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希搖頭道:「萬歸藏一死,八部越發良莠不齊了。竟連奸商淫棍,也都成了天部中人?」
周祖謨怒啐道:「老子縱然奸猾好色,也比你東島勾結倭寇、貽羞祖先的好?」
「誰說我東島勾結倭寇了?」狄希神色一冷,「沈瘸子就會想方設法,污我東島名聲。」
周祖謨膽氣稍壯,高聲道:「你若不是勾結倭寇,怎麼會來這裡?是不是龍崎叫你來的?他想財貨兩吞嗎?」
狄希笑道:「你卻不笨。只不過也算不得勾結,龍崎原本就是我布在東瀛的棋子,他做買賣的本錢是我給的,賺的錢大半也是我的。這些年叫沈瘸子吃足苦頭的鳥銃,也都是我讓他買來的。沈瘸子不愧為天部之主,詭計多端,竟讓你這痞子奸商冒充海賊,偷來東瀛購買鳥銃。只可惜,他心氣太高,竟想一次購齊千銃,是故尋來尋去,竟尋到龍崎那裡。哈哈,也罷,難得沈瘸子不惜血本,幫我收購鳥銃,狄希若不笑納,豈不辜負了他的美意。」
眾人無不變色,周祖謨厲喝道:「大家併肩子上。」眾海客各持兵刃,方要動手,忽見狄希身形離散,幻化出十幾道身影,重重疊疊,狀如金龍搖尾,掠過當場,只聽噹啷之聲不絕,三名海客刀劍落地,兩眼發直,額上多了一個小孔,血流如注。
一聲輕笑,那幻影散而復聚,又合為一人,狄希手拈銅燈,立身原地,氣度悠閒已極。
周祖謨失聲叫道:「龍遁?」
狄希笑道:「不愧是天部的小卒,挺有見識。」他笑語晏晏,一雙鳳眼輝光流轉,落到眾海客身上,眾人無不徹骨生寒,毛髮倒豎。
周祖謨臉色鐵青,眼珠一轉,忽地揚聲叫道:「九變神龍,你是東島五尊之一,『龍遁』之法威震天下。我卻只是天部一名小卒,武功低微得很。但老子武功不濟,卻不怕死,今天倒要跟你賭上一場。」
狄希笑道:「賭什麼?若是賭逛窯子,那就免了。」
周祖謨面皮一熱,呸道:「老子跟你賭武功。聽說『龍遁』是世間無雙的身法,老子偏不服氣,就賭你十招之內,抓不住我。」
狄希笑容漸斂,冷冷道:「你命在我手,憑什麼跟我賭?」
周祖謨道:「憑你九變神龍的威名。你若不敢賭,將來傳出去,江湖中人必然說,堂堂東島五尊,害怕我這個天部的小卒;即便你丟得起人,東島三百年聲威,也只怕毀了。」
狄希失笑道:「你這廝不愧是痞子奸商,真會強詞奪理。但你放心,今晚之事,一星半點都不會傳出去的。」眾人均是心頭一沉,深知狄希此言一出,已存了殺光眾人之心。
周祖謨計謀落空,額上冷汗迸出。忽又見狄希微微一笑,閒閒地道:「只不過,狄某卻有些好奇,想瞧一瞧,你怎麼逃過這十招?」
周祖謨喜出望外:「你答應賭了?」
「不錯。」狄希道,「我若勝了,那便休提。你若勝了,我饒你不死。」周祖謨搖頭道:「不成,我若勝了,在場的人都須活著離開,這批鳥銃,我也要帶走。」
狄希眼神數變,忽而笑道:「也罷,若你真能接我十招,人貨雙收,也是理所應當。」
周祖謨乾笑兩聲,將手掖在腰間。狄希笑意不改,掌心燈火微暗,身形倏然而散,一疊金色幻影若有若無,掃了過來。
周祖謨驀地抽出手來,掌心迸出一蓬白光,那白光射到半空,化作千百細絲,凌空交織,勢成一張無朋巨網,罩向那重重幻影。
「敢情沈瘸子把『天羅』傳了你?」狄希輕輕一笑,「好,這算第一招。」倏爾幻影俱無,又歸一人。那些白光也遽然收縮,化為蠶繭大小一團,在周祖謨右掌心遊走。
周祖謨背上冷汗淋漓。這「天羅」是天部絕學,以「周流天勁」注入蠶絲,織就大網,一旦罩住對手,「周流天勁」一生二,二生三,「天羅絲」籠罩越廣,韌性越強,韌比牛筋,堅如精鋼,被罩之人若不懂破解之法,勢難脫身。
周祖謨的「周流天勁」修煉未深,支撐如此絕學,端地辛苦。但他卻知「龍遁」身法不僅包含輕功,更有極精妙的數術、幻術,多年來讓西城高手吃盡苦頭。狄希此時的幻影,也是一種幻術,雖不知他如何施展,但你若將它當做幻影,幻影立時化為真人;你若當他是真人,真人又會變成幻影,其中的虛虛實實,叫人無從捉摸。是故唯一之法,不管它是真人也好,幻影也罷,均以這張「天羅」一網打盡。
忽聽狄希笑道:「第二招!」
周祖謨心神一凝,只見火光搖曳中,狄希幻影又生,當即張手,「天羅」漫天罩出,倏忽間,狄希人影盡被籠住。
周祖謨但覺網內一沉,心中大喜,「天羅」瞬間收縮。卻聽一聲慘叫,定睛一瞧,網中之人,竟是一名隨從海客。驚疑間,忽聽狄希輕笑一聲:「第三招。」後腦銳風陡起,破空襲來。
原來狄希在「天羅」將收未收之際,憑著絕頂身法,偷梁換柱,抓了一個夥計擲入網中,騙得周祖謨收網。自己則轉到他身後,周祖謨變招不及,「天羅」就此破了。狄希計謀得逞,一指刺向周祖謨後腦,不料身側風起,忽地一隻拳頭,橫空擊來。
狄希但覺拳風凝若實質,雄渾無匹,心中暗驚,一轉手,食指點中來拳,借勢飄退兩丈,定眼望去,卻是一個衣衫粗陋的年輕男子,雙拳緊握,神色頗為緊張。
周祖謨見了那人,不覺一呆,吃驚道:「小陸?是你?」陸漸點頭道:「周大叔,你沒事麼?」周祖謨神色一灰,望著狄希,慘然道:「我輸了。」
眾海客驀地躁動起來,忽有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發足狂奔。狄希一聲長笑,身形左右分散,化出兩疊幻影,一疊向東,一疊向西,有如金鵬展翅,同時掃中二人,那兩人腦後血如噴泉,撲地便倒。
那兩疊幻影向內一收,合二為一,又向在場眾人掃來。陸漸見勢危急,不及多想,迎著幻影,變一個「半獅人相」,屈膝蹲身,左拳後勾,右拳前送。
那幻影如被拳風激盪,向右一折,陸漸正要隨之轉身,忽生警兆,忙變一個「雀母相」,矮身疾轉,但覺一道銳風自左襲來,擦過耳輪,火辣辣生痛。
狄希一指落空,咦了一聲,忽見陸漸高高縱起,以肩撞來,不覺吃驚,心道此人竟能在幻影離合之間,辨出自己的真身,真是奇哉怪也。但覺這一撞重如山嶽,剛猛異常,當下不敢怠慢,右手托住陸漸肩頭,足下陡轉。
「龍遁」之法,不但能以身法躲避天下任何招式,而且能以身法化解天下任何勁力。陸漸只覺這一個「大須彌相」彷彿撞在空虛之處,狄希疾風陡轉間,竟如抽絲剝繭,將這一相中所蓄的勁力絲絲抽去。陸漸心知勁力抽盡之時,便是狄希反擊之機,急使「諸天相」,雙手齊出,去纏他右手。不料狄希隨他雙手來勢,身法轉折,總不讓他纏著。
說時遲,那時快。兩人變化雖繁,落到眾人眼中,卻是快如電閃。才見狄希實形虛影,散聚無方;轉眼之間,又見陸漸被狄希一手抄住,懸空飛旋起來。
眾人瞧得眼花繚亂,唯獨周祖謨眼力最強,瞧出若干變化,心中驚詫萬分,萬不料這樸實青年,竟然身負如此神通,又見陸漸竭力去捉狄希右手,總不能夠,不由為之心急。驀然間,忽見陸漸雙手再伸,狄希也隨之轉折,卻不料陸漸右腳倏地反踢,這一踢直達肩頭,狄希若不脫手,必被踢中手背,無可奈何,只得放手縱開。
陸漸這一踢,正是出自「人相」。「人相」反踢可至後腦,踢中肩頭只是等閒。他情急間想到這一變相,先以「諸天相」虛晃一槍,再行反踢,果然一舉脫身,墜地之時,又以「神魚相」翻滾變化,以防狄希趁虛施襲。但這一輪變相,幾令他耗盡氣力,若非劫力源源補充,早已累趴在地。
翻滾數匝,陸漸起身瞧時,卻見幻象盡消,狄希又歸於一,拈燈含笑,身形若聚若散,莫知所出。
陸漸見此情形,心念微動,驀地雙手撐地,拿個大頂,倒立起來。
眾人均感奇怪:「這小子瘋了麼?這當兒還有拿大頂的心思?」狄希也是微露訝色。
陸漸閉目凝神,劫力透過雙手,密佈數丈方圓,狄希雙足所至,當即可知。如此一來,種種幻象,均然破滅,在陸漸心中,僅餘實相。
故此狄希一動,陸漸亦動,狄希幻影才生,陸漸便以「大自在相」翻轉過來,左掌揮出,以「壽者相」出招,「猴王相」收勢,刷的一掌,狄希左手燈火倏滅,重重幻影一時盡消。
狄希幻術被破,但覺掌風撲面,冷哼一聲,揮手抓出。陸漸吃過苦頭,心知一旦被他沾身,身上勁力勢必被他借力打力,盡數化去,當下火速變相,縮手後退。
周祖謨不由讚了聲:「好。」再見燈火一滅,幻影虛像均然不見,不覺歎道:「原來幻術的根源竟在這盞油燈,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眾人聽了這話,恍然大悟,要知人眼喜光,畏懼黑暗,故而黑夜中一盞孤燈,往往能吸引眾人心神。狄希正是借這孤燈光影,以身法與之配合,幻化出重疊虛影,擾得眾人眼花繚亂,再施殺手。
狄希悄立半晌,忽地冷冷道:「小子,你能瞧破我的真身,確是不凡。不過,九變龍王,本有九變,你破了我的『光明變』,卻不知我還有『無色變』。」
陸漸皺眉道:「無色變?」狄希笑道:「沒錯,你瞧明白了。」話音方落,人影驟失,陸漸但覺身周風起,慌忙變相。霎時間,連變三相,方才避過這一擊。
一時間,眾人藉著星月光芒,瞧不見狄希的影子,卻只見陸漸獨自一人,手舞足蹈,四肢飛速扭轉,彷彿正與瞧不見的對手激鬥,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呼古怪。
陸漸只覺身周勁風掠來掠去,疾逾閃電,身子時被掃中,雖借變相化解,仍是疼痛難當,忽聽狄希一聲輕笑,火光一閃,那盞油燈又被點燃,將場中情景照得分明。
陸漸一怔,忽覺冷風吹來,胸背發涼,低頭望去,不由大驚,敢情那件衣衫千瘡百孔,經海風一吹,竟然片片散去。駭然間,下體又是一涼,慌忙低頭,但見褲子四分五裂,處處見肉,陸漸急忙攥住褲帶,生恐一陣風來,將這褲子也吹沒了。
「怎麼樣?」狄希笑吟吟地道,「再這麼下去,你可要光著屁股跟我打了。」
陸漸面紅耳赤,怒道:「你,你不要臉。」狄希笑道:「害羞什麼?你若光了屁股跟我打,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他說不笑話,嘴裡卻哈哈大笑。陸漸又羞又惱,偏又不敢挪身。狄希瞧他羞怒神色,心中快意,正想貓玩耗子,殺掉之前,再捉弄這少年一番,忽聽周祖謨冷冷道:「狄希,你可記得,方纔你和這位小陸兄弟交手,用了幾招?」
狄希道:「三四十招,怎麼?」周祖謨冷笑道:「三四十招麼?嘿嘿,你跟我約的可是十招。」
狄希笑容一斂,緩緩道:「我和你約了,卻沒跟他約。」
周祖謨道:「我是天部的小卒,他卻是我的小卒。厲害呀厲害,堂堂東島五尊之一,對付天部小卒手下的小卒,也要用上三四十招,厲害,當真厲害。」說罷大拇指一蹺,哈哈大笑。
狄希冷笑道:「姓周的,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這小子的本事強你多多,又豈會是你手下的小卒?」他對周祖謨瞭如指掌,對其手下海客也略知一二,唯獨陸漸是新進通譯,又從不隨眾人冶遊浪蕩,是故狄希對他一無所知。
周祖謨笑道:「你若不信?大可問他。」狄希瞧著陸漸,皺眉道:「小子,你說。」陸漸點頭道:「我確是周大叔手下的通譯,幫他交易貨物。」
狄希神色陰沉,半晌道:「以你的本事,何必做這奸商手下的小卒?不如入我東島,不出十年,狄某包你飛黃騰達,躋身五尊之列。」
周祖謨聽得臉色大變。陸漸此時只需點頭,便是東島中人。狄希再也不用顧惜身份,便可大開殺戒。
眾海客也知此理,紛紛盯著陸漸嘴唇,大氣也不敢出,忽見他搖頭道:「我答應了周大叔,做他的通譯。既然答應,就不能反悔。」此話一出,自周祖謨以下,眾人無不鬆了口氣。
狄希眼中怒意一閃即逝,冷笑道:「如此說,你真的自甘下賤,做這色鬼奸商的小卒了?」陸漸點頭道:「就算是了。」
「好個就算是了?」狄希冷笑一聲,「周祖謨,算你厲害,藏了這麼一步好棋。他既是你手下小卒,狄某十招不能敗他,也算輸了……」說到這裡,他瞥了陸漸一眼,長袖一拂,飄然去了。
眾海客驚喜交集,周祖謨見狄希走遠,方才歎道:「久聞五尊之中,『九變龍王』最為清高自負,看來果真如此。若是換了別人,這激將法必不管用。」又瞧陸漸一眼,歎道,「小陸,你真人不露相,連周某也被你騙過了。」
陸漸大窘,一手捏著褲帶,一手連擺道:「我不是存心欺瞞大叔的。」
周祖謨點頭道:「這我知道,小陸你為人樸實,雖有大本事,大神通,也不會炫耀。」言罷,命眾人收拾殉難海客的屍體,又上船察看,船上六名海客無一倖免,當下就地焚化了,只取骨殖歸國,然後指揮眾人,將鳥銃搬運上船。
忙碌已畢,羅小三嚷著要尋龍崎報仇。周祖謨喝道:「叫嚷什麼?那廝恐怕早就躲起來了,何況有姓狄的給他撐腰,你這點貓狗把式,只合給他塞塞牙縫。」他生怕有變,下令連夜開船,離開東瀛。
升帆起航,眾人轉身回艙。才入艙門,忽見艙內燭火明亮,燭旁放置一座金絲鳥籠,籠中棲著一隻信天翁,白羽間黑,有如雪中烏炭。鳥籠邊,一人手持書卷,正瞧得入神。
眾人見了那人,無不傻眼,周祖謨失聲叫道:「狄希,你,你做什麼?」
狄希聽了這話,抬眼笑道:「看書呀,你沒瞧見麼?」周祖謨怒道:「誰問你看書了?所謂願賭服輸,你既然認輸,就當守信。」
狄希笑道:「你我約定的是,我若輸了,便饒你一船性命,讓你帶走鳥銃,對不對?」周祖謨道:「不錯。」
「那就是了。」狄希道,「約定裡可曾說了,狄某不能搭你家的船麼?」
周祖謨腦中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不堪,吃吃地道:「你,你要搭、搭船?」
「然也。」狄希笑道,「這間內艙歸我了,要睡覺的,都去別處。」說罷旁若無人,仍是低頭看書。
眾人面如土色,灰溜溜出門,到了船尾,方才咬牙切齒,低聲咒罵。周祖謨苦著臉,跌足道:「只怪我未曾想得周全,如今這災星上了船,大夥兒遲早被他害死。」眾人一時寂然,默默點頭。
其後的日子,端地難過無比。狄希儼然以船主人自居,對眾海客頤指氣使,呼來喚去。船上的底細他彷彿全都知道。茶非明前龍井不飲,酒非紹興花彫不喝,魚非肚尾活肉不食,水非至純至淨不用。船上炎熱,便命周祖謨打扇,夜間出恭,就喚羅小三提壺。
眾海客叫苦不迭,背著無不罵娘,商議之後,也曾想過幾個法子,比如在茶裡下毒,不料剛端上桌,狄希卻一反常態,將茶賜予那位上茶的老兄,非看著他喝完不可,喝完之後,又慢慢盤問他出身來歷,眼望著那位老兄的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黑,方才笑著放他出門,那位老兄事後雖服解藥,保得小命,卻從此歪嘴斜眼,臥床不起。也有海客趁狄希不在,在他床上埋伏機關,倒插匕首數把,不料回房睡覺之時,由股至臀,均被匕首扎穿,成了瘸子。事後查驗,正是他當夜所埋匕首,只不過匕首長了腳,從狄希那裡,跑到他自己床上。
總而言之,但凡眾人設計暗算,狄希總能以人之道,還施彼身。眾海客又恨又怕,偏又無可奈何。
如此航行十餘日。這一日,陸漸到船尾釣魚,卻見狄希立在舷邊,望著遠方出神,腕上立著那只信天翁,忽一振臂,那鳥躥入青天,盤旋數匝,向西去了。
陸漸奇道:「你做什麼?」狄希笑了笑,說道:「這鳥兒關久了,也該放放風了。」忽見北落師門蹲在陸漸肩頭,不覺笑道:「你這貓兒卻也有趣。」伸手去摸,不料北落師門身子後縮,眼露凶光,嗚嗚咆哮不已。
狄希皺眉道:「這畜生好大脾氣。」陸漸不想與他多說,自顧坐下釣魚。
狄希卻不走開,微微一笑,說道:「小陸,你當真不想加入我東島麼?」陸漸搖頭道:「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狄希歎了口氣,連道可惜,又問道,「你的武功跟誰學的?」陸漸心道《黑天書》不算武功,唯有魚和尚傳的勉強說得上,便道:「是一位大師。」
狄希道:「你的武功本也不壞,可惜不成氣候,那天若非我沒盡全力,別說三四十招,你能接三四招,也不錯了。」
「是呀。」陸漸點頭道,「你僅用一隻手,我也打不過你的。」
「卻不是這個緣故。」狄希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以身法見長,一隻手、兩隻手對我而言無甚分別。我說沒盡全力,是因為我沒用袖。」陸漸聞言,細看他雙袖,但見那袖盤在腕上,褶皺重重,顯然極為長大,只不知他所說的用袖,是何用法。
他心中迷惑。狄希卻不再說,蹺腿坐在船舷上,眺望遠空。約摸過了兩個時辰,忽見遠方多了一個小黑點,須臾變大,正是那只信天翁。狄希伸手接住,從鳥足上取下一截竹管,從中抽出一卷紙條瞧了,失笑道:「這老東西真是螞蟥見了血,來得好快。」說罷轉頭道,「小陸,我不想見這老東西,可要走了。」陸漸道:「你回艙嗎?」
「不回艙了,」狄希烏黑的眉毛向上一挑,露出一絲詭笑,「我回家去。」陸漸一愣。狄希口唇忽張,發出尖銳鳴聲,有如鋼錐刺耳。陸漸耳鼓欲裂,不禁哎呀一聲,摀住雙耳。
眾海客聽到叫聲,紛紛奔來。狄希止聲長笑,朗朗道:「諸位保重,黃泉不遠,狄某就不送了。」說罷縱身一躍,竟向海中跳去,眾海客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人莫非瘋了,竟然跳海自盡,喜的是老天有眼,竟讓這大禍害自尋死路。
誰知狄希雙足落海,並不下沉,反而蹈浪起伏。眾人均是駭然:「這人難道是入水不沉的活神仙?」驚疑間,忽見狄希足下冒出幾隻大魚,灰背尖喙,體形修長,在水中載沉載浮,狄希輪番踏著大魚背脊,廣袖凌風,奔騰若箭,轉眼間消失在海天交際之處。
眾人瞧得目瞪口呆。陸漸吃驚道:「那是什麼魚?」
「這魚我見過。」一個老海客歎道,「南海邊的土著叫它海豬,文一點的則叫它海豚,剽悍善泳,能斗鯊魚。這姓狄的好厲害,竟能將之馴化至此。」
忽見一名船工奔來,高叫道:「周老爺,有船過來了!」
狄希才走,便有船來。周祖謨心生不祥之感,搶到高處眺望,但見兩艘黃鷂快艦如飛駛來,進到五里許時,當頭一艦,打起一面旗幟,白底黑字,寫了一個大大的「獄」字。
周祖謨神色大變,疾喝道:「快,加速,左舷。」
眾船工聽令,將風帆扯滿,向左擺舵。但那兩艘快艦輕便快捷,須臾迫近,艦首立了三人,個個黑布裹頭,其中一人將手一揮,艦首木炮霹靂聲響,投出一個頭顱大小的圓球,正中甲板,蓬然炸開,化為一團煙霧,近處的船工一但沾著,撲地便倒。
周祖謨厲聲道:「大夥兒屏住呼吸。」但那兩艘快艦輪番發炮,不住投來圓球,整座海船盡被煙霧籠罩。陸漸只覺四周撲通撲通,不住傳來人體倒地之聲,心頭一慌,不慎吸入一絲煙氣,但覺頭暈眼花,耳聽得周祖謨兀自大喊大叫,但那叫聲卻越來越遠,越來越輕,驀然間,陸漸兩眼一黑,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