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狄希(2)

  狄希暗暗吃驚,盯著谷縝,目不轉睛,微笑道:「谷縝,你要以威壓人麼?狄某人可是頭一個不服。」谷縝也笑了笑,說道:「你心裡必然想,我大好形勢,為何說出家父的死訊,自亂陣腳?」狄希被他道出心曲,嘿了一聲,冷冷道:「你向來謊話連篇,如今不過良心發現,說了一句真話罷了。」

  谷縝道:「你錯了。我方才說過,我什麼都比你強,這說謊的本事,自也比你強多了。如今明夷死了,邢宗又反咬一口,可見你連謊話都不會說,對讀你這種蠢材,我再說謊話,豈不是浪費口舌麼?所以乾脆不說了,大夥兒再比別得。」

  眾弟子聽得這話,哭笑不得,施妙妙亦是懊惱:「這壞東西,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混科打諢?」狄希臉色紅了又白,心中暗怒:「這廝欺人太甚。」略一默然,驀地揚聲道:「無論如何,你謊話連篇,即便做了島王,又怎麼叫東島弟子信服?」

  谷縝笑道:「你又錯了,我從沒有想讓他們信服,只想讓他們舒服。」狄希一愣:「什麼舒服?」谷縝道:「敢問活著舒服,還是死了舒服?」狄希道:「那還用說,當然是活著舒服。」谷縝道:「萬歸藏一來,大夥兒命都保不住,還談什麼信服,還是保住小命,比較舒服。」

  狄希哈哈大笑,笑聲中不無嘲諷之意,一聲笑罷,冷冷道:「這麼說,你又抵擋萬歸藏的法子了?」谷縝笑道:「我有。」

  「大言不慚。」狄希面色一沉,厲聲道,「你有什麼能耐抵擋萬歸藏?」谷縝笑道:「這麼說,狄兄有能耐了?」狄希一愣,竟不知如何回答,饒是他奸詐十倍,這抵擋萬歸藏的海口也不敢亂誇。沉吟之際,谷縝笑道:「我明白了,原來狄龍王的能耐只有一樣,那就是編造下三爛的謊話誣陷他人,除此之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此話出口,眾弟子均想起狄希的罪過,紛紛望著他,流露疑惑神情。

  這時忽聽一個女子高聲叫道:「谷縝,就算狄尊主誣陷了你,也不過是想做島王,難道說想做島王也有錯?」

  這話突如其來,甚是蠻橫,谷縝目光一轉,但見人群中走出一個美貌婦人,紫衫白裙,舉手投足頗為妖冶。谷縝認得來人是蒼龍島主牟玄的妻子桑月嬌,出身東島,與狄希同為龍遁一流,當即笑道:「桑姊姊,你這話問得好,想做島王卻是沒錯,但誣陷他人,卻有點不對了!」

  桑月嬌冷哼一聲,說道:「他誣陷你兩句,好比大風吹過,可曾讓你少一根寒毛?」谷縝道:「那是他沒得逞,倘若得逞,我這顆腦袋掉了事小,到了下面,也要背一身臭名呢。」桑月嬌道:「凡是只問結局,不問起因,你既然無恙,狄尊主便情有可原了。再說了,你做人吊兒郎當,自身不正,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你為人正派,誰能害你?你說當初是湘瑤夫人害你入獄,也是一面之詞,湘瑤夫人已然過世,不能和你爭辯,但以你往日放蕩不羈,三年前那些可惡事未必做不出來。」

  說到這裡,不少弟子嘴上不說,心裡卻暗暗點頭。施妙妙氣急,大聲道:「桑月嬌,你這叫強詞奪理。」桑月嬌冷笑道:「有人連父親的生死都可以胡說,我這算什麼強詞奪理了?」

  施妙妙俏臉生寒,揚聲道:「桑月嬌,倘若你處在谷縝的境地,又有什麼法子?」桑月嬌冷笑道:「我桑月嬌為人清白,又豈會落到他的地步?」施妙妙咬了咬牙,正想措詞反駁,忽聽一個洪勁的嗓子道:「月嬌說得在理,施尊主,我敬你是五尊之一,但做事卻要講道理,看樣子你是不是仗著千鱗厲害,要向月嬌動武?我蒼龍島人雖不多,卻也不甘受人欺負。」

  發話的正是蒼龍島主牟玄,形容瘦削挺拔,一手太乙拳劍頗為不弱,但為人險躁刻薄,與狄希交情頗為不弱。施妙妙本無動武之心,經他這麼一說,竟似說理不勝,就要以武壓人,施妙妙又氣又急,說道:「我,我哪有動武了?」

  牟玄淡然道:「施尊主若無此心,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家說道理便說道理,動起武來,豈不傷了和氣?大伙說是不是?」眾弟子紛紛道:「是,是啊」

  爭辯說理,並非施妙妙所長,一時急得面紅耳赤,渾身發抖,然而越是如此,眾人越當她是理虧。施妙妙正氣得難受,忽聽谷縝笑道:「桑姊姊,你腳下的鞋子是在京城『天衣坊』定制的麼?」

  桑月嬌不料他這是問起這個,微微一怔,冷冷道:「是又如何?」

  谷縝笑道:「你的耳墜是武昌『得意樓』的吧?」桑月嬌心中訝異,點了點頭。谷縝笑了笑:「你這條裙子是蘇綢,南京『小碧莊』的名匠林小碧親手所製?

  桑月嬌越聽越驚,皺眉盯著谷縝,作聲不得。牟玄卻起疑惑,揚聲道:「你說得不錯,這綢子是我親手扯來請林裁縫做的,但你又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我不但知道裙子的出處,還知道衣裳的出處,牟島主你要不要聽?」牟玄詫道:「你說」谷縝道:「這衣服是湖綢,杭州『水袖齋』的手筆」

  牟玄訝道:「你,你怎麼知道的?」谷縝笑道:「自然是聽別人說得。」牟玄驚疑未定,桑月嬌已臉色鐵青,喝道:「玄哥,不要聽他胡說八道」牟玄一愣,只聽狄希也道:「牟兄,此人精於辨識,善識天下貨物,你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谷縝道:「那會兒是什麼時候我也不知,只看天上星星還多得很。」我剛到溪邊,就聽到溪口邊的礁石後面有人說話。一個男子笑嘻嘻地,說道:「你這鞋子作的好,是哪兒做的?」一個女子也笑道:「是京城天衣坊作的……」桑月嬌氣急敗壞,厲聲道:「姓谷的,你、你含血噴人!」谷縝道:「哎呀,我又沒說這女子是誰,又怎麼含血噴人了?」桑月嬌臉色煞白,喝道:「你,你……」牟玄陰沉著臉道:「少主,你接著說。」

  「好,好。」谷縝笑道:「只聽了一會兒,那男子又問:「這裙子也妙,那兒做的?」那女子說:「是蘇州的緞子,那冤家請南京小碧莊林小碧親手做的。」這麼又過片刻,男子又問:「這衣裳呢?」女子說:「這是湖綢,杭州水袖齋裡做的。隨後那男子又問女子耳上的墜子,那女子說是得意樓的,問手上的玉鐲子,女子說是蘇州劉玉匠碾的……」

  他話裡雖不挑明,在場眾人卻聽得明白,這一段對答哪兒是問衣裳出處,分明是一對男女暗夜偷情,男子為女子寬衣解帶時的無恥言語,先脫繡鞋,次及羅裙,再解衣裳,乃至於耳上、腕上諸般首飾,一舉一動,都在問答中歷歷分明。

  桑月嬌聽得破口大罵,眼淚也快急出來,牟玄卻臉色鐵青,一言不發。他原本刻薄多疑,又寵愛妻子,桑月嬌身上的行頭大半是他親自買來,此時聽谷縝說得如此精準,心中疑惑已極,轉眼瞪著桑月嬌,澀聲道:「我平素帶你不薄,你怎能做出如此淫蕩之事?那,那姦夫是誰?」

  桑月嬌怒道:「哪有什麼姦夫?」牟玄怒哼一聲,心念一轉,忽得瞪著狄希,眼裡怒火蹦出,忽得反手給了桑月嬌一個嘴巴,厲聲道:「無怪你要幫著姓狄的,感情是這個緣故?」

  桑月嬌被打得蒙了,傻了一會兒,驀得還醒過來。她出身本島,從來自認為高過丈夫一頭,哪兒受得了如此委屈,頓時撲將上去,又哭又罵,拳打腳踢,眾目睽睽之下,牟玄也不便使出武功,唯有左格右擋。

  眾人見二人堂堂高手,鬧將起來,卻如市井夫妻一般,真是將堂堂蒼龍島的面子都丟盡了。這時間,忽聽谷縝笑道:「桑姐姐、牟島主情罷手,方纔的話,都是小弟杜撰,而為何苦為此傷了和氣?」

  二人聞聲,均是住手,呆呆瞪著谷縝。桑月嬌髻亂釵橫,滿臉鼻涕眼淚,牟玄頭巾歪戴,左頰已被抓破,鮮血長流,加之呆怔模樣,瞧來十分滑稽。

  「桑姐姐」谷縝笑道,「這被人誣陷的滋味可好受嗎?「桑月嬌這才回過神來,指著谷鎮罵道:「你,你……」谷縝笑道:「姐姐不是說了麼?你為人清白,豈會被人誣陷?再說了,就算小弟誣陷你兩句,也不過是大風吹過,沒讓你少一根汗毛,情有可原,姐姐不會責怪我的。

  桑月嬌羞怒交集,偏又無話反駁,氣得一跺腳,飛也似轉身去了。牟玄仍是怔仲:「可,可你怎麼知道她的衣裙首飾從哪兒來……」各縝笑道:「正如狄龍王所說,這世間許多綢緞寶貨,經我兩眼一瞧,便知出處。可惜狄龍王假話說得太多,這會說真話竟也沒人信了。」

  牟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驀得轉身叫道:「月嬌,月嬌……」向桑月嬌去出飛也似趕去。蒼龍島是三十六離島之首,勢力頗大,二人這麼一去,猶如折了狄希一條手臂。

  狄希心中暗惱,眼珠一轉,忽得揚聲笑道:「谷縝,閒話少說。你適才誇下海口,說能抵擋萬歸藏,想必有驚人神通,狄某不才,想要討教。」谷縝微微一笑:「你向我挑戰?」狄希道:「你不敢?」話音未落,倆人四目相對,驚如雷電交擊。

  施妙妙深知谷縝性情,見他目光越來越亮,心頭一跳,忙道:「慢著……」話未說完,谷縝已向她一揮手,將後面的話都當了回去,口中道:「狄龍王,你若敗了呢?」

  「任你處置。」狄希道,「我若勝了呢?」谷縝笑笑,一字字道:「誰若勝了,誰就是東島之王。」

  人群鴉雀無聲,人人望著倆人,均露古怪神奇,施妙妙急到:「谷鎮,你瘋了嗎?」

  谷縝不答,一抹新月似的笑意浮上嘴角,浩浩海風中,衣袂飄飄,悠然若飛。

  狄希盯著谷縝那張笑臉,心底升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憎惡。十多年了,這張臉還是笑得那樣討厭,彷彿洞悉一切,嘲弄一切,彷彿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最骯髒的陰私。

  還記得那一天,正當盛夏,他潛入了島王的內室,搖籃就在床邊,商清影不在,丫環趴在一邊打盹兒。

  籃中的嬰兒卻沒有睡,雙眼像剛剛採得的水晶,清亮見底,見了生人,咧了嘴只是笑,粉嘟嘟的拳頭向上揮舞,小腳亦奮力得蹬著,彷彿有使不完的氣力。

  望著嬰兒小嘴裡粉嫩的舌頭,狄希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拔出他的舌頭。兩天前他就這麼幹過,死的是一隻兔子,拔了舌頭的兔子死得很慘,留下一丈多長的血跡,他默默看著,心中十分快意。

  他恨這個嬰兒,恨他的笑臉,恨他的一切。不錯,他的命是谷神通救的。那時他父母雙亡,仇人將他拴在一匹馬的後面,拖了三里遠,遍體鱗傷,他沒有叫,連眼淚也沒留下一滴。

  他的仇人是谷神通殺的,它的傷也是谷神通治的,因為這個男人,他的武功一日千里,許多人都說,它將會成為東島的五尊。這是很高的贊語,他卻十分不屑。谷神通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偶像,更是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是如此仰慕他,所以日夜苦練,夢想有朝一日繼承這個男子,即承他的武功,廣大他的精神。

  可一切都變了,谷神通有了兒子,疏遠了他,即便谷神通對他關愛入故,但在他心裡,這種愛也已經變了味,不再令人愉快,反而叫人痛苦,他要的是全部,而不是與人分享。這個嬰兒很愛笑,谷神通也愛逗他發笑,咯咯咯的聲音像一把把錐子,刺扎他的心。

  他決意殺死這個嬰兒,他的手一度伸到了嬰兒的小脖子上,但室外卻響起了腳步聲。狄希嚇得從內室逃出來,落地時,他見到了谷神通。谷神通一言不發,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奇怪,狄希至今記得。十多年後,美在睡夢中重見,他總會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因為那一眼,他將殺機隱藏了十五年,對谷神通的愛也變成了恨。他曾以為,這種恨無人知曉,卻沒有瞞過白湘瑤那隻狐狸的眼睛。那個盛夏的傍晚,在她身上,他變成了一個男人。可他不喜歡她,也不喜歡任何人,他只覺得這是一種報復,報復谷神通的無情。可他很快明白,谷神通並不在乎,而他也只是白湘瑤的面首之一。狄希悵然若失,從那之後,他雖然傷天害理,卻又從來不留痕跡,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激怒他,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九變龍王,也能清高自許。

  然而此時此地,谷鎮的笑容卻讓他心神不定,許多東島弟子生平第一次看到狄希俊臉扭曲,風眼裡透出駭人殺機。

  施妙妙心跳加劇,忍不住踏上一步,葉梵卻伸手攔住,搖頭道:「你不能去。」施妙妙怒道:「為什麼?」葉梵淡然道:「谷縝說得對,我不是做島王的料子。那麼他呢?若是連狄希都勝不了,又怎麼能夠抵擋西城?」

  施妙妙怔了怔,定眼望去,日光耀眼,給谷縝俊朗飛揚的臉龐勾勒出絢麗的金邊。不知怎的,她的心兒忽就一顫,分明發覺,眼前的這個男子已經長大,再也不是海灘邊陪伴自己的那個輕狂少年。剎那間,施妙妙的心裡有些空蕩蕩的,谷縝裡自己明明很近,卻又感覺是那麼遠,感覺不勝欣慰,又有一絲辛酸,她漸漸明白,谷縝屬於自己,卻又不知屬於自己,就連她也不知道,他終將飛得多高,飛向哪裡。

  施妙妙雙眼潮濕起來,彷彿染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不知不覺,手中的銀鯉跌落地上,鱗片碎散,發出丁丁丁的響聲。

  狄希雪白的額頭上卻已滲出細密汗珠,心中異感越發強烈,直覺谷縝明明望著自己,目光卻似穿透自身,投向雲天大海。

  「莫非他竟已不將我放在眼裡?」這年頭讓狄希心神陡震,忽得想起十年前的那個晚夏。濃蔭如蓋,白氣如縷,一爐紅火煎這一壺好茶,谷神通就在對面,面孔在蒸汽中時隱時現,渾不似身出塵世。

  「阿希,勤奮雖好,但有些事,僅憑勤奮卻還不夠。」

  「請島王明示。」

  「大高手的氣度多是天生,不可模仿,不可追及。你很用功,缺少了那份氣度,可成一流高手,卻不能出類拔萃。」

  「……那什麼是大高手的氣度?」

  「眼空無物,所向無敵,不以己悲,不以物喜。」

  「後面兩句易解,前兩句希兒不太明白。」

  「這種高手,面對你的時候,在他的眼裡,你什麼都不是,只是空無虛幻,不生不死。說得俗些,就是他根本不將你放在眼裡。」

  「……那麼……我為什麼不能……」

  「你有太多不願捨棄的東西。」

  「島王有麼?」

  「…我也有,可我敢於捨棄。你呢?你總是牢牢揣在手心,至死不渝。阿希,你記得,遇上那樣的人,躲開一些。若不然,你必敗無疑……」

  一席話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字字猶如驚雷,狄希凝立如故,卻已汗如雨落。

  忽聽谷縝笑道:「狄龍王,人能駕馭真氣嗎?」如此生死關頭,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不相干的話,眾人無不詫異。狄希長吸一口氣,冷冷道:「廢話,修煉內功之人,誰不能駕馭真氣?」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