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狐紅衣

  聲音嬌脆悅耳,呂品歎了一口氣,回頭說:「天素,我……」話沒說完,忽地愣住。

  一個紅裳女子站在不遠,約莫二十出頭,長得十分艷麗,肌膚瑩白光潤,身子婀娜頎長,她靜悄悄站在那兒,宛如一棵火雲圍繞的玉樹。

  不知為什麼,呂品一見女子,油然生出一絲親切,這女子似在哪兒見過,可在什麼地方,他又說不上來,呂品沉默一下,忍不住問:「你叫我嗎?」

  「不錯!」紅衣女的目光越過呂品肩頭,投向了遠處的林映容。老太婆也死死地盯著她,面孔因為驚駭,一陣陣抽搐起來。

  「老夫人,久違了!」紅衣女徐徐開口。

  「不可能!」林映容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狂叫,「你已經死了!」

  「老夫人,你倒是看看,我活著,還是死了?」女子微微一笑,向著林映容走出一步。

  「別過來!」老太婆向後一跳,幾乎摔倒在地,她一手捂臉,一手死命揮舞,像是驅趕什麼,「你別過來!」

  「你也會怕我?呵,你不是千方百計地要殺死我嗎?」紅衣女笑盈盈地只是向前,「我這就來了,你又害怕什麼?」

  老太婆忽地放開手,睜大兩眼,直視對手,她的面孔不住抽搐,胸口一起一伏,忽地大聲說:「沒錯,我做夢也想殺死你,你害了我的兒子還不夠,還想來害我的孫子嗎?告訴你,不用想,我活著一天,你都不用想……」

  林映容臉色慘灰,眸子深處透出一股癲狂。呂品瞧得吃驚,搶上一步,攔在祖母前方,衝著紅衣女說:「你是誰?你要幹嗎?」

  「你問我?」紅裳女的眼裡閃過一抹痛楚,她伸出右手,撫向呂品的臉頰。懶鬼想要躲閃,可是面對那雙眸子,居然無法挪開身子,他木呆呆地任由對方撫弄,那隻手溫暖柔軟,好似暮春的晚風。呂品的身子一陣哆嗦,顫聲說,「你……你到底是誰……」

  「我……」紅裳女苦澀一笑,「我是你的媽媽!」

  這一答好似晴天霹靂,呂品愣了一下,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大聲說:「你胡扯,我沒媽!」

  「你沒媽?」紅裳女幽幽地說,「林映容,這個理由可真省事啊!」

  老太婆瑟縮一下:「不、不對。」她揚起面孔,手指哆哆嗦嗦,指向紅裳女子,「你不是狐紅衣,狐紅衣已經死了!」

  「那你摸摸看!」紅衣女笑嘻嘻伸出一手。

  林映容望著那手,臉色發青,忽然向後一縮,雙手抱頭,發出一陣淒楚的呻吟。

  呂品的心中疑雲翻騰,怔怔望著女子:「你、你真是我媽?」

  「你說呢?」女子望著他,口氣十分溫和。

  「我從沒見過你!」呂品說這話時,有點兒違心,眼前這張面孔,他在虛無夢中,似乎見過幾次,可惜夢境迷離,朦朧中已經記不清了。

  紅衣女慘然一笑,伸出右手,手心多了一個青色的光團,光芒中似有無數的塵埃,繞著一個內核,輕輕地旋繞飛舞。

  「前塵煙?」山爛石眉尖一顫,喃喃自語。

  女子一揚手,光團飛向呂品,懶鬼一愣,伸手碰向光團,指尖剛剛碰到,光團蓬地散開,化為一片煙雲,把他裹在其間。一剎那,呂品身邊的世界飛旋起來,塵封的往事一幕一幕,徐徐展現在他的眼前……

  從玉京向西五百多里,有一座名叫「水雲」的村子,依山傍水,景色可觀。每逢日昇月落,村前的湖泊總有水雲升起,傳說湖底藏了一隻神龍,只不過,這條龍誰也沒有見過。

  村中人的道種多為白虎,姓氏一大半姓呂。因為鄰近玉京,沾染了京中的風氣,也出過幾個有名的人物。最近的呂虛房,少年進京,一直做到陽明星官,難得太平無事,他任滿兩屆,衣錦還鄉,買田買地,成了村中的一門望族。

  呂虛房以後,又傳了兩代,到了第三代上,出了一個名叫呂孟津的子孫,他天性乖戾,又去玉京待了幾年,學了一身的浪蕩習氣。

  與平常的浪子不同,呂孟津一面揮霍祖產,一方面又自私摳門,自己一毛不拔,老想佔人便宜,交了幾個酒肉朋友,也由於這個原因,跟他反目成仇。呂孟津在世道上屢屢碰壁,混到三十出頭,還是一事無成,最後灰頭土臉地回到村裡。

  他事事都不順心,性子更加乖戾。他跟村裡的每戶人家都打過官司,一會兒怪東家佔了他的山林,一會兒又怪西家侵入他的水田,照他的主意,恨不得把全村的田地都歸他一個。

  官司經年累月,呂孟津卻樂此不疲,每年大半的收入,全都奉獻給了城裡的訟師。官司輸多贏少,漸漸入不敷出,呂孟津輸了官司,回家就找妻子林映容出氣,動輒拳腳相加,打得妻子皮開肉綻。

  官司屢戰屢敗,田里的活計也好不到哪兒去。呂孟津自私自利,連耕種的靈獸也受了禍害,他一個不落地沒收所有的果子,鬧得種果子的猿妖飢寒交迫,吃光自家的果子不說,還把鄰家的果林掃蕩一空。鄰居告到城裡,呂孟津挨了一大筆罰金,可他不知悔改,為了省錢,又剋扣鋤地鼠的口糧,鼠妖老不客氣,一股腦兒吃光了所有的種子;為了償還債務,他又變賣了祖傳的施雨蛟,結果田里來了一隻旱魃,大塊的良田,都成了龜裂不毛的荒地。

  自打水雲村建立以來,再沒有比呂孟津更下流,更無賴的人了。可是老天無眼,這個無賴傢伙,偏有幾分老福,年近五十的時候,得了一個兒子。

  老來得子,呂孟津高興了不到三天,忽又膩歪起來,拔腿離家,接著打他的官司。輸了官司回來,喝得爛醉如泥,將剛生的兒子罵作「吃閒飯的貨色」,一面大罵兒子,一面痛揍剛剛分娩的妻子。

  自從嫁入呂家,林映容的眼淚就沒幹過。丈夫的淫威下,她的性子越發懦弱,挨了辱罵毒打,只會哭哭啼啼。

  就在她絕望的時候,這個孩子不期而至。林映容死滅的心中燃起了一團火焰。為了守護兒子,她居然鼓起勇氣,跟丈夫對罵對打,儘管輸多贏少,可也從不退讓,就算一身是血,她也死死抱住搖籃不放。老無賴瞧在眼裡,也覺一絲害怕,嘴裡罵罵咧咧,可也不敢上前。

  也許上天可憐,呂書維一日日長大,彷彿漆黑的淤泥中長出了一朵雪白的蓮花,站在一群孩子中間,數他最為醒目,無論男女老少,見了這個孩子,都打心底裡感覺喜歡。幼年時,他是孩子堆裡的領袖,讀書以後,他是老師眼裡的紅人。他的性子溫和,待人接物,總是叫人舒服,他的天資聰慧,讀書考試,總能拔得頭籌。

  呂孟津常年奔波在外,壓根兒不知忙些什麼。林映容樂得他不回家,免得老頭教壞兒子。這一點上,她卻高看了丈夫,老頭兒根本沒有調教兒子的心情,兒子對他來說,就像一隻小狗,閒了招來逗逗,厭煩了就一腳踢走。

  但隨著呂書維一天天長大,老頭兒逐漸有些怕他,逢人便說:「小崽子長了一雙怪眼睛,軟和時跟羚鹿似的,凶起來比窮奇還狠呢!」

  有時老頭兒想要大放厥詞,咒罵妻子,可是兒子皺眉一瞧,他就沒來由渾身一凜,污言穢語全吞了回去;呂書維十歲以後,當著兒子,老無賴再也不敢向妻子動手。林映容只覺揚眉吐氣,她以母親自居,深心裡卻以為,這個兒子是上天可憐自己、特意降下的神靈。她把兒子視為魂中魂、魄中魄,所有的心血愛戀,甚至於殘存不滅的少女幻想,統統寄托在這個孩子身上。

  十四歲那年,呂書維考進了八非學宮,這在水雲村裡是一件大事。自從呂虛房以後,水雲村再也沒人通過八非天試。全村人都來賀喜,望著滿屋的禮物,老無賴自覺佔了莫大的便宜,站在客廳裡笑個不停;林映容卻正好相反,她躲在臥室裡日哭夜哭,傷心兒子就要遠行。

  呂書維進了八非學宮,分到了參字組,一晃過了三年,他品學兼優,道階考試以後,進入了斗廷的商部,因為商務繁忙,長年往來震旦各地,幾乎沒有落家的時候。

  不久,道魔戰爭爆發。水雲村鄰近玉京,免了許多災禍,可林映容還是十分擔心,她待在家裡,一會兒聽說西方天櫃山在打仗,一會兒又聽說北方的魔軍公然圍城,雙方死的人,把貝英湖的水也染紅了。

  她提心吊膽,每天站在村口眺望,盼望兒子從天而降;她透過通靈鏡,沒日沒夜地給兒子發信,可是好些天沒有回復。林映容失望之餘,只好自我安慰,兒子太忙,無暇顧及自己。

  誰知有一天,呂書維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個蒼龍女子,姓胡,名紅衣,穿了一身火紅衣裳,生得十分美艷。一男一女把手進屋,只叫兩個老的目瞪口呆。胡紅衣的笑容極美極媚,她只要一笑,整座屋子也會亮堂起來。每逢這個時候,呂書維就忘了說話,默默地望著她,眼裡透出深深的癡迷。

  林映容心酸難忍,她冷冷瞧著兩人,始終一言不發。呂孟津卻歡喜得要命,提包拎箱,忙前忙後,就如一條大狗,圍著兩個小的團團打轉。林映容見他這模樣,氣得心裡隱隱作痛。

  吃過晚飯,呂書維說到正題——他這次請假回來,不為別的,只是為了跟胡紅衣完婚。

  話一說完,老無賴應聲同意,自覺娶了這樣美艷的媳婦,一來可以常飽眼福,二來可以逢人炫耀。可是,林映容面容冷寂,還是一言不發,呂書維焦急起來,詢問母親有什麼意見。

  林映容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這件婚事我不同意!」

  眾人大吃一驚,呂書維忙問緣由,林映容說:「你只說結婚,對方的身世背景全都不說,這婚結得不明不白,親戚們問起來,我又該怎麼說?」

  呂書維一呆,倒是胡紅衣大大方方地說:「我家世代住在首陽山下瀉雲河邊的宛子城,父母去世得早,留下若干財產,上有兩個哥哥,我排末尾。前年二哥去世,只剩大哥一個。伯母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去宛子城查探!」

  老無賴一聽「財產」兩字,兩隻老眼灼灼放光:「令父母留下多少財產,如果結婚的話,又有多少嫁妝……」老頭兒問得又痛快,又直白,羞得兒子無地自容,胡紅衣卻不慌不忙,一一作答,說是父母留下三份產業,三個子女一人一份,每份數量不多,大概買得下半個宛子城,自己嫁入呂家,名下的財產,當然隨身攜帶。

  呂孟津聽得心花怒放,恨不得馬上完婚。誰知林映容又說:「胡姑娘你是豪門巨富,我們呂家是小門小戶,門不當,戶不對,將來一定會有爭執!總而言之,你們還是不要結婚。」

  老無賴氣得發瘋,撲上去毆打妻子,可被兒子死死拉住。林映容趁亂出門,逃到了娘家。到了娘家,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查探胡紅衣的底細,很快消息傳來,宛子城是有一家姓胡的望族,家族十分豪富。

  林映容大失所望,可是想來想去,忽又感覺不對。胡紅衣冶艷無比,家裡又是巨富,年紀不足二十,言談卻很老練,儼然飽經滄桑,什麼事情都能從容應對。可是這就怪了,這樣十全十美的女子,又怎麼會看上一個斗廷的小職員呢?

  老婦人的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胡紅衣越完美,她就越恐懼,這樣完美的女子,一旦娶入家門,呂書維的眼裡,哪兒還會有她這個母親呢?

  嫉妒使人盲目,也會叫人聰明,林映容左思右想,冒出來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她根本不是人!」

  首陽山是狐族的發源地,狐神蓬尾極盛的時候,曾在山裡築起王城,統帥過億萬妖靈。瀉雲河從首陽山發端,歷經無窮歲月,瀉雲河邊仍有狐族出沒。這麼看起來,胡紅衣的姓氏,未必不是諧音。

  林映容嚇出了一身冷汗,胡紅衣的容貌神態無不奇怪,骨子裡的那一份妖媚,根本就是傳說中狐妖的做派。老太婆越想越怕,傳說中,狐妖吸人元氣,待到元氣衰竭,還會奪走人的魂魄!

  老太婆受慣了丈夫的欺辱,忍辱負重是她的長項,儘管心中起疑,可也隱忍不發,她找來兒子,詢問他和胡紅衣結識的經過。

  呂書維見問,愣了一下,跟著不勝忸怩,一臉的幸福甜蜜。老婦人瞧得心如刀絞,用盡渾身氣力,才算忍住怒氣。

  「前些日子,我奉令前往亡靈海交易元胎,同行的同事有二十多個!」呂書維說到這兒,眼裡流露出一絲傷感,輕輕說,「裡面好幾個,都是我的同學!」

  「同學?」林映容忙問,「有女的嗎?」

  「有幾個!」

  「你就沒有中意的嗎?」老婦人裝模做樣,東拉西扯,心裡卻很明白,無論什麼女子,全都配不上兒子,那些女人又狡詐、又虛榮、一個個搔首弄姿,又哪兒會真心對待他呢?他那麼善良單純,遇上什麼女子,全都只會吃虧。

  呂書維看穿了母親的心思,苦笑說:「去亡靈海的路上平安無事,就連亡靈大海,也是風平浪靜,買賣也很順利,商隊滿載而歸。大夥兒都很高興,可是樂極生悲,飛到金山上空,我們遭到了伏擊!」

  「啊!」林映容輕叫一聲。

  「魔徒來了幾百個,氣勢洶洶,就像出巢的狗蜂。大夥兒浴血苦鬥,可是周圍的同伴,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掉了下去。混亂間,我中了一枚『摧心針』,又中了一道『鬼影符』,那鬼影一旦纏上,再也無法擺脫,黏黏膩膩,不住汲取我的元氣。我掉了下去,耳邊儘是同事們的慘叫,那感覺,唉,真是糟糕透了……」

  林映容聽得面無血色,呂書維也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從高空落下,掉進了銀湖,水面平時柔軟,這時卻像一面石牆,水波幾乎把我震昏了,元氣飛快流逝,身子漸漸變冷,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胡說!」林映容急得跳了起來,「呸呸,童言無忌!」

  「媽,我可不是小孩子!」呂書維微微歎氣,「我進了斗廷,就成了戰士,戰爭總要死人,誰也不會例外。就在我下沉的當兒,水裡出現了一點紅光,光亮越來越近,粼粼的水波間,湧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孔,細密的長髮隨波起伏,宛如一叢黝黑的水藻,紅衣就像一團大火,照得四周湖水通明。一剎那,我幾乎以為,自己魂魄出竅,看見了水仙,事後才知道,那就是紅衣。」

  呂書維說到這兒,面露遐想神氣,做媽的瞧在眼裡,只覺一陣反胃。

  「她去金山訪友,為了欣賞瀉雲河的風光,乘坐蛟龍車北上。經過銀湖的時候,我湊巧落在了她的車邊。她心生惻隱,把我撈了起來。出水時我還活著,可是毒針發作,痛不欲生,墜落時手腳也被湖水震斷了。我躺在甲板上,有氣無力,奄奄一息,紅衣卻坐在一邊,渾身濕漉漉的,長髮挽到腦後,紮成一束漂亮的馬尾,清寒的湖水奪走了臉上的血色,越發顯得她清澈如仙、秀美出塵……」

  「夠了!」林映容心酸難忍,厲聲說,「我讓你說事,可沒讓你說她有多好看!」

  呂書維面孔發紅,接著說:「我看呆了,只以為身在天堂。紅衣伸出手來,好似拂去塵埃,掃去了糾纏的鬼影,又把劇毒的魔針吸了出來……」

  「用她的嘴?」林映容氣得臉色發青。

  呂書維的臉更紅了,只好避開話頭:「她剛給我解了毒,魔徒就趕來了。後來才知道,這次伏擊早就有預謀,大魔師設了一條連環毒計,殲滅商隊以後,派人冒充我們,押送這批貨物前往玉京,從而突破空防,一舉摧毀斗廷!同行的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審訊被俘的同事,清查俘虜的屍體,魔徒發現少了一個人。如果我活著,陰謀就會敗露。於是他們四處搜索,沒過多久,就找到了蛟龍車。」

  「魔徒來得多嗎?」林映容忍不住問道。

  「不多!只有五個!」

  林映容鬆了口氣,呂書維遲疑一下,冷不丁說:「媽,你聽說過大力神魔嗎?」

  「井武揚?」林映容衝口而出。即使山野村婦,也聽說過大力神魔的惡名,她是大魔師的魔將,震旦裡頂尖的甲士,死在他手裡的道者不計其數,傳說他抓住對手,就連魂魄也懶得吞噬,只是高高舉起,活活撕成碎片。

  「井武揚只是頭兒,其餘四個,分別是『蟲魔』廉飛光、『傷心鬼』桑如,『妖瞳』秦無常,『招魂師』蕭冥。」

  呂書維每說一個人名,林映容就驚叫一聲,這五個魔頭,無一不是魔徒中的名人,老婦人實在無法想像——面對這些強敵,兒子怎麼能夠逃脫。

  「叫人奇怪的是,魔徒找到我們,居然十分客氣。井武揚言語恭敬,還把紅衣叫做小姐,請她把我交給他們。我在車裡聽著,心中不勝恐懼,魔徒從來橫行霸道,怎麼突然轉了性子?難道說,紅衣也是他們的同黨?」呂書維說到這兒,微微有些出神,「事後想起來,這念頭真是蠢笨透頂。紅衣聽了他們的話,笑著說:『他進了我的車,就是我胡家的人,你可聽說,有誰從胡家搶過人嗎?』

  「井武揚說:『紅衣小姐,我入魔以前,跟令兄有一點兒交情,所以不跟你一般見識。胡家是不好惹,可我又是好惹的嗎?我們兩方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為了一個不見經傳的小道者傷了和氣!』

  「紅衣說:『大力神魔何等威名,居然屈尊枉駕,來抓一個不見經傳的小道者。要不是親眼見到,說了我也不信!這麼看來,這個小道者一定很有用處,這樣有用的東西,我更不能交給你了!』

  「井武揚不由發起怒來,他說:『紅衣小姐,我好說歹說,都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要不然,哼!不瞞你說,這個小道者對我是有點兒用處,可對小姐你來說,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廢物!』

  「紅衣笑著說:『你越這麼說,我越有興趣了,你說說,他對你到底有什麼用處?』事關大魔師的陰謀,井武揚當然不會說明,他說:『紅衣小姐,好話說盡了,你就是不肯交人嗎?』

  「紅衣說:『交人也可以,我們先來比一場,你們勝過了我,我就交人,你們輸了,就請你們五位打道回府!』」

  「什麼話?」林映容臉色大變,「一個對五個,那還有勝算嗎?」

  「大力神魔也是這麼說的!」呂書維歎了口氣,「可紅衣另有主意,她說:『誰說一個對五個,我們一個對一個,輪流著來,你們都是魔道裡的名人,各有各的專長,就依你們的長項,我來出五個題目。比方說,廉先生善於駕馭蟲妖,我們就來馴蟲;桑姑娘飛針無影,我們就比暗器;以此類推,我與安先生斗幻術,和蕭先生比魂術,至於井先生,號稱大力神魔,小女子不才,想跟你比比力氣。比試的題目,雙方輪流出,五局三勝,井先生,你看怎麼樣?』」

  「鬼話,鬼話!」林映容又嚷,「井武揚幹嗎要聽她的啊?」

  「我也感覺奇怪,心想大力神魔怎麼會聽一個小姑娘的主意?魔徒自來不擇手段,如今人多勢眾,理應一擁而上,又怎麼會棄長用短,跟你比什麼五局三勝呢?果不其然,井武揚的臉色陰沉沉的,一句話也不說。我怕他下令圍攻,連累了紅衣,就大聲說:『紅衣小姐,人難免一死,我呂書維衛道而死,死而無憾,這件事跟你無關,你把我交給他們好了!』」

  井武揚一聽,拍手說:『好小子,我敬你是個人物,待會兒留你的魂魄全屍!』紅衣卻變了臉色,低聲對我說:『傻小子,我做什麼,用不了你來插嘴!』我心裡奇怪,暗想這件事由我而起,為什麼我倒不能插嘴。紅衣說完這話,再不理我,接著說:『他是我的俘虜,他說的話不算,井武揚,我的主意你答不答應?』

  「井武揚發怒說:『我不答應呢?』紅衣一揚手,指尖多了一顆雞蛋大小、青黑發亮的珠子,對面五人見狀,全都變了臉色。紅衣冷冷地說:『井武揚,你認得玄冥陰雷吧?只要這一顆,上下百里,任何生靈都難逃劫數。大力神魔,你神通廣大,也許說走就走,可這四位非得留在這裡,千秋萬古,與這湖水為伴!』

  「井武揚沉默了一下說:『大言不慚?陰雷一響,你也休想活命!』紅衣卻笑著說:『兩個換五個,我可不吃虧!』井武揚氣得只喘粗氣,這時桑如說:『井先生,跟她比又怎樣,難道我們五個,個個都輸給她嗎?』

  「井武揚想了想說:『胡紅衣,你厲害。好吧,就來五局三勝。可你只有一個人,無所謂先後順序,我們五人誰先誰後,得由我們自己來定,第一個題目,也由我來出題!』這理由十分苛刻,紅衣卻說:『悉聽尊便!』井武揚就說:『第一局我上!胡紅衣,我們比搬運法,提水洗天!』紅衣笑說:『好啊,你請先!』

  「井武揚雙手一抓,湖水化為水龍,源源飛向他的掌心,不多一會兒,就化為了一座水山,遮天蔽日,只怕有幾千萬斤。這魔頭輕鬆提起水山,飛到高高的天上,原本天青雲白,他舉手一揚,水山化為了一條亮晶晶的水龍,井武揚挽著水龍,滿空遊走,經過的地方雲朵消失,真像被水洗過,沒過多久,頭頂一方天空,全被洗得青碧發藍。這時井武揚才將手一甩,水龍化為一陣透雨,嘩啦啦地落在湖上。

  「井武揚落下地說:『胡紅衣,看見了嗎?你提的水比我多,洗的天比我廣,那就算你贏了!』紅衣默默看了一會兒天,搖頭說:『井先生神通高明,紅衣自愧不如!』她還沒比就先認輸,大家都覺奇怪,魔徒又驚又喜,進而心生輕蔑。『妖瞳』秦無常上前叫陣:『第二局我來!』

  「紅衣說:『好,這一局我定題目。秦先生(原文好像有誤),我們來斗幻術,誰先讓對方發笑,就算誰贏了!』說完這話,兩個人盤膝對坐,四目相對,一言不發。我在一邊,也看不出他們在比什麼,後來紅衣跟我說,他們兩個都在竭力製造幻象,極盡滑稽可笑,如果一方墮入幻境,勢必笑出聲來。當然我是局外人,怎樣滑稽可笑,我也看不出來。可沒多久,秦無常左扭一下、右扭一下,臉色極其古怪,突然渾身亂聳,放聲大笑!」

  「他墮入幻境了嗎?」林映容問。

  呂書維搖了搖頭:「秦無常笑得滿地打滾,起初大家也認為他中了幻術,可見他渾身亂抓,笑著笑著,淚流滿面,頓時感覺不妙。井武揚上前一步,將他的羽衣撕開,發現秦無常渾身上下,儘是指甲蓋大小的虱妖,密密麻麻,在那兒狠鑽狠咬!」

  「虱妖?」林映容不勝吃驚,「哪兒來的虱妖?」

  「『蟲魔』廉飛光的!」呂書維微微一笑。

  「咦?廉飛光背叛了魔道?」

  「那時候,井武揚也是這麼想,他衝著廉飛光大怒,問他怎麼回事,廉飛光卻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也結結巴巴地問:『怎麼回事?』井武揚更生氣了,他說:『你問誰啊,這妖虱不是你放的嗎?』廉飛光無奈說:『是我放的。可我明明放到胡紅衣身上,怎麼一轉眼,這姓胡的小妞就變成了老秦了呢?』」

  「奇怪了!」林映容忍不住小聲咕噥。

  「不奇怪!」呂書維笑著說,「井武揚一聽這話,就瞪著紅衣大叫:『你作弊,你對廉飛光使了幻術?』紅衣倒也答得乾脆,她說:『沒錯!他想對我下蟲,我將計就計,讓他生出幻覺,把秦無常當成了我,這有什麼不妥嗎?我定的題目是「斗幻術」,可並沒說,這幻術向誰來使,大力神魔,你說對不對?』井武揚啞口無言,這一局,算是魔徒輸了!

  「兩邊一勝一負,這就到了第三局。這一次,桑如走了出來,她說:『這一局,該我出題!』她盯了紅衣一會兒,笑著說,『我的題目是,我用傷心針射你,你不能還手。十分鐘以內,傷心針射中了你就算贏,射不中就算輸!』我一聽急了,桑如的傷心針很厲害,連射十分鐘不還手,只怕天道者也要送命。可紅衣一口答應下來,脫下那件紅裳,露出一身粉白的短衫,她一手按腰,亭亭立在車前,益發英姿颯爽,秀美絕倫。

  「兩人雙雙飛到天上,桑如符筆一揮,符針射出,青濛濛好似下了一陣急雨。紅衣卻舞動那件紅裳,一舞之下,紅裳變大,化為了一朵翩翩飛動的紅雲,傷心針無堅不摧,可是落到紅雲裡面,好比石沉大海。桑如十分著急,繞著紅衣發針,可紅裳漫天飛舞,猶如烈日當空,狂焰吞吐,無論多少飛針,落入其中,全都無影無蹤。我在下面看得佩服,忍不住叫了聲好,冷不防眼前青光一閃,一蓬針雨向我射來……」

  「啊!」林映容失聲驚叫。

  「我受了重傷,根本不能動彈,眼看針雨射來,只有死路一條。誰知緊要關頭,紅影一閃,紅衣舞動紅裳,搶到我的身前,紅光暴漲,將那片青光嗖地裹了進去。就在這時,桑如發出咯咯的笑聲,紅衣站在我的面前,身子一動不動,我躺在那兒,清楚看見,一縷鮮血順著她的指尖,點點滴滴,落在白色的甲板上。」

  呂書維說到這兒,不由沉默下來,臉色十分憂傷。林映容也聽得驚心動魄,不由屏住忽吸,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望著紅衣,心也像是空了,忍不住問:『紅衣小姐,你怎麼樣啊?』紅衣搖頭說:『我沒事!』那邊桑如冷笑說:『你中了我的傷心針,還敢說沒事?你如果現在認輸,我就給你解毒,要不然,你這條胳膊怕是廢了!』紅衣身上的白衫已被鮮血染紅,可她神色從容,看不出一絲痛苦,笑著說:『幾枚小針兒,也算不了什麼。桑姑娘,這一局你贏了,一比二,再贏一局,你們就能把他帶走!』

  「桑如疑惑說:『胡紅衣,這個小道者有什麼好的?你是天上的鳳凰,身份何等尊貴,又何苦為他送命呢?』紅衣也不理她,笑笑說:『廉飛光,蕭冥,這一局,你們誰來出手?』那兩人見她受傷,只覺有便宜可佔,都想來搶頭功,於是齊聲說:『我來!』井武揚也猶豫派誰上場,這時廉飛光說:『井老大,這女子害我誤傷道友,可惡可恨,我如果不把她擊敗,不能洗刷奇恥大辱!』

  「井武揚聽了這話,只好答應『蟲魔』出戰。廉飛光說:『胡紅衣,這一局你出什麼題目?』紅衣說:『桑姑娘的題目很好,小女子也來學一學。聽說廉先生有一群鬼飛蝗,飛行如電,堅不可摧,咬中人畜,無能倖免。這樣吧,你放鬼飛蝗出來,十分鐘之內,一隻蝗蟲咬中了我,就算你贏了!』我一聽這話,又驚又怕,恨不得跳起來一頭碰死。

  「廉飛光笑了起來,他說:『胡紅衣,說話潑水難收,你可想好了,鬼飛蝗中人必死,我也沒有解藥,你受傷不輕,怕是舞不動須彌障了吧?』紅衣說:『不勞你關心!』廉飛光哼了一聲,從彌芥囊裡取出了一隻葫蘆,一拔塞子,葫蘆裡忽啦啦飛出無數黑色的蝗蟲,就如一片烏雲,遮天蔽日地壓了過來。紅衣舉起紅裳,輕輕一抖,就看一片青光破空射出,天上的鬼飛蝗發出淒厲鳴叫,窸窸窣窣,紛紛下落,一眼看去,彷彿下了一陣黑雨。

  「廉飛光氣得發抖,尖聲大叫:『傷心針!桑如,你幹的好事!』桑如一邊瞧著,笑著說:『關我什麼事?這些針兒都是她用須彌障收去的!胡紅衣啊胡紅衣,你可真是狡猾透了,用蟲魔對付妖瞳,又借我的傷心針對付鬼飛蝗。要說你不是早有預謀,我可一點兒也不相信!』

  「紅衣也笑著說:『桑姑娘過獎了,都是你的傷心針厲害,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搶你的功勞啊!』桑如聽了掩嘴直笑,同伴遭了殃,她一點兒也不生氣。紅衣一邊說話,一邊抖動紅裳,青光滿天,追著蝗蟲不放,一針一隻,絕不落空。廉飛光放出多少,就被射落多少,銀湖上黑乎乎的都是蟲屍,湖裡的魚兒來吃那蟲,結果都被活活毒死,翻著白花花的肚皮,夾在蟲屍中間,死了不知多少。

  「葫蘆裡的蝗蟲沒完沒了,紅衣的飛針也無窮無盡。兩邊還沒分出勝負,廉飛光忽將葫蘆嘴一塞,鐵青面孔,退了下去。」

  「他認輸了?」林映容問。

  「是啊!我也莫名其妙,不知道他為什麼認輸。後來紅衣才告訴我,再過一會兒,鬼飛蝗就要放完了,她的飛針卻有多餘,廉飛光不甘心鬼飛蝗死光,所以臨頭服輸,留下幾隻蟲兒配種!

  「這一局過後,雙方戰成了二比二平,最後一局決勝,由『招魂師』蕭冥出戰。魔徒仍然佔優,這一局輪到他們出題。五個魔頭為求必勝,低聲商議一會兒,蕭冥才說:『這一局,大家不許用幻術,也不許用飛針,你我各自駕馭湖中的精怪,不限時辰,分出勝負為止!』原來魔徒害怕了紅衣的巧計,吃準了她中針受傷,就出了個實打實的題目。駕馭精怪,極耗心力,紅衣有傷在身,勢必無法持久,這麼一來,蕭冥大可穩穩取勝。

  「紅衣到這時,別無他法,只好應承下來。雙方隔空對立,各自揮舞符筆,召集水中的魚龍精怪,分成兩方,攻殺搏鬥。那真是一場惡戰,殺得湖水變紅,敗鱗飄蕩,不知傷了多少水族,兩邊召集的精怪越來越大,所耗的心力也越來越多。紅衣漸漸支撐不了,蕭冥佔了上風,驅使精怪洶湧殺來,這時紅衣拿出一面令牌,連揮三下,一片青光掃過水面,精怪如得號令,紛紛沉入水底。蕭冥吃了一驚,連揮符筆,可是任他怎麼揮筆,湖中全無動靜。蕭冥惱羞成怒,一揮筆,無數慘綠光團飛向紅衣,全都是很厲害的妖靈,可是紅衣張嘴一吸,妖靈一隻不剩,全都被她吸進嘴裡。這些妖靈都是蕭冥辛苦收集,凶毒無比,一隻入口,也難忍受,紅衣全數吞下,居然若無其事。

  「蕭冥傻了眼,呆在那兒不知所措。井武揚卻歎氣說:『令兄真是兄妹情深,竟把這面令牌給你。罷了,招魂師,你遇上剋星了,這一次,我們認輸!』說完轉身就走,其餘四人遲疑一下,也跟了上去。

  「紅衣落回車上,面色慘白,目送五人飛遠,忽然將我抱在懷裡,縱身跳入湖水。剛剛落水,就聽一聲巨響,水面的蛟龍車粉身碎骨,千百個巨雷落向湖水,電光亂走,聲勢可怕極了。紅衣帶著我向水底潛去,取出令牌,招了一招,水下升起了一頭巨魚,衝著我們張大嘴巴。我正覺害怕,紅衣卻抱著我鑽進魚口,藏身其中。巨魚潛入湖底,游了不知多久,總算浮上水面,這時我才發現,巨魚游過了幾百里水路,來到了滄水岸邊。」

  林映容聽到這兒,長長鬆了一口氣。呂書維又說:「紅衣中了傷心針,一直忍耐,到了岸上才昏厥過去。我也筋疲力盡,兩人躺在岸邊,睡了整整半晚,紅衣終於醒來,我的手腳也能動彈,她要我幫她取出毒針……」

  「怎麼取?」林映容冷不丁問。

  「那個,用吹塵……」呂書維臉漲通紅,聲音比蚊子還小。

  「那不是要用到嘴?」林映容的心裡醋意翻騰。

  呂書維沉默一下,又說:「紅衣傷勢稍好,告訴我說,之所以水遁逃生,是因為井武揚志在必得,非殺了我不可。他性子強悍,所以願意跟她賭鬥,全是害怕玄冥陰雷。陰雷威力不過百里,五個魔頭飛出百里之外,馬上隔空行法,想要殺死我們。可惜紅衣料敵在先,藉著巨魚遁走,銀湖裡精怪億萬,對方就算知道我們逃生的法兒,也無法—只只清算盤查。紅衣家在瀉雲河邊,魔徒以為她必定南行,所以沿著瀉雲河搜尋,可她偏偏向北進入滄水,又叫魔徒撲了個空。我聽了以後很佩服,問紅衣說:『玄冥陰雷真的那麼厲害嗎?』紅衣笑著說:『真的陰雷當然厲害,不過,我這陰雷一點兒也不厲害!』我聽了不解,紅衣取出那枚陰雷,伸手—抹,變成了一塊黑色的卵石。紅衣舉著卵石大笑,我這才醒悟,原來壓根兒沒什麼玄冥陰雷,所謂的陰雷,只是紅衣用卵石變出來的道具。我又問那面令牌,紅衣笑著說:『那是我家傳的令牌,能夠降伏某些精怪!』我見她不肯多說,也就沒再細問。

  「紅衣又說:『井武揚位列天宗我的六大魔將,你只是一個小小的道者,居然勞動他的大駕,難道不奇怪嗎?』我一想也覺蹊蹺,紅衣讓我把事情的前後經過說了一遍,想了想,告訴我說:『這裡有大陰謀,若我猜得不錯,他們突然偷襲,又不放過任何一人,必定是想冒充你們潛入玉京。書維,你必須搶在魔道以前,通知斗廷!』」

  「這裡已經叫『書維』了,真是不知羞恥!」老婦人的心中一陣慍怒。

  「我聽了紅衣的話,立馬聯絡斗廷,聯軍將計就計、設下埋伏,將魔徒偽裝的商隊一網打盡,就連井武揚也被活捉。我也因此立了大功,升了本司的副長,這次可以放假回家,也是因為這個功勞。媽,紅衣待我情深恩重,她那麼大的本事,卻垂青我一個小小的道者。您說,我怎麼能不愛她憐她呢?媽,你如果答應這門婚事,我—輩子感謝你!」

  「我不答應呢?」林映容忽地提高嗓門。

  呂書維瞪著母親,十分驚訝,沉默一會兒,起身說:「那麼,我寧可得罪媽,也決不辜負紅衣!」說完轉身離開。他出門的時候,頭也不回,只叫林映蓉傷透了心。

  丈夫長年的虐待,扭曲了老婦人的心性,儘管胡紅衣救了兒子,可在林映容的心裡,壓根兒沒有一絲感激。

  呂書維前腳出門,老婆子就像工蜂一樣忙碌起來。她透過通靈鏡搜尋一面號令群妖的令牌。搜來搜去,發現類似的令牌只有一面,名叫「狐王令」,出自狐神蓬尾,道妖戰爭以後,失傳了幾十萬年。林映容得了這個消息,如獲至寶,越發斷定了胡紅衣的身份,接下來,該是怎樣拆穿偽裝,叫她露出狐狸尾巴。

  為了克制狐妖,林映容搜遍通靈鏡,發現了三個法子:一是醉狐酒,十年釀的蟲露酒裡面,調和蘇合香、冰雌黃、金蟻蜜,這樣的蜜酒,狐妖喝了以後,必會露出原形;二是擒狐衣,採集二十年生的苦麻,摻進冰蠶絲織成衣料,製成衣裙,這樣的衣服,狐妖一旦上身,必然渾身麻癢,長出皮毛長尾;三是犬妖,犬狐不兩立,犬妖是狐妖的剋星,狐妖遇上犬妖,都要露出原形。

  林映容準備妥當,這天突然回家。她換了一副面孔,衝著胡紅衣千恩萬謝,謝她救了兒子性命。為了酬答恩惠,老婦人打算親自下廚,做一桌好菜。

  她改了主意,眾人都很高興。林映容備好了酒菜,舉起酒壺親自行酒。呂孟津喝了一口,就皺起眉頭,破口大罵妻子,說是哪兒來劣酒。林映容笑著解釋,這是娘家帶來的好酒,是外甥從無情海帶來的土產,異域的滋昧,當然不同一般。

  呂孟津信以為真,胡紅衣卻舉杯沉吟。林映容見狀,端起酒杯敬酒,說盡了感激詞兒,完後連乾三杯。她放下酒杯,只看胡紅衣的臉色,誰知女子笑著說:「伯母敬酒,沒有不喝的道理。不但要喝,還要喝雙份,伯母一杯,我喝兩杯!」說完連斟六杯,接連喝光。

  林映容欣喜若狂,坐在一邊,只等胡紅衣顯形。誰知等來等去,全無動靜。胡紅衣反客為主,向她連連回敬,林映容迫不得已,一邊喝酒,一邊疑惑——「醉狐酒」連喝六杯,酒效早該發作,為什麼這女子還是明艷照人,—無茸毛,二無尾巴。

  她以為份量不足,想出各種理由,賣力向胡紅衣勸酒。呂氏父子坐在一邊目瞪口呆,眼望兩個女子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臉透紅霞,漸漸沉醉。

  喝了不知多少,林映容腹中翻騰,兩眼一黑,哇地吐出酒水,倒頭昏了過去。

  老婦人一覺醒來,頭痛欲裂,誰知一張眼,就看見了胡紅衣的面孔。呂書維站在一邊,笑著說:「媽,我可沒見過你這麼喝酒的,昨晚真是大醉,吐了滿地滿身,多虧了紅衣,要不然,我們兩個男的,還真不知道怎麼應付!」

  林映容又羞又氣,本想坑人,結果害己,到結果,還要陷害的人來服侍。她想來想去,更添氣惱,心想胡紅衣明明喝得比自己還多,為何沒有顯露原形,多半是她使了法術,弄了個搬運法兒,把到嘴的酒水搬到了別的地方。她一滴酒也沒喝,偏偏裝模作樣,來瞧自己醉後的醜態,真是奸猾透頂、可惡至極。

  林映容心中雖怒,臉上卻擠出笑容:「紅衣小姐,你待我母子真好。家裡窮,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近日我親手做了一件衣服,禮輕情重,還請你收下!」

  「好哇!」呂書維笑著說,「媽做衣服的手藝是極高的,若說幾件衣服,倒也不是買不起,可媽親手做的,別有一番含義!」

  胡紅衣瞧他一眼,微笑說:「你、這麼說,我可推脫不了啦!」

  兩人眉眼傳情,林映容一邊瞅著,心中苦水翻騰,她暗暗咬牙,拿出織好的擒狐衣,小心遞到胡紅衣手裡。

  胡紅衣接過衣服,愣了一下,小聲說:「老夫人,這衣服的料子,可真有點兒特別!」

  老婦人一聽這話,心提到嗓子眼上,可胡紅衣只是一笑,並不刨根問底,她大方脫下紅裳,將擒狐衣穿在身上,那衣服不算精美,可是到她身上,平添了幾分特別的韻味。

  林映容一邊瞧著,瞠目結舌——胡紅衣面帶笑容,沒有一絲不快,也沒有暴露原形,老太婆心如刀割,恨不得大哭一場。

  難道說,胡紅衣根本就是道者?這念頭剛剛冒出,林映容又立馬壓了下去。降妖的法子才用兩個,還剩最後一個——犬妖咋狐。

  這一計比起前面兩個要難。犬妖兇猛難馴,別說收服,就是找到也不容易。可林映容聽呂孟津吹噓過,玉京的某地有個妖怪市場,不但買得到各種妖怪用品,還能買到各種妖奴,只是門戶隱秘,一般的道者,沒有妖怪帶路,很難找到那裡。

  多年來,林映容藏了一筆私房,每一粒金都是瞞著丈夫用血淚換來,本想留給兒子娶妻成家,現在事態危急,只好忍痛使用。她一面強顏歡笑、穩住眾人;一面拿出金管,拜託娘家外甥,去玉京求購犬妖。

  談婚論嫁不等人,呂孟津急著拿到嫁妝,極力促成婚事。兩個小的情深愛濃,自然越快越好。林映容儘管百般的不願,可也孤掌難鳴。婚期很快定下,頭一件事就是整修呂氏的老宅,胡紅衣拿出大筆款子,將破舊的房舍修葺一新,又從娘家運來了許多的傢俱擺設,還把呂孟津抵押出去的田地山林一一贖回,乍眼一看,大有門戶重光的氣象。

  嫁妝流水一樣地運進呂家,呂孟津整日裡笑得合不攏嘴。他以前最大的樂趣是打官司,現在最大的樂趣,就是站在門邊,拿著小本本,清點進屋的寶貝。

  婚期一天天逼近,林映容心急如焚,翹盼外甥歸來,可是等來等去,始終沒有消息。

  轉眼到了婚期。這天一早,胡紅衣換上了簇新的紅裳,裝扮得艷麗非凡。呂書維也是一身新衣,人如玉樹臨風,見人莫不含笑。兩人站在門外迎賓,任誰見了,都是驚艷歎息。

  這時兩個人送來一隻紅木箱子,上面貼了封條,白紙紅字寫著「新娘親啟!」

  呂書維只當是送來的禮物,上前扯開封條、掀開箱蓋,冷不防箱子裡鑽出來一隻三眼黑狗,張牙舞爪地向他撲來。

  呂書維反應敏捷,一閃身,讓過鎖喉一撲,卻叫黑狗咬中了左臂,他右拳飛出,狠狠打中黑狗額心的眼睛。黑狗鬆開牙齒,略微後縮,不等呂書維躲閃,弓起背脊,作勢又要撲上。

  紅影一閃,胡紅衣攔在了呂書維前面。黑狗望見女子,不覺向後一縮,額心眼變得血紅,尾巴變長,嘴裡發出一串狂吠。胡紅衣死死盯著那狗,面色蒼白,身子卻挺得筆直,她衝著黑狗,發出了一聲清銳的尖嘯。黑狗好似挨了一棍,踉蹌躥到牆邊,跳起狠狠一撞,頭破血流,把自己活活撞死了。

  眾人看呆了,呂書維倒在地上,發出連聲呻吟,他的傷口腫脹發紫,流出黃白的膿漿,胡紅衣大叫:「他給犬妖咬了,快抬到屋裡去!」

  賓客聽了這話,無不驚叫,犬妖的牙齒有毒,一被咬中,十九送命。一群人手忙腳亂,把呂書維抬進屋裡,新郎已經昏了過去。

  胡紅衣俯下身子,將傷口的膿液吸出來吐掉,伴隨膿液,還有一股黑氣,裊裊地鑽進女子的口中。過了一會兒,傷口腫脹消散,血液顏色變紅,呂書維呻吟一聲,甦醒過來,胡紅衣卻一晃身、昏了過去。

  呂書維把妻子抱在懷裡,心中驚怒迷茫,他猛可想起,箱子上的封條,寫著「新娘親啟」,分明衝著胡紅衣來的。他掉頭大叫:「送箱子的人呢?」可那兩人早就逃了,據賓客們說,兩人的模樣,村裡從沒見過。

  呂書維又氣又恨,叫喊母親,可是緊要關頭,林映容消失無影,不知去了哪裡。他心中起疑,不覺癡癡發呆,這時胡紅衣悠然醒轉,低聲說:「書維,今日算了,另選吉日吧!」

  「不行!」呂書維生氣說,「有人想要攪亂婚禮,另擇婚期,不是中了他們的下懷嗎?紅衣,只要你支撐得住,我們馬上就成婚!」

  胡紅衣深深看他一眼,目光有點兒淒惶,可也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歎了口氣。

  呂書維滿腹疑竇,把胡紅衣扶回臥室,他派人到處尋找母親,可是找遍四周,一無所獲。箱子上的封條還在,呂書維細查筆跡,猛可想起,這筆跡出自表兄林宏,當即拿著封條,找上表兄。林宏起初百般抵賴,可是經不住呂書維威嚇,只好老實地交代出來。

  林宏受了姑母所托,找遍玉京,進入了妖怪市場,受了無數驚嚇,買回來一隻犬妖。婚禮前夜,他趕回水雲村,林映容得償所願、欣喜若狂。次日婚禮,兩人喬裝打扮,把犬妖的箱子送到了呂宅門前。

  箱子上本來寫著「新娘親啟」,誰知呂書維多事,伸手開箱,慘被犬妖咬中。林映容遠遠看見,幾乎衝了上去,忽又見胡紅衣攔在兒子前面,忙又屏息觀看,誰知新娘沒有如願變身,反而斥退犬妖,嚇得犬妖自行撞死。

  —切明明白白,手段用盡,胡紅衣依然故我。她根本不是狐妖,而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林映容羞得無地自容,悄悄離開了村子,就是林宏,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原來所有一切,都是母親的陰謀。呂書維的心中萬分苦澀。一邊是生身的母親,一邊是心愛的女子,任何一方都無法割捨。

  他決計找母親說個明白,可是飛遍方圓千里,也不見林映容的影子,直到傍晚才怏怏返回。新郎遲遲不歸,婚禮一延再延,呂孟津感覺煮熟的鴨子,竟有飛走的嫌疑,他的心裡焦躁欲死,一見兒子,辟頭就說:「快來,快來!」

  老頭使出蠻牛的勁頭,把兒子拖進了大堂,胡紅衣已經康復,站在那兒,風姿綽約。呂書維望著愛人,心中越發苦惱,悶了一會兒,輕聲說:「媽不見了!」

  胡紅衣儼然已經料到,低頭沉默不語。呂孟津卻說:「不見了就不見了,什麼東西?頂好死在外面,永遠不要回來。你們兩個馬上完婚,再拖吉時就過了!」

  呂書維搖頭說:「媽不回來,我不會結婚!」說完坐了下來,閉目不語。

  一座賓客面面相對,先再是犬妖咬人,再是婆婆失蹤,如今薪郎又拒絕成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比起道者故事還要有趣。村民本就嫉妒,又跟呂孟津結過怨仇,不願呂氏興旺,這一來正中下懷,一個個樂不可支。

  呂孟津老臉發青,可又拗不過兒子,站在那兒只生悶氣;胡紅衣倚著牆壁,若有所思,大好的一場婚禮,透出了一絲淒楚不祥的意味。

《震旦3·龍之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