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斗寶(1)

  谷縝雷厲風行,安排已定,即日告別戚繼光,與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風塵僕僕走了數日,進入江西,是日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已經等候。二人棄馬登舫,逆江上溯。舫中客廳、書房、臥室一應俱全,谷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望,指點兩岸風光,一派從容神氣。

  陸漸卻知谷縝性子奇特,越是面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般從容自若,對手必定十分難纏,忍不住擔心道:「谷縝,這西財神究竟給你出了什麼題目?」

  「老題目罷了。」谷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斗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南海斗寶她輸給我,心裡不服,如今新仇舊恨,正好一併清算。」

  陸漸道:「什麼叫斗寶?」谷縝笑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寶貝更多更好。」陸漸道:「那你可有準備?」谷縝笑道:「有些準備,卻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不由拍拍他肩,笑道:「大哥,這世上必勝的事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為先,你我既為百姓出力,必得上天幫助。」陸漸精神為之一振,點頭道:「你說的是,我多慮了。」

  船行兩日,忽而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窄,僅容三艘畫舫並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面青山,夾著一座山谷。

  轉舵之間,畫舫靠岸,谷縝、陸漸棄船登岸。只見谷中草木成陰,樹林中矗立一座樓台,木朽土落,凋敝已久。廟前一方空地,站立百餘人,均是華服繡冠,商賈打扮。陸漸認得其中幾人,如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均在其列。谷縝笑道:「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為你引見。」與陸漸並肩上前,與眾人攀談。一到商人群裡,谷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又和那個說幾聲笑話,談吐風流,顯露無遺,卓立人群,有如帝王。

  陸漸卻不慣這些應酬,略略接洽,便與眾劫奴立在一旁等候。站了片刻,忽見河上駛來一艘小船,烏蓬白礬,所過之處,碧水生暈,漣漪如皺,須臾到了岸邊,魚貫走出三名老人,二男一女,均是鶴髮童顏,形容高古,有如畫中仙人。

  谷縝見了三人,越眾而出,拱手笑道:「三位前輩可好?」三老瞧他一眼,默默點頭,走到神廟前,盤膝坐下,谷縝笑道:「怎麼?陶朱公沒來?」

  那老嫗歎一口氣,說到:「他日前過世了。」谷縝一呆。流露惋惜之色,說道:「如此說來,今日裁判,只剩三人了?」另一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托付一人,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須臾抵岸,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面色蠟黃,如有病容,雙眉水平,有如一字。

  老者走到三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上,一名老翁接了看了,向那老者道:「你就是陶朱公說的計然先生麼?」那老者一言不發,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請坐。」那老者仍不作聲,走到一旁,盤坐下來。

  陸漸問谷縝道:「這四位老人是誰?」谷縝到:「他們都是此次比試的裁判。從左數起,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卓王孫,第三位是寡婦清,第四位本應是陶朱公,但他死了,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彷彿聽過。」莫乙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但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驚道:「那這兩人怎麼還叫這些名字?」

  谷縝見他吃驚神奇,不覺莞爾:「這四位老先生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歸隱之後,不願別人知道本名,故而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為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於卓王孫、寡婦清、計然先生,也都是古商人中的先賢,這幾人借其名號,掩飾本來身份罷了。」

  此時忽聽寡婦清開口道:「東財神,西財神怎麼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無理。」谷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若不做足排場,必不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著谷縝,眼裡透出一絲暖意,說道:「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麼?」谷縝笑道:「小子盡力而為。」卓王孫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亦關乎我華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四人都會持法以平,不會有所偏向。」

  谷縝笑道:「那是當然。」這時間,忽聽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谷縝轉眼望去,只見上游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來勢奇快,端的急如飛箭。

  陸漸見此情形,亦是動容,以他的神通,雖能水火不侵,但無論怎的,也不能這般踩踏波濤,如履平地,更奇的是,這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黑衣人須臾逼近,眾人方才看清,他腳下踩著一根細長竹枝。陸漸不覺恍然,明白來人不過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雖然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諳水流之性,決計不能如此飄行。況且此地流水平緩,此人來得如此快法,仍然不合常理。

  正覺不解,黑衣人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黑衣人左腳點中,身如飛鳥,飄然落在岸上。只見他容貌冷峻,面白無鬚,身披一件羽氅,儘是烏鴉羽毛綴成,漆黑發亮。

  黑氅男子目光如冷電掃過眾人,然後從袖裡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在空中散成無數焰火,星星點點,絢麗異常。

  打出響箭,黑氅男子負手傲立,他體格瘦削勻稱,站在那兒,有如一隻獨立烏鶴,孤傲絕倫。

  不多時,便聽鼓樂聲響,激揚悅耳,卻不是中土韻律。隨那音樂,河口轉過一艘巨艦,艦寬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鍍金,映著日光,金碧輝煌,形如一輪朝陽從天而降,落在河裡,將滿河碧水也染成金色。船首雕刻一頭怪獸,與中土傳說中的應龍近似,面目卻要猙獰許多,頸長腹大,背脊骨刺嶙峋,蝙蝠也似的雙翅舒展開來,與那艦身一般寬大。

  怪獸頭頂上,影影綽綽站立一人,體態窈窕婀娜,金髮隨著河風飛舞不定,分明就是一個女子。

  谷中的人目光均被那巨艦攝住了,目瞪口呆。谷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那艦首的怪獸是什麼麼?」陸漸搖頭道:「我不知道,但這樣子好不兇惡。」谷縝歎道:「這就是西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微動,轉頭望去,但見谷縝目視巨艦,若有所思。陸漸再掉頭時,忽見魔龍頭上的金髮女郎已然不見,巨艦順流而下,停在河心,並不靠岸,嘎啦啦一陣響,艦身上露出一道圓月形的門戶,徐徐吐出一道鍍金長橋,彷彿一道長虹,連接艦船河岸。

  樂聲更響,一行男女從圓門之中漫步而出,前方是四名女郎,衣衫艷麗,臉戴輕紗,衣衫面紗均與如雲長髮同色,分別為黑、紅、金、褐,體態曼妙無比,撩人遐想。女郎身後,十六名胡人男子扛著一座純金大轎,轎上雕滿精巧花紋,轎門前垂掛瑩白珠簾,簾上珍珠大如龍眼,顆粒均勻,散發瑩白微光。轎子之後則是數十名俊美男女,彈琴吹笛。

  岸上眾人見此排場,均是驚歎。谷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若是看見這般排場,羞也羞死了。」陸漸心中不勝反感,唔了一聲,皺眉不語。

  金轎落地,導前四女分列轎側,裙裾當風,飄渺若飛。

  谷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想跟你閒話,早些比過,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著回去。」

  谷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個條件。」艾伊絲道:「什麼條件?」谷縝道:「你若輸了,須將所有的糧食交給我,並且開放水陸關卡,准允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搜集糧食是市府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蛋,就是反對師父,我沒找你算賬,已是便宜你了,你竟然還敢惹我?好啊,既然來了,我便跟你賭一賭。」

  谷縝道:「賭什麼?」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勝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以為如何?」谷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當然。」谷縝笑道:「妙極,妙極。」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妙什麼?你可想清楚了,你若輸了,連你本人都要歸我處置。」谷縝笑道:「你還不是一樣?只可惜,我對你本人卻沒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谷縝,你說什麼?」谷縝笑道:「我說的是,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金轎中一時沉默下來,珠簾顫抖,隱隱傳來細微喘息,過了半晌,艾伊絲徐徐說道:「谷縝,你當心些,落在我的手裡,我一定閹了你,叫你連男人也做不成。」她聲音清軟如故,說的話確實額度無比,在場中土商人,無不大皺其眉。

  陸漸心中氣惱,方要上前,,谷縝卻一伸手,將他攔住,笑嘻嘻地道:「別光說嘴,先比什麼?」

  艾伊絲道:「先比美人。」

  話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霎時間,靈翠谷中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面孔牢牢吸住,不忍挪動半分。那四女均是生的玉艷花嬌,窈窕萬分,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豐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顏色不同,容貌身段十分肖似,宛如一母同胞,俏立當場,囊括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跡。

  谷縝拍手笑道:「妙極,四位妹子生得這麼好看,敢問芳名?」

  四女見問,落落大方,毫無窘態,黑髮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兒,還是西洋名兒?」谷縝認出她就是那日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不覺笑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兒吧。」黑髮美人輕綻紅唇,微露貝齒,輕笑道:「小女蘭幽。」谷縝笑道:「好個空谷幽蘭。」紅髮美人亦淡淡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谷縝不覺道:「秦青謳歌,韓娥繞樑,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髮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髮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髮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縝笑道:「素女多情,妙極妙極。」

  蘭幽儼然四女之首,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們姐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谷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經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微感愕然,笑道:「這有什麼兩樣?」谷縝笑道:「沒有什麼兩樣。」蘭幽一愣,笑道:「東財神說話真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到:「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裡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你們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谷縝笑道:「艾伊絲,我肚裡的彎曲不如你嘴裡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而且能分叉。」艾伊絲道:「你罵我是蛇麼?」谷縝笑道:「笑話,蛇哪毒得過你?」

  艾伊絲一時默然,珍珠簾卻是瑟瑟發抖,忽聽她哼了一聲,說道:「行了。」

  蘭幽聞聲,身形妙轉,一股奇特幽香,頓時瀰漫山谷。胡人少年弄弦吹管,樂聲悠揚,伴隨絲竹,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聲,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清美無比,餘音繞樑,混不似來自人間,而似來自仙闕。

  歌聲中,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雲似霧,半遮半掩,襯得四女飄飄如仙,不似身處塵世。眾人方自驚疑,樂聲忽起,柔媚多情,轉折之際,煙霧中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起,霎時俊彩星馳,金銀雲流,般般火樹,滿天噴灑,將四名女子遮蓋無遺。

  人群中驚呼四起,生恐火星流焰傷著美人。不料那雲煙火星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奇香氤氳,瀰漫山谷,倏爾焰火散去,隱隱露出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剎那工夫,四人已換了一身奇裝異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若隱若現,與流光爭輝,同煙雲競彩。

  眾人目眩神迷,幾疑身在夢境,這時輕輕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雲籠罩中,竟不知何時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雲,裙衫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焰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麼飛揚不拘,要麼含羞帶怯,要麼明麗照人,要麼幽艷天然,千嬌百媚,妙態紛呈,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畢,眾女在焰火之中已然變化百種妙姿,換了數十身奇麗衣裙,衣裙制式無不精巧,與美人神姿、焰火噴湧、樂聲起伏絲絲入扣,渾然天成。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俄爾那樂聲高到了極處,竭力一揚,戛然而止。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曲盡煙消,焰火亦同時散盡,四名女子復又悄然而立,輕紗依舊,衣裙如故,隨著淡淡和風飄揚不定,眾人瞧在眼裡,只覺方纔的妙態笙歌、絕色繁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來沒有發生過。

  峽谷中一時寂靜無聲,人人沉浸在方纔的美人妙態之中,沉潛回味,難以自拔。這時間,忽聽得「啪啪啪」擊掌之聲,雖然稀落,此時此地,卻是分外清晰。

  眾人轉眼望去,卻是那計然先生,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拍手。呂不韋亦點頭道:「了不起,了不起。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於這焰火舞蹈也別有趣味,讓人耳目一新。」

  卓王孫道:「這四女相貌如此相似,難道是孿生姐妹?」寡婦請搖頭道:「若是孿生姐妹,頭髮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是怎麼找來的?」

  艾伊絲咯咯笑道:「我怎麼找來的你不用管,怎麼,還能入你法眼麼?」她口氣跋扈,寡婦清聽得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谷縝,你以為如何?」

  谷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什麼?」谷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真是遺憾。」此言一出,大合眾商人心意,這些人多是俗人,當即紛紛叫道:「是啊,是啊。」「不錯,不錯。」

  「下流。」艾伊絲怒哼道:「姓谷的,你的美人呢?」

  谷縝道:「我的美人眼下不在。」艾伊絲到:「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竟然不在?」谷縝道:「是啊,才不久她與我鬧了彆扭,不知逃到哪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谷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裡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加起來,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的。」

  「胡吹大氣。」艾伊絲冷哼一聲,「她叫什麼名字?」谷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我眼裡,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的。」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種的叫她來比。」谷縝笑道:「不是說鬧彆扭了麼?她不來,我也無法,這樣吧,有道是『遠來是客』,你不遠萬里而來,我讓你這一局,算是送你一件大禮。」

  艾伊絲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中土諸商見谷縝一派鎮定,只當他必有高招,個個翹首以待,不料等了半晌,等來如此結果,頓時好生失望。四名評判也是各各驚奇,寡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斗寶五局,一局也輸不得。」

  谷縝微微一笑,淡然道:「清姥姥,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四名評判面面相對,均露錯愕之色,卓王孫沉聲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勝。」說罷舉起左手,呂不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倖,貪戀美色,見一個愛一個,教女子傷心。谷縝專一於情,認為所愛之人為天下最美,為此寧可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麼?衝他這份心意,無論輸贏,我都要舉右手的。」

  谷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卻是氣得七竅生煙,心裡暗罵:「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頂,無恥已極。」原來谷縝此舉看來荒唐,影響實則深遠,此番斗寶,除了寶物好壞,便瞧四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也為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倖之輩,敬重情思專一之人。谷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盡得老婦人歡心,後面四局,這老嫗必然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絕世佳麗,演出這「火雲麗影」的妙相,別說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也是大為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可以說勝券在握,不料谷縝雖然輸掉此局,卻憑著幾句空話,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互相抵消了。

  這些微妙關係,場上人群雖眾多,也只有寥寥數人能夠領會。沉寂時許,呂不韋宣佈道:「美人局三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群裡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律歡快流暢,盡顯心中喜悅。

  卓王孫招手示意眾人安靜,面向谷縝與艾伊絲道:「下一局比什麼?」艾伊絲沒答話,谷縝已笑道:「我中華錦繡之國,即在我國斗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緞了。」卓王孫點頭道:「說得是,西財神以為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這一局麼?哼,瞧你狗急跳牆,還有什麼能耐?」當下揚聲道:「好,就賽錦緞。」

  谷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後商賈手捧一隻玉匣,應聲上前,正是那桐城首富趙守真。谷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疊綢緞,谷、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錦緞長數丈,寬數尺,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面連錦繡滿鮮花雲霞,花瓣片片如生,經明媚天光一照,花間露水晶瑩剔透,宛然在花瓣上輕輕滾動,花朵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彷彿美人醉靨,明媚動人。

  這幅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眾人均是屏息,生恐一時不慎,呼出一口大氣,便將緞子吹得破了。谷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面,笑道:「這緞子名叫『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織成,長五丈,寬四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為織這幅錦緞,那位匠人幾乎耗盡畢生心血,成功之日,竟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艷,惟獨這裡有一朵黑牡丹……」眾人順著他指點瞧去,果然右下角一朵牡丹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奼紫嫣紅之中,分外顯眼。谷縝歎了口氣,說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孫錦』又名『嘔血錦』,自古錦緞,無一能及。」說罷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他轉動,錦上花色、霞光均生變化,忽地有人驚道:「哎呀,這黑牡丹能開。」

  眾人聞聲驚詫,定睛望去,果然那朵黑牡丹竟隨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谷縝再轉,黑牡丹所承日光減弱,復又慢慢合攏,直至回復舊觀,變成一朵花蕊。

  一時間,驚呼之聲久久不絕,眾胡人也無不流露驚歎艷羨,交頭接耳。四名評判沉默半晌,呂不韋歎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為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佑,竟然還在人間。今日看來,不虧為我中華至寶、絕代奇珍。東財神,古物易毀難得,你還是快快收好吧。」中土商人聽的此話,無不面露喜色,谷縝一笑,將「天孫錦」疊好,收入匣中,舉目望去,卻見眾胡人雖然神色好奇,卻無半點懼色,谷縝不禁心頭一沉:「這群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還能如此鎮定自若,莫非……那婆娘還有更厲害的後著?」

  思索間,忽聽艾伊絲冷笑一聲,說到:「就這個麼?我還當是多麼了不起的寶貝呢。」眾人聞言,均是色變,谷縝笑道:「這麼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冷哼了一聲,說到:「那是自然,拿出來。」

  話音方落,兩名胡人越眾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一股淡淡幽香瀰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竟是沉香木所製,一經燃燒,便有香氣,但眾人又覺奇怪,既是比試錦緞,為何要燃篝火。正想著,只見金髮美人娟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與她金色秀髮一般,金光流蕩,上下輝映。

  展開金匣,娟姑娘取出一幅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五尺寬窄,通體素白如雪,不染一塵,似有淡淡流光在錦上浮動,除此之外,再無特別之處。

  人群中響起嗡嗡議論,眾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結果卻捧出一面尋常白絹,一時頗為不解,惟獨谷縝凝視那白絹,烏黑長眉微微皺起。

  蘭幽手持一隻水晶碗,移前一步,將碗中明黃液體潑向白絹,敢情儘是黃油。白絹捧出,已然出人意料,此時更為油脂所污,一時間群情嘩然,中土商人之中響起低低譏笑之聲。

  就在這時,娟、素二女微微躬身,將那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經過火焰,油脂入火,燃燒起來,不料那白絹經過如此焚燒,不僅毫無傷損,色澤竟不稍變。

  眾商人吃驚不已,紛紛議論,有人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這白絹是細絲織成的,分明是緞子,不能算『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已覺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谷縝,什麼叫『火浣布』?」谷縝注視那白絹,神思不屬,隨口答道:「那是從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入火不燃,別名『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在宴會上故意弄髒,然後丟入火裡,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彷彿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是火洗,故而又稱『火浣布』。」

  陸漸聽得嘖嘖稱奇:「這白絹也是火浣布麼?」谷縝微微搖頭,道:「不是。」陸漸道:「那是什麼?」谷縝微微冷笑:「這東西的來歷我大約猜到,卻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真能找到。」

  說話間,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絹上光澤流動,越發耀眼。二女手持白絹,來到岸邊,侵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甚熾熱,新一入水,水面頓時騰起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仍不提起白絹,任其在水中浸泡良久,方才提起,冉冉送到四位評判之前。四位評判均是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那白絹一碰,均露出詫色,原來白絹在水中浸泡良久,此時入手卻只是涼而不沁,乾爽已極,殊無濕意,彷彿從頭至尾都不曾在水中浸過。四人發覺此事,無不驚訝,寡婦清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亦皺眉道:「那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物?」計然先生冷冷道:「錯不了,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傳說中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卓王孫吃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為食,十年方能長成,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要多少冰蠶吐絲,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

  其他三人均是點頭,寡婦清歎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無法附著,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其實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於本色,玄冰紈以本色為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亦點頭道:「不只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去,與卓王孫交頭接耳,商議時許,說道:「『天孫緞』固是稀世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為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我與呂兄商議過了……」說罷,卓,呂二人同時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亦舉左手,寡婦清面露遲疑,看了谷縝一眼,忽地歎了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四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此言一出,中土商人一片嘩然。艾伊絲卻是咯咯大笑,媚聲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你還少說了一樣呢。」呂不韋道:「什麼妙處?」

  艾伊絲道:「這段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已搶著說道:「我這麼做可不是行賄,只為您身子著想,前輩若不願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當做被子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癒。至於後面的競賽麼,前輩大可以秉公執法,不要為了此事敗壞規矩,這一次,我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谷的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大起大落,將富貴看的十分淡泊,唯獨左腿寒疾經年不愈,屢治無功,每到冬天,酸痛入骨,是他心頭之患,自想這「玄冰紈」若真如艾伊絲所說,數月可愈,豈非大妙?想到這裡,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莫大好感。

  中土商人聽到結果,沮喪之極,中華絲綢之國,卻在絲綢之上大敗虧輸,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丟盡臉面。如今斗寶五局輸了二局,後面三局,西財神任贏一局,均可獲勝,谷縝再輸一局,不只財神指環拱手相讓,中土無數財富也將從此落入異族之手,一時間,商人群中鴉雀無聲,百十道目光盡皆凝注在谷縝臉上。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