟然中開,透出奪目綠光,可當綠光消失,天素驚奇地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古怪的地方。
這是一條長街,一眼望不到盡頭。街面鋪砌石板,兩邊各有一排石室,窟門洞開,幽暗深沉;街頭上方,陰淒淒的螢火忽來忽去,照得街市忽明忽暗。
街上的「行人」千奇百怪,有的撲扇翅膀,有的爬來爬去,有的揚起尾巴,敲得地板梆梆作響,還有的吐出猩紅的舌頭,正與同類嗤嗤地交談。
這裡所謂的「行人」,全是可怕的妖怪!
左近傳來臭烘烘的氣味,一間鋪子緊靠門邊,擺了許多無名的肉塊,兩隻蜥蜴趴在洞前,刷刷吐信,正與洞裡的虎怪討價還價;對面的店舖,堆放了許多果實,花花綠綠,形狀奇特,許多果子猶如活物,抽搐扭曲,看攤子的猿妖掰開一個,裡面果肉漆黑,噴出濃墨也似的漿液,一隻大蜈蚣舔過漿汁,居然連連點頭,彷彿十分滿意。
一個洞窟裡發出淒慘的咆哮,天素扭頭看去,一頭白熊正幫一隻河馬拔下蛀牙。緊挨牙科鋪子的是一家漂亮的理髮店,兩隻狐狸神氣活現,吹著口哨給一隻雉妖修飾羽毛,大野雞滿身花裡胡哨,神氣的活像是一個貴婦。
一縷琴聲飄來,一隻大眼蝦婆愁眉苦臉地坐在街邊,拿嘴邊的蝦須作弦,用長長的蝦腳做弓,拉得咿咿呀呀、有模有樣;身邊站著一隻雙頭夜鶯,應者琴聲表演二重唱,嗓子一高一低,頗有幾分動聽。
藝人們的旁邊是一座高台,台上幾隻花妖,形容十分淒慘,一隻二鼠貓拈著鬍鬚踱來踱去,台下妖頭聳動,紛紛爭相報價。
「二十點金?還有更高的嗎?」大貓兒在那兒喵喵直叫。
台下無人答應,貓鬼牽過一隻花妖,交到了一個冷眼冷面的蛇精手裡。
妖奴買賣!天素怒火中燒,拔出筆來,誅仙子卻伸手一欄:「別管閒事!」
「可是……」天素望著花妖,心中怒氣不減。
「妖有妖的規矩!」蛛仙子目光嚴厲,「素丫頭你記住,到了這兒,我們是客,妖怪才是主人!」
「這是什麼地方?」天素忍不住問道。
「你不知道妖怪市場嗎?」
天素恍然大悟!自古相傳,震旦的某處有個妖怪市場。妖怪常去那兒聚會,做些兒神神秘秘的買賣。母親嚇唬孩子,常常哄騙他們,要不聽話,就送到妖怪市場裡賣掉。
這以前,天素以為只是傳說,今天才知道,妖怪市場的確存在,而且就在玉京的正下方。
「嗐!」路邊閃出來一隻夜叉,身高一丈,渾身青黑,齜著滿嘴獠牙,衝著兩人尖叫,「你們兩位……要賣魂兒嗎?」
天素大怒,正要呵斥,蛛仙子拿眼神將她止住,笑著說:「夜叉鬼,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我說!」夜叉輪起碧盈盈的怪眼,盯著蜘蛛背上的白繭,「繭裡的魂兒,你們賣不賣?」
「不賣!」天素不待蛛仙子答話,搶著回絕。
夜叉露出失望神氣,正想縮回一邊,蛛仙子忽說:「夜叉鬼,等一下!」天素的心子一縮,皺眉望著黑衣女子。
蛛仙子卻不理他,接著說:「夜叉鬼,我有兩個魂兒要賣給你!」
「蛛姨!」天素忍不住叫了起來。
蛛仙子衝她搖了搖頭,夜叉歡喜不禁,連連搓手搓腳:「好哇,一個魂兒我給你一管金。」
「不,兩管……」
「一管零一點……」
兩邊你來我往,大聲砍價,天素一邊聽著,心兒似在油鍋裡煎熬。
最終價格落定,一個魂兒一管兩點。夜叉倒也爽快,掏出金管遞給女子,轉身就向繭殼下手,不料蛛仙子符筆一橫,笑嘻嘻地說:「夜叉鬼,我可沒說賣這裡的魂兒,你往後面看!」
夜叉掉頭望去,天素也覺好奇,隨它回頭,只見妖怪堆裡,兩個人披了斗篷,一見少女瞧來,立馬閃到一邊。
「看到了嗎?」蛛仙子笑咪咪地說,「我說的魂兒是那兩個!」
「你引來的嗎?」夜叉一陣歡喜,「他們的魂兒挺強壯!」一邊說,一邊伸出青黑色的舌頭,舔去嘴角留下的白沫。
「知道該怎麼做了吧?」蛛仙子衝他拋了個曖昧的眼神。
夜叉心領神會,翻動怪眼,連連點頭。
「錢我收下了!後面的事兒就交給你咯!」蛛仙子趕著龍蛛向前走去。
待到遠離夜叉,天素忍不住輕聲說:「蛛姨,那兩個是……」
「虎探!」蛛仙子一笑。
天素吃了一驚,蛛仙子刁鑽古怪,果然名不虛傳。她回頭偷瞧,虎探為了趕上二人,越出妖群,快步走來。一眨眼到了夜叉身邊,夜叉蜷伏街邊,起初一動不動,這時雙手一分,射出兩蓬綠光。虎探猝然遇襲,當頭一個步履踉蹌,幾乎跌倒在地,後一個也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不穩。可這兩人都很厲害,反擊神速,兩道白光一閃,同時擊中夜叉。
夜叉發出一聲慘叫,翻著跟斗摔了出去。
剎那間,店舖裡,街角邊,還有不知什麼地方,躥出來一大群夜叉,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一股腦兒衝向兩人。虎探中了迷魂光,頭昏腦漲,神志不清,只好背靠著背,符筆使得如癲如狂。可是夜叉人多,倒了一個,又來一群,雙方勢均力敵,打得難解難分。
「有意思!」蛛仙子笑瞇瞇觀戰,「狗腿子惹上了夜叉幫,這下夠他們受的了!」
「夜叉幫?」
「妖怪市場有三大幫派。貓鬼幫專管販賣妖奴,大貓兒不是妖怪,可比妖怪還要無恥;妖狐幫販賣妖符,妖怪們的小把戲,都跟他們脫不了干係;另外就是夜叉幫了,專門倒賣道者的魂魄,勢力最大,也最可恨!」
「斗廷不管它們?」
「人有人法,妖有妖規,《道與妖的扎爾忽》,只說妖怪不許吸食道者的魂魄,可沒說不能買賣道者的魂魄,夜叉鬼自個兒不食魂魄,只把生魂轉賣給食魂的妖怪,斗廷追究起來,也只能追究食魂的妖怪,奈何不了這些夜叉鬼!」
「這不公平!」天素憤憤不已。
若要公平,還得再打一場道者戰爭!根除妖怪之外,我想不出什麼法子可以杜絕這類買賣。這下好了,夜叉幫惹上了白虎廳。巫史是誰?夜叉幫不全軍覆沒,也得脫上一層皮!蛛仙子略施小計,挑得夜叉幫、白虎廳火並一場,無論誰勝誰負,都是大快人心。天素嘴上不說,心裡卻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