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感越發強烈,身子正自一點點融化,融化的痛楚清晰可覺。陸漸也曾聽說過千刀萬剮,但深信那刀刃寸割之苦,決不及眼下之萬一。
正覺難受已極,那融化之苦忽然煙消,陸漸身體遽然縮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癢,各種古怪滋味,實非言語所能形容。不多時,易筋錯骨之苦忽又消失,矇矓中,眼前白光閃動,陸漸定神一瞧,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長不滿尺的嬰兒,赤裸嬌嫩,粉紅髮亮。舉頭望去,竟又到了那黑白世界,白光萬丈,熾烈無比,向黑暗一方拚命侵蝕、擠壓,黑暗一邊卻越發濃重,那黑色盈盈欲動,似要流將出來。黑暗裡,億萬星辰發出刺目奇光,忽聽天崩地塌般一聲巨響,群星動搖起來,嘯響震耳,漫天星斗如萬箭齊發,化作千萬道星芒,箭矢般向陸漸射來。
星箭穿體,冰痛刺骨,遠非人類所能忍受,然而星群億萬,數不勝數,墜落紛紛,無窮無盡。陸漸痛不欲生,但又欲死不能。這極刑也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陸漸痛得麻木時,眼前的白光才暗淡下來,倏爾不見,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身邊似有萬鈞重壓,層層裹來。陸漸幾欲窒息,奮力掙扎,然而越是掙扎,壓力越大,就當忍無可忍時,眼前忽有光亮閃過,舉頭望去,那極黑極暗之中,翕忽閃爍,若有一點星芒。
霎時間,陸漸也不知哪兒來的氣力,忍受那無窮重壓,手足並用,向著那點星光攀去。爬得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光陰在此似乎失去力量。那星光既似伸手可及,又如在太虛深處、宇宙彼端,怎麼也無法觸及。陸漸幾度絕望,求生之念卻又無比強烈,促使他從那重壓中蠕蠕前行。不知怎地,上攀一分,重壓便少一分,陸漸身上的氣力也多一分,此消彼長,陸漸越爬越快,身子越來越輕,四肢越發強健,似乎再非赤裸嬰兒,隨那爬行越長越大,心中求生之望也越發強烈。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點星光忽地明亮起來,陸漸驀地發現,那裡並非星光,而是一個小小穴口,自己若在萬丈井底,那穴口就是向外的井口。
陸漸恨不得歡呼大叫,又爬時許,頭腦一涼,身子沒入光亮中,不及歡喜,耳邊一聲巨雷轟然炸響,陸漸眼前一亮,四周景物漸次明晰起來。
最先入眼的是一張娟秀臉龐,妙目微闔,神色木然。尚未明白發生何事,陸漸忽又聽見一聲巨響,沉悶如雷,彷彿來得極遠,經過重重阻攔,到此地驟然爆發,震得四周山壁嗡嗡作響。
雷聲貫耳,陸漸渾身激靈,慢慢生出知覺,幻境中的痛苦絲毫也無,卻有一種虛脫如死的疲乏。
忽見那少女秀眉一顫,面容繃緊,流露出極大痛苦。陸漸見狀,腦子豁然一亮,之前的記憶點點滴滴浮了上來。
「寧姑娘。」陸漸叫了一聲,卻覺嗓音細弱低微,幾不可聞。知覺從雙眼、心口向外擴散,陸漸慢慢發覺自己坐在一個圓形谷底,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晶瑩石壁上化出一圈圈奇妙虹彩,從上而下,暗紫、金紅、粉白,靛青,色澤分明,層層相疊,隨那暮色漸暗,明暗亦生變化,暗紫變為金紅,金紅變為粉白,粉白化為靛青、靛青化為墨色,宛如一大方墨玉,晶瑩透亮,瑰麗無方。
「天生塔?」陸漸陡然清醒過來,遠處悶雷聲漸漸遠去,初如爆竹,漸次輕柔,化為剝剝之聲,猶如燈花爆響。
陸漸不知這聲音來自「木霹靂」,更不知渾和尚與寧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相搏,也不知那爆炸聲越來越遠,正是渾和尚將寧不空遠遠引開。他呆呆聽著,直到爆炸聲消失,四周重新陷入無邊沉寂,方才猝然醒轉,這時但覺寧凝身子慢慢軟了下去,伏向自己肩頭,隔著薄薄衣衫,火熱嬌軀陣陣顫抖。
陸漸吃了一驚,一抬手,忽覺身子竟能動彈,便叫一聲「寧姑娘」,抱起寧凝,但覺她的身子柔若無骨,輕如蟬蛻,顫抖一陣一陣,眉間痛色越發強烈。
「她病了?」陸漸努力回憶前情,最後記得的卻是被寧不空一指點在胸口,之後便是無窮痛苦,至於別的,那就全然不知了。
陸漸定了定神,見寧凝雙頰火紅,內中似有一團火,就要燃燒出來,將她身子燃盡。當下忍不住大聲叫喊她的名字,但寧凝早已陷入「黑天劫」中,目不能見,耳不能聞,口不能言,心之所覺,只有痛苦空虛,神之所見,只有黑天幻覺。
陸漸本就不是穎悟之輩,遭遇這般奇事,更難領悟,一時間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發生何事,他無法可想,不由尋思:「寧姑娘定是病了,當日我曾以『大金剛神力』救活阿晴,今日且試一試,看能不能救活寧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便渾然忘了「黑天劫」之苦,當即起身,默想「三十二身相」,一一使來,他身具劫力,後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使來,十分容易。使過一遍,陸漸心中靈光一現,豁然明白到無須變相即能運勁的法門,頓時心中狂喜,扶起寧凝,讓她與自己盤膝對坐,雙手握住她纖纖柔荑,但覺入手涼膩柔軟,細如精瓷,不自覺想到姚晴,心神微蕩,忍不住抬眼望去,卻見暮色盡褪,星月浮現,清輝星芒交映射下,映照四面晶壁,藍瑩瑩玄冰也似,冰藍色的光華勾勒出寧凝的臉龐,秀麗之外,更添冷艷。
陸漸心神微微恍惚,喃喃道:「阿晴,阿晴……」寧凝昏迷中儼然聽見,蛾眉微蹙,身子輕輕一顫。陸漸知覺,猝然而驚,方覺出眼前佳人並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瘋了麼?這當兒還胡思亂想。」當即摒棄雜念,借力生出「大金剛神力」,源源度入寧凝體內。
過了半晌工夫,寧凝臉上痛苦漸消,眉宇也舒展開來,驀地張眼,脫口叫道:「你做了什麼?」話音未落,忽見陸漸眉頭緊皺,面容扭曲,原來他方才脫劫,便行借力,又將「黑天劫」引發,陷入劫中。
這神情寧凝再熟悉不過,不及多想,便依沈舟虛所傳的借力法門,與陸漸四掌相對,轉化劫力,綿綿注入他體內。然而所借之力既多,黑天第二律「有借有還」效力又生,空虛之感洶湧而至,寧凝正覺難受,忽覺一股熾熱真氣自掌心湧入,須臾填滿全身,滿足喜悅之情油然而生。但不多時,陸漸借力已盡,劫數又至,寧凝精力卻已圓滿,忙又借力轉化真氣,注入陸漸體內。
這麼反反覆覆,陸、寧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虛痛苦,忽而無比喜樂,有如冰火驟替,冬去春來,感受之奇妙,除卻兩人,從古以來,並無一人曾經領略。
月已中天,光華如水銀也似,從頭頂穴口注入,「天生塔」內冰魄流光,銀色的塔壁下浮動著暗沉沉的藍色。「黑天劫」的生滅越來越快,苦樂轉換也越來越頻,陸漸、寧凝心驚不已,均想停下來詢問對方,以明白到底發生何事,然而不知怎地,二人體內劫力自發自動,欲停不能,已然不再經由二人控制,而是自行轉化為真氣,源源不絕注入對方體內,劫力化為真氣,真氣化為劫力,經過二人四掌,來來去去,借借還還,儼然自成一個循環。
二人越發吃驚,欲要分開雙掌,但不知為何,四隻手掌似被一種無形之力牢牢膠合,二人用力越大,膠合之力也就越大,二人使盡氣力,也難分開,欲要張口,那痛苦空虛之感立時湧現,令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光陰暗換,月漸西沉,冰魄般的銀光淡去,冰藍的輝芒遍灑塔中,浸染著二人的鬚髮眉眼、肌膚衣袂,彷彿置身夢幻,一切都那麼的不真實。四下裡靜悄悄的,似能聽到兩顆心跳動的聲音,一顆強勁有力,一顆柔弱細微。一切痛苦空虛、喜樂滿足似從身子裡抽離,再也無法感知,兩人的身心籠罩在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中,神志漸漸模糊,在黎明來臨之前,倏忽遁入無思無夢的空寂之境。
沉寂中,陸漸忽覺靈機震動,一股喜悅滿足之意從內心深處湧起,倏爾清醒過來,忍不住張眼望去,忽見寧凝一雙烏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視自己,見他望來,雙頰倏爾緋紅,低下頭去。
陸漸呆了呆,舉目望去,穴口處一方天穹淨如明瓦,湛藍無翳。陸漸心血一湧,衝口而出:「寧姑娘,出了什麼事?」話一出口,才恍覺自己竟能出聲,所有空虛苦痛,早已消失無蹤,再瞧雙手,不知何時,已和寧凝纖手分開。
寧凝抬起頭來,深深望著他,神色似哭似笑。陸漸更覺詫異,皺眉道:「寧姑娘,你怎麼啦?不舒服麼?」寧凝沉默一會兒,望望天色,忽道:「這是什麼地方?」
陸漸道:「這裡是金剛一門的埋骨之所,渾和尚叫它天生塔。」
「渾和尚?」寧凝沉吟道,「莫不就是那個老和尚?他從爹爹手裡將我們救到這裡。爹爹跟蹤趕來,他出洞抵擋,也不知勝負如何?」她心中忐忑,既不希望老父有所傷損,又不願父親傷了那位好心老僧。
矛盾之際,忽見陸漸站起身來,舒展四肢,驀地咦了一聲,臉上流露驚訝之色。寧凝道:「怎麼?」陸漸撓頭道:「奇怪,我身子裡怪怪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寧凝道:「如何奇怪?」陸漸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滿,劫力進入顯脈變成真氣,真氣卻又進入隱脈化為劫力,這麼變來變去,好像永遠也不會完。」
寧凝默察體內,果如陸漸所說,體內劫力真氣自給自足,隱脈顯脈連成一體,自成循環,而又無借力之後的空虛難受。寧凝略一思索,忽然明白其故,心中悲喜交集,眼中酸熱難禁。
陸漸見她眉眼泛紅,忍不住道:「怎麼啦?」寧凝沉默片時,忽地輕輕歎道:「我在想,或許『黑天劫』已被我們破去了。」
陸漸聽得發怔,忽地施展變相,將「三十二身相」陸續變出,變了一遍,再變一遍,但覺流暢自如,呼吸間劫力化為真氣,彷彿無窮無盡。陸漸將「三十二身相」使到熟極而流,也不覺有「黑天劫」發作之象,反之真氣越發洪勁,在體內鼓蕩洶湧,無以宣洩。陸漸不由得縱聲長嘯,嘯聲雄勁高昂,在塔內反覆激盪,有如巨浪拍岸,春雷滾滾,震得簌簌落下一陣石屑。
寧凝在旁聽著,只覺氣血翻湧,心中難受,不自禁摀住雙耳,但那嘯聲有若實質,透過雙手鑽入耳中。寧凝若非貫通隱、顯二脈,修為大增,必被這嘯聲震昏過去,饒是如此,仍覺心跳加劇,血為之沸,四周塔壁也似晃動起來,不由大叫道:「陸漸別嘯啦,再嘯這洞子便要塌了。」但這喊聲匯入嘯聲,卻如涓滴入海,轉瞬即無,哪裡能夠聽見。
陸漸長嘯已久,仍是無法洩盡體內鼓漲真氣,驀地住口,縱身一跳,竟跳起四丈。陸漸未料到自己跳得如此之高,吃了一驚,慌亂中倉促變相,使出剛練成的「扶搖相」,雙臂分開,如大鵬展翅,逍遙一旋,化解下墜之勢,再變「龍王相」,腳如龍尾,掃中左側塔壁,借力上躥數丈,又變「長手足相」,手腳齊施,撐中右側塔壁,又向上躥,中途變「神魚相」,靈矯翻騰,以「雄豬相」在左側塔壁上一撞,擰身右躥。
如此凌空變相,捷如飛鳥,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寧凝翹首而望,當真提心吊膽,直看到陸漸縱躍自如,略無滯澀,才略略放下心來。
天生塔上窄下寬,塔頂處僅能容人,陸漸變化自如,縱到塔頂,雙腳撐住塔壁,伸手探去,卻覺塔頂並非通透,而是嵌了一塊磨盤大小的晶石,與塔身渾融如一,堅固異常。無怪雖有天光瀉入,卻沒有塵土雨露沁入塔中。
陸漸瞧罷,循原路落回塔底,抬頭仰望,只覺適才嘯聲之洪,變相之神,恍如一夢,絕非真實。
怔忡間,忽覺寧凝悄無聲息,轉眼望去,見她凝注石匣上方六大祖師的本相,皺著眉頭,手指在牆壁上勾畫。陸漸奇道:「寧姑娘,你做什麼?」寧凝道:「這幾幅畫像各有一種奇特神韻,我想學著畫出來,卻不能夠,也不知當初畫畫的人用的什麼筆法?」
陸漸笑道:「聽渾和尚說,這是金剛門六代祖師悟道後留下的本相,至於什麼是本相,我卻不知了。」寧凝想了一會兒,摩挲那幅「九如祖師」的本相,微笑道:「所謂本相,或許就是風格一類的東西,你看這一幅小像,張揚凌厲,世間罕有……」
陸漸隨她指點定睛望去,心頭驀地一動,一股奇怪之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己就是那壁上的九如祖師,九如祖師便是自己。
這奇怪念頭方才生起,寧凝便覺一股浩蕩無匹之氣從後湧來,她吃了一驚,轉眼望去,只見陸漸眉宇上飛,雙眼如炬,嘴角一絲笑意動人心魄,儼然藐睨古今,笑傲紅塵,呼天喚地,唯我獨尊。
寧凝沒料陸漸顯出如此風範,哪還似那個靦腆老實的後生,正覺駭然,忽與他目光一觸,只覺那目光如槍似劍,透過自身雙眸,直入內心,寧凝心神陡震,一顆芳心幾乎掙破胸膛。
這當兒,陸漸目光忽又一變,浩然霸氣消失無影,儘是一團天真,有如無邪赤子,混沌可愛。寧凝循他目光瞧去,原來陸漸正望著「花生大士」那尊本相出神。隨他目光掃去,每瞧一尊本相,氣質便隨之改易,看罷六尊本相,也就變了六種氣度,狂放天真,沉寂瀟灑,妙態各具,兼而有之。
陸漸並不知自身變化。看罷本相,心中跌宕,久久難平,好半晌才定住心神,側目望去,只見寧凝怔怔看著自己,神色極為迷惑,不由問道:「寧姑娘,你瞧我做什麼?」寧凝臉一紅,不好意思再瞧,轉過臉去,低聲啐道:「誰瞧你了?」
陸漸臉漲得通紅,掉轉話頭,訕訕笑道:「奇怪,這『黑天劫』像是真的解啦,方纔我用了那麼多真氣,也沒有一點兒發作的意思。寧姑娘,你知道是什麼緣故嗎?」
寧凝望著他,欲言又止,忽地搖了搖頭,雙眼一紅,淚水奪眶而出。陸漸訝道:「你哭什麼?」寧凝淚眼模糊,看他一眼,驀地惱起來,狠狠一甩袖子,怒道:「你這個傻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她心中氣苦已極,驀地坐在地上,抱著雙膝號啕大哭。
陸漸既是不解,又覺委屈,見寧凝哭得傷心,心中固然有無數疑團,卻也不敢再問。只是搓手搓腳,嘿嘿道:「寧姑娘,你又不是不知,我這人一貫傻里傻氣的,也不知說錯了什麼話,惹你生氣,不過你大人大量,千萬別跟我較真。」
寧凝聽得心軟,不忍見他著急,便抹了淚,好一陣才定下心神,慢慢道:「其實我不是生你的氣。」陸漸道:「不生我的氣,幹嗎要哭?」寧凝狠狠白他一眼,大聲道:「我生自己的氣,還不行麼?」
陸漸一呆,賠笑道:「爺爺常說『氣大傷身』,即便生自己的氣,也不好的,啊哈,你瞧我的樣子。」說著擠眉弄眼,竭力做出各種滑稽怪相,嘴裡說道:『這是狗熊,這是猴子,這個啊,就是狐狸了……」
這些怪相都是當年陸大海做來逗陸漸開心的,只是陸漸性子沉著,不愛此道,今日迫於無奈,第一次用了出來。寧凝知他一心要哄自己開心,再見他跳來跳去,賣力已極,欲要笑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驀地起身,冷冷道:「這樣子傻兮兮的,有什麼好笑?」
不知怎地,陸漸見她難過,心中也極不痛快,悻悻道:「寧姑娘,我做錯什麼啦?你這麼討厭我。」寧凝瞪著他,眼圈兒倏又一紅,恨聲道:「我不但討厭你,還想恨你呢。」
陸漸皺眉道:「這話忒也不通,恨就是恨,哪有想不想的。」寧凝望著他,心中一陣淒然:「你還不是傻子,竟能明白這個道理,唉,是啊,我雖然極想恨你,可怎麼也恨不起來。」她心中亂如柔絲,百轉千回,忽又雙眼一熱,落下淚來,唯恐被陸漸看到,一轉身,向著出口走去。
陸漸自告奮勇道:「寧姑娘,我來開路。」說著施展變相,搶到前面,鑽入那條天然甬道。
行不多時,便至懸崖邊上,陸漸探頭一瞧,不覺大驚,敢情兩面崖壁上到處都是火焚痕跡,那兩條古籐被燒成兩條烏炭,不堪再用。如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若無繩索下垂,兩人勢必困在此地。
陸漸略一沉吟,忽道:「寧姑娘……」寧凝驀地冷冷道:「誰是你寧姑娘?」陸漸道:「不,不叫你寧姑娘,又叫你什麼?」寧凝哼了一聲,道:「我叫寧凝,你叫我名字就是。」陸漸笑道:「這麼叫,豈不生分?乾脆我也學莫乙他們,叫你凝兒吧。」
寧凝怒道:「你敢這麼叫我,我,我……」說著伸手在陸漸肩頭一推,喝道,「信不信,我推你下去……」不料略一用力,陸漸便哎呀一聲慘叫,向前一傾,手舞足蹈栽下崖去。
寧凝駭然無及,自忖出手雖猛,落時卻很輕柔,怎麼真將陸漸推了下去?難不成打通隱脈顯脈之後,舉手抬足便有極大力量?她心膽欲裂,撲到崖前,淒聲叫道:「陸漸,陸漸……」叫得兩聲,嗓子便啞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深谷裡霧氣茫茫,不能視物,寧凝的叫聲化作陣陣回音,悠悠不覺,寧凝淚眼迷離,癡癡望著谷底,尋思:「我竟殺了他,竟殺了他,我真是傻子,本就不關他事,何苦要恨他怨他?若不恨他怨他,也就不會推他下去,縱然不是我的本意,他卻因我而死……」想到這裡,她悔恨莫及,萬念俱灰,站起身來,望著谷底,心道:「也罷,我與他此生終然無望,生不能同衾,死後同穴也是一般。」想著縱身一躍,向著崖底落去。
耳邊風生,霧氣迷眼,就在下沉變快之際,寧凝腰身忽地一緊,被人抱住。她吃了一驚,掉頭望去,只見陸漸一手扣住一塊凸石,一手抱著自己腰身,臉上滿是驚詫之色。
寧凝吃驚道:「你,你沒死?」陸漸露出尷尬之色,嘟囔道:「我當然沒死,你,你幹嗎也跳下來?」寧凝恍然大悟,原來這小子裝模作樣掉下懸崖,其實卻憑著變相,抓住崖上凸石,貼崖吊著,專門嚇唬自己。
寧凝羞怒交迸,雙拳齊出,雨點也似落在陸漸身上,罵道:「臭賊,臭賊。」陸漸任她捶打,苦著臉道:「我本想假裝墜崖,嚇你一嚇,待你著急時再跳上去,哄你高興,萬不料你也跳下來,若非我手快,可就糟啦。」
寧凝聽到這裡,驀地停了拳,扁了扁嘴,哇地哭了出來。陸漸一驚,力貫手臂,喝聲「起」,翻身縱回崖邊,輕靈矯捷之處連他自己也覺訝異,彷彿不論何時何事,一動念頭,身子便能做到,說是心想事成也不為過。
正自驚奇不解,寧凝忽又從後揮拳打來,陸漸大金剛神力已成,寧凝這般捶打,渾似給他撓癢。但無論如何,這少女往日對自己百般憐惜,如今卻似與自己仇深似海,變化之突兀,讓陸漸心中大不舒服,當下虎起臉道:「你幹嗎這樣恨我?」
寧凝淚如走珠,氣苦道:「你,你幹嗎要活著?要是生來便死,那才好了。」陸漸聽得憋氣,悶聲道:「你既然巴不得我死,幹嗎又要救我?」寧凝道:「那時候我還不知……」說到這裡,微露淒然之色,搖了搖頭,又流下淚來。
陸漸焦躁起來,道:「你這人,又不說緣由,總是哭哭啼啼,若有什麼傷心事,我不知道,又怎麼勸你呢?」寧凝冷哼一聲,道:「才不要你勸。」
陸漸心中有氣,說道:「不勸就不勸,如今之計,卻是怎麼上去。」寧凝道:「我不上去了。」陸漸盯著她,怪道:「你不上去,難道餓死在這裡?」寧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總是難過。與其那樣,還不如死在這裡呢。」
陸漸見她秀靨慘淡,美眸黯然,說的似非戲言,怔了好一會兒,才撓頭道:「縱然你不上去,我卻非上去不可的。」寧凝咬了咬牙,冷笑道:「是啊,上面還有阿晴姑娘,你怎麼捨得?」
她句句夾槍帶棒,陸漸大感狼狽,說道:「你不還有爹爹嗎?寧不空心腸不好,對你卻還不壞……」忽見寧凝面沉如水,目透寒芒,陸漸與她四目一交,只覺冷到心裡,大覺沒趣,住了口,望著上方,忽將寧凝背了起來,寧凝吃了一驚:「喂,你做什麼?」
陸漸道:「帶你上去。」寧凝怒道:「我不上去。」陸漸懶得和她多說,吸一口氣,運勁跌足,一縱十丈,直抵對面山崖,變相出腳,只一撐,又掠了回來,衣袂破空,嗖嗖有聲,身若電走,在虛空中畫出一個「之」字。
寧凝大急,叫道:「你放我下來。」陸漸此時全憑一口真氣,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懸崖,聞聲哪能答話?寧凝無力搬開陸漸手臂,又氣又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上。陸漸痛得將頭一縮,幾乎岔了真氣,所幸至危之中,隱脈劫力又生,於顯脈紊亂之際轉化為真氣,又將真氣逼入正軌。
陸漸定住真氣,揮袖後拂,一股內勁凝如實質,撞中後方崖壁,去勢轉急,化解墜勢,但覺寧凝仍然咬著不放,竟似發了狠,要生生咬下自己一塊肉來。
陸漸既覺吃驚,又覺迷惑,心道:「她一貫溫柔解人,怎地這當兒幾句話不投機,就似變了一個人?」當下咬牙忍痛,渾當那塊肉沒長在身上,箍緊寧凝身子,運足一口真氣,幾個起落,驀地一個觔斗落在崖頂,又向前衝百步,才將寧凝放開。
寧凝這才鬆了口,望著陸漸肩頭血紅牙印,既是傷心,又覺自責,哭道:「你幹嗎救我上來?何不讓我死了,豈不乾淨?」
陸漸肩頭疼痛未消,手臂上還有道道抓痕,火辣辣生痛,聽得這話,不覺一怔,歎了口氣,給她揩去淚痕,苦笑道:「我也不知你難過什麼,那麼多危難都沒難住我們,天下還有什麼事能困住我們呢?你放心,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在,任誰也不能欺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