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縝見他身影伶仃失落,心中頓時翻湧,越發自責。一眾人無不悻悻,默然離開風穴,回到住所,但見溫黛正扶著仙太奴踱出門外,仙太奴雙睛迸裂,回天乏術,今生已成廢人,但溫黛瞧著他,仍是目光溫柔,滿臉憐惜。眾人失落之餘,見此情形,心中均是一暖。
溫黛瞧見眾人,問道:「情形如何?太奴方才聽說有變,執意要來,不料剛剛出門,就遇上你們了。」
谷縝搖頭苦笑,將前後之事仔細說了,眾人聽說花鏡圓和風憐合葬穴中,均感訝異,又聽說《黑天書》是由梁思禽帶回西城,流毒後世,都覺不可思議,一時議論紛紛。
仙太奴忽道:「祖師爺留下此書,確是禍患,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人非聖賢,又孰能無過。」他身為劫奴,發此斷語,眾人無不心中釋然,點頭稱是。
仙太奴又道:「谷縝。」
谷縝道:「前輩有何指教?」
仙太奴緩緩說道:「萬歸藏絕代梟雄,深諳權謀之術,比世人更明白『制人而不制於人』的道理。與他賭鬥,本就極難佔得上風,更不用說一帆風順了。你是少有的聰明人,當知道禍乃福之所倚,福乃禍之所伏,萬歸藏先聲奪人,未必就是壞事;緊要關頭,不能為親情擾亂心思,輸一陣,還可贏回來,心若亂了,那就不用再鬥了。」
這番話有如醍醐灌頂,谷縝猛然醒悟,拱手笑道:「我方才又氣又急,一時糊塗,多虧前輩指點。」
仙太奴笑道:「如此說來,你有對策了麼?」
谷縝道:「萬歸藏拿到線索,必不耽擱,直奔線索指定之處。如今大陸上東島弟子不少,我立時飛鳥傳書,讓他們在海濱路邊布下暗哨,瞧萬歸藏到底前往何處。」
仙太奴歎道:「這法子你想得到,萬歸藏未必想不到。」
谷縝說道:「事到如今,也沒別的法子,可惜姚晴傷勢耽擱不得,萬歸藏若是快些還好,倘若拿到線索徘徊不定,可就糟糕之極了。」
虞照皺眉道:「老弟,你這話甚是洩氣。」
谷縝道:「虞兄放心,除非谷某死了,要麼決不向老賊認輸。」
虞照笑道:「這話還差不多。」
谷縝告別眾人,換了一身衣衫,問明陸漸去向,與施妙妙一同前往。
行了一程,來到海邊,遠遠望去,遙見陸漸擁著姚晴,向茫茫大海眺望,一動不動,有若兩具石像。施妙妙瞧著二人,眼眶不禁紅了,谷縝知她心意,握住她手,左手將她額邊秀髮掠起,柔聲道:「好妙妙,別難過,總有法子的。」施妙妙將頭埋入他懷裡,哽咽道:「你,你說話可要算數,他們,他們這樣子,可是真苦。」說著眼淚已流下來。
谷縝抱著她,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這時眼角餘光所及,忽見遠處礁石間一抹倩影若隱若現,谷縝眼尖,認出正是寧凝。但谷縝一瞧,寧凝已有知覺,一擰腰,寂然去了。谷縝心中暗歎:「大哥和姚晴情投意合,生死與之,只要身在一處,面對再大困境也不覺其苦。真正苦不堪言的,只怕另有其人,唉,怎麼才能想個法兒,解開這寧姑娘的癡念才好。」
默然一陣,給施妙妙揩去眼淚,笑道:「傻魚兒,怎麼老是哭,一點兒都不像你。」施妙妙聽他一說,方覺此次與谷縝相聚之後,自己無端軟弱好多,一不如意,便是愁腸婉轉,只盼心上人憐惜。想到這裡,又羞又氣,漲紅耳根,輕輕在谷縝胸前捶了一拳。
谷縝嘻嘻一笑,拉著她來到礁石邊,叫聲「陸漸」。陸漸回頭,谷縝爬上礁石,將仙太奴的話說了一遍,道:「眼下不是灰心的時候,追趕萬歸藏才是正理。」
陸漸猶豫未決,姚晴已笑道:「臭狐狸這話我卻愛聽,陸漸,你說呢?」說著秀目放出異彩。
陸漸略一沉默,慢慢說道:「阿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給萬歸藏那老賊的。」
姚晴笑靨如花,說道:「這才像句人話。」
眾人決心一定,陸漸即刻安排船隻,當日動身前往中土。施妙妙送到海邊,難分難捨,拉著谷縝只是流淚,埋怨道:「我真羨慕姚姑娘,和陸大哥生死都在一起,你這個壞東西,幹嗎不帶我一起去?」
谷縝一邊給她拭淚,一邊笑道:「姚晴去是不得已,你好端端的,去湊什麼熱鬧。男主外,女主內,那是天經地義的。」
施妙妙撅嘴道:「這是什麼臭話,我偏要主外,若像你說的,仙碧姊姊也是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
谷縝皺了皺眉,正色道:「妙妙,別孩子氣。我不是說了麼?如今東島五尊,只剩兩人,葉梵又押送狄希去了獄島。你我要是一同走了,東島群龍無首,豈不糟糕。你乖乖地看家,等我回來。」施妙妙欲言又止,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谷縝轉過頭來,見谷萍兒低著頭,一雙妙目也是通紅,便道:「萍兒,妙妙心慈手軟,難以駕馭群雄,你要幫著她些,我可將她托付給你了。」谷萍兒點了點頭,哽咽道:「哥哥,我照顧好妙妙姐,你也一定要回來。」
谷縝心中刺痛,臉上卻滿不在乎,微笑道:「那是自然,我不但要回來,還要乘著潛龍回來。」谷萍兒想要笑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施妙妙想了想,忽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又拿過一枚千鱗,割破手指,將血滴在手帕之上,血漬殷紅,觸目驚心。谷縝見狀失色,牽過玉手,痛惜道:「傻魚兒,你做什麼?」
施妙妙深深望著他,輕聲說道:「十指連心,這血是從我心頭流出來的,你帶著這塊手帕,無論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也永遠和你在一起。」
谷縝拿著手帕,默默看了一會兒,亦從懷裡取出一方手帕,割破食指,滴血其上,交到施妙妙手裡,在她耳邊低語數句。
施妙妙破涕為笑,狠狠打他一拳,罵道:「壞東西,這當兒還不正經。」
谷萍兒怪道:「哥哥,你說了什麼啊?」
谷縝笑道:「問你妙妙姊去。」哈哈一笑,將手帕疊好,轉身向船走去。
風帆升起,船離沙岸,遠遠駛去,施妙妙與谷萍兒驀地雙雙奔出,雙腳浸入海水,向著大船拚命招手。海船駛出老遠,仍能看到她們的影子,風聲嗚嗚,彷彿不盡哭聲。谷縝站在船頭,望著漸漸模糊的島嶼,心頭空蕩蕩的,悵然若失。這時虞照走來,呵呵笑道:「站著作甚?還不來喝酒。」
兩人進了艙內,酒過三巡,虞照見谷縝悶悶不樂,也覺提不起興致,一拍桌子,說道:「老弟,不是為兄說你。今日你這樣子可叫人大不滿意。對付娘兒們嘛,心腸一定要硬,你對她們越好,她們越是哭哭啼啼的,你凶一些,才能唬住她們,不敢跟你囉嗦。」
「你對誰凶啊?」(呵呵~笑~)話音未落,便聽仙碧的聲音遠遠傳來,「灌了兩杯貓尿,又來大吹牛皮。」虞照聞聲色變,頓時變成沒嘴的葫蘆,一聲不吭,低頭直喝悶酒。
谷縝不覺莞爾,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虞兄平素剛強,遇上仙碧姑娘,卻如老鼠見了貓兒似的。」
念頭方轉,仙碧已然進來,瞅著虞照,神色頗是惱怒,說道:「這當兒了,你還有喝酒的閒心?」
虞照脖子一梗:「喝兩杯酒又不會死人,就算喝酒死人,死的也是老子,和你有什麼相干。」
仙碧盯著他,眼眶裡淚水亂滾,驀地坐下來,斟一碗酒,一氣喝完,又斟第二碗,望著酒中影子瞧了一會兒,眼淚忽地吧嗒吧嗒落入酒裡。
虞照只覺一陣心慌,皺眉道:「你又發哪門子瘋?喝酒是好事,你這麼一哭,攪得我也沒心情了。」
仙碧放下酒碗,眉眼通紅,說道:「姓虞的,你認識我多久了?」
虞照道:「二十九年吧,三十年也說不定。」
仙碧咬了咬牙,說道:「是二十九年七個月零四天。」
虞照哦了一聲,道:「你記這麼清幹嗎?」
仙碧道:「三十年了,你鬍子拉茬的,我,我也快要老了。」
虞照一愣,打量她一眼,呸道:「盡說晦氣話,你一條皺紋都沒有,怎麼就老了?」
仙碧以手支頤,幽幽歎了口氣。
谷縝識趣,知道二人必有體己話兒要說,便笑了笑,喝罷碗中之酒,笑道:「我去看看風景」。說罷起身出門,將虞照丟在那兒,手硬腿硬,面皮發僵,坐在桌邊,活似一尊門神。
走到船尾,谷縝忽見寧凝獨自坐在船舷上,便笑道:「寧姑娘,當心船搖晃,將你拋到水裡去。」
寧凝淡淡地道:「拋到水裡淹死麼?那也很好。」
谷縝一愣,歎道:「寧姑娘,你何必這般自苦……」
寧凝打斷他道:「你別勸我啦,我不會尋死的。說到哭,人生在世,苦的時候總要多些,這麼多年,我也慣了。」
谷縝無言以對,只得立在她身後,眺望海景,武器越發濃了,落日正向西方沉淪下去,在他身後,桅桿高處,一個雪白的影子迎風凝佇,有如一隻孤零零的白鷹。
次日清晨,谷縝收到傳書,得知萬歸藏棄船登陸,在定海逗留一個時辰,不知所蹤。谷縝拿到傳書,心中憂急,力催船隻快行。
到了下午時分,方又接到傳書,得知萬歸藏一行人在南京露面。谷縝得知對頭行蹤,先是一喜,但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對母親不利?這一想更添煩惱,扯足風帆,只是趕路。
是日傍晚海船抵岸,由東島弟子前來迎接,谷縝詢問之下,得知萬歸藏又失蹤跡,心中頓時疑惑起來,猜不透這老頭子時隱時現,到底弄的什麼玄虛,便對眾人道:「眼下形勢未明,先去得一山莊逗留一時,探明形勢,再行定奪。」眾人無不憂心忡忡,勉強答應。
抵達得一山莊,商清影見二子無恙,又聽說谷萍兒瘋病痊癒,返回東島,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不料谷縝卻道:「媽,此次我們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亂張羅了。」商清影察言觀色,見眾人神情憂慮,又見姚晴病懨懨的樣子,心知必有大事發生,她知道詢問谷縝,必無真話,便將陸漸叫到一旁,偷偷詢問,陸漸不敢隱瞞,將前因後果說了,商清影聽得面色蒼白,無力地坐在椅子上,微微失神。陸漸方要勸慰,忽聽燕未歸來喚,說是谷縝在前廳等候。陸漸只得別過母親,趕到前廳,卻見客廳中多了一人,陸漸識得是那日展示「天孫錦」的桐城商人趙守真,當下拱手作禮。
谷縝笑道:「大哥,趙兄是來送人參的。」
陸漸轉眼望去,桌子上一字排開,方著數十個狹長木盒。趙守真一一打開,盒中人參粗壯肥腴,散發淡淡清香,其中數根粗如兒臂,逼肖人形。趙守真笑道:「聽說陸爺急要好參,我這幾日四方張羅,找到一些,這些人參年齡最少的也有兩百年,只可惜時間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參王實在難尋,只得三支,千年參只得半支,還是從寧王府裡要來的。」
陸漸又驚又喜,心中感激,深深一揖,說道:「趙先生大恩大德,陸漸永不敢忘。」
趙守真忙不迭還禮,說道:「陸爺言重了。」
谷縝笑道:「你兩個就不要虛客套了,趙守真,我來問你,糧食行情如何?」
趙守真笑道:「兩船入浙六日後,糧價便降了,十日之後,漸趨平穩,而今谷價轉賤,難民紛紛回鄉,只哭了那些個囤積糧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裡還關了百多號人,都是借債屯糧的。最好笑是其中一個姓沈的奸商,不知他從哪裡得知了糧價下跌是因為谷爺,在大牢裡足足罵了你一夜,說是做鬼也不饒你呢。」說著哈哈大笑。
「姓沈?」谷縝與陸漸對視一眼,問道,「可是姓沈名秀?」
趙守真一拍大腿,說道:「對,就叫沈秀。這人在奸商中年紀最輕,手段卻最狠,將手中的房產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萬兩銀子,買了糧食囤在城內,不料我方糧食到後,谷價一日間跌了數倍。也活該那小子倒霉,跌價的那幾日,他都不在城裡,也不知去了哪兒。等他回來,四十萬兩銀子的谷子四萬兩也不值了。他見勢不對,捲了細軟想跑,卻被債主堵在城門,一頓好打,又見他著實拿不出銀子,便送到官府,買通了知府,足足打了兩白水火棍,關在牢裡。那沈秀倒也硬挺,到了牢裡還咒罵谷爺,罵了足足一夜,天亮時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來一瞧,發覺這廝兩眼瞪著,人已死了多時了。」
他當作趣事,正說得開心,忽聽匡啷一聲,三人掉頭望去,只見商清影扶著門柱,臉色慘白,地上茶壺杯盤盡皆摔得粉碎,沸水濺在腳背,她也渾然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