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雷(1)

  一行人迤邐來到吟風閣前,閣樓臨湖,晨景正好,一片波光瀲灩,幾抹朝霞流轉,和風悠悠,細柳如煙,一對燕子蹴水而飛,周旋呢喃。

  沈舟虛止住車輪,注視湖光水景,驀地吟道:「游絲欲墮還重上,春殘日永人相望。花共燕爭飛,青梅細雨枝。離愁終未解,忘了依前在。擬待不尋思,剛眠夢見伊……」

  莫乙接口道:「這是杜安世的《菩薩蠻》,是說女孩兒的春愁,主人念出來,不大合適。」

  沈舟虛苦笑道:「這詞本是清影喜歡的,我見這景致,忽而想到罷了。」

  話音未落,忽聽「卡嚓」一聲大響,吟風閣上窗破欄毀,掉下一個人來,那人旋風般翻個觔斗,情急間手中竹杖一撐,卻忘了下方便是一湖碧水,「嘩啦」一聲,連人帶杖掉入水中,濺起幾尺高的白浪。

  只聽閣樓上一個豪邁的聲音大笑道:「贏老龜,你這招取什麼名字?是猴子翻觔斗,還是王八戲水?」

  湖中那人濕淋淋爬上岸來,十分狼狽,陸漸認出是「金龜」贏萬城,心中又是吃驚,又覺好笑,不料這老狐狸威風八面,竟也落到這步田地。

  贏萬城面色通紅,仰首向樓頭厲叫道:「姓虞的,我東島清理門戶,你又幹嗎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不是說了?」那人笑道,「你東島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你東島的朋友,便是我的敵人。來來來,小兄弟,莫管他們。有人說得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如夢,為歡幾何?』故而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這碗,再說其他。」

  「虞兄高論。」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說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膿包』。話音入耳,陸漸心頭一動,這答話之人正是谷縝。

  那「虞兄」奇道:「我說的『有人』大大有名,詩仙李太白是也,你說的『有人』卻是哪個?恁地有見識?」

  「不是別人。」谷縝呵呵笑道,「正是區區小弟,小弟什麼都做,就是不做膿包。」那姓虞的將桌子拍得山響,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二人雖不見人,一番對白,卻是旁若無人。贏萬城氣得一跌足,還要再罵,沈舟虛倏爾笑道:「贏道兄,多年不見,尚無恙否?」

  贏萬城回頭一瞧,如見鬼魅,面色變得慘白,失聲道:「你……你……」驀地轉身,「噌」地一下躥上樓去,叫道:「不好,不好,沈瘸子來了,沈瘸子來了……」

  那姓虞的「哦」了一聲,淡然道:「沈師兄來了?」沈舟虛哂道:「虞師弟所到之處,總是驚天動地,才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一個窟窿。」

  「你說的是元元子那鳥賊吧?」那姓虞的笑道,「他奉了昏君旨意,強搶民女,老子瞧不過去,小小彈了他一指頭,沒料這老小子不經挨,竟被彈死了,晦氣晦氣。」

  沈舟虛道:「天下人經得起你『雷帝子』虞照一彈的,又有幾個?」他漫不經意彈出數縷蠶絲,勾住屋椽,只一縱,如飛鳥投林,連人帶椅,飄入二樓。

  他平時舉止疏慢,弱不禁風,驀地顯出這般神通,樓上樓下均是一驚,眾劫奴更怕有失,也快步登樓,陸漸定眼望去,樓上三三兩兩坐了幾名客人,主人店家早已不知去向。

  谷縝當窗臨湖,身邊牆壁上一個窟窿,料是贏萬城落水之處,身前一張方桌,橫七豎八,擱了許多酒罈,迎面坐了一條大漢,骨骼極大,國字臉膛,如飛劍眉壓著一對虎目,灰布長衫赫然打了兩個補丁,腳下一雙麻耳草鞋,眼見便要破散。

  陸漸尋思:「這人就是那『雷帝子』虞照麼?」思忖間,虞照乾了一碗酒,目光掃來,眾人被他一瞧,如刀槍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師兄。」虞照笑道,「來一碗如何?」

  「虞師弟取笑了。」沈舟虛歎道,「你明知道沈某只會喝茶,不會飲酒。」虞照啐道:「扭扭捏捏,忒不爽快。」又斟滿酒道,「還是小兄弟豪氣。」谷縝笑笑,兩人碗盞相碰,雙雙飲盡。

  虞照又道:「贏老龜老當益壯,演了一出王八戲水。你這小姑娘我卻沒見過,但瞧你這一籃子破銅爛鐵,料是新晉的『千鱗』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算你運氣。」

  陸漸轉眼望去,施妙妙端坐一隅,愁眉不展,聞言抬頭,不瞧虞照,卻望著谷縝,目光流轉,眸子深處,似乎藏著某種物事,複雜難明。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縝,忽而哈哈笑道:「原來如此……」笑聲中,忽地舉手,在谷縝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慘變,不及驚呼,一抖手,一蓬銀雨向虞照射來。

  虞照目不斜視,舉手輕揮,漫天銀雨距他尚有三尺,便「叮叮」墜地,片片銀鱗,鋒口向上,「嗚嗚嗚」顫動不已。施妙妙神色又是一變,脫口道:「周流電勁。」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沒告訴你麼?『千鱗』之術全靠『北極天磁功』,這門內功遇上『周流電勁』,便會七折八扣,彼此抵消。故而見了虞某,須得小心。呵呵,罷了,再教你一個乖吧。」說罷食指下引,銀鱗應指躍起,片片相屬,連成一柄銀光四射的軟劍,刺向施妙妙咽喉。

  施妙妙飄身後退,踢起一條長凳,那銀劍矯矯昂動,刷的一聲,那長凳凌空斷成兩截。施妙妙俏臉發白,霎時扣住六枚銀鯉,清亮雙目,死死盯著虞照。

  谷縝目光一轉,忽而笑道:「虞兄,小弟敬你。」雙手捧碗,一氣飲盡。虞照怔了怔,點頭道:「好,好。」一揮手,「叮叮」不絕,銀劍解體,散落一地。

  虞照喝罷,又道:「小姑娘你本領原本有限,如今又怕誤傷了小情人,心存猶豫,出手軟弱,打將下去,吃虧不小,還是快快退了吧。」

  施妙妙面漲通紅,叱道:「胡說八道,誰,誰是我的小情人……」虞照盯著她,目光如炬,施妙妙被他一盯,頓覺心中機密盡被洞悉,一時欲言又止,面色越發羞紅,色似胭脂,嬌比海棠。

  虞照見她半羞半惱,嬌態可人,心中大覺有趣,嘻嘻笑了兩聲,驀地揚聲道:「明夷,你這廝不學好,偏學贏老龜縮頭縮腦,你的『一粟』心法虞某聞名已久,今天正要領教領教。」

  忽聽角落裡哼了一聲,明夷沉著臉,從暗處踱將出來。贏萬城忙道:「明老弟,莫要上當。」

  明夷怪道:「上什麼當?」贏萬城乾咳一聲,道:「如今強敵環伺,你我三人理當攜手禦敵,千萬莫受這姓虞的挑撥,被西城的賊子各個擊破。」

  「強敵環伺?」明夷目光一轉,停在沈舟虛身上,徐徐道,「你說他麼?」贏萬城點頭道:「不錯,算上他手下劫奴,可謂敵眾我寡,咱們若不齊心協力,只怕不能生離此地。」

  虞照皺了皺眉,喝一大碗酒,笑道:「沈師兄,看來你名聲不好,有你掠陣,誰敢跟我放對?沈師兄若知情識趣,走得遠遠的,小弟那是感激不盡。」

  他出言不遜,眾劫奴均有怒色,挺身欲罵,沈舟虛一皺眉,揮袖攔住,笑道:「虞師弟此言差矣,東島西城,誓不兩立。而今東島五尊來其三,師弟雖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敵三,未必能勝,若有閃失,平白折我一員大將。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將這三人就地擒殺,挫一挫東島的威風如何?」

  東島諸人均是變色,虞照聽罷,伸出食指,輕彈酒罈,叮叮噹噹,清亮悅耳。彈罷問道:「沈師兄,這聲音聽來如何?」沈舟虛皺了皺眉,道:「還成吧。」

  虞照道:「師兄有所不知,這酒罈在說話呢?」沈舟虛笑道:「虞師弟說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呵呵一笑,「這酒罈說了,八部之中,就數沈舟虛這廝最不是東西,道理有三。其一,這世上最可恨者,莫過於煉奴,而這廝不僅煉奴,還煉了六個,真是混賬到頂。其二,大夥兒一拳一腳,分個高低,豈不甚好?偏這沈舟虛不要臉之至,盡玩些陰謀詭計,便是勝了,也叫人很不痛快。最可氣的還是第三,別人喝酒,這廝卻偏偏喝茶,專門跟人唱對台戲。」

  眾劫奴無不慍怒,沈舟虛卻從容自若,含笑道:「沈某天性不能飲酒,也算是過錯?」虞照嘻嘻笑道:「這個虞某就不知了,這酒罈啊,就是這麼說的。」

  沈舟虛尚未答話,燕未歸已忍耐不住,厲聲道:「姓虞的,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麼?主人好心待你,你倒污蔑於他。」

  虞照哈哈笑道:「妙極,虞某人什麼酒都吃過,就沒吃過罰酒,來來來,你有本事,請我吃一盅如何?」燕未歸斗笠下厲芒掠過,驀地騰空而起,左腿掃出,樓中如有颶風掠過,碟兒碗兒叮噹作響。

  眾人未及轉念,旋風陡止,唯有碗碟窗戶,顫動不絕。定眼再瞧,燕未歸左腳已被虞照空手攥住。

  陸漸曾與燕未歸交鋒,深知這一腿威力奇大,不想竟被虞照信手接住。霎時間,燕未歸怪叫一聲,右腳忽地高高掄起,勢如大斧,奮力劈下。

  就當此時,眾人耳裡只聽「哧」的一聲,有若裂帛,燕未歸斗笠飛出,露出蒼白面皮,一條刀疤從額至頸,皮肉翻捲,深可見骨,如一條怪蛇盤在臉上。

  燕未歸定在半空,一腿被攥,一腿高舉,身形凝固也似。雙目瞪得老大,面肌不住抽搐,滿頭髮絲根根如鋼絲一般,沖天豎立。

  「去!」虞照一聲長笑,燕未歸身如陀螺,骨碌碌摔將回來。莫乙、薛耳大驚失色,雙雙搶上前去。

  「接不得。」沈舟虛一聲疾喝,薛耳指尖已觸及燕未歸衣衫,一股酥麻感透指而入,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哧哧」兩聲,身側一股大力將他一拽,薛耳一個踉蹌撲倒在地,斜眼望去,莫乙也同時撲倒,臉色煞白,眼中透著恐懼之色。

  未及還醒,莫、薛二人身子忽又無端而動,一個觔斗,直立起來,傀儡般飄退三尺,兩人各各低頭,只見腰間均是纏了一縷蠶絲,遙遙連著沈舟虛。

  沈舟虛十指間拈滿蠶繭,掌法飄飄,襟帶飛揚,使得正是一路「星羅散手」,端的神奧無方,變化出奇,勝過沈秀何止十倍。指間蠶繭隨他掌勢,忽左忽右,簌簌簌射出蠶絲,有如天孫織錦、玉女投梭,頃刻間勾梁搭柱,在燕未歸身後織成四重大網,同時間,射出兩縷細絲,淡如流煙,盤桓縹緲,刺向虞照。

  眾人雖知西城八部之主無一弱者,此時仍覺駭異。沈舟虛以「星羅散手」施展「天羅」神通,瞬息間,拉莫乙、拽薛耳、編織絲網、反擊虞照,一心四用,變化不窮。

  崩崩聲不絕於耳,燕未歸撞破三張大網,終被第四張網裹住,渾身抽搐,如遭極大痛苦。

  虞照右手端酒快飲,左手飄然出掌,逼得那兩縷蠶絲無法及身,含笑道:「沈師兄好本事,竟練成『天羅繞指劍』,惹得虞某技癢,很想討教討教。」將碗一擱,正要起身,驀地臉色微變,只一晃,便繞過蠶絲,身如大鳥,飛到寧凝頭頂。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