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戚參將還是一個忠臣。」毛海峰哈哈笑道,「對付忠臣,毛某最愛把他們的心子掏出來,瞧瞧是不是紅的。」
眾倭無論能否聽懂,盡都跟著毛海峰大笑。戚繼光冷笑一聲,高叫道:「廢話少說,誰再上來?」
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掙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道:「辛五郎,你腿腳不便,還是罷了,這一陣,交給我吧。」辛五郎露出羞怒之色,但眼下情形,勢不容他再戰,只得一跛一瘸,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長刀,越眾而出,長笑道:「戚參將,來生再當將軍,一定要記好了,帶兵就帶些好的,千萬別帶一幫膿包。」
戚繼光捏了個劍訣,微笑道:「足下放心,足下這樣的兵,戚某是萬萬不會帶的。」
毛海峰目中冷電閃過,怒哼一聲,雙膝微曲,便欲縱上出刀,不料一聲大喝,如霹靂天降,眾倭還沒明白何事,一根長大翠竹破空掃來,三名倭寇被掃得橫飛數丈,筋摧骨斷,霎時斃命。
陸漸一掃得手,信心大增,將手中翠竹舞得風雨不透,一路掃將過去,仍是以「壽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勢。那竹子是他從村外竹林中連根拔起的,長有四丈,生得枝繁葉茂,一旦舞開,十丈之內,無人可以立足。
陸漸見過這些倭寇的本領,個個驍勇善戰,遠非只會偷襲的忍者可比,當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長竹所至,眾倭寇湯著便死,碰著便傷,其中傷者多被竹枝拂中,傷口皮開肉綻,慘不忍睹。
倭寇縱然剽悍頑強,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覺束手無策,無論長矛也好,長刀也罷,與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飛。毛海峰眼見部下死傷慘重,不由得大喝一聲,倏地縱起,矯若飛燕,落在那長竹之上,竟爾踏著竹枝竹干,向陸漸奔來。
陸漸吃了一驚,猛地搖動長竹,奮力一抖,這一招乃是他從贏萬城那裡偷師學來的,當日贏萬城幾度用此法抖動竹杖,想要震脫陸漸的右手。陸漸因有劫力,感知到他內勁變化,幾次下來,竟然記住。此刻依法一搖一抖,內勁順那竹干竹枝傳將出去,毛海峰只覺一股酥麻之感從雙足傳到頭頂,三魂七魄都似被這一抖,離體而出,不由得慘叫一聲,跌落下來。
陸漸見狀,竹子一沉,壓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飛身搶上,長刀從下挑中長竹。
這一刀力道甚強,陸漸虎口發熱,定神一瞧,來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厲聲大喝,手中竹干再抖,辛五郎長刀頓被磕飛,但只此間歇,他已將毛海峰攙起,兩人相互扶持,齊齊向後縱出,避過陸漸一掃。
陸漸暗道可惜,見那戚繼光就在左近,便叫道:「戚將軍,走吧。」
戚繼光瞧了瞧遍地的官軍屍首,長歎一口氣,舞起長劍,向著陸漸奔來,幾名倭寇欲要阻攔,卻被陸漸將長竹東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那些倭寇如放飛的風箏,高高飛起,遠遠跌出,落地之時,不死即傷。
陸戚二人合在一處,且戰且走。眾倭不敢近身,紛紛扯起弓箭,填充鳥銃,但那長竹枝葉繁茂,著陸漸施展抖勁,震顫之間,絕似一面密不透風的大盾牌,竟連羽箭、鉛彈也盡數彈飛。
陸漸退到村子正中,見馬匹尚在樹上,便道:「戚將軍,你騎馬先走,我來斷後。」
戚繼光笑道:「小兄弟,你小瞧人了。戚某縱是敗軍之將,卻也不是獨自逃生的懦夫。咱們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陸漸聽得豪氣頓湧,叫道:「好,將軍你來牽馬,我在後面,但瞧他們有什麼法子?」
戚繼光一笑,牽馬在前,陸漸倒拖長竹,大步緊隨。眾倭欲進不能,欲退又覺不甘,唯有遠遠叫罵。戚、陸二人瞧得痛快,相對大笑。戚繼光揚聲道:「毛海峰,今日這一陣暫且記下,來日再會,戚某必當報償。」
毛海峰渾身酥軟未消,全賴屬下扶持,聽得這話,羞怒難當,偏被陸漸一根竹子難住,空有滿腹怒氣,卻又全無法子。
兩人走了二三十里,臨近城池,眾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而去。戚繼光見敵人退去,身子微微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神色說不出的委頓。
陸漸瞧他肩頭創口甚深,半片征袍盡被鮮血染濕,當下拋了竹子,把他脈門,劫力傳出,感知戚繼光經脈虛實,再將劫力轉化為內力,注入經脈之中,虛則補之,實則瀉之。
如此真氣數轉,戚繼光創口血止,精力漸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顯得蒼白,含笑道:「在下戚繼光,字元敬,今日一敗如水,多蒙閣下拯救,敢問尊名?」
陸漸沮喪道:「我叫陸漸,字什麼的卻沒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當倭寇壞,官兵更壞,明知倭寇埋伏,也不想理會。若早知道是你這樣的好將軍,我搶先動手,你們也不會全軍覆沒了。」
戚繼光望著他,奇道:「你為何說倭寇壞,官兵更壞?」
陸漸將沿途所見所聞說了,又道:「這就叫做『賊過如梳,兵過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不少人甚至投奔四大寇,專跟官兵作對。」
戚繼光起身踱了兩步,歎道:「你說的事,我雖然來浙不久,也有耳聞,但沒料到竟至如此地步。這一來,我軍不只與倭奴為敵,更與東南百姓為寇仇,豈有不敗之理?可恨,這些倭寇竟比我大明官軍更得民心,無怪能夠屢蹶屢起,始終無法蕩平了。」
兩人默然半晌,陸漸說道:「聽口音,戚將軍是山東人嗎?」
戚繼光道:「戚某山東蓬萊人氏,將軍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虛長幾歲,你若不棄,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陸漸笑道:「我家鄉離山東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東人,為何來浙江當官打仗呢?」
戚繼光道:「浙閩倭亂最為猖獗,本地官軍又禦寇無力,朝廷因此抽調天下精兵,增赴浙閩。就說浙境之內的官兵,近的來自山東江西,遠的來自兩粵川貴,我原在山東防倭,前兩年才來此間,至於帶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說到這裡,他若有所悟,眉頭一皺,忽地陷入沉思。
陸漸見他驟然不語,怪道:「戚大哥,你想什麼?」
戚繼光吐出一口氣,歎道:「我忽地想起一件重大之事。陸兄弟,你武藝高強,力敵千人。倘若現有兩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鄉,一股侵犯左近鄰鄉,你是先救家鄉,還是先救鄰鄉?」
陸漸脫口道:「自然先救家鄉了。」戚繼光道:「為什麼?」陸漸道:「因為家鄉裡有我的爺爺,還有許多相識的鄉親,若見死不救,豈不是沒天理麼?」
戚繼光點頭道:「說得對,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有些難聽,卻是人之常情。能審度天下大勢的人,畢竟不多;鄉村百姓面臨災禍,自救尚且不暇,豈能顧及他人?浙境官兵軍紀敗壞,便壞在官兵多是來自外鄉,這些人的父母子女、親戚朋友都在家鄉,自覺浙閩百姓的死活,便與自己沒有關係,打起仗來,無不貪生怕死。加之將官約束不力,更有無恥之徒,仗著遠在異鄉,無人督促,所作所為,更比倭寇可惡十倍。」
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對啊,我一路上,瞧見的作惡官兵,說的話都不是吳越方言,南腔北調,哪裡都有。」
戚繼光點頭道:「所以說,若要用兵,莫過於用本地鄉親,他們雖不懂什麼國家大義,但若是守鄉衛土,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陸兄弟,換了是你,你當如何?」
陸漸慨然道:「我自當拚死苦戰,決不後退半分。」
「說得好。」戚繼光拍手道,「這就叫做『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須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馬,練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這樣一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
陸漸聽得心潮起伏,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忽見戚繼光因為過於激動,牽動傷口,面露痛楚之色,慌忙搶上,度入內力。戚繼光痛苦略減,含笑道:「陸兄弟,生受你了。」
陸漸躊躇一陣,紅著臉道:「戚大哥,我雖不是浙人,但也能隨你打倭寇,救百姓麼?」
戚繼光一愣,哈哈笑道:「怎麼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實出身何地,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有這份拯濟蒼生的胸懷。戚某方纔所言,不過是紙上空談,但若有陸兄弟相助,戚某這顆心可是定了許多。」
陸漸喜道:「好啊,我就做戚大哥麾下的第一個小兵,待我回鄉稟過爺爺,就來會你。」
戚繼光微微一笑,把住陸漸之手,說道:「戚某落難之時,能得陸兄弟這般義烈之士相助,真乃天授。陸兄弟若不嫌棄,你我二人不妨結為異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難,蕩平倭寇,重致太平。」
陸漸又驚又喜,戚繼光拉著他跪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兩人互敘年紀,戚繼光三十二歲,為兄,陸漸二十歲,為弟。
三拜之後,戚繼光並不起身,說道:「兄弟,哥哥還有一件事,想請你作個見證。」陸漸道:「大哥請說。」
戚繼光戟指上天,揚聲道:「我戚繼光對天立誓,今日之敗,為我此生最後一敗,來日戚某若能用兵,終此一生,永不言敗。」說罷鄭而重之,對天三拜,方才起身。
陸漸聽得又是吃驚,又是擔心,戚繼光立下如此毒誓,無疑已將自身逼入有勝無敗的絕境。此人行事,真也如那谷縝一般,無時無地不透著幾分不凡。
兩人歇息片時,待得天亮,戚繼光返回駐紮在樂清縣城的軍營,陸漸瞧他傷重未癒,害怕有失,當下力請同行。走了一陣,方見樂清城郭,就看前方奔來一隊官兵,瞧見二人,有人叫道:「戚參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