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留情。」沈舟虛蠶絲用盡,救援不及,不由脫口驚呼。
叫聲未絕,便見人影一閃,一人抱住寧凝,貼地滾出。
霎時間,一件長長的白色物事,自虞照掌心射出,如光如氣,凌空一繞,落在寧凝先前站立處,「哧」的一下,方圓尺許,盡變焦黑。
「雷音電龍?」沈舟虛流露訝色。虞照一拂袖,煙灰四散,樓板上露出一個大洞。
「好個『瞳中劍』,沈師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冷笑兩聲,肩頭一點慢慢浸紅,初如針尖,轉眼便有銅錢大小。眾人恍然大悟:「他怎麼受傷了?」
虞照忽又瞇眼望著地上,笑道:「兀那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還不起來,更待何時!」眾人循他目光望去,但見一個男子兀自抱著寧凝,為那掌力震懾,傻了一般。寧凝驚醒過來,羞怒交迸,抬手就是一記耳光,不想這一巴掌,竟將那人的臉皮刮將下來。
寧凝看清來人,吃驚道:「怎麼,怎麼是你?」那男子正是陸漸,他人皮面具被打飛,心中慌亂,匆忙拾起,重又戴上。眾人見狀哄笑起來。虞照罵道:「蠢小子,都穿了幫啦,戴這個勞什子還有什麼用?」
陸漸羞紅了臉,定一定神,揚聲道:「雷帝子,你這人說話不算話。」虞照愣了一下,皺眉道:「我怎麼說話不算?」陸漸手指寧凝,說道:「你說平生不打女人,方纔你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麼?」
虞照濃眉一挑,不見他抬足轉身,一伸臂,便扣住陸漸肩頭,提將過來。陸漸空負「一十六身相」、劫奴神通,竟無閃避之能,不由大驚失色。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卻打男人。你既要充好漢,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此話一出,寧凝花容慘變,瞳子裡玄光一轉,虞照輕笑一聲,左手扣人,右手揮灑,寧凝視線盡數封死。只聽「辟啪」有聲,二人之間,火光四濺,「瞳中劍」撞著虞照的掌力,無不化為烏有。寧凝連發數劍,身子一晃,臉上血色也無。
沈舟虛推車到她身前,扶住她歎道:「凝兒,你的『瞳中劍』能夠傷他,全因他沒有防備,既有防備,你又豈是對手?」隨他說話,寧凝面色慢慢紅潤,長吸一口氣,出聲道:「可是,他,他……」盯著陸漸,雙頰越發緋紅,明艷照人。
沈舟虛皺了皺眉,淡然道:「虞師弟,你雖然疾惡如仇,卻從不欺凌弱小。『雷音電龍』,身坐不動,十步殺人,你若真要殺他,何苦等到現在,方纔那一下,凝兒與這少年都難免劫。你故意嚇退他們,方才出手,不為別的,只為跟我顯擺威風吧。」
虞照方才確無殺心,掌力擊下,半是嚇唬寧凝,半是向沈舟虛示威,但聽沈舟虛一說,卻是一陣冷笑,心道:「就你沈瘸子精乖,會算中老子的心思!」當即臉一沉,揚聲道:「沈師兄,凡事講個理字,我好端端坐著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無量足』,又是『瞳中劍』,踢的踢,刺的刺,又算什麼道理?」
沈舟虛道:「敝僕有失調教,過在沈某。」
虞照笑道:「你是本門師兄,我不便與你動手。這樣吧,這少年既然無辜,我不動他,你讓寧凝出來,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沈舟虛露出苦笑,寧凝細眉微挑,大聲道:「好,我受你一掌,但,但你須得將他放了。」
虞照哈哈大笑,正笑時,忽覺陸漸肌膚收縮,滑不留手,一瞬之間,竟被他脫出手底。虞照「咦」了一聲,手掌圈轉,飄然抓落,欲要將他捉回。不料陸漸就地一滾,如脫弦之箭,貼地躥出。虞照不由讚了一聲好。
陸漸以「大自在相」脫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躥到寧凝身前,寧凝驚喜不勝,俯身欲要扶他起來,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渾身頓軟。
陸漸制住寧凝,將她扶著放到一邊,寧凝又氣又急,道:「你,你……幹什麼?」陸漸低聲道:「寧姑娘,對不住!」說罷轉身,向虞照大聲道:「我來受你一掌。」
虞照盯著他,似笑非笑,搖頭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
陸漸一呆,想他方才一掌之威,自己別說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來。虞照見他默默不語,不覺笑道:「怎麼,怕了?怕了就別充好漢!」
陸漸一咬牙,道:「好,就算三掌。」虞照道:「妙啊,事先說好,受這三掌,不許還手,要麼便不算數。」寧凝急道:「不成……」嗓子忽窒,雙目淚水一轉,奪眶而出。
陸漸瞧瞧谷縝,見他盯著自己,眉頭緊皺,不由暗歎:「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聽虞照道:「準備好了麼?」當下點頭道:「備好了。」
眾劫奴無不露出悲憤之色,莫乙高叫道:「陸漸兄弟,你放心吧,你若死了,咱們一定為你報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義,何不代他去受這三掌。」莫乙臉一白,訕訕不語。
虞照目不轉睛望著陸漸,驀地抬掌,「啪啪啪」在他肩上拍了三下,然後抓著陸漸,拎小雞也似拎到桌邊,嘩啦啦倒了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來來來,乾了這碗。」
陸漸莫名其妙,呆呆怔怔,不知如何是好。谷縝卻笑道:「我便知道虞兄不會傷我這位好朋友的。」
虞照訝道:「你和他是朋友,難怪難怪。」見陸漸兀自發楞,不由笑道,「不會喝酒麼?」陸漸微一遲疑,捧起酒碗,虞照舉碗,一氣喝光。陸漸量淺,喝了半碗,便擱下道:「虞先生,那三掌還打麼?」
虞照一哂,谷縝已笑道:「陸漸你可笨了,方才虞兄不是拍了你三掌麼?」
陸漸奇道:「那也算數?」「怎麼不算?」虞照道,「我只說三掌,可沒說是輕輕地拍,還是重重地拍。」說罷又笑,陸漸逃過一劫,亦驚亦喜,也陪著他憨笑。
寧凝一顆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淚,羞慚不勝,低聲罵道:「什麼雷帝子,分明是雷瘋子!」沈舟虛苦笑道:「背地裡這麼叫他的卻也不少。」
忽見虞照兩眼一翻,大聲道:「明夷,還沒想好?打個架哩,也是婆婆媽媽,跟娘兒們似的。」明夷大怒,縱身欲出,卻被贏萬城攥住手腕,沉喝道:「莫要中他激將法。」
明夷臉色醬爆豬肝也似,怒道:「贏老,這廝辱人太甚。」贏萬城沉聲道:「一個對一個,你有幾分勝算?」明夷一愣,沉吟道:「五成。」
贏萬城面沉如水,淡然道:「就算五成吧,你勝了還罷,若是敗了,我與妙妙便要二對二,老夫年老體衰,不復向日之勇;妙妙年紀尚幼,絕學未成。你說,我二人又有幾分勝算?」明夷又是一愣,低眉不語。
贏萬城老眼中精芒浮動,驀地厲聲道:「三花一影陣!」明夷、施妙妙應聲散開,立在贏萬城身側。沈舟虛、虞照見狀,均是皺眉。
「陸漸你看。」谷縝道,「他三人這麼一站,可有什麼玄機?」陸漸瞧了一眼,搖頭道:「瞧不出來。」谷縝笑道:「你別瞧人,先瞧影子?」
陸漸定神一看,只見三人雖然站得稀落,影子卻重疊起來,有如一人。谷縝又道:「三花一影,三人一心。這是東島的奇陣,只要影子不散,三人的本領便能融會如一,發揮出絕大威力,就算天、雷二主聯手,也未必能勝。」
陸漸見狀驚奇,果見三人身形緩緩挪動,始終保持人影相疊,不使分散。施妙妙卻是又驚又氣,瞪著谷縝,柳眉倒豎:「你,你這壞東西,竟然洩漏本島機密。」
谷縝笑笑,贏萬城卻道:「妙妙這話差了。第一,此陣並非機密。他便不說,天、雷二主也都知道。第二,就算知道,也未必能破,就算能破,也是慘勝,咱們若死兩人,天雷二主至少一死一傷。沈舟虛,你說對不對?」
沈舟虛拈鬚不答,虞照則大碗喝酒,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到三碗時,驀地一拍桌子,叫道:「他媽的,這個鳥陣子,我破不了,沈師兄,瞧你的了。」
眾人聞言,均是驚奇,寧凝輕哼一聲,道:「你這雷瘋子,也有認輸的時候?」虞照道:「這有什麼奇怪的。人貴自知,不知道敵人的斤兩還罷了,不知道自己的斤兩,那是死無其所。虞某縱然猖狂些,卻還不笨。」
沈舟虛徐徐道:「你我聯手,還可試試。」虞照笑笑,淡然道:「那有什麼趣味?」
四下一時悄然。忽聽贏萬城高聲道:「我三人此來,並非找你二部麻煩,只為擒捉本島敗類。二位如此相逼,欺人太甚,若是有膽,大夥兒索性玩個大的。」
虞照笑道:「玩什麼大的?」
贏萬城將竹杖重重一頓,森然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
虞照縱然桀驁狂放,聽得這話,也是濃眉一挑,遲疑不答。贏萬城又道:「雷帝子,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和那人小鏡湖一戰,勝負未分。」虞照目光一閃,道:「『不漏海眼』也來了?」
贏萬城道:「他雖不在南京,卻一向掛念你得緊。」虞照道:「彼此彼此。」
贏萬城冷哼一聲,又道:「聽妙妙說,風君侯也來了南京。更聽說地部高手也來了;至於敝島島王,與沈道兄仇深似海,也正好借這『論道滅神』,做個了斷。」
虞照低頭想想,掉頭道:「沈師兄,你怎麼說?」沈舟虛閉目拈鬚,微微笑道:「贏道兄是欺我西城內訌已久,四分五裂吧?」
「不敢!」贏萬城道,「萬歸藏兩次東征,東島精英死傷殆盡,十多年難復元氣,若非如此,我這糟老頭子怎麼還能濫竽充數,竊居這五尊之位?如今水、火二部雖滅,但你西城仍然廣有六部,是以說到元氣大傷,大夥兒也算半斤八兩。」
沈舟虛沉吟半晌,歎了口氣,道:「好,既然如此,大夥兒便趁此機會,了一了宿怨。」贏萬城陰陰一笑,道:「既然如此,我就去回稟島王。二位也早早知會同門,九月九日,贏某在靈鰲島上,灑掃以待。」
東島西城兩百年來多次高手會戰,漸成制度,名為「論道滅神」。一方挑釁,另一方勢必迎戰,三言兩語定下日期場地,隨後便是腥風血雨。是故雙方說到此處,均知一戰難免,再無多話。贏萬城瞧了谷縝一眼,嘿然道:「乖孫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幾時?」說罷冷哼一聲,與明夷快步下樓,唯獨施妙妙落在最後,幽幽望了谷縝一眼,歎了口氣,飄然去了。
酒樓中一時寂然,虞照氣悶難當,朗聲道:「聯絡諸部之事,便交給沈師兄了,若要商議,虞某隨叫隨到。」繼而一手挽著谷縝,說道:「走走走,咱們換個地方喝酒說話。」方要下樓,谷縝忽又道:「少待。」擺脫他手,揚聲道:「沈舟虛,商清影是你妻子麼?」沈舟虛道:「不錯,正是拙荊。」
「很好,」谷縝點頭道,「將來我若殺你,也不冤枉。」眾人均是吃驚,沈舟虛道:「足下與沈某有仇?」
谷縝笑道:「你不知道?」沈舟虛搖頭道:「沈某縱橫天下,仇家無數,哪兒記得這許多?」谷縝笑笑,徐徐道:「我叫谷縝,我爹便是谷神通!」此言一出,虞照也是變了臉色,他雖知谷縝是東島之人,卻當他是普通島眾,不料他竟是東島少主。
沈舟虛眉峰聚攏,目光銳如鋼針,刺在谷縝臉上。谷縝卻如不覺,又笑道:「你也不用這樣瞪我,今天若不殺我,來日我勢必殺你。你我之間,總要死上一個,這一點你須得牢記在心,莫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