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道:「腰牌。」谷縝摘下腰牌,故意拿到偏暗處,晃了一晃,那暗樁也沒瞧得真切,「唔」了一聲,便即寂然。
谷縝笑道:「老哥們辛苦啦。」便與陸漸大搖大擺進了入口。因是地牢首層,多為島上司職者居住。是故沿途火把甚多,亮如白晝,忽聽喧嘩之聲,轉過一道門,但見一大群獄卒正鬧哄哄圍著吃飯,瞧見二人進來,也不在意。
谷縝扯住一人,低聲道:「老兄,島主船上的一個兄弟不慎打破了一枚『幻蜃煙』,迷暈了好幾人,急著要解藥,叫我來取,我剛來不久,不知道哪兒有呢。」
那獄卒愣了愣,道:「這個解藥總管才有,但總管都下到九層去了。」谷縝一笑,恭聲道:「方纔有兄弟說沙總管還在,他住哪裡呢?」
那獄卒見他笑容可親,大生好感,也不疑有他,笑道:「是麼?難不成他有事先回了?你從這裡走,過去轉彎第二間鐵門就是。」
谷縝謝過,與陸漸快步走到鐵門前,卻見門上一根鐵閂粗過兒臂,上面掛了三把大銅鎖。
谷縝覷得左右無人,手一晃,指間多了一根極細極韌的黑絲。陸漸奇道:「這是什麼?」谷縝道:「這是一根烏金絲,可剛可柔,入獄前我一直藏在頭髮裡,以備不時之需。不料入獄之後,全是千斤閘門,並無門鎖,這東西根本派不上用場。」
說話間,他將烏金絲插入門鎖,略一撥弄,便一一打開,沉聲道:「你在門外放風,我去去便來。」陸漸答應,靠在門外不遠,覷看四周,過得半晌,忽聽谷縝在門內詢問是否有人,便答「無人」。谷縝閃身出來,手中提著一口木箱。
陸漸怪道:「你真去拿解藥麼?」谷縝詭秘一笑,尚未說話,忽聽腳步聲起,似有幾人前來,谷縝忙鎖上門,與陸漸並肩而立。
忽聽來人一聲厲喝:「你們是誰手下的,到處亂跑?」谷縝張口便道:「我們是沙總管的手下。總管去九幽絕獄前,吩咐我們給那幫海客送一點兒藥,誰知這地牢繁複,我們又剛來不久,竟然迷了路。」
忽聽另一人怪道:「你們也是沙師父的手下?」陸漸聽得心中咯登一下,幾乎站立不住,敢情這人竟是畢箕。
谷縝卻快步迎上,嘻嘻笑道:「敢情遇上前輩,晚輩見過前輩。」說罷便鞠一躬,陸漸原本心懷鬼胎,見狀求之不得,忙也隨之鞠躬。
畢箕見二人如此恭謙,心中受用,笑道:「免禮免禮,我怎麼沒瞧過你們?」谷縝道:「我們幾日前方從外島來的。」畢箕將信將疑,瞥了陸漸一眼,陸漸低著頭,不覺心跳如雷,誰知他一頭短髮,服飾也變了,畢箕瞧了一眼,竟未辨出,只笑道:「你們怎麼像兩個和尚?」
谷縝笑道:「我們做過兩天和尚,難得葉島主收容。」畢箕肅然起敬,正色道:「敢情是葉島主派來的。」轉頭問同伴道,「他們說的海客,莫不是上次抓了沒殺的那幾個,你們知道在哪兒麼?」
一個同伴道:「我倒是送過一次飯,向前走,逢路口就左轉,連轉兩次,左手第一到第九間牢房都是。怎麼,你說送藥,難不成是他們病了?」谷縝笑道:「是呀,聽說病了好幾個。」畢箕笑道:「箱子裡都是藥吧。」谷縝忙道:「前輩要不檢驗一下?」
畢箕擺手笑道:「說笑了,怎可如此生分?我叫畢箕,大家以後有的是見面機會呢。」說罷抱拳施禮,與同伴談笑去了。
谷、陸二人不敢言語,一路快走,待到無人處,陸漸方才顫聲道:「谷縝,方才好險。」谷縝道:「險什麼?」陸漸低聲道:「那個畢箕認得我,想是我光了頭,才沒認出來。」谷縝笑道:「你這也算險?他若開箱驗貨,那才叫慘。」陸漸奇道:「怎麼?這裡面是什麼,難道不是藥?」谷縝嘿嘿笑道:「藥也是藥,只是並非解藥。」
陸漸聽得詫異。兩人快步如風,頃刻已到牢房附近。谷縝沉聲道:「從今開始,一旦見人,全力出手,不可留情。」
陸漸一點頭,剛過轉角,便見兩個獄卒,當即沉喝一聲,縱身撲上,變化「半獅人相」,擊倒一人,另一人不及叫喊,陸漸再變「雄豬相」,一頭撞出,正中那人胸口,那人一聲叫喊堵在嗓子眼裡,兩眼翻白,昏了過去。
陸漸擊昏二人,谷縝卻小心放下木箱,取出烏金絲,撬開一扇牢門,忽聽門內有人厲聲道:「又是哪個王八蛋?」
陸漸聽得清楚,喜道:「羅三哥。」那人正是羅小三,「哎呀」一聲,顫聲道:「你,你是小陸。」說話間,谷縝陸續打開餘下牢門,從懷裡取出一隻瓷瓶,說道:「陸漸,這是『七煞破功酒』的解藥,一人一粒,你來餵他們。」陸漸接過瓷瓶,訝道:「你怎麼拿到的?」谷縝笑道:「我不是進了沙天洹的房間麼?」陸漸又驚又喜,繼而又擔憂道:「這藥不會有錯吧?沙天洹房裡可沒什麼好東西。」
谷縝笑道:「你放心,『七煞破功酒』的解藥,我六歲就認得了。」陸漸聽得怪訝,但不及細問,轉身給眾人服下。眾海客解藥入口,虛弱之感頓消,紛紛站起身來,詢問陸漸何以至此。
谷縝接口笑道:「呆會兒敘舊不遲,咱們先得出去。」他又取出一隻瓷瓶,道:「這裡的藥丸,你們一人一粒,含在嘴裡,呆會兒我叫一聲『屏息』,大夥兒千萬閉住呼吸。」
眾海客聽得奇怪,紛紛含上藥丸,由陸漸率領衝出。沿途遇上幾名獄卒,均被陸漸變相擊倒。不多時,接近入口,忽被幾名獄卒瞧見,叫喊起來,霎時間,自兩旁奔出二三十人來。陸漸見守衛如此之多,斗不勝鬥,正感頭痛,忽聽谷縝大喝一聲:「屏息。」倏地從木箱中取出兩枚圓球,奮力擲出,圓球著地,煙霧瀰漫巷道之中。
陸漸瞧那煙霧眼熟,轉念間,猛然驚悟:「是那日迷昏我的毒煙。」原來,谷縝扔的,正是從沙天洹房中搜出的「幻蜃煙」,如今情狀,與那日船上情狀彷彿,只是敵我掉了個兒,獄卒們紛紛兩眼翻白,昏厥摔倒,海客們卻因為事先含有解藥,均安然無恙。
谷縝不斷擲出「幻蜃煙」,巷道中濃煙滾滾,直噴出巷道之外,入口暗樁也受波及,眾海客衝出巷道,竟無一人阻攔。
谷縝指著遠處海邊一艘大船,叫道:「大夥兒快衝,拿下那艘船。」眾海客絕處逢生,無不勇氣倍增,紛紛發足。向那船衝去,若干巡島弟子遠遠瞧見,奔來阻攔,卻被陸漸一拳一個,盡數打倒。
海船上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出艙。這些人均是島主隨從,武功不凡,正要上前阻擋,不料谷縝將所剩的幾枚「幻蜃煙」盡數擲出。黑夜之中,濃煙騰起不易察覺。眾隨從吸入煙氣,紛紛倒地,空負一身本事,卻用不上半分。眾海客跟隨陸漸蜂擁上船,有兩名隨從尚能站立,方要抵擋,卻被陸漸先一個「我相」,投擲石塊,擊昏一個;再一個「馬王相」,飛起一腿,將餘者踢昏。
眾海客受盡關押之苦,紛紛撲上,想殺掉這些隨從出氣,陸漸卻喝道:「不得妄殺,將他們丟下船去。」
他屢屢顯露武功,眾海客均有畏懼之心,周祖謨忙道:「大夥兒都聽小陸的話,將這些人扔下船去。」眾海客雖不甘心,也只得扔隨從下船。
谷縝笑道:「大夥兒勿要耽擱,快快開船,返回中土吧。」
眾人驚喜交迸,轟然應諾。他們都是航海的慣家,當即扯帆的扯帆,起錨的起錨,擺舵的擺舵,這艘船乃是紅毛海賊船,共有八桅十炮,艦頭既高且利,船體流暢自如,須臾遠離內島。谷縝終於脫困,心中快美無比,立身船尾,縱聲長笑。
「你先別自顧開心。」陸漸出艙叫道,「周大叔問你,現今往哪裡去?」
谷縝手舞足蹈,哈哈笑道:「如今炮艦在手,老子進退自如。既然如此,索性轉守為攻,徹底斷絕追兵。」說罷一聲令下,將船駛往外島。
外島半晌即至,夜色中島影崔嵬,如一頭洪荒猛獸,雄踞波濤之上,較之內島,果然壯闊許多。其時已是深夜,島左港口燈火闌珊,水中霧氣升騰,籠罩得港內船隻若隱若現。
外島眾人不知底細,瞧見島主座船返回,紛紛出來迎接。谷縝命將船上十門佛郎機大炮填滿火藥,繼而爬上桅桿,瞧得遠近得宜,一聲令下,左舷四炮,火光迸出,港中海船頓被擊沉幾隻。
島上諸人大驚,紛紛狂呼大叫,走散躲避。另有悍勇者,急乘黃鷂快艦衝突過來,谷縝發聲號令,將那戰艦轉到右舷,又是一輪火炮,將來船擊沉,船上島眾紛紛慘叫落水。陸漸瞧著不忍,高叫道:「谷縝,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走了便是,何必這樣。」
「婦人之仁!」谷縝冷笑道,「你放了他們,他們放得過你麼?」話音未落,兩艘黃鷂快艦迫近發炮,正中船身鐵甲,偌大戰艦,為之一震。
谷縝冷笑道:「瞧見了嗎?」繼而喝道,「船頭,發炮。」兩聲炮響,將那兩艘快艦擊成粉碎。陸漸望著那快艦殘骸打著旋兒,沉入海底,不由暗暗歎氣:「難怪魚和尚大師臨死前說:『世間瘡痍,眾生多苦』。只不過,這些瘡痍苦難,大多是人自找來的。」想著不勝黯然,不忍再看炮擊慘狀,悶悶返回內艙。
谷縝頻頻發令,十門火炮烈焰噴吐,有如火龍肆虐,將港口船隻盡數擊沉,然後環島航行,見有船隻,便發炮轟擊。直到繞島一周,外島再無一艘完好船隻,谷縝這才發令起航。眾海客紛紛立在船尾,望著外島,猶自恍惚迷離,如在夢幻,直待外島燈火消失在濛濛海霧之中,始才深信終於脫困,歡呼雀躍,欣喜無及。
周祖謨對谷縝一蹺大拇指,笑道:「這位兄弟,你年紀不大,但指揮艦船,卻比咱們這些幾十年的老海客還要老到。」
谷縝從桅桿上飄然縱下,含笑道:「過獎了。」周祖謨見他笑容明爽、舉止瀟灑,不覺心折,拱手笑道:「區區周祖謨,足下貴姓?」
谷縝濃眉一揚,笑道:「免貴姓谷,名縝。」周祖謨一團笑容僵在臉上,兩眼瞪著他,如見鬼魅,驀地一個激靈,脫口叫道:「你,你是東島少主。」眾海客俱是駭然,呼啦一聲,圍將上來。
此時陸漸正巧出艙,見狀訝道:「周大叔,你們做什麼?」周祖謨心神略定,叫道:「小陸當心,這人是東島的人。」
谷縝的身份,陸漸早已猜到幾分,只是無法確定,聞言也無太多驚訝,點頭道:「東島中人,並非都如狄希一般,谷縝是我的朋友,你不要為難他。」
周祖謨跌足叫道:「小陸你不知道,別的東島中人也就罷了,但這小子是東島少主,他老爹就是東島之王,靈鰲島主谷神通。」
陸漸對東島西城的恩怨雖略知一二,但到底如何,卻不甚瞭然。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負著雙手,俊目清亮,嘴角似笑非笑,滿是嘲諷之意,不由歎道:「周大叔,此次若非谷縝,咱們也沒法逃出獄島。冤家宜解不易結,如今同舟共濟,不妨將往日恩怨撇開。」
周祖謨怒哼一聲,道:「久聞東島少主狡計百出,一等一的難纏,誰知道他不是假意示恩,背地裡卻藏有歹毒陰謀/小陸,我乃天部中人,與東島餘孽誓不兩立,你想好了,幫我還是幫他?」說罷,兩眼直勾勾望著陸漸,大有希冀之色。
陸漸眉頭緊蹙,搖頭道:「周大叔你待我不薄,但谷縝與我卻曾同生死、共患難,乃是生死之交。」周祖謨變色道:「你要幫他?」陸漸仍是搖頭。
「好啊。」周祖謨喜道,「你只需兩不相幫便好。」他自忖人多勢眾,對付谷縝不在話下,不料陸漸眉間一舒,揚聲道:「我雖兩不相幫,但誰敢動手挑釁,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此言一出,船上為之一寂,陸漸容色雖然平和,眾人卻均能感知他身上那股迫人氣勢。周祖謨無法可施,恨恨一跌足,回艙去了。
眾海客悻悻散去。陸漸雖然鎮住眾人,卻知從此與這些朋友生出芥蒂,不復昔日情誼,不覺心中黯然,信步踱到船頭,望著蒼茫大海,怔怔出神。
忽聽谷縝在身後笑道:「你說咱們是生死之交,只怕是一廂情願吧。」陸漸道:「我當你是就成了,至於你如何想,那是你的事。」
谷縝默然一陣,忽地笑道:「你這人端的固執,不過,卻很對我的脾胃。哼,你別瞧那周祖謨人多,真鬥起來,他十九要吃大虧;你今日不是幫我,卻是幫了那蠢材。」他見陸漸望著遠處,呆然不語,不由笑道:「你想什麼?嘿嘿,想姑娘麼?」
陸漸搖頭道:「我想北落師門。」谷縝怪道:「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嗎?」陸漸道:「不是星星,而是一隻靈貓,我被沙天洹抓住後,再沒見它,也不知它流落到何方去了。可惜,獄島太大,我不及去尋它了。」說到這裡,心中傷感之情,溢於言表。
谷縝見他竟為一隻畜類傷情,大為好笑,但見他神色慘然,卻忍不住安慰道:「那貓兒只需活著,機緣所至,必能再見,你也無須如此煩惱。」
陸漸點頭道:「北落師門聰明機警,必有自救之法。」雖如此說,心中仍是耿耿。忽又問道:「谷縝,你真是東島的少主?」
谷縝笑道:「以前算是,現在卻不是了,如今我是東島第一逃犯,人人得而誅之,你不怕被我連累嗎?」陸漸失笑道:「我已被你連累了,況且我見過的東島中人大都邪僻狠毒,你做他們的逃犯,或許是好人也說不定。」谷縝不覺拍手大笑。
陸漸打量他一眼,歎道:「我真服了你,不論坐牢也好,逃亡也罷,總能笑得如此開心。」谷縝撓撓頭,道:「這卻是天生的了,我從小便愛笑,小字便叫笑兒。但怕我的人,卻叫我笑面老虎。」說到這兒,兩人皆笑,陸漸只覺與這生死朋友在一起,心中輕快無比,便有再大難處,也能化解了。
那戰艦堅甲利炮,一無阻礙,乘風破浪,日行兩百餘里,不幾日便將近中土。
這一日,陸漸正在熟睡,忽覺有人拍打,睜眼望去,卻是谷縝,但見他豎著食指,示意噤聲,便爬將起來,又見谷縝向他招招手,當先出去。陸漸懵懂之間,起身尾隨。
兩人躡足而行,走到一面艙壁前,谷縝將耳朵貼在壁上,陸漸如法施為,但聽細微人聲隱約傳來,竟是周祖謨,只聽他道:「如今丟了鳥銃,沈先生追究起來,大夥兒都不好受。唯一之計,便是將這艘戰艦奪下,這艘船犀利無比,獻給先生,或能將功贖罪。」
卻聽羅小三接口道:「但就怕那姓谷的不答應,這兩日他在咱們面前指手畫腳、陰陽怪氣的,瞧著便叫人生氣。」
周祖謨道:「姓谷的武功平平,並不足畏。最可慮的卻是小陸,若能制住他,姓谷的唯有束手就擒。若能生擒東島少主,不只可以將功贖罪,更是大功一件,沈先生一高興,日後我在天部的地位也必然不同了。」
陸漸聽得心驚,卻聽艙中沉寂片刻,羅小三又道:「但小陸著實厲害,如何制得住他?」
「那個不識時務的小子。」周祖謨森然道,「我瞧過了,底艙裡尚有十幾罈好酒,料得再過兩日,便可抵達中土。到時候,我們借口慶祝歸國,邀那姓陸的小子喝酒,灌他個爛醉。雖然最好生擒活捉,若遇抵抗,大夥兒便一起動手,將他宰了。」
陸漸聽得這話,如遭晴天霹靂,半晌也沒還過神來,卻聽羅小三遲疑道:「周老爺,他兩次救過我們性命,如此恩將仇報,似乎不妥。」
周祖謨道:「他雖救過我們,卻與東島餘孽同流合污。東島的朋友,便是我天部的敵人,對待敵人,豈可手軟?但念在救命之恩,即便不殺他,也須挑斷他的手足筋脈,廢去他一身武功。」
羅小三欣然道:「這個法子最妙。」周祖謨道:「這兩日大夥兒見了小陸,不但要不動聲色,還要假裝笑臉。所謂的『兵不厭詐』,就是如此。」
眾海客紛紛讚道:「還是周老爺高見。」周祖謨大為得意,呵呵直笑。
谷縝轉身拉住陸漸,但覺他掌心汗透,肌膚冰冷,不由暗歎一口氣,將他拉回艙中,說道:「陸漸,這世上的人,多數只認名利,淡漠感情。周祖謨不過是個不成器的奸商,自然處處只為私利,此時但求抵消丟失鳥銃的罪責,恩將仇報不足為怪。天幸我及早料中,他那些伎倆也就不足為懼了。」
他說完,見陸漸仍是呆怔,不由忖道:「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將人心想得太好,容易遭人算計。」想著又歎一口氣。
其後兩日,陸漸興致萬分低落,每每瞧見眾海客虛偽笑臉,便覺心頭如遭針刺。這日午間,已能望見大陸輪廓,羅小三與兩名海客果然來請,羅小三笑道:「小陸,今日便可到中土了,周老爺說了,傍晚在海寧上岸,還說此次能夠活著歸國,多虧小陸你屢次相助,是故定要跟你喝上兩碗,以表謝意。」
陸漸瞧他滿臉堆笑,想到那晚所聽言語,心中苦澀無比,正想回絕,忽聽谷縝笑道:「這酒該喝,不過須得算我一份兒。」羅小三一呆,卻見門口人影一閃,谷縝著一身月白長衫,飄然而入,他久處絕獄,不見日光,故而肌膚白皙如玉,兼之這幾日飲食無憂,漸趨豐盈,尤顯得玉樹臨風,清俊不凡。
不待羅小三開口,谷縝又笑道:「羅兄,你們得出東海獄島,區區便無功勞,也有苦勞。你們為何只謝陸漸,卻不謝我?如此忘恩負義,豈不成了白眼狼麼?」他這一句戳中羅小三的心病,羅小三面皮滾燙,哆嗦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谷縝一拉陸漸,笑道:「走,喝酒去。」竟不顧羅小三,逕自前往周祖謨艙中。
周祖謨正設宴以待,見二人同來,不覺一怔。谷縝笑道:「周兄好,谷某適逢其會,也來叨擾兩杯。」說罷大馬金刀坐了下來,反客為主,提起酒罈,將桌上酒碗一一斟滿,笑道:「來來來,先干三碗,再敘情誼,若不喝的,都是我孫子。」說罷先乾一碗。
他這話說得極為歹毒,眾海客只為不當孫子,也不能不喝,三碗喝罷,面上均染酡紅,谷縝卻面色如故,又將眾人碗裡斟滿,笑道:「大家這幾日同舟共濟,都很辛苦,尤其是周老大,勞苦功高,就像那詩裡說的什麼來著,對了,『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若不喝下這碗,就是瞧不起周老大。」
海客中誰敢擔上瞧不起周老大的名聲,也只得無奈喝了。周祖謨心頭暗急,正想設計,勸陸漸多喝幾碗,不料谷縝將碗一擱,臉上露出狂醉迷亂之色,喝道:「喝喝,不喝就是我孫子……」邊說邊舉起板凳,對著那一排酒罈,手起凳落,稀里嘩啦,將酒罈砸碎大半。周祖謨又驚又怒,喝道:「你做什麼?」
不料谷縝醉醺醺地兩眼一瞪,咄咄喝道:「你問老子嗎?老子是地藏菩薩、托塔天王,奉玉皇大帝聖旨,前來消滅爾等。」說罷舉起板凳,作勢欲砸。周祖謨大驚,方欲躲閃,不料谷縝板凳來勢一轉,又將剩下酒罈敲了稀爛,醇酒流得遍地都是,艙中酒香瀰漫。
酒罈破碎,周祖謨毒計落空,心中痛不可當,跌足怒道:「這廝瘋了,你們還不拿下他。」陸漸卻知緣由,不覺莞爾,起身道:「罷了,他只是醉了發酒瘋,我扶他回去。」說罷去抓谷縝胳膊,不料谷縝掙開他,兩眼瞪直,大喝道:「我乃諸葛孔明是也,且看我登台作法,借來東風吹旌旗,燒光曹營百萬兵。」邊說邊自手舞足蹈,不知怎地,忽從袖間抖出一枚火折子,只一晃便點燃了,丟在地上。滿地醇酒遇火即燃,一時間火苗亂躥。
眾海客無不驚恐,盡喊救火,不料火勢未滅,谷縝又扔出兩枚火折,火勢益發猛烈,竟至於不可收拾。谷縝丟完火折,趁著混亂,拉著陸漸轉身出艙,又瞧火炮邊有幾桶火藥,便丟了一個火折子過去,兩人遠遠跑開,耳聽得身後一聲巨響,戰艦被炸了一個大窟窿,熊熊燃燒起來,眾海客東邊救火,谷縝西邊縱火,整艘戰艦一時間陷入濃煙烈焰之中。
谷縝縱聲大笑,與陸漸搶上甲板,取了一艘救生小艇,擲入海中,雙雙縱身跳上。
陸漸望著艦上衝天煙火,歎道:「谷縝,你這把火放得太狠了些。」谷縝仍是一副醉相,笑嘻嘻地道:「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喝醉了,無論做什麼事,都是自然而然的,我既然喝醉了,燒他們也是自然而然的。」陸漸呸道:「哪兒有這種歪理?」
兩人將小艇划出數里遠,忽見那些海客跌跌撞撞,紛紛奔上甲板,搶奪救生小船,有的更拆了甲板,抱在懷裡,縱身入海。不多時,便聽戰艦內發出一聲如雷悶響,滾滾氣浪破船而出,偌大戰艦須臾間四分五裂,變成一堆鐵木碎屑。敢情那把火蔓延至存放火藥的艙內,引爆火藥,將戰艦炸得粉碎。眾海客雖然逃生,但灰頭土臉,至為狼狽。
谷縝哈哈笑道:「陸漸,我是瞧你面子,知道你不喜歡殺人。若不然,昨天夜裡,我便放火燒船,這幫王八蛋,要麼餵了魚蝦,要麼成了燒雞。」
劃了半晌,兩人棄舟登岸,陸漸回望那群尚在海中掙扎的海客,歎道:「我不想再見他們,走吧。」
谷縝笑道:「你今後有何打算?」陸漸道:「我想先回故里,探望祖父,然後將魚和尚大師的舍利,送到天柱山安放。」
谷縝道:「天柱山鍾靈毓秀,禪宗祖庭,我也想去瞧瞧,可惜始終不得其便。如今我尚有幾件大事,要去南京了斷,你不如與我一同辦完了事,我陪你先去探親,再往天柱山如何?」
陸漸尋思此間地處浙江,家鄉卻在蘇魯交界,此去南京,也是必經之地。當下欣然應允。
商議已定,陸漸急要動身,谷縝卻擺手笑道:「不忙,海寧城就在不遠,咱們先去打打秋風,賺幾個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