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幽宅
都市醒來了!
晨光勾勒出大城市的輪廓,這只綱領水泥的怪物,幾十年來鯨吞蠶食,低矮的房屋接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挺拔時髦的樓宇。
但在南郊河邊,坐落了一座古舊的老宅,看那破敗的樣兒,活是模特兒堆裡混進了一個髒兮兮的乞丐。
宅子上下兩層,圈了一道圍牆,院子里長了一棵老槐樹,綠雲似的飄出牆外。
一輛出租車停在老宅前,一個少年下了車。他十四五歲,眉宇間帶著不合年紀的憂鬱,他的身子稍顯單薄,拽出來的旅行袋,其中的一個比他還要龐大。
宅門上有個門鈴,少年伸手一摁,響起一串刺耳的鈴聲。
啪,門上開了一扇小窗,露出半張皺巴巴的臉膛,兩隻眼睛光亮亮的,像是泥土裡埋藏的珠寶。
皺臉一言不發,只是上下打量,少年微微窘迫:「請問……這裡是錦水路八號嗎?」
沉默如故,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少年幾乎想要轉身離開,這時間,門卻開了,一個銀髮老婦站在那兒,穿著泛黃的白襯衫,手裡搖著一把蒲扇——她的神態恬淡安詳,真像是老照片裡走出的人物。
「方可的兒子嗎?」老人的嗓音微微沙啞。
「我是方非!」少年遲疑一下,「您是……龍奶奶?」
「龍奶奶?真難聽!」老婦笑了笑,「還是叫我伯祖母吧……」她的目光向下一掃,「你的包?」
方非還沒回答,老人就拎起了兩個大包,她的力氣驚人,一陣風走進客廳,竟然也不喘氣。
廳中的陳社老舊,牆上還有字畫。方非來不及細看,就隨老婦上了二樓。伯祖母推開一道房門,迎面湧來霉濕的氣息。
「這是你伯祖父的書房,多少年也沒人住了!」老人打開窗戶,窗外是一條幽綠的河水,水勢平緩無波,河面上漂浮著一股臭味。
「氣味挺難聞!」老婦搖著蒲扇,將異味從鼻尖趕走,「此外一切都好,又開闊,又敞亮……」方非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兩眼直直盯著腳尖——他討厭這個地方,但他別無選擇。
「……別隨地吐痰,字紙丟進垃圾桶,對了……」老人又問,「你讀初三?」
「啊?」方非抬起頭來,心中一片茫然。
「我找了一間學校,明天老師會來!」伯祖母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說,「別忘了,我在信裡說過,讓你找一份以前的成績單!」
少年還沒回答,房門又合上了,空曠的書房裡,只剩下方非一人。
打開旅行袋,取出一張合影——方非站在中間,左邊是一個中年男子,相貌平常,戴了一副無框眼鏡右邊的女子挽著兒子的胳膊,瓜子臉微微帶笑,目光沉靜而溫柔——
捧著冰冷的相框,悲傷突如其來,只一下,就把這孤兒吞沒了!
方非在東邊的大都會長大,父親方可是一個小商人,經營一家裱糊店;母親安嵐是一位古琴教師,教了很少幾個學生。家境不寬裕,但也算過的去,年初剛剛搬了新居。可惜好景不長,方可夫婦乘車途徑高速路段,發生了一次連環撞擊。
夫婦倆沒什麼親戚,葬禮是裱糊店的店員幫忙料理的,買不起墓地,骨灰就近撒在海裡,房子首付很低,失去信用以後,銀行不花一文就收回了。
走投無路的當兒,方非收到了一封快遞。來信十分簡短,少見地用毛筆寫滿一紙。
來信人姓龍,自稱是他的遠親。她從報上知道了方可夫婦的死訊,正好自己無兒無女,希望方非前來陪伴,並樂意負擔他的食宿和學費。
這封信救了方非一命!信裡還有一張火車票,他對著車票想了一晚,終於決定碰碰運氣。他踏上了西行的列車,經過兩天一夜,來到了這座灰濛濛的城市。
發了一天的呆,方非才下樓吃飯。
飯菜豐盛美味,他一邊吃著,一邊打量四周——傢俱烏沉沉的,不知道是什麼木材,向門的牆壁上,掛了一張墨龍大畫,張牙舞爪,揮灑淋漓,美中不足的是眼窩空白、沒有點染龍睛。
「瞧什麼呢?」伯祖母端起一根長長的煙管,煙鍋裡盛著翠綠的乾草,取火打燃,滿屋子都是濃郁的香氣。
「這條龍怎麼沒有眼鏡?」方非沒話找話。
「沒聽說畫龍點睛嗎?」老婦人笑了笑,「點了眼,這東西就飛了!」
方非聽得彆扭,看了老婦一眼:「畫龍點睛,那不是傳說嗎?」
「傳說?」裊繞的煙霧讓老人的笑容模糊起來,「也許吧!唔,你做夢嗎?」
「做……做的!」
「夢到些什麼?」
「夢見自己在飛!」方非盯著飯桌上的大理石,石頭上的花紋叫人迷亂,「可醒來的時候,總是躺在床上。我也夢到爸爸媽媽,可是,他們已經……死了……」
伯母默不作聲,一口口吐著煙霧,煙圈在空中聚成小鹿小馬,還有小獅小兔,此起彼伏,互相追逐。方非驚訝極了,定眼細看,這些小小的煙獸又消失了。他忍不住輕輕叫出聲來:「這、這是怎麼變出來的?」
「這不是變出來的……」老人笑了笑,「這是你的想像。你不去想,它就是一團煙氣,你想了,它就變成了任何東西……」她俯下身子,湊近方非,笑容十分詭秘,「你不去想,那就是傳說,你想了,那也許就是真的……」
一邊的老擺鐘敲響了八點!老人似乎想起了什麼,放下煙桿,端著剩下的牛尾湯出門去了。
回來時湯碗已經空了。二人閒座無語,直到香草燃盡。
「早些睡吧!」老人起身說,「附近是工地,晚上有動靜,你也不要多心!」說到這兒,她眨了眨眼,「希望你今晚也能飛。」
「那只是夢!」
「那就做個好夢吧!」老婦揮了揮煙桿,消失在湘妃竹簾的後面。
列車上顛簸了一晚,方非不勝疲憊,老式的大床寬敞舒適,不由他不安然入睡。
睡夢中,畫上的墨龍活了過來,一圈圈地纏繞在方非身上。他瞪著少年,兩眼空空洞洞,猛然間,空洞裡躥出一大群綠頭蒼蠅,嗡嗡嗡向他撲來……
方非嚇了一跳,突然驚醒,一張眼,床前懸了兩點綠光,大如酒杯,陰森怕人。
「誰!」他的心被擠了一下。
綠光消失了,似有什麼飄出門去。門扇來回晃動,發出吱呀呀的聲音,門外吭哧吭哧,傳來巨大獸類的喘息。
方非的血全都湧到了頭上,他噌的掀被下來,雙腳落地,渾身一陣戰慄。
門戶大開,喘息時斷時續。方非口乾舌燥,心快要掙破胸膛。不知怎麼的,他的身子像中了邪,不停腳地向前走去。眼前不辨東西,只有化不開的黑暗,白天短短的一條樓道,這時幽幽沉沉,長得無窮無盡。
喘息聲越來越接近,奇特的恐懼攥住了身心——前方綠茫一閃,熾亮起來,緊跟著,黑暗裡響起一聲吟哦。這呻吟十分可怕,不像是人世間的任何生物,聲音起初輕細微弱,漸漸響如悶雷——
一陣頭暈心悸,方非哆嗦了一下,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
方非坐起身來,夜裡的怪事還歷歷記得,只有躺回床上的一段沒有印象。他疑心是夢,可又感覺無比真實——踩踏樓板的觸覺還在,聽見的呻吟似乎還在耳邊。
這棟老房子不對勁!方非哆嗦了一下,看了看四周,這才起身下樓。
老婦人已經起來了,正在槐樹下散步。那棵大樹濃蔭茂盛,樹下長滿了如絲的碧草,香氣濃郁不散像極了昨晚的煙氣。
「睡得好嗎?」老人開口就問。
方非支支吾吾,大意是說後半夜不太安穩。伯祖母笑笑說:「那是常有的事!有的人換張床也睡不安穩,何況是換了一座城市呢?」方非低頭不語,滿心想著昨晚的怪事,只覺似夢非夢,簡直無從說起。
早點吃的沒滋沒味,十點還不到,門鈴就響了。
來的是新學校的教導主任,一個中年女人,姓王,戴一副金邊眼鏡,瘦瘦的臉上堆滿了神經質的假笑。
女人進了門,先是一頓又臭又長的門面話,先誇老宅佔地不少,拆遷了要補償一大筆的錢,跟著話鋒一轉:「我去過一個學生家裡,瞎,那房子真叫大,三層樓的房子,前面花園,後面泳池,左邊網球場,右邊停車場……」那女人目光一掃,「老人家不看電視嗎?」
「不怕您笑話,家裡沒有電視。」老人平靜地回答。
「沒電視?」教導主任面孔發紅,悶了頭只顧喝茶,「你就是方非?」女人抬起頭來,目光像是兩把剃刀,少年心裡很亂,只是默默點頭。
「媽咪和爹地呢?」
「什麼?」方非沒聽明白。
「我問你爸媽呢?」王主任一臉的不耐煩。
方非默不作聲,女人的臉微微一沉。
「他爸媽呀?」伯祖母出來打圓場「出車禍死啦!」
「哦!」王主任皺了一下眉頭,「可惜!」他嘴裡說可惜,臉色卻很平靜「以前的成績單呢?」
方非噓怯怯地遞上去。王主任眉毛一抬:「語文85,數學73,英語……49?!東邊的教育水平不是很高嗎?放在我們學校,這樣的成績倒數第一,將來怎麼出國……」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漸漸有些呵斥的意思。
方非耳根發燙,兩眼盯著牆角,伯祖母插話說:「我們不出國,就在國內!」
「什麼話!學校搞教育,就是讓學生成才不出國算什麼人才……」女人兩眼一翻,瞪著方非,「你有什麼特長?」
「特長?」方非漲紅了臉,半晌憋出一句,「我,我會書法!」
「書法?這也算特長?」王主任嗤之以鼻,「你寫的字又不是古董。如果是古董,那還能賣幾個錢……」她皺了皺眉試圖勸說老婦,「這孩子成績太差,進這所學校不合適……」
老婦接口說:「我跟費校長說好了,這孩子先讀讀看!」
「您……」王主任猶豫了一下,輕聲說,「您和費校長是親戚?」
伯祖母笑著搖頭。
「那……」王主任心裡嘀咕,不是親戚,校長憑什麼讓這小子進校?英語四十九?真是窩囊廢!她抬頭盯著方非,眼裡迸出一絲火光,「你,明天早上來學校報到,七點半自習,不許遲到!」
次日起了個大早,放飛下樓時,伯祖母又在樹下散步。
「會騎車嗎」老人問。
方非答會,伯祖母說:「後面院子有一輛單車,舊歸舊,可還結實,我剛上過油,你騎了去上學吧!」
方非吃了飯,去屋後取車。目光掃了一圈,才見圍牆邊上靠了一個黃乎乎的東西,遠看是一堆廢鐵,進來才有點兒單車的樣子。
車子樣式老土,提一提,還重的可以。方非長在大都市,不算多麼時髦,可也見過世面。他寧願走路上學,也不願沾惹這件老古董。可是誰叫他寄人籬下呢?他不願住著院子,也不想去王主任的學校,可是這一切,他都無從選擇。
方非呆了一會兒,正想扶車上去,冷不妨角落裡竄出一道黑影,來勢又快又猛砰的一聲,將他狠狠抵在牆上。
方非的眼前金星亂迸,後腦一陣劇痛,小腿擦過單車,蹭破了一大塊皮。就在他的面前,立著一條牛犢大小的黑狗,兩眼綠光閃閃,猩紅的舌頭吐得老長。
少年背靠牆壁,不敢妄動,大黑狗的舌頭掃過左臉,又熱又濕,方非汗流演背,整個人快要虛脫了。
「黑魁!」伯祖母的聲音響了起來。那狗放開方非,魷起撩牙,發出一連串低沉兇猛的吠叫。老婦俯下身子,摸了摸黑狗的脖子,狗眼中的凶光微微收斂,狂吠化為了一聲嗚咽,它甸甸下來,閉眼享受主人的撫慰。
老人有些傷感,輕聲說;「黑魁年紀大了,疑心病重,總是怕賊來偷東西。」
方非這才發現,黑狗個頭雖大,但是年邁脫毛,身上一塊黑一塊白,凋殘地不成樣子。博祖母一面撫摸,一面叫喚「黑魁」,老黑狗的鼻子嗚嗚咽咽,不知怎麼的,聽起來竟有一絲淒楚的味道。
方非人氣吞聲的推車出門。上車時一蹬踏板,軸承發出刺耳的慘叫,他拿出一張本市地圖,老婦人用紅筆圈出了學校的位置,紅圈裡是學校的全程——西望外國語(貴族)精英中學。
校名惡俗可笑,好在離家挺近。方非一邊將車踩的嘎吱亂叫,一邊想著那條黑頭——尖銳的獠牙,長長的涎水,還有那雙綠閃閃的眼睛。更可怪的是,這兩天一聲狗叫也沒聽見,黑狗冷不丁躥出來,活像是地獄裡鑽出的三頭犬。
「見了鬼了」方非只顧走神,冷不妨騎到汽車道上,一聲轟鳴,一輛奇形怪狀的跑車擦身衝過。跑車上傳來一聲叫罵,那字眼極其下流。放飛手忙腳亂的跳下車,抬頭一看那輛車已經不見了。
趕到學校,門外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名車,少男少女從車裡鑽了出來,三三兩兩,有說有笑。
單車還沒停穩,一聲尖叫拔地而起:「方非!你給我過來!」他抬眼一看,王主任站在門邊,橫眉豎眼活脫脫一尊女性版的門神,她的兩眼透過鏡片,直勾勾的盯著方非。
方非硬著頭皮,推車上前。女門神一指單車:「什麼東西?」
「單……」
「閉嘴!」
王主任劈頭蓋臉地訓斥下去,「你怎麼這樣不爭氣?你知不知道,為了讀這所學校,你奶奶縮衣節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到了這年頭,家裡還沒有一台電視機……」
「他不是我奶奶……」
「閉嘴!你看看你,念了這麼多年書,英語才四十九分,你這樣的人,也配讀這所學校嗎?閉嘴……你什麼你?你這樣的人,在家裡給爸媽丟臉,在學校給老師丟臉,到了社會給老闆丟臉,就是僥倖出了國,也要給國家丟臉……」
周圍站滿了圍觀的學生,放飛渾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耳邊嗯嗯作響,雙腿陣陣發軟,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一股邪火在心裡竄來竄去。他真相變成一個巨人,抓起這輛破車,塞進女教師的破嘴。
好在上課鈴響了,王主任罵得心滿意足,一甩頭,喝聲「進去。」那神氣像是吆喝一隻小狗。
方非垂頭喪氣的推車進門,冷不妨又是一聲尖叫「這東西不許進校。」
「外面會丟……」
「誰偷這東西,誰就瞎了眼!」女門神指著一棵梧桐樹「丟下邊去!」
接下來的一天,方非度日如年,他恨透了那輛破車,一心盼著被人偷走。可惜天不從人願,知道放學,單車還是好端端的停著,一顆螺絲釘也沒掉過。
到了第二天,他已經出了名。學生們都知道,初三(5)班有個新生叫做「老單車」,英語四十九分,家裡還沒有電視——放在這個年頭,可真是一個奇跡。
方非力圖擺脫困境,他假裝忘記單車,可每次都被伯祖母叫住。有一次,老人還推車出門,追上了走出老遠的方非。
他故意把車丟在路邊,渴望引起小偷的注意,可是有一天,他親眼看見,一個拾荒的老頭走過車旁,居然也不瞧上單車一眼——這輛車成了方非的噩夢,好多天裡面,他都夢見自己在前面逃,破爛鋃鐺的單車在後面追,不管他是跑是飛,老單車總是形影相隨。
出於王主任的關照,方非坐在了班裡的最後一排,不但沒有同桌,更加沒有同排。女生們私下裡都說,方非一身的「鐵銹味兒」,男孩子也說,「老單車」窮得可以,居然沒有手機。
班裡的學生非富即貴。下了課,公子哥兒三句話不離跑車,常聽說「我不喜歡法拉利,我喜歡蘭博基尼」一類大話;那邊的千金們一個勁兒地比拚衣服和手袋:「你還用香奈兒嗎?好老土呀!我暑假去了趟巴黎……老佛爺?那兒有什麼好買的?我上的都是專賣店,哼,這個包全世界只有一隻……」
這一類的談話方非插不上嘴,他是班上的隱形人,論成績也是全校的壓尾。只有上生物課的時候,同學們才會對他稍加留意。這門課由教導主任兼任,王主任對方非青眼有加,每次上課,都要把它叫了站起,嬉笑怒罵的嘲弄個過癮。
方非成了眾人的笑料!「老單車」只是她的本名,此外還有許多外號,比如「缺心眼」「呆木頭」「低能兒」「傻佬冒」,這些都是王氏的發明,她老人家還沒空申請專利,很快就遭到了同學的抄襲。
下了課,女生們一邊繪聲繪色的對她進行模仿,一邊歇斯底里的發出狂笑;男學生也變著法兒作弄「老單車」——藏起他的課本,模仿他騎車的樣子,等到方非路過,伸出腳來絆他一腳,叫人奇怪的是,「老單車」每次都會被絆倒。
不論受了什麼欺辱,「老單車」不作聲,也不反抗,有時太過委屈,就用手指在桌面上寫寫畫畫。有的人猜測她在寫罵人的話,可交過的人說,那都是一些「鬼畫符」,一個字兒也認不出來。
這樣的逆來順受叫同學們洩了氣,認為對瘦弱的可笑,沒有任何樂趣可言。不到一個月,這些惡作劇大多收了場。始終樂此不疲的,只有一個姓趙的男生。
這小子個頭矮小,熱衷於討好師長,凡是有風吹草動,打小報告一定少不了他。同學們對他厭惡極了,從不直呼其名,統統叫他「臥底」。
臥底在班裡很受孤立,處於體格原因,還時不時受些欺凌,但比起方非,臥底有一個極大的優勢——他是女門神的寵臣,方非卻是王主任最討厭的學生。
班裡面,臥底唯一能欺負的就是方非。別的學生偃旗息鼓的時候,這小東西不過剛剛得到樂趣。他嘲笑方非的窮呆逆來順受頭腦簡單,他伶牙俐齒,喋喋不休,又風趣,又傳神,有了這張快嘴,方非上午收了羞辱,下午就會全校皆知。
西望中學依山而建,後山的銀杏,梧桐比肩成林。到了深秋,金黃色的小扇葉和巴掌大的梧桐葉簌簌凋落。打掃落葉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有時小工來做,有時也用來懲罰犯錯的學生。自從進了學校,方非就跟掃帚認了親,每週都要見上好幾次。
這一天王主任心情惡劣,她借口方非答不出蜘蛛為什麼不是昆蟲,狠狠挖苦了一頓,罰他放學去掃樹葉。
放了學,方非拖著一把大掃帚,孤單單的來到校後的空地。這一帶人跡稀少,樹葉掃了又落,不厭其煩,掃了兩下,胡聽見林子裡傳來人聲,方非知道學生們長來這兒消遣,抽煙喝酒,男女幽會,所以也就不大在意。他苦中作樂,把掃帚當成毛筆,在地上橫豎撇捺地練起了書法。
這是他消愁解悶的兩方,每次太過難受,寫上幾個打字,似乎就能舒服不少。他寫了兩個字,忽聽見林子裡響起了一聲淒厲的慘叫。
聲音十分耳熟。方非忍不住探頭一看,一個胖男生揪住臥底的頭髮,正往一棵大樹上狠撞。每撞一下,臥底就慘叫一聲,小臉上淚痕斑斑,看不見眼睛鼻子。
「別撞臉哇!他媽媽看見了也不好呀!」說話的高中男生個子高大,劍眉星目,臉上微微帶笑,抱著手在那兒打趣。方非一臉認出,這是高三(1)班的吳能俊,市裡的名人全校的大王。他滿頭怒髮衝天向上,活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大公雞。
大公雞的古董車全市知名,一輛67版的福特野馬,《極速60秒》中尼古拉斯凱奇的座駕,裝有氦氣加速系統,跑起來活像是一頭發了瘋的火龍。入學的第一天,方非幾乎被他撞死,又傳說他夜裡飆車,撞到過一對倒霉的夫妻。
吳能俊年少多金,人也風流多情,身邊的女友和跑車一樣常換常新。他慣常吹噓,交過的女友如果用英文字母排號,從A開始,可以一直排到Y。
Y女友就在一邊,全身心地掛在大公雞的脖子上。只聽胖男生一聲斷喝:「是不是你說的?」
「不……」臥底淚眼汪汪,「我沒有……」
「還不承認?」胖男生眼冒凶光,揪住他又是一撞。這一下,臥底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喉嚨裡汩汩有聲,像是一隻垂死的青蛙。
方非看得皺眉,悄悄退出林子。按說看見臥底倒霉,他應該高興才對,可是掃了記下,始終樂不起來。臥底的慘叫可笑可憐,如果任其發展,這小東西也許會變成白癡。他悶了一會兒,忽地心血來潮,走到林子邊上,大叫一聲;「你們幹嘛?在這麼幹,我可要叫老師了!」
高中生掉頭往來,吳能俊兩眼放光:「瞎……老單車兒!聽說過嗎,他騎的車還會唱歌!」
「單車唱歌?」Y女友咯咯尖笑,「你哄鬼還差不多」
「你不信嗎?他踏板一蹬那車子就唱:咿呀嗨喲,笨蛋踩我。」吳能俊連說帶唱,怪腔怪調。Y女友笑彎了腰,就連胖男生也咧了咧嘴巴。
「老單車兒?你說什麼?叫老師,喝,好一個英雄救美?就這個嬌滴滴的小美女嗎?」大公雞伸手揪住臥底的臉,擰了足足一圈,臥底應手發出一聲悠長的慘叫。
「我說了放手!」方非一揮掃把,長木柄掃中樹幹,發出一聲悶響。
吳能俊楞了一下,深深看他一眼,點頭說:「好傢伙,老單車,這把掃帚你要一直保留喲!」
「這掃帚真可憐。」Y女友挺幽默,「他會不會唱——咿呀嗨喲,笨蛋掃我?」
吳能俊哼了一聲,招呼胖男生放人。換做別人,臥底也許心存感激,可救他的居然是「老單車」,自己的倒霉樣兒被方非看到,臥底不但丟了面子,更有一股出奇的憤怒,一句話衝口而出:「就是他!就是老單車說的!」
方非聽的莫名其妙,大公雞也皺了皺眉:「臥底,你沒說謊吧?」
「學校裡誰敢告你的刁狀?」臥底一瞅方非,眼皮耷拉下去,「只有不上道的新生才會幹!老單車就是新生,還不上道……」
「他是不上道!」吳能俊兩眼一翻,「老單車,真是你說的嗎?」
方非根本不知道兩個人說什麼,可瞧臥底的嘴臉,就覺一陣厭惡,他想也不想,冷冷答道:「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那可有點兒不一樣」大公雞梗起了脖子。
「怎麼樣也無所謂!」方非無心久留,一轉身,出了林子。
掃完回家,單車依然停在梧桐樹下。方非正要上車,後背忽的挨了一拳。他身子前衝,額頭撞在樹上,眼前金星亂蹦,還沒回頭,小腿又挨了一腳,不自覺跪了下來。一隻肥肘圈了上來,死死的勒住了她的脖子。方非呲牙咧嘴,叫人貼地扶著,拽到一個僻靜的地方。
吳能俊笑嘻嘻的站在那兒,Y女友嚼著口香糖,一臉的孤傲不屑。方非被胖男生擰住胳膊,動彈不得。吳能俊慢吞吞的走上來,一圈捅在他腰腹中間,方非胃部抽搐,眼淚也快流了出來。
「無所謂?」吳能俊伸出手很戳他腦門,「這樣子也無所謂?」方非默不作聲。
「你惹火我了!」吳能俊脫下外套,「老單車,是不是你說的?」
「說什麼……」方非忍不住反問。
「說什麼?」吳能俊大吼一聲,「是誰告訴校長,說我在後山飆車?」
方非心念一閃,忽然有些明白。近來有一條公路經過學校的後山,因為還沒完工,一到深夜,許多廢車族常去那兒飆車比賽。這樣的妙事兒,吳能俊當然不會錯過。儘管實屬非法,學生裡確實公開的秘密。但這兩天,不知道誰把這件事桶了出去。校長找大公雞談了話,吳能俊氣得發瘋,親近老師的學生統統被視為嫌疑,臥底首當其衝,被揪到林子裡嚴刑逼問。
臥底又把這件事推給了方非,吳能俊見人就咬,並不在意告密的到底是誰。方非多管閒事倒是犯了他的大忌,如果要立威,這個新生是非管教不可的。
吳能俊把拳頭捏的咯崩作響,湊近方非耳邊冷笑:「跟我耍帥?老單車你算個屁……」他含笑出拳,一拳跟著一拳,每一拳都打在同一點上,方非五臟翻騰大口嘔吐起來。
「噁心……」胖男生害怕沾上污物扭身向後一閃,冷不妨手底一滑,方非掙脫出來。他體格瘦弱,身手卻出奇快,大公雞眼前一花,雞冠頭落到了方非手裡!
吳能俊「啊啊」怪叫,抬手去抓對手面門,誰知方非一仰頭,又咬住了他右手的食指。
「媽呀……」吳能俊失聲叫道,「打他,打他……」事出突然,胖男生楞了一下,跟上去拳打腳踢,Y女友興奮地鼻子尖都紅了,跳來跳去地尖叫:「打死他打死他……」
方非鐵了心不管別人,死死揪住吳能俊不放,他左手攥成拳頭,痛打那咱俊臉。公子哥躲閃不開,痛得連聲哼哼。
兩個人就像一對連體嬰兒,團團轉了幾圈。胖男生急紅了眼,一拳砸在方非後腦。少年兩眼發黑。右手不知覺送了。吳俊能使勁掙脫,一縷頭髮被揪了下來,他的食指還在對方嘴裡於是輪開拳頭,狠揍方非的左臉。少年哼了一聲,忽又鬆開了牙關。
吳俊能拔出指頭,上面血流如注,頭皮更是一陣痛一陣麻。公子哥兒氣的發瘋,拎起一塊磚頭怪叫「閃開!」眾人見他面龐青腫,眼露凶光,莫不戰戰兢兢的讓出道路。方非正想掙扎,卻被吳俊能一腳踩住。
「老單車!你真該死!」吳俊能一口唾沫啐在方非臉上,舉起磚頭,狠狠拍中他的左腿膝蓋。少年痛的哼了一聲,面孔一陣劇烈扭曲。
「死了又怎麼樣?」膝蓋的疼痛叫人發狂,多日來的憤怒。屈辱。全都化成了一股火辣辣的火氣,從方非的心裡鑽了起來,舌頭忽地不聽使喚,一串字眼兒奪口而出——
「死了又怎樣?比起剎那的浮生,死亡才是萬古長存……」
這一陣咆哮突如其來,恍若天外的閃電,方非自己聽著,也覺得彆扭古怪。
吳能俊楞了一下,胖男生一邊小聲嘀咕:「瘋了這傢伙瘋了」
「好哇,我來給你留個萬古長存的記號!」吳俊能獰笑了一下,高高舉起磚頭,對準方非的鼻子使勁砸了下去。
「呀!」Y女友發成一聲尖叫。吳俊能應聲一呆,一抬頭,一道黑影壓到眼前。砰,公子哥兒如同騰雲駕霧,連人帶磚的飛出了五米遠。
吳俊能背痛欲裂,還沒來得及爬起,忽覺一股熱氣奔到臉上,一定神,一張血盆大口湊到眼前,長長的涎水順著獠牙流了下來。
「狗,狗!」吳俊能尖聲狂叫,其餘人也嚇傻了,一條牛犢大小的黑狗趴在吳俊能身上,頸毛倒豎,獠牙畢露,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珠綠慘慘的,活是兩團跳動的鬼火。
「砸死他。」胖男生轉身拿磚,還沒扔出,黑狗飛撲過來,咬住他的衣袖,拖著轉了一個整圓,胖男生迎頭撞上了牆角,兩眼發黑,幾乎昏過去。
吳俊能跳了起來,腳底生風,Y女友跑得像只鴨子,嘴裡呱呱亂叫。胖男生昏頭脹腦地落到末尾,一個留神,迎面撞上了一顆大樹。
「不要攔我……」他倒在樹下,捂著臉哭哭啼啼,「……你們……全都不要攔我……」
方非的身子快散架了,左眼腫成了一道細縫,嘴裡又腥又鹹,可又分不清血是誰的。黑狗跑上前來,在他腿邊蹭了兩下,呼嚕嚕一陣喘氣。
「黑魁……」方非滿心糊塗,「你,你怎麼來了?」他想要弄個明白,可是腦子裡亂哄哄的,什麼念頭也冒不出來。
呆了好一會兒,他才騎車回家,黑魁跟在車邊一溜小跑。騎到半途,方非的左膝疼痛難忍,只好停了下來,坐到河邊的長椅上,掀開褲腿一瞧,好傢伙,膝蓋腫的像個麵包。
黑魁蹲在地上,只跟方非一般高,它年紀老邁,雄風猶在,路人見了,都忍不住多瞧幾眼。
「黑魁。」方非撫摸著黑狗頸毛,彷彿還在做夢,「你來得可真巧……再晚一些,我也許就要死了……」說到「死」字,他抬眼一望,河水照映落日,平添了繼續淒迷的血色,灰白的水泥橋橫貫河上,就像是一道永不癒合的傷痕。
「……比起那剎那的浮生,死亡才是萬古長存……」方非輕輕的念出這句,還沒說完,黑狗發出了一聲長長地嗚咽。他應聲望去,那雙碧綠的眼睛閃動著柔和的水光,這一刻,無知的獸物化身為人,眼裡充滿了深沉的感情。
「黑魁,你聽懂了嗎?」方非心裡一陣隱痛,「好奇怪啊,我想起了這句話,可又忘了在哪兒聽過」。可是,死亡真的很好啊,我還是希望爸媽活著,黑魁,爸爸是個好人他最高興的就是教我寫字,他送給我的毛筆,我還留著呢……
「媽媽教人彈琴。現在大家都彈鋼琴,學古琴的人很少。可是媽媽常說,彈鋼琴要激情澎湃,彈古琴卻要心如止水,這世界上激情澎湃的人多,心如止水的人少……心如止水,我也做不到啊,我彈著彈著就會睡著要是,要是他知道我和人打架,還不知道怎麼想呢……」
多少天來,方非把傷痛深埋心底,從來沒向人吐露過一句。這是不知怎的,竟把老黑狗當成了最親密的朋友,把對父母的懷念絮絮地說了出來。老狗默默的聽著,不時嗚咽一聲,伸頭蹭一蹭方非的胳膊。
天色漸漸黑盡,方非的心也平靜下來,他衝著黑狗歎氣:「黑魁,這些話我只跟你說,你可不要告訴別人!」黑魁盯著方非,默默的點了點頭。
方非心中驚訝:「這狗兒真靈,幾乎跟人一樣。」他的膝蓋更加疼痛,只好一瘸一拐的推車回家。路過一家雜貨鋪,黑魁停了下來,歪著頭向店裡張望。
鋪子裡的小電視正在播報本地欣慰。夠看電視,實在稀奇。可是方非並沒有留意,他的目光也被那條新聞吸引了。
電視裡,主持人一臉嚴肅:「今天上午十點左右,動物園的鳥語林遭到了一群蝙蝠的襲擊。她們衝破鋼絲護網,吃光了林中的鳥兒,就連最大的金雕也沒能倖免……」畫面切換到鳥語林,圖像模糊不清,下面註明手機拍攝。
屏幕上滿是鳥類殘骸,一個女飼養員正在抹淚,一個男飼養員用捕鳥網扣住了一直碩大的蝙蝠。蝙蝠左衝右突,發出尖厲怪叫,兩隻血紅眼珠,射出奇異的光芒。
「張教授,您見過這樣的蝙蝠嗎?」主持人向一位老者討教。
「沒,沒有」張教授擦了擦頭上的汗。
「蝙蝠不是夜裡活動嗎?」
「蝙蝠夜裡活動,那是因為昆蟲多在夜間出沒,久而久之,蝙蝠視力退化,發展處一套聲吶系統。我們知道,鳥兒是白天活動的,呃,如果這些蝙蝠以鳥類為食,那麼白天活動也很合理……」
「有吃鳥的蝙蝠嗎?」
「秋季食物短缺時,歐洲的大山蝠會襲擊鳥類,可那都是小型的鳥雀,比如麻雀和斑鳩,可是——」張教師下意識支起身子,「絕不包括成年的金雕,成年金雕翼長兩米,是大山蝠的四倍」
「這些蝙蝠為什麼以鳥類為食?」
老頭兒給這些人逼得走投無路,一個勁兒擦汗:「我說過,這是一個危險的變種,我想好好研究……」這時捕鳥網撕開一道縫隙,蝙蝠鑽了出來,衝著鏡頭瞥了一眼,刷的一聲飛走了。
「真是一場謀殺,蓄謀已久,來去匆匆!」主持人一臉凝重,「我們沒有捉到蝙蝠,但瞧剛才的畫面,蝙蝠正在看著我們……」
電視裡反覆播放蝙蝠觀望鏡頭的畫面,紅眼珠溜溜亂轉,方非只覺那雙眼睛盯著自己,彷彿在說:「你逃不掉的,我正在看著你呢!」
他像是著了魔,呆呆的站在那裡,直到雜貨店的老闆長吁短歎,他才醒過來,可是低頭一看,老黑狗不見了。
回家時大門虛掩,門縫裡透出燈光,方非知道伯祖母為人小心,只要在家,必定插上門閂,就算不在,也要加上一把大鎖,所以暗自奇怪,輕輕推開了院門。
桌上飯菜已冷,伯祖母不再客廳,方非鼻青臉腫,害怕老人盤問,他溜到衛生間,打算梳洗一下。
途經老人臥室,門裡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這件事不行」說話的是伯祖母,斬釘截鐵,聲音裡透出一絲焦慮。
方非不由豎起耳朵。沉寂了時許,伯祖母又說,「要是不嫩歸化,神光洩露,全都完了沒錯,對頭是來了,可他不是那個人直覺?四十八年的等待就憑一句直覺住口,想一想,從古到今,你犯了多少錯」
爭吵聲越來越響,放飛忍不住大叫:「伯祖母」
房門吱呀開了,老婦人慌張探出頭來:「咦,你回來了?」方非向門內張望,可是不見有人不由十分納悶:「伯祖母,來客人了嗎?」
「客人?」一轉眼,老婦回復了平靜,「沒有啊!我等了你老半天,剛才睡著了。」
「你剛才在說話!」
「說夢話吧。」
夢裡跟人吵架?方非心中犯疑,上下打量老婦,伯祖母若無其事,反問:「你的臉怎麼回事?」方非頓時一陣慌亂:「騎車騎車摔得!」
伯祖母看了放飛一眼,淡淡說道:「飯菜亮了,我去熱一下……」
吃罷飯,老擺鐘以敲十點。老婦心事重重,端著煙桿一口未抽,任由香草裊裊燃盡。
「伯祖母!」方非想起了一件事,「黑魁回來了嗎?」
「啊?」伯祖母吃了一驚,「它不在家嗎?」
「我出去看看。」方非挑了幾塊排骨,快步來到後院。老黑狗聞聲從狗屋裡鑽了出來,見是方非,喔了一聲,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
方非扶摸黑狗的頸毛:「怎麼了?不開心……」老狗的鼻子裡哼了一聲,抖擻站了起來,叼了一塊排骨,咯崩咯崩地嚼了起來。
它吃完了骨頭,趴回地上,似乎不勝負荷,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方非返回客廳,擔憂說道:「伯祖母,老黑病了!」
「不,它沒病!」伯祖母幽幽的歎了口氣,「他只是老了!」
回到臥室,老擺鐘敲到11點。方非膝蓋腫的厲害,忍痛寫了幾頁作業,忽聽篤篤敲門,開門一看,不見有人。地上放著一個瓷瓶,瓶上壓了一張字條,用毛筆寫著:「敷在傷處。」
筆記是祖母的,瓶子裡裝著藥酒,透出一股奇香。他拿著字條,不覺眼眶潮濕。他關上了門,用藥酒塗了一遍傷處,只覺渾身清涼,痛楚似乎減輕了許多。大約太過舒服,他關燈躺下,不一會兒就迷糊起來。
一陣呼嚕聲把他驚醒。方非一張眼,兩團綠光近在眼前,他一驚坐起,綠光逼得更近,熱乎乎的氣息碰到他的臉上。
「黑魁!」方非一愣:「是你?」
老狗一聲不吭,叼住了少年衣衫,方非不由隨他下床,赤裸的雙腳踩著樓梯,悠悠的涼氣直透腳心,經過老人的臥室,門裡傳來細微的鼾聲。
來到客廳,月光入戶,被門窗剪下了一角,樹影投入廳中,好似一隻沉默的幽靈。
老黑狗跳上飯桌,人立起來!他的嘴裡叼了一支毛筆,對著那張墨龍大畫,又點又畫,似模似樣。
這一刻,方非見到了生命最奇特的情景——這隻大狗在畫墨龍的眼睛!
他呆在那兒,彷彿失去了知覺。「這都是夢」他拚命提醒自己。可是黑魁點完了龍睛,跳下桌子,叼著方非的衣角,將他拖到了一邊。
墨龍蠕動了一下!緊接著,龍眼亮了起來,發出慘淡的綠光。方非的神經也快要繃斷了,可是更離奇的還在後面——墨龍掙了一下,從畫紙裡探出頭來。
龍頭十分碩大,龍角幾乎撐到了屋頂,接下來是他的頸,它的身,經過方非身邊,少年甚至看見了烏油油的龍鱗。
龍爪也探了出來,爪尖犀利發光。巨龍從小小的廳門鑽了出去,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墨龍飄在天上,如同一如蒼黑色的煙霧。它繞到槐樹的下面,身子一圈圈的盤繞樹幹,直到龍尾出盡,整個兒盤在了老槐樹的樹幹上。
一條龍纏住了一棵樹!可還沒完,在墨龍的驅使下,對著滿天星月,槐樹徐徐轉動起來,好似車輪軸承,轉了一圈兩圈三圈……足足轉滿了九圈,地上傳來了細微的叮噹聲。
連帶跟下土壤,槐樹向西挪移,大地活像是一個餓人,森森然張開了一個大洞。老黑狗拖著方非走到洞前,入口處可見數計石階,乳白色的雲氣從下湧起。
方非望著洞口發呆,冷不妨老黑狗從後一頂,他還來不及一聲慘叫,就的一頭栽進了洞裡。
石階深入地下,少說也有百級。驚叫聲在地洞裡激起了一陣迴響。方非爬起身來,想要逃回洞口,黑狗守在那裡,衝他呲牙咧嘴,它無可奈何,只好轉身向前。
前面越走越亮,隱約可見階上的苔蘚。這兒像是一座墳墓,方非想起看過的盜墓小說,心理用起一股顫慄,如果遇到一具綠毛殭屍怎麼辦。他的身上沒有一槍一彈,除了引頸送死,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走了一分多鐘,石階延伸已盡,前方出現了一座石室。室內的雲氣起伏不定,籠罩著一團明亮的白光。
「全都是夢,很快就會醒的……」方非反覆自我催眠,在室門前站了一會兒,好奇心催促他不往向前,走進光源一看,發光的是一塊白色的石板。
「拿起來。」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嘶啞,果決,方非下意識抓住石板,入手溫潤,好似活人的肌膚。卡嚓,石室忽地搖晃起來,猛烈無比,像是一艘遭遇海嘯的大船。
方非二話不說,掉頭就跑,一口氣竄出洞口,卻不見了黑狗的影子。
「黑魁……」少年叫了一聲,嗓音裡帶上了哭腔。
回頭看去,地窟有如一道傷口,正在緩慢地癒合。槐樹移回原位,墨龍也一圈圈的鬆開了樹身,綠慘慘的雙眼衝著方非筆直瞪來。
方非幾乎慘叫起來,他慌不擇路,登登登跑上二樓,上樓前回頭一瞥,一段龍尾巴似飛也似鑽地進了畫中。
回到臥室,方非的心子呼呼亂跳。他不再懷疑身處現實,可他寧願活在夢裡。這一番際遇太不可思議,會畫畫的狗,鑽出畫紙的龍,還有可以移動的大樹,這都是一些什麼鬼東西?
發了一會兒愣,方非直到書桌邊,擰開檯燈,仔細審視那塊石版。
石版大如書本,質地微微其中的一面,用陰文刻畫了一個小巧的太極,可惜有白無黑,分不出陰陽兩極。
方非把石板翻來覆去,不經意碰到刻紋,忽覺指尖一熱,滾滾的熱流直衝後腦。緊跟著,他的指尖傳來一股鑽心的劇痛,方非痛得趕緊縮手,石版啪地落在地上。
方非察看手指,余痛未消,可是皮肉完好,沒有一絲傷痕。他遲疑了一下,撿起石版一看,好在沒有摔壞,太極圖上凝結了一滴鮮血。
他心下奇怪,想要抹去血跡,鮮血卻似沁入了石版,說什麼也擦拭不去。納悶中,那滴血活了過來,化成一條血線,繞著刻紋飛快流轉一眨眼,太極圖變成了半紅半百,兩條陰陽月呼之欲出,紅魚長著白眼,白魚卻長了一隻靈動的紅眼。
太極無聲旋轉,白魚轉到了上方,紅魚落到了下方,石版上迸出炫目的強光。方非驚訝極了,伸手一摸,剛剛觸及石版,光芒一閃,石版忽然消失了!
方非一躍而起,蹬蹬倒退兩步。他半瘋半傻地坐回床頭,身下的被褥溫暖而真實,可是除了這些,四周的一切無不虛幻古怪。
「我瘋了嗎?」他將手伸到眼前,牢牢握緊成拳,指甲陷入掌心,刺痛的感覺分外強烈。
方非閉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又將濁氣呼出。他慢慢睜開雙眼,心中剛一想到石版,右手一沉,石版忽又回到了手心。
他真是快要瘋了!石版上的光芒接連閃動,赫然出現了一行青色地字跡——「朱方南明十萬急急!」
這一行字,一半像隸書,一半像楷書,起初青色濃郁,漸漸顏色變淡。
「描下來!」果決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方非機靈一下,四處張望,可是不見一個人影。他好似著了魔,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取出了父親留下的毛筆,蘸了最便宜的碳素墨水,扯了一張作業紙,蒙住石版開始描紅。
八個字第一次見到,方非落筆的時候,卻像是臨摹了千百遍,筆走龍蛇,熟練極了,與此同時,一股血氣直衝喉頭,讓他不由自主、衝口而出——
「朱方南明十萬急急!」
一聲叫完,一行青字恰好消失!紙上字跡轉紅,騰地燃燒起來,一眨眼,那張字紙化為了灰燼。
方非吃了一驚,匆忙拂去殘灰,石版瑩白光潔,並沒燒壞變黑,他鬆了一口氣,忽聽啪的一聲,細微清脆,像是遠遠傳來的槍聲,推窗一看,遠空中出現了一朵紅色的流星,不似別的流星一閃就滅,而是化為一溜星芒,一轉眼,比起別的星星大了十倍。
方非嚇得關上窗戶,一路退回床邊,在床沿邊絆了一跤,仰面摔在床上。
卡嚓,窗栓折斷,一團大火衝了進來。
少年失聲慘叫,伸手摀住面頰。可是過了一會兒屋子裡一片沉寂,什麼災難也沒發生。他忍不住分開五指、向外看去,火光幽幽變淡,漸漸顯露人形,突然紅光散盡,出現了一個白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