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他又轉向虞照,笑道:「虞兄,你如今知道我是誰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虞照濃眉陡挑,樓中氣氛驟然一冷。陸漸不自覺氣貫全身,心道:「糟了,這姓虞的武功太高,他若要殺谷縝,除了以死相抗,別無他法。」他心念已決,注視虞照,嚴加提防,不料虞照一皺眉,忽地歎道:「谷老弟,為何還要表明身份?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問的。」
谷縝道:「你和我無親無故,卻陪我吃了半夜悶酒,為我排解憂愁,更加不問一字,便替我擋下東島三尊。人以真心待我,我又豈能以假意待人?難道你虞照是好漢,我谷縝卻是怕死鼠輩?」
虞照注視他半晌,忽地搖頭道:「沈師兄,這小子很投我意,若我要殺他,有些為難。」沈舟虛微微一笑,淡然道:「不打緊,但憑師弟處置。」
虞照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忽而笑道:「既然師兄如此好心,虞某便告辭了。」方要舉步,谷縝又道:「虞兄,谷縝還有一事相求。」虞照道:「什麼事?」
谷縝道:「沈瘸子與我有仇,我朋友留在這兒,勢必受害,虞兄若能將他一併帶走,谷縝感激不盡。」虞照笑道:「理當如此,他是條好漢子,不能受辱於人。」
說罷,也不待沈舟虛答應,便左挽谷縝,右挽陸漸,一陣風下了閣樓,沿湖走了一程,遠離吟風閣,才撒手放開二人,自己坐在一塊湖石上,愁眉緊鎖。
谷縝道:「不喝酒了麼?」虞照搖頭道:「今天闖禍了。」谷縝笑道:「那必是因為『論道滅神』麼?」
虞照點點頭,歎道:「我一時意氣,竟然挑起這場賭鬥,大戰一開,不知要死傷多少人?若被那娘兒們知道了,豈不又要嘮叨我三天?」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遠遠傳來:「哪個娘兒們,要嘮叨你三天?」
三人轉眼望去,但見一個紅衫綠發、膚若瓊脂的美貌夷女撐著一葉扁舟,從湖面上悠悠飄來,見了三人,便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邊鬢髮,玉頰生暈,朱唇噙笑,眸子碧若湖水,凝注在虞照臉上。
虞照露出悻悻之色,咕噥道:「晦氣。」那夷女脆聲道:「誰又惹你晦氣啦?」虞照大聲道:「除了你還有哪個?」
那夷女目中透出怒色,只一篙便已近岸,縱身躍到三人身前,瞪著虞照道:「你說,我又怎麼惹你晦氣了?」虞照梗起脖子,高聲道:「我說話說得好好的,你來插什麼嘴?」那夷女冷笑道:「你背著說我壞話,我怎麼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說了什麼壞話?」那夷女道:「你罵我『娘兒們』,算不算壞話?」
虞照道:「呸,天下娘兒們多的是,我說娘兒們,就是說你麼?」話一說完,忽見那夷女雙目微微泛紅,淚光浮動,頓時露出不耐之色,道,「哭什麼?你就算哭,我也不怕你。」但神色雖然可恨,口氣卻已軟了好多。
那夷女望著他,忍不住笑起來。虞照道:「有什麼好笑的?我臉上又沒有開花?」那夷女忍住笑道:「你嘴裡說不怕,心裡卻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說到心虛處,惱羞成怒,揮手道:「去去去,你怎麼樣與我什麼相干?」
那夷女卻也不惱,淡然道:「既然我怎麼樣都不與你相干,你幹嗎巴巴地跑到江南來?要不乾脆輸給左飛卿,讓我嫁給他吧。」
虞照瞪著她,臉上露出古怪神氣,既似憤怒,又似傷心,忽一轉頭,悶悶不答。
那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轉,忽地瞧見虞照肩頭血漬,不由驚道:「哎喲,你受傷了?」
「大驚小怪。」虞照一揮手,冷笑道,「擦破點兒皮,過兩天就好。」那夷女道:「不成,你解開衣衫給我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胡鬧什麼?不害臊麼?」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夷女不急不惱,慢慢道,「柳下惠坐懷不亂,你不過露一點兒肌膚,又怕什麼?難不成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心思,見了我,連衣服也不敢脫?」
虞照虎目圓瞪,一時語塞,那夷女卻不理會,伸手給他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肩膊。虞照渾身僵直,臉上卻罩了一塊紅布也似,先前他面對諸大高手,有如狂龍餓虎,不可一世,此時遇上這個夷女,卻儼然成了小貓小蛇,被她恣意戲弄。谷縝瞧在眼裡,恨不得背過身子,大笑一場。
那夷女見傷口約有兩分來深,略帶焦灼,不由訝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麼?但又不像,火部誰能傷你?寧不空?」虞照不耐道:「寧不空算隻鳥。是天部的人!」
那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吧?」虞照抿著嘴,哼了一聲。
那夷女知他心氣高傲,對受傷之事深以為恥,心中暗笑,從藥囊裡取出一枚白瓷瓶,一疊白紗布,一把小銀剪,又從瓷瓶裡傾出若干淡紅粉末,點在傷處,用白紗精心纏好,剪斷之時,順手打了一個蝴蝶結兒。
谷縝看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下,笑出聲來。
「這算什麼?」虞照窘迫已極,瞪了瞪那蝴蝶結,又抬眼望著那夷女,眼裡幾欲噴火。那夷女卻故作不見,給他拉上衣衫,拍拍他臉,笑瞇瞇地道:「好啦!這樣才乖呢。」虞照氣得七竅生煙,偏又發作不得,鼓起兩腮,眼裡似要噴出火來。
那夷女又問道:「阿照,這兩人是誰呢?」虞照呸了一聲:「什麼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那夷女道:「你不叫阿照,難道叫阿貓阿狗?」
虞照說她不過,瞪了一會兒眼,忽似洩了氣的皮球,軟將下來,歎道:「這個是東島少主谷縝。」那夷女聞言吃驚,未及細問,虞照又指著陸漸道:「這人,這人,咳,我也不知他的名字……」
陸漸上前一步,作個揖:「仙碧姊姊,別來無恙。」原來他乍見仙碧,心中一時驚濤駭浪,恨不得立馬相認,但又見仙碧與虞照鬥口,不便相擾,此時見問,才出口相認。
仙碧面露訝色:「你,你是……」陸漸低聲道:「我是陸漸呀!」仙碧驚喜交迸,繼而又疑惑道:「你的樣子怎麼變啦?」陸漸道:「因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說到這裡,他忍不住道,「姊姊,阿晴……」仙碧不待他說完,忽笑道:「諸位請上船,先去我的蘅荇水榭,慢慢說話。」
陸漸心懷疑惑,與眾人上船,飄行數里,遙見一座曲廊精舍,鄰水依林,吞吐煙雲,榭邊幾名靚妝少女,正在洗衣打鬧,瞧見仙碧,均是歡笑招呼。
虞照大皺其眉,憤然道:「地部怎麼盡招些女孩兒?每次聚會,都鬧得跟麻雀一樣。再說了,地部神通不離土性,一群女孩兒玩泥巴,成何體統。」
「你這個死腦筋,才不成體統呢!」仙碧道,「聽說天劫之後,女媧娘娘造化萬物,便是以水和泥,捏作一個個小人小獸,再吹一口仙氣,那些泥人泥獸呀,就活過來了。女媧娘娘是女孩兒,是故女孩兒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強詞奪理,胡說八道。」仙碧道:「你呢,頑固不化,憤世嫉俗。」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棄舟登岸,來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陸漸,這裡沒人瞧見,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陸漸摘下面具,仙碧凝視他半晌,拍手笑道:「這孩子,也生俊了呢!」轉頭對虞照道,「這就是我在姚家莊遇上的那位少年,他冒死去尋北落師門,卻一去不回,那把火將姚家莊燒成白地,我還以為他未能倖免,難過了好久。」
虞照點頭道:「原來是他,怪不得。」轉頭對谷縝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應浮三大白。」谷縝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道:「來到這裡,不許喝酒。」虞照好似臀部挨了一刀,嗖地彈起,怒道:「豈有此理!」仙碧卻不瞧他眼中怒火,慢慢道:「酒能亂性,我這裡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兒家。你們幾個大男人,要是喝多了,鬧出什麼事來,怎麼了得。」
虞照大聲道:「我量大如海,別說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一樁。谷老弟我也能擔保,不過……」望了陸漸一眼,驀地洩氣,咕噥道,「這小子倒是難說得很。」
仙碧啐道:「我這好弟弟人最老實,我才不擔心他呢?卻是你們兩個,我不放心。」虞照悻悻坐下,見有少女捧來清茶,他賭氣昂首,瞧也不瞧一眼。
陸漸道:「姊姊,阿晴……」不料仙碧又搶先一步,問起他逃生經過,陸漸只得將自己被寧不空所擒,前往東瀛,又如何被煉成劫奴,在織田家苦熬,最終遇上魚和尚,逃出寧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陸漸只怕仙碧與虞照生出誤會,故意忽略了谷縝被囚之事。
饒是如此,這一段曲折驚險,谷縝聽過還罷,仙碧和虞照卻是聽得入神,聽到陸漸被煉成劫奴,仙碧臉上倏地血色盡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喝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寧不空這鳥賊,走到哪兒都是禍害!」
再聽說魚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約而同對視一眼,虞照歎道:「晦氣,這世間的良心又少了一顆。」
陸漸說完,汗顏道:「北落師門隨我流落天涯,多年來相依為命,誰知將到中土,還是將它丟了。」仙碧也覺難過,默然半晌,悠悠道:「如此說來,你既是金剛門人,又是寧不空的劫奴了?」
陸漸點頭道:「魚和尚大師臨終前讓我到西城求取解脫『黑天劫』之法,仙碧姊姊,虞大先生,你們是西城中人,知道那法子麼?」
仙碧神色一暗,顧視虞照,見他臉色極為沉重,不覺歎道:「好弟弟,魚和尚雖是一代奇僧,對《黑天書》卻知之甚淺,自這部武經成書以來,三百年間,從無劫奴能夠解脫……」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一結果,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此時聽了,心中一根弦好似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作響,仙碧後面的話,他一句也不曾聽見。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西城之中,也屢次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只恨人心詭譎,這煉奴之事,始終無法斷絕。」仙碧說到這裡,忽見陸漸兩眼發直,如癡如呆,不由得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麼,還不想想法子?」
「說到法子,倒有兩個。」虞照徐徐道,「第一,便是回到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只消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不死。」
「這個法子不用說啦。」陸漸搖頭道,「我死也不會回去的。」
虞照目透嘉許之色,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後,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緩和些。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性命設下的禁制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但饒是如此,只需從此不再借力,僅憑這一道禁制,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失聲道:「只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微紅,淚光閃動,不覺心軟,歎道,「其實還有一個法子,只是太不可靠。」
仙碧喜道:「什麼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