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雖在怒中,但見這鳥兒神態,也覺滑稽好笑,減了三分怒氣,瞥了陸漸一眼,心道:「他正為谷縝那廝傷心,腦子犯了糊塗,待過了這一陣,我再慢慢開導於他,只要他真心愛我,便不會不懂我的好意。」想著撅了小嘴,施展輕功,一縱身,搶在陸漸前面。陸漸見狀,只恐落下,便也放開步子,不離姚晴左右。姚晴奔了一程,回頭望去,見那只巨鶴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心中驚奇:「這大鳥兒好腳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鳥兒差了。」又瞧陸漸一眼,見他氣定神閒,若無其事,不由又喜又氣,心道:「這傻小子白白練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紅塵世間大放異彩,豈非叫人氣悶。」她生性好強,也不管陸漸是否情願,一心為他設計起將來的前途。
兩人一鳥奔走一陣,天色向晚時,來到一間廢棄農舍,舍內塵土厚積,極為雜亂。陸漸見狀,正想退出,姚晴卻道:「不妨,收拾一下便好。」陸漸道:「不如去找一個庵寺,乾淨許多。」姚晴道:「我才不想與那些和尚尼姑同住。」但見陸漸神情疑惑,不覺暗暗罵道:「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單獨相處?一個谷縝便已夠了,再來一群和尚尼姑,豈不煩死人麼?」卻聽陸漸道:「這裡油米醬醋皆無,哪有飯吃?」姚晴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來。」
陸漸猶豫一下,出門去了,那鶴自也伴隨左右。姚晴脫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玉藕也似的一段小臂,提水掃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極巧思,一陣風掃過庭院,不到一個時辰,便收拾齊整。這時陸漸回來,手裡提了幾隻山雞,那巨鶴在旁,嘴裡叼著一隻大魚。姚晴不禁笑道:「你們一鳥一人,真是一對。」
陸漸眼見院落煥然一新,甚是訝異。姚晴又讓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山谷挑了若干香草野菜、奇花異果,轉回農舍,先將野雞雞皮褪下,煎出油來,再將魚洗剝乾淨,加上香草奇花,以雞油細煎,煎得奇香撲鼻,勾人饞涎,隨後又將乾果磨碎,混著雞肉燉了一鍋濃湯,所摘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再用雞油清炒,色澤碧綠,清香醉人。她一邊做事,一邊嘰嘰嘎嘎與陸漸說話,講述近日逃亡經歷,邊說邊笑,將那些驚險盡皆當作笑談。嘴裡說話,手上卻是麻利如故,井井有條。
陸漸默默聽著,忽地歎道:「阿晴,你變多啦。」姚晴纖腰擰轉,若嗔若笑:「我怎麼變啦,是美了還是醜了?若不說個明白,可別怪我生氣。」陸漸道:「你一向美得很,就是話多了些。」
姚晴一愣,輕哼道:「你不喜歡我說話麼?好啊,從今開始,我一句話也不說。」陸漸道:「哪裡會,你說話像黃鶯兒一樣好聽,我一輩子也聽不夠呢。」姚晴雙頰微紅,罵道:「貧嘴東西,從哪裡學來的風流話,越說越討厭了。」嘴裡說討厭,心中卻極歡喜。陸漸卻聽得惶恐,不知如何辯解,抓耳撓腮,臉漲如血,天幸姚晴並不再提,始才放下心來。
用飯時,陸漸但覺無論湯菜,均極清香鮮甜,可口無比,雖無鹽味,卻更勝有鹽之時,彷彿有生以來,從未吃過如此飯菜。雖然如此,他心中傷感仍是揮之不去,淺嘗輒止,也無心多吃。
用過飯,兩人相互依偎,對月而坐,姚晴枕著陸漸肩頭,喃喃說道:「陸漸啊,我還沒問你呢,你怎地變得這麼厲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敵手?」陸漸道:「這件事蹊蹺得很,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姚晴輕哼道:「修煉武功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練的武,自己都不知道嗎?」陸漸歎道:「我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做噩夢?」姚晴怪道,「你跟我打機鋒麼?」陸漸只好將黑天劫發作、寧凝相救的事情說了,又道:「多虧寧姑娘,我才能活命,但她不知去了哪裡,叫人好不掛心……」他對男女之事頗為遲鈍,只顧說話,全不見姚晴變了臉色,只是續道,「寧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憐,小時候她媽媽為了救她,死得極慘,爹爹也被逼得遠走,自己更被仇人收養,煉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問道:「她爹爹是誰?」陸漸沉默片刻,囁嚅道:「就是寧不空了……」姚晴臉色大變,騰地站起,喝道:「你竟和寧不空的女兒在一起。」陸漸忙道:「你別誤會,她,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就和寧不空失散了。」說著雙手一比,道,「這麼小的小娃娃,能懂什麼……」
姚晴冷笑一聲,說道:「你倒貼心,盡給她辯護。是呀,谷縝的身世可憐,這個寧姑娘的身世更可憐;唯獨我不可憐,我是個有爹教無娘疼的,就連我爹也恨不得殺了我,大夥兒都當我是累贅,我若死了,你們,你們就歡喜了……」她臉上冷冷的,說著說著,嗓子哽咽,兩行眼淚悄沒聲息,滑落雙頰。
陸漸聽得心酸難忍,說道:「阿晴……」張開手臂,想要將她摟在懷裡,卻被姚晴一把推開,冷笑道:「你作什麼?幹嗎不去抱你那個又溫柔,又可憐的寧姑娘,我又不可憐,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拂袖起身,快步去了。
陸漸愣在那裡,對著沉沉夜色呆坐良久,歎了口氣,轉回房中,趴著桌子睡去。
心情煩亂,夢境自也亂糟糟的,一會兒夢見谷縝向自己笑著,一會兒夢見姚晴輕嗔薄怒,一會兒又見陸大海眉飛色舞,大說故事。半夢半醒間,前方忽地迷霧升起,雲煙翻滾,現出一個人影,影影綽綽,逐漸清晰起來,青衣雪膚,雙眼迷離,凝視自己,一副哀傷欲絕的神氣,陸漸心頭一顫,叫道:「寧姑娘,你去哪兒了……」伸手去拉,卻怎麼也無法夠到。驀然間煙消霧散,佳人無蹤,陸漸一掉頭,忽見谷縝立在身邊,臉上含笑,鮮血卻從額上涔涔流了下來。
陸漸大叫一聲,猝然驚醒,只覺身上冰冰涼涼,晚風穿窗而入,寒意漫生,不由起了一身栗爆兒,轉頭望去,忽見門口倩影一閃,若有女子隱藏。陸漸心頭咯登一下,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念頭,叫道:「寧姑娘……」跳將起來,掠出門外,遙見遠處立著一個白衣女子,纖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陸漸,嬌軀輕輕顫抖。
陸漸啊的一聲,尷尬已極,囁嚅道:「阿晴,你,你還沒睡麼?」
姚晴轉過頭來,臉上掛著兩點亮晶晶的淚珠,映射冷月光華,分外淒清。「你夢裡還叫著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喃喃說道,「你夢裡也想著那姓寧的?」陸漸臉漲通紅,忙道:「不是的,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憐;再說,再說,我也夢見你的。」
姚晴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陸大俠的好夢?」見她色冷詞厲,陸漸不覺慌亂起來,說道:「阿晴,你聽我說……」姚晴冷笑打斷道:「我姓姚,你不妨也叫我姚姑娘,至於阿晴兩個字,除了我爹我娘,還有我未來的丈夫,那是誰也不能叫的。」
陸漸聽得心頭冰冷,隱約感覺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才惹得姚晴如此冷淡,只得道:「我想著寧姑娘,是因為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姚晴淒然笑笑:「是呀,她總有法子救你,還有法子讓你練成絕頂武功,我只是一個無爹無娘,也無依靠的小女子,什麼也幫不了你,相比起來,還是她更好一些。」
陸漸心如刀割,苦笑道:「阿晴……你怎麼這樣說?你在我心中,什麼人也比不上的……」姚晴蛾眉一顫,眉眼間掠過一抹暖意,點頭道:「既是這樣,你須得為我,也為你自己做一件事。」陸漸道:「什麼事?」姚晴一字字道:「奪取天部畫像。」
陸漸心頭一震,呆了呆,搖頭道:「阿晴,我雖然喜歡你,卻不能為你去搶別人的物事。」姚晴望著他,目光瑩潤潤的,有如蒙了一層水光,過了數息的工夫,驀地掉頭,向著遠處走去。陸漸道:「你去哪兒?」姚晴淡淡地道:「我心裡難受,想走一會兒。」陸漸道:「林子黑乎乎的,野獸也多,我陪你去好了。」姚晴冷笑一聲,說道:「比起這世間的男人來,野獸也算是好的,你不要跟來,來了只會惹厭。」
陸漸望著她背影蕭索,沒入夜色深處,心中委屈已極,恨不能大哭一場,但又想到姚晴白日間的言語,怕她又罵自己無能,只得悻悻轉回,倚門枯坐。
坐了兩個時辰,仍不見姚晴回來,陸漸焦急起來,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發足飛奔。他此時武功之強,天下罕有,一經全力施為,如風如箭,前方草木為他無形真氣所逼,流水般兩側分開,虎豹聞聲藏蹤,豺狼見勢斂跡,迎面山風淒厲,也被從中割成兩半。
陸漸縱橫飛奔,待到天亮之時,方圓百里盡已尋遍,仍是不見姚晴。陸漸不由著急起來,縱聲長叫,呼喚姚晴的名字,他內力雄渾,聲傳十里,高峰低谷盡起回聲,然而卻無半點回音。陸漸心急如焚,尋思道:「她是遇上敵人,還是遇上猛獸?以阿晴的機警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已然不多,說到猛獸,更加不是她的對手。哎呀,難不成我在尋她,她卻轉回去了,若不見我,豈不又要生氣?」
想著忙轉回農舍,推門入內,那只巨鶴沒了主人,正在煩惱,邁著細長健足,踱來踱去,一見陸漸,歡然撲來。陸漸摟住細長鶴頸,脫口便問:「大傢伙,阿晴回來了麼?」那鶴望著他,咕咕直叫,陸漸歎了口氣,頹然自語:「我也急糊塗了,你再聰明,也不是人類,怎麼認得阿晴?」說著遍尋房內,陳設如故,佳人無覓,靜蕩蕩,空落落,陸漸瞧著瞧著,不覺癡了。
呆坐一陣,陸漸又出外尋找,幾將天柱山尋遍,日暮之時,方才飢腸轆轆轉回農舍,卻見桌上擱滿大魚鮮果,那只巨鶴曲頸蜷爪,入眠已久。陸漸望著空捨,心頭一酸,將魚草草煮食了,又吃了幾個果子,果子原本鮮美,但在陸漸嘴裡,卻是無甚滋味。他心中亂哄哄的,想一會兒姚晴,又想一陣寧凝,二女形影交錯變換,越變越快,陸漸忍不住大叫一聲,惹得巨鶴驚起,瞪著他迷惑不解。
陸漸雙手抱頭,心底難過已極:「我既然喜歡阿晴,又怎麼能想寧姑娘……」但越是如此想像,寧凝的影子在腦海中出現越頻,樣子也越發清晰。陸漸忍耐不住,奔出農舍,一陣狂奔,來到一條小溪旁,嘩啦一聲,將頭埋入冰冷溪水。
寒氣入腦,陸漸神志稍清,心中茫茫然一片。頭頂月色正明,漫如飛雪,飄飄灑落,在水波間映出他模糊影子,雙目已然深陷,兩腮嘴唇上佈滿短鬚,乍一瞧,竟有幾分猙獰。
陸漸不料這一日一夜,自己竟已變成這般模樣,木然望著那片虛幻形影,忘了動彈。倏爾波光凌亂,月色化為點點碎銀,陸漸一驚,轉眼望去,那只巨鶴正伸了長喙,對溪飽飲,飲罷挺胸直頸,神威凜凜,左右傲視。
陸漸苦笑歎道:「大傢伙,寧姑娘去了,谷縝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啦,如今唯有你還陪著我,唉,待你翅傷一好,想必也要去的。」想著不勝淒涼,怔怔流下淚來。
一人一鶴在溪邊呆坐半夜,次日東方才曙,陸漸便又出發,是日他盡揀深谷巖穴搜尋,卻只尋見幾具枯敗骸骨,有為猛獸所害的,亦有修道人的遺蛻,此外一無所獲。陸漸焦急難耐,運起神通,縱聲長嘯,嘯聲傳出,遠隔數座山峰也能聽到,但卻不曾細想,姚晴倘若真要避他,陸漸越是如此張揚,越是與她消息,讓她聞聲趨避,早早遠走了。
紅日西斜,霞光暗淡。陸漸失魂落魄,回到農舍,心中仍想著推開捨門,姚晴白衣如雪,俏立院中,大發一陣脾氣,終歸還會原諒自己,雖然如此想像,心底深處卻隱約感到這念頭不過是一己妄想罷了。越是近門,陸漸心跳越快,緩緩推開大門,正想邁入,忽地心生警兆,後退兩步,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忽聽院中有人咳嗽一聲,人影一轉,贏萬城笑嘻嘻走了出來,說道:「足下好靈的耳朵。」陸漸皺眉道:「你來作甚?」
贏萬城笑道:「贏某此來,是向你討一樣東西。」陸漸道:「什麼東西?」贏萬城小眼放光,盯著陸漸笑道:「財神指環可在你身上?」陸漸一愣,搖頭道:「那是谷縝的東西,怎麼會在我的身上?」
贏萬城冷笑一聲,說道:「你騙誰?谷縝臨死之前,分明說了,老夫後半生的富貴,都在你的身上。你若沒有財神指環,他怎麼會說出這等話?」
陸漸望著他臉上貪婪流露,不覺大生厭惡,搖頭道:「別說我當真不知指環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你。」贏萬城心中大怒,但自忖武力脅迫,絕非陸漸敵手,當下按捺怒氣,呵呵笑道:「小娃兒,你不要倔強,我有一個提議,包管你不能拒絕。」
陸漸道:「什麼?」贏萬城嘿嘿一笑:「我幫谷縝洗脫冤屈,你給老夫財神指環。如此交換,可算公平?」陸漸心頭一動,脫口道:「你也認為谷縝是冤屈的?」贏萬城森然一笑:「你別忘了老夫的神通。」
陸漸沉吟道:「你的神通是龜鏡,能夠瞧出對方的心思。」贏萬城笑道:「那不就成了,傻小子,你還不明白麼?」陸漸一轉念頭,猛地明白過來:「難不成,你早就用『龜鏡』神通讀出誰是東島內奸?」
贏萬城笑道:「雖然不敢斷言,卻也有些眉目。」陸漸但覺心跳加劇,血湧頭頂,驀地晃身,向贏萬城劈面抓到。贏萬城大吃一驚,舉棒橫挑,不料眼前一花,胸口發緊,已被陸漸扣住胸口,雙腳離地,提將起來。贏萬城雖知陸漸今非昔比,但如此輕易被擒,仍覺羞怒,破口罵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之道嗎?」
陸漸也覺不忍,將他遠遠擲出,怒道:「你知道谷縝冤枉,為何不為他辯護?」贏萬城翻身站定,冷哼道:「誰叫他小子不識抬舉,不肯將指環送給老夫?」陸漸喝道:「你竟然為了一枚指環,罔顧道義,眼瞧谷縝送命?」贏萬城冷笑道:「小子這話不通,谷縝何嘗不是為了一枚指環,斷送自己性命?我給過他兩次機會,第一回是他被關入獄島之前,老夫暗示他將財寶贈我,我便為他洗冤,誰知他冥頑不化,寧肯坐牢,也不答應;第二次是離開海寧,我要他交出財神指環,這小子平時無所不為,這當兒卻跟老夫裝起守信君子,說什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以給我金山銀海,唯獨不能給這指環。呸,這就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誰?」
陸漸聞言呆了半晌,歎道:「你又貪又狠,那些財富若是給了你,豈不害苦世人。谷縝捨生取義,叫人好生相敬。」
「呸,呸。」贏萬城怒道,「放屁,放屁,這小子小事聰明,大事糊塗,死了也是活該。姓陸的小娃兒,你是學他不識時務,還是交出指環,讓我給他申冤。」
陸漸皺眉道:「谷縝沒有與我說過指環下落。」贏萬城盯著他,狐疑不定。陸漸道:「你不是能看穿人心麼?我說沒說謊,一瞧便知。」
贏萬城呸了一聲,老臉漲紅,恨恨道:「老夫若能看穿你的心思,早就做了,何必跟你白費口舌。」陸漸道:「難道龜鏡神通也是假的?」
贏萬城搖頭道:「龜鏡神通也非萬能,不是人人的心思都能看穿,古人道:『思接千載』,人的念頭變化最快,最難捉摸,以老夫的修為,就有三類人的心思不易看穿,第一是天生聰明之人,好比谷縝,詭計多端,善於掩蔽自身心意,甚至能在緊要關頭杜撰念頭,騙得老夫上當;第二種便是五尊一流的東島高手,任何東島中人,若要榮登五尊之位,都須過老夫的『金龜三關』,射覆、藏物、猜枚。前兩關你也見識過了,猜枚卻是猜測所藏物事的數目。過了三關的人物,老夫也大半猜不出他們的心思。這個規矩本是因為龜鏡太強,前代島王為防龜鏡高手坐大,特意設下,代代相傳。因此緣故,東島五流,均有心法防備龜鏡窺探隱私,若非將龜鏡練到頂尖兒,極難破解他們的心法……」
陸漸接口道:「這麼說,你的龜鏡還沒練到頂尖兒了?」贏萬城狠狠瞪他一眼,罵道:「老子練得怎樣,關你屁事。」陸漸道:「但若奸人就是五尊中人,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如何揭發?」贏萬城冷笑道:「老夫自有主張。」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說道,「前兩類人的心思,雖說難猜,但也並非絕無可能,至於第三類人,贏某卻是無論如何,也看不穿他的心思。」
陸漸怪道:「什麼人?」贏萬城道:「那便是煉神高手。」陸漸奇道:「煉神高手?」贏萬城道:「自古修煉神通者,不離四重境界,第一是煉精化氣,第二是煉氣還神,第三是煉神返虛,第四是煉虛合道。天下大多高手,都停留在煉精、煉氣兩重境界,煉了一身神力真氣,充其量也是二流罷了,遇上煉神的高手,十九要輸。只不過近百年來,到達煉神境界的高手,屈指數來,不過四個。」
「煉神高手?」陸漸沉吟道,「萬歸藏必算一個,谷神通、魚和尚各佔其一,剩下一個是誰,卻叫人猜想不到。」贏萬城望著他,神氣古怪,驀地伸杖指著陸漸鼻尖,哈哈笑道:「你這娃兒真糊塗還是假糊塗,剩下一個,不就是你麼?」
陸漸心頭咯登一下,失驚道:「我是煉神高手?豈不奇怪。」贏萬城努眼道:「你都奇怪,別的人更不明白了。『龜鏡』本是窺人神志的神通,你是煉神高手,神意變化無方,一遇老夫神通,立時反激。老夫不但看不穿你的心意,弄不好,反而要吃大虧。這等蝕本買賣,老夫是萬萬不做的。」
陸漸道:「奇怪,我怎麼會成為煉神的高手?」贏萬城道:「你以前可是劫奴?」陸漸道:「正是。」贏萬城皺眉沉吟一陣,點頭道:「或許與此有些干係。」
陸漸怪道:「煉神與劫奴也有干係?」贏萬城道:「不錯,只因除了你們四人,但凡劫奴,均算煉神,只不過行的都是邪門歪道,雖有奇能秘術,卻終身受制『有無四律』,難以解脫。」他見陸漸疑惑,便細說道,「方纔我說的四重境界,煉精化氣,煉氣還神,煉神返虛,煉虛合道。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最後煉虛……」陸漸奇道:「難道還有煉虛的高手。」贏萬城被他打斷談興,瞪他一眼,哼聲道:「自然有的,不過已經死了。」陸漸道:「是誰?」
贏萬城歎一口氣,注目遠方,臉上猶有餘悸,緩緩道:「西城之主,萬歸藏!」
陸漸啊了一聲,說道:「難怪,煉虛卻是什麼樣子?」贏萬城搖頭道:「我也不太明白,老夫運氣好,跑得快,沒遇上這個煞星。」陸漸恍然大悟:「無怪你活到現在,原來是臨陣而逃的怕死鬼。」贏萬城怒道:「怕死又怎地?那些不怕死的大英雄,大豪傑,遇上萬歸藏,哪個能夠活命。谷神通三次遇上萬歸藏,也都是且戰且逃,他算不算怕死鬼?」
陸漸見他老臉如此之厚,心中鄙夷,說道:「換了是我,戰死也罷,決不會拋棄同門,獨自逃命。」贏萬城瞥他一眼,冷笑道:「匹夫之勇,蠢材一個。」說著一揮手,又道,「老夫雖沒與萬歸藏交過手,谷神通卻與他正面交鋒過,後來他曾與我談到,此人神通已不似尋常煉神之術,只怕已到了煉虛境界。」
陸漸歎道:「他修為雖高,卻凶殘好殺,也不足讓後人敬佩。」贏萬城冷冷道:「縱然不足敬佩,卻能叫人恐懼。閒話休提,咱們再說劫奴,所謂《黑天書》,本就是一種煉神法門,只是急功近利,不似普通高手,先煉精,後煉氣,再煉神,日積月累,自然煉成,而是跳過精、氣二關,直接煉神,恁地一來,自身精氣不足,勢必要借他人精氣,煉氣還神。這一法門就好比沙上築塔,樓閣懸空,根基全無,時刻都有倒塌之患,『黑天』劫數也就由此而生,至於借氣成癮,不過是這激進功法的弊端之一罷了。」
陸漸聽到這裡,才算明白「黑天劫」的原理,心中不勝感慨:「無怪爺爺常說『日借斗金不富,月入百文自肥』,他雖好借賭債,卻是每借必還,縱然窮苦些,倒也無人上門索債毆打。其實學武何嘗不是如此,自身精氣不夠,一心借力,到頭來不免要吃大虧。」一念及此,想到那六尊祖師本相,微覺不妥,正要細想,忽聽贏萬城道:「依照這個道理,大可推斷,當年鏡天、風後創此奇書之時,必是風後為奴,鏡天為主。」
陸漸怪道:「為什麼?」贏萬城道:「據本島典籍所載,當日『鏡天』已至煉神境界,無須再練《黑天書》,風後則不然,故而誰練《黑天書》,不問可知。」
陸漸歎道:「我借《黑天書》煉神,為何能夠逃過『有無四律』?」贏萬城拈鬚道:「這就不是老夫所知了,就是島王事後說起,也覺不可思議。不知道你這幾日,可有什麼奇遇?」
陸漸凝神苦思,除了寧凝相救一節,全無奇遇可言,倘若真有奇遇,也是「黑天劫」發作,昏迷之時。當下只是搖頭。贏萬城大失所望,他費了不少唇舌,就是要套出陸漸武功來歷,再行設計暗算,將他擒住,屆時慢慢拷打,不愁他不吐出指環下落,卻不料陸漸對此也是混沌懵懂,不明所以,贏萬城機關算盡,也是枉然。
贏萬城失望之餘,心道:「如此看來,上策不能用了,且用中策試試,這小子不比谷縝,老實憨厚,容易哄騙。」當即眼珠一轉,笑道:「谷縝那小子太也固執,我本想將他逼到絕境,回頭求我,乖乖交上指環,不料這小子不識時務,自取滅亡。唉,雖然如此,我到底看著他長大,見他送命,心裡也有一些難過。」說到這裡,眨巴眼睛,竟然擠出兩點濁淚。
陸漸瞧得啼笑皆非,罵道:「你少來假惺惺的。」贏萬城笑道:「管他假哭也好,真哭也罷,小娃兒,只要你如我所願,老夫就有法子,叫那內奸現形。」陸漸道:「什麼法子?」贏萬城嘿嘿笑道:「這法子說出來就不靈了。你若要老夫幫谷小子洗脫冤屈,須得與我立一個契約。」陸漸道:「什麼契約?」贏萬城笑道:「我都寫好了,你按上手印便成。」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張宣紙、一盒印泥。
陸漸接過宣紙,上面一色工整楷字:「金剛門陸漸與東島贏萬城訂約,贏萬城若能幫助谷縝洗脫沉冤,陸漸得到財神指環,必要轉贈贏萬城。特立此據,違者必受天誅。」下方落有二人姓名。
陸漸大皺眉頭:「我並無指環,立這字據有何用處?」贏萬城笑道:「谷縝那小子鬼得很,既然向我說出那番話,必然早有安排,那指環遲早會以各種法子轉交到你手裡,你到時依照約定,給我就是。」陸漸微覺躊躇,贏萬城見狀,冷笑一聲,轉身便走。陸漸道:「你去哪裡?」贏萬城啐道:「既然不肯訂約,還不拉倒。」
剎那間,陸漸心中念頭紛湧,一幕一幕,儘是谷縝與自己相遇相知、共當患難的情形,直想到谷縝慘死,陸漸驀一咬牙,取了印泥,在契約上重重一按,擲給贏萬城,喝道:「拿去。」
贏萬城如獲至寶,小心捧過折好,揣入懷裡,笑道:「小娃兒你是志誠君子,忠誠守信,將來必不負我。很好,很好,契約已定,你我不妨一同前往,看場好戲。」
陸漸甚感疑惑,見贏萬城拄著枴杖,慢慢向前,當即一咬牙,將姚晴之事暫且放開,隨在贏萬城身後。
走了一程,忽聽唱經擊磬聲起伏跌宕,峰迴路轉,竟又來到三祖寺前。陸漸正自不解,忽聽贏萬城將手連擊三下,低喝道:「出來。」
陸漸當他設有埋伏,不覺身子繃緊,內力蓄滿,這時忽就聽道旁灌木叢中刷的一聲,鑽出一個半老婦人,身子瘦小,眼神靈活,身上沾著幾片枯葉,瞧來十分狼狽。她手裡提一個花布包袱,裡面物事又硬又直,將包袱撐成長形。
陸漸見她不似身懷武功,心神稍弛,只見那老婦神色緊張,低聲道:「我的爺,你怎麼才來?荒郊野外的,天也黑盡了,再過一陣子,我可就挨不住先回了。」
「要回就回!」贏萬城不耐道,「那五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怕沒人賺?」老婦一愣,慌道:「不是說好了十兩麼?」贏萬城兩眼一翻,冷笑道:「誰說十兩,老夫可沒說過。」老婦急道:「你,你明明說過的。」贏萬城冷冷道:「想是你一把年紀,耳朵背了。一口價,五兩銀子,若不幹,老夫另找他人。」
老婦不料這老人如此吝嗇,又驚又氣,呆了半晌,歎道:「罷了罷了,人窮志短,五兩十兩,都是爺你一句話,只望別再翻悔。」贏萬城容色稍緩,點頭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說話算數,呆會兒叫你出頭,可不要躲躲閃閃,只管大方一些。」老婦笑道:「那等事比起生孩子差得遠了,你只管瞧老太婆的手段。」
贏萬城哼了一聲,步行在前,那老婦緊隨其後。陸漸驚疑不勝,隨著二人來到寺前,鍾磐誦經聲越發響亮,儼然在做一場法事。贏萬城道:「小娃兒,你可有遮臉的物事?別叫人認出來了。」陸漸探手入懷,取出一張人皮面具,正是當日南京城中沈舟虛所贈。陸漸戴上,說道:「這樣如何?」贏萬城笑道:「妙極,妙極。」陸漸道:「姓贏的,你究竟弄甚玄虛?」贏萬城詭秘一笑:「到時便知。」
三人入寺,經過大雄寶殿,遙見素白一片,紙車紙馬,栩栩如生,擁著一具漆黑棺木,棺木前是一眾做法事的和尚,棺木後則是供桌,供奉靈位,陸漸定眼一瞧,心中大震,那靈牌上分明寫道:「逆子谷縝之位。」
陸漸望著靈牌,心酸難抑:「逆子谷縝?谷縝死了,竟也脫不得污名。」想到這裡,為他洗冤之心越發急切。贏萬城走出幾步,見陸漸望著靈堂發怔,不由低喝道:「小子,快走。」陸漸身子一震,不僅不走,反向靈堂走去,到殿前拈一炷香,遙遙默祝:「好兄弟,你英靈不遠,大哥我對天發誓,無論經歷多少艱辛,定要為你昭雪沉冤,揪出陷害你的奸人。」
默禱之後,躬身一揖。轉身欲走,忽聽一個聲音道:「足下是小兒的朋友麼?」陸漸心頭打了個突,轉眼望去,只見遠方長廊下,谷神通白衣勝雪,頭巾亦是素白,神色淡淡的,目光尤為沉靜。
陸漸心撲撲劇跳,想到贏萬城之言,急中生智,嘟囔道:「見了喪事不上香,豈非對死者不敬。」谷神通瞧他一眼,點頭道:「既然如此,谷某代小兒謝過了。」
陸漸按捺心跳,循贏萬城去處前行,走到一扇月門後,忽被人一扯衣袖,一瞧正是贏萬城。贏萬城額上青筋暴突,低罵道:「臭小子,你上什麼屁香,若被谷神通認出來,豈不麻煩?」
陸漸道:「谷縝與我兄弟一場,看到他的靈柩,怎能不理?」贏萬城大吹鬍子:「天幸谷神通沒瞧出來,哼,但也未必……」說罷探頭探腦,只向靈堂張望,卻見谷神通面向靈柩,默然出神,不由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人都死了,後悔還有屁用?」陸漸怒道:「你明知谷縝冤枉,卻不阻止,才是當真可惡。」贏萬城乾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也沒料到谷神通這小子如此辣手,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了。」陸漸冷笑道:「你分明想將谷縝逼到絕境,給你戒指,只沒料到他臨死不屈罷了。」
贏萬城故作不聞,左右瞧瞧,笑道:「正事要緊,這些閒話將來再說。」陸漸按捺心中憤怒,又問道:「這靈堂怎麼回事?」贏萬城道:「那小子好歹也是東島少主,谷神通特意安排水陸道場,為他唸經超度,寬恕他生前罪惡……」陸漸怒不可遏,喝道:「什麼罪惡?」一把揪住贏萬城衣襟,舉拳欲打,贏萬城急道:「你不想申冤了?」陸漸聞言,含恨收拳,切齒道:「若是不能申冤,我拆了你這把老骨頭。」贏萬城不以為忤,嘿嘿一笑,當先便走。陸漸忍氣吞聲,隨他走了里許,忽見粉壁如帶,古槐成陰,圍著一座幽深院落。
「小娃兒。」贏萬城指著一株大槐樹道,「你上去。」陸漸見他神神秘秘,心中不快,欲說兩句,贏萬城又作噤聲手勢。陸漸只得上了槐樹,居高臨下,將院內情形盡收眼底,只見一幢精舍,燭火如豆,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