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人正凝神瞄準,忽聽叫聲,大吃一驚,閃身讓過擲來瓦片。便聽一聲暴鳴,銃口火光噴出,但因準星已失,鉛丸偏出,沒擊中沈舟虛,卻擊中一名明軍炮手。
那蒙面人怒極,轉過身來,眼露凶光,但瞧見谷縝,卻是一愣。
谷縝一縱而起,雙拳緊握,死死盯著對方,忽見他眼神變化,心頭頓時一動,隱約明白什麼。
忽然間,那蒙面人瞳子深處泛起一抹笑意。谷縝見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連轉幾個念頭,未有決斷,忽見那人將鳥銃一扔,身子下蹲,形影驟失。
谷縝又驚又喜,虛張聲勢,大叫道:「哪兒逃?」趕上兩步,探頭一瞧,卻見瓦面上孤零零躺著那支鳥銃,此外別說是人,半片衣角也無。
谷縝心中一疊聲叫起苦來,正想轉身下樓,忽覺後心一痛,有人低喝道:「不許動。」谷縝苦笑道:「動不得,動不得。」來人「咦」了一聲,叫道:「是你?」谷縝肩井酸麻,被來人扣住,扭轉過來,定眼一瞧,來人大頭細頸,頭髮稀疏,不由笑道:「莫乙莫大先生,好久不見。」
莫乙狠狠瞪著他,氣哼哼地道:「不久不久,半點兒也不久,臭小子,瞧你還有什麼花招哄騙我莫乙莫大先生。」他吃一塹,長一智,點了谷縝幾處大穴,才拾起那鳥銃,喝道:「下去!」抓住谷縝,縱到樓下,帶到沈舟虛身前,才解開他的穴道,高叫道:「主人,這小子帶著鳥銃躲在樓上,圖謀不軌。」說著撲撲兩腳,踹在谷縝膝後,叱道:「跪下說話。」
誰知谷縝才一跪下,雙手一撐,又慢慢站了起來。莫乙大怒,又是兩腳,但谷縝才被踹倒,復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縝扯起嗓子高叫一聲:「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綠頭巾,生兒子都沒屁眼。」
這話惡毒萬分,眾官兵哄然閃避,胡、沈二人也是忙忙錯身,生恐受他一拜,中了咒語。
莫乙氣得兩眼瞪圓,正想揮起老拳,狠揍這小子一頓,忽聽沈舟虛道:「莫乙,你先帶他下去,勝了這一仗,再來拷問。」
莫乙收拳應了,提起谷縝,順勢踢他兩腳,谷縝人被踹得東倒西歪,臉上卻是笑嘻嘻的,說道:「沈瘸子,你這叫自欺欺人了,你以為這一仗真的能勝麼?」沈舟虛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亂我軍心,立斬不饒。」
谷縝道:「豈敢豈敢,依我看來,玩弄陰謀詭計,你是一把好手。但說到臨陣用兵,卻不是你的專長,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憲臉色一變,喝道:「與我斬了。」幾名小校揪住谷縝,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來,方要砍下,沈舟虛忽道:「且慢。」說著目視谷縝,笑道:「這麼說,你有取勝的法子?」
谷縝左臉貼地,兀自笑道:「兵形水勢,勝敗無常,兩軍相遇,哪有必勝的法子?不過我有一個點子,讓你平添幾分勝算。」沈舟虛道:「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我饒你不死。」
「只饒命不行!」谷縝道,「一口價,我給你出點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虛目光轉厲,重重哼了一聲,那持刀軍士發聲疾喝,鋼刀掄圓,狠狠砍了下去。
巨鐮上附有金勾鐮的內力、樊玉謙的槍勁,忽被來人逆轉,二人均吃一驚。樊玉謙不及細想,舉槍便挑,槍尖挑中鐮身,巨鐮嗖地一跳,重又掃向陸漸。
他槍上勁力驚人,曾兩槍挑飛兩隻銅獅,一槍洞穿百斤石鼎,故而勁至鐮上,金勾鐮虎口頓熱,鐵鏈幾乎脫手。
陸漸一招「半獅人相」蕩回巨鐮,只覺喉間發甜,眼冒金星,尚未還過神來,巨鐮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頭蛇相」,握住巨鐮。
不知怎的,巨鐮入手,這奇門兵刃的種種特性,陸漸便已明瞭,不待驚詫,一股烈風撲面而至,卻是樊玉謙槍勢不止,逕直挑來。
陸漸此時無法可想,但求保命,索性便依那巨鐮之性,橫推豎勾,不料嗡的一聲,竟將樊玉謙的槍尖勾住。
樊玉謙又吃一驚,但他槍上自生奇勁。陸漸勾住槍尖,便覺痛麻之感迭浪湧來,自虎口傳到頭頸,震得他幾欲昏厥。
半昏半醒間,陸漸心苗之上,生發出一種怪異念頭,金勾鐮的巨鐮加上樊玉謙的長槍,勾連一處,儼然變成一件兵刃,只不過形狀古怪,不倫不類,為古往今來之所無。
這奇感來逝如電,陸漸不覺頭腦一清,霎時間,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運用,各種念頭如電光石火,連綿閃現。於是乎,陸漸因那長槍振蕩之勢,將鐮刀輕輕撥了一撥。
樊玉謙的「半分槍」以槍畫圓,故而槍上勁力生生不息,無堅不摧。哪知陸漸這一撥,非但沒有遏制槍勁,反而施加奇巧內勁,引得長槍畫圓越來越快,霎時間快了數倍,勢如一條活龍,在樊玉謙掌心搖頭擺尾,跳躍欲出。
一時間,樊玉謙面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紫,驀地一聲嗡鳴,震耳欲聾,樊玉謙長槍離手,被陸漸奪了過去。
樊玉謙丟了傢伙,只嚇得傻了,兩眼瞪直,忘了進退。忽見銅瓜錘一言不發,繞到陸漸身後,揮錘擊落。樊玉謙大驚,方要喝止,卻見長槍、巨鐮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極長大、極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槍尾掃中來錘,那槍上樊玉謙餘勁未消,被陸漸略加引導,勢道倍增。銅瓜錘虎口劇痛,大錘嗖地脫手,又被陸漸奪了過去。
「你***。」銅瓜錘怒叫一聲,將餘下一隻銅錘擲向陸漸,陸漸手中的槍、鐮、錘彼此勾連,彎折如北斗七星,一牽一掛,又將來錘輕輕巧巧掛在其中。
不過兩個照面,點鋼槍丟了槍,銅瓜錘丟了錘,金勾鐮瞧在眼裡,手忙腳亂,不禁將鏈子一拽,想要奪回巨鐮自保。
陸漸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牽制,糾纏不清。金勾鐮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令他喜不自勝,當即持鏈一抖一送,將那四股大力,順著鐵鏈傳將過去。饒是金勾鐮內力再強一倍,也不能同時抵擋樊玉謙的槍勁、銅瓜錘的錘勁,乃至於自身的回拽之力,便覺胸口一痛,如遭重錘,才想鬆開鐵鏈,忽又覺手中一虛,抬眼望去,只見銅錘、長槍滿天飛舞,向他掃來。
金勾鐮驚得魂飛魄散,勉力擋開一鐮,避開一錘,騰挪間,忽覺左胸冰涼,不由得嘶聲慘叫,兩眼瞪圓,帶著那桿穿胸而過的長槍,踉蹌數步,仰倒在地。
陸漸一招斃了金勾鐮,忽驚忽喜,恍如夢幻,斜眼一瞧,樊玉謙、銅瓜錘正死死盯著自己,臉色煞白,眼中流露出畏懼之色。
陸漸吸一口氣,有意做出凶狠神情,一抖手中巨鐮,厲聲道:「誰再上來?」樊玉謙生平所恃,唯有槍法,長槍一失,頓時六神無主;銅瓜錘縱然凶悍,丟了銅錘,也覺氣短;兩人對視一眼,驀地轉過身子,拔腿便跑。
這一著倒是出乎陸漸意料,正想追與不追,忽聽倭軍哄然歡呼,轉眼望去,倭人旗幟,赫然插上外郭。陸漸大吃一驚,猛然想起谷縝說過「誰得外郭,誰是贏家」,心頭一急,縱身掠出,直奔外郭。
才奔數步,忽聽一陣鑼響,五輕一重,連響三通,城頭倭軍應著鑼聲,頓時起了一陣騷動。
敢情這鑼聲正是退兵號令,倭寇浴血苦戰,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端的悲憤莫名,只恨紀律森嚴,上方有令,莫敢不從,無奈含恨拔旗,退下城來。
誰知才退半途,鼓聲又起,三輕一重,卻是進擊號令。眾倭人莫名其妙,紛紛剎住退勢,東瞧西看,又奔城頭。不料才衝上去,鑼聲再響,眾倭人不辨真偽,復又轉身下城。誰知鼓聲又起,催促前進,但方要前進,鑼聲又作。只聽咚咚咚,噹噹噹,此起彼落,數千倭人如沒頭蒼蠅,忽而奔上,忽而跑下,暈頭轉向,氣喘吁吁,不由得破口大罵起來。
陸漸心中奇怪極了,忍不住停下步子,遊目四顧,驀地眼前一亮,只見一個倭寇手提銅鑼,腰挎戰鼓,在陣裡東一鑽,西一鑽,雖是倭人裝束,一對大耳朵卻不老實,從頭盔裡掙將出來,左右招搖。陸漸雖處鐵血戰場,見這情形,也是莞爾。
這「倭寇」不是別人,正是「聽幾」薛耳,他善聽音律,過耳不忘,聽見倭軍進退號令,便牢記在心,偷換了倭袍,提了鑼鼓,混入倭人陣中。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為銅鑼之類,鼓為戰鼓,古人用兵,擂鼓為進,鳴金為退。又道:「夜戰多火鼓。」夜戰時,無法看見旌旗,鼓鑼好比軍隊耳目,但被薛耳如此一鬧,倭軍可說眼花耳聾,看不清,聽不明,進退失據,醜態百出。
倭人也發覺出了奸細,只氣得哇哇大叫,紛紛舞刀弄槍,圍將上來。
薛耳雖善聽音,武功卻是平平,「喪心木魚」又被陸漸所毀,此時眼見敵人四來,頓然亂了方寸,向著內城飛奔,邊跑邊叫:「凝兒救我,凝兒救我……」跑了幾步,忽被屍體絆了一跤,撲地便到。三名倭人縱身搶到,惡狠狠揮刀劈下。
刀至半空,忽有一縷白光閃過,掛住刀身,那鋼刀被帶得一偏,貼著谷縝鼻尖,當地砍在地上,濺起點點火星。
谷縝出了一身冷汗,嘴裡卻嘻笑道:「沈瘸子,砍頭便砍頭,幹嗎割爺爺的鼻子?聖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門,那是十分要緊,不能亂動的。」
沈舟虛啞然失笑,收了天羅道:「你這小子,就不怕死?」谷縝道:「既怕又不怕。」
沈舟虛道:「這話怎麼說?」谷縝道:「我一個人死,黃泉道上孤孤單單,自然害怕極了;若有胡大總督和南京全體將官相陪,大夥兒一起喝孟婆湯、過奈何橋,熱熱鬧鬧,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胡宗憲臉色一沉,正要發作。沈舟虛卻使個眼色,將他止住,想了想,揮手道:「將他放開。」
谷縝起身撣去灰塵,望著沈舟虛,笑而不語。沈舟虛卻坐在那裡,目光閃爍,似乎心神不屬。驀然間,一陣風起,城頭多了一人,卻是燕未歸背了俞大猷回來。
胡宗憲不由得搶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聲道:「俞老將軍……」俞大猷昏沉中甦醒過來,勉力睜眼,苦笑道:「屬下失職,該死……該死……」忽地一口氣上不來,又昏過去。
胡宗憲站起來,神色愴然,驀地望著沈舟虛,徐徐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棄外城,守住內城要緊。」
沈舟虛聚起眉峰,沉吟時許,忽地叫了聲「好」,朗聲道:「谷小子,沈某答應你,你若有計破敵,我讓你毫髮無損,生離南京。」
谷縝笑道:「此話當真?」沈舟虛道:「軍中無戲言。」
「成交。」谷縝伸出手來,二人雙手交擊,連擊三次。谷縝才笑道:「我的計謀容易得很,便是舉薦一人,代你指揮官兵。」沈舟虛目光一閃:「誰?」谷縝笑道:「那人你也認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
沈舟虛與胡宗憲對視一眼,胡宗憲吃驚道:「你說戚繼光?」谷縝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將軍。」
胡宗憲大怒道:「胡鬧,他是囚徒,怎能帶兵?」
「囚徒又怎的?」谷縝笑道,「管仲是囚徒,齊國稱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儀也是囚徒,中興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過』,戚將軍不能立功,再殺我不遲。」
胡宗憲還要呵斥,沈舟虛卻搖起羽扇,漫不經心地道:「你這小子,篤定戚繼光就能破敵?」谷縝呲牙一笑:「不錯,我用小命壓寶,你敢與我賭麼?」
沈舟虛瞧他片刻,忽地笑笑,向胡宗憲使了個眼色,胡宗憲稍一遲疑,忽向身畔親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繼光來此見我。」
薛耳危殆,陸漸遠離二十餘丈,救援不及,情急間,大喝一聲,擲出巨鐮,勾住一桿朱槍。鐮槍相交,陸漸心中奇感又生,這飛鐮、朱槍連在一起,分明化為一般奇怪兵刃,當即依照這般「兵刃」的天性用法,潛運奇勁,那倭寇胸口一熱,朱槍便已易主。
陸漸手腕再轉,鐮端朱槍刷地伸出,又搭上一桿朱槍,輕易奪來。朱槍長約二丈,兩桿連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龍也似,向前再探,又搭上一桿朱槍,復又奪下。如此反覆施為,陸漸一氣奪下九桿朱槍,結成二十丈長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繞過人群,抵達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著一名倭人長刀。
那人正自揮刀下劈,誰想手中忽空,長刀離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及還醒,眼前黑影閃過,又是「叮叮」兩聲,兩名同伴的長刀也被奪去。
三人兩手空空,傻在當地,瞪著身前朱槍、長刀彼此勾連,如龍如蛇,來回擺動。這等詭異情形,三人有生以來,從所未見。
驚駭間,忽見薛耳手足並用,爬地而逃,三人驚怒,紛紛伸手去捉。陸漸正巧趕到,見狀拆散那件長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桿朱槍。他雖未學過槍術,槍一入手,心中便已通明,嗖地一槍刺出,或前或後,穿過三名倭寇腰帶。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槍斜斜串成一串,乍一瞧,彷彿串在鐵簽上的三個紅薯,只急得扭腰擺臀,哇哇大叫。
陸漸趕上一步,見薛耳趴在地上,動也不動,不由心驚:「莫非死了?」急拍他肩,忽聽薛耳尖叫起來:「大爺饒命,大爺饒命……」邊叫邊縮手縮腳,蜷作一堆。
陸漸哭笑不得,說道:「你張開眼,看我是誰?」薛耳聽得耳熟,瞇眼一瞧,不由驚喜難抑,一把揪住陸漸,樂不可支。
陸漸道:「你自己來的麼?」薛耳苦著臉道:「主人讓來的,不來不成的。」陸漸一怔,心知沈舟虛派這劫奴入陣,只想拖延時許,並沒想讓他活著回去。一念及此,不覺慘然,歎道:「你隨著我吧。」薛耳道:「去哪兒?」陸漸道:「去外郭!」薛耳聞言,臉色刷地雪白。
忽聽嗖嗖兩聲,兩口長刀劈來,陸漸巨鐮一攔,鐮上若有吸力,奪下來刀,勢成十字,滴溜溜飛轉。
薛耳驚奇道:「你變戲法呢?」陸漸一笑,方要前行,忽見薛耳身子顫抖,面色發白,兩眼死死盯著某處。
陸漸心覺奇怪,循他目光望去,忽見遠處寧凝手舞長劍,被一群倭人圍住,群倭見她是個女子,嘻嘻哈哈,狎笑不絕。
忽然間,兩個倭人大叫一聲,丟了刀槍,摀住面目。群倭一驚,怪叫撲上。寧凝雖以「瞳中劍」連傷數人,手中劍卻並不高明,不幾下,便已左支右絀,全賴劫術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