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微微蹙眉,低頭不語,仙碧問道:「女王陛下,有什麼為難的事嗎?」伊麗莎白歎了口氣,說道:「堂姐,這件事我本想拖延一陣,這一下是拖不過去了。」抬頭向那名大臣揮了揮手,說道,「請西班牙使節進來。」
那名大臣偷偷看了在場眾人一眼,伊麗莎白說道:「這裡都是我的親戚和朋友。」大臣躬身行禮,默默退出宮外。
不一會兒,有侍臣領著一個黑髮多髯的男子進來,那男子脖子僵直,兩眼直視,腳下步子沉重,每走一步,嘴邊鬍鬚就是一陣顫抖。直走到伊麗莎白座前,那男子方才立定,勾脖彎腰,草草行了一禮,說道:「女王陛下。」
伊麗莎白略略點頭,問道:「你來有什麼事?」
那位大使說道:「我來,是受尊貴的菲利普大王之命,向同樣尊貴的女王陛下請求兩件事。」伊麗莎白一反親切風趣,望著那人,默不作聲。
大使被女王目光逼視,微露窘色,努力鎮定心神,說道:「第一件事,菲利普陛下真誠地向女王陛下求婚,他認為這是一樁讓人羨慕的好婚事,陸地和海上最強大的君主與聰慧的女王一旦結合,必將震動世界,作為西班牙國王的妻子,我國也將容許英格蘭分享廣袤海疆的若干權利。」
伊麗莎白一手托腮,一手握著王座的扶手,聽到這裡,緊攥扶手的指節變得青白,仙碧在她左近,分明感到她的顫抖。
沉默一陣,伊麗莎白慢慢說道:「可是,他已經娶過我的姐姐瑪麗,事實上,他是我的姐夫。」
大使笑了笑,說道:「對於這一件事,菲利普大王並不在意。」
伊麗莎白微微發抖,臉龐有幾分蒼白,慢慢道:「倘使我嫁給了菲利普,我就必須和他一樣信奉天主教嗎?」
大使說道:「那是當然,天主教會是唯一被上帝認可的教會。」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敵人就會成為英格蘭的敵人嗎?」大使道:「是的。」
伊麗莎白道:「那麼,西班牙的朋友也就會成為我的朋友?」大使道:「陛下英明。」
伊麗莎白道:「包括蘇格蘭的瑪麗·斯圖亞特?」大使愣了一下,點頭道:「陛下的朋友也會成為西班牙的朋友。」
伊麗莎白微微冷笑,說道:「這樣一來,因為我的婚姻,英國的子民就要對菲利普效忠,英國的新教徒就要對教皇效忠?」
大使道:「大王希望如此。」
伊麗莎白一揮袖,徐徐站起身來,說道:「我想明白告訴你我的決定。我深愛著我的人民,我不願他們為我背上西班牙的包袱,我也不想改變我的信仰,這是我的父親亨利八世留給我最寶貴的東西。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也是一切原因中最重要的。我,伊麗莎白,決定將自己奉獻給全能的上帝,不再涉足塵世的婚姻,我將獨處閨房,直到生命的終結。」
這話說完,宮殿中一片沉寂,西班牙大使張大了嘴,望著女王,冒冒失失地用左腳蹭了一下右腳,又取出手帕揩去額角的汗珠,定了定神,才說道:「那麼第二件事,是有關陛下的子民出海的事。」
伊麗莎白道:「他們怎樣了?」
大使道:「按照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在1493年頒布的教諭,1494年我國和葡萄牙籤訂了《托爾德西拉斯條約》,依照教諭和條約,以亞速爾群島附近的子午線為界,世界上的海洋由我國和葡萄牙分別統轄。在西班牙的海疆內,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船隻不得通行。但據我所知,女王陛下的一些臣民違反了教皇的諭令,私自出海通商,嚴重侵犯了西班牙的權利。在此我謹代表菲利普大王,向尊貴的女王陛下提起抗議,希望貴國約束臣民,不要挑釁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伊麗莎白眼中露出一絲譏諷,「你是指教皇的教諭嗎?」
大使道:「是的,教皇是上帝在人間的使者,他的教諭就是神示。」
伊麗莎白驀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認為,上帝是公正無私的,教皇無權代表上帝劃分世界,也無權把國土送給他喜歡的人。」
西班牙大使的臉漲成深濃的紫色,雙眼盯著女王,忽地大聲叫道:「女王陛下,恕我冒昧,你這番話不但侮辱了教廷,更侮辱了我的祖國。你是在說,西班牙勾結了教皇,劃分世界嗎?」
伊麗莎白嚴厲的神情卻忽然消失了,她笑了笑,緩緩坐下,一手托著下頜,一手輕輕敲打扶手,望著盛怒中的對手,眼裡透著莫測的笑意,慢慢說道:「大使先生,你一定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說上帝是公正無私的,他對西班牙和英格蘭理應一視同仁。」
西班牙大使嘿嘿笑了兩聲,傲然道:「那麼我的話到此為止,無論女王陛下如何看待,我國將嚴守1494年的條約,在我國的海疆上行使權力,貴國的船隻如果貿然進入,一切後果由英格蘭自己承擔。」說到這兒,他攥緊拳頭,狠狠揮舞了一下,然後不待女王回答,便匆匆行一個禮,轉過身子,大踏步走出宮門。
英格蘭群臣一片嘩然,紛紛叫道:「這太失禮了。」「分明是侮辱。」「寧可與菲利普開戰,也決不屈服。」
伊麗莎白揮了揮手,平息聲浪,說道:「各位,眼下不是討論戰爭的時候,我,有些累了。」說罷起身,目光一轉,望著陸漸道,「尊貴的勇士,你救了我的性命,希望得到什麼樣的賞賜呢?」
陸漸方要推辭,忽聽谷縝在他耳邊傳音道:「向她要一艘海船,越大越好。」
陸漸微微皺眉,卻聽谷縝又道:「事關重大,快說。」陸漸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起身說道:「女王陛下,我想要一艘很大的海船。」
伊麗莎白微感吃驚,問道:「你要海船做什麼?」陸漸邊聽谷縝傳音,邊道:「我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在近兩日出海遠航。」
伊麗莎白沉思了一下,說道:「很不巧,在以前我可以給你最好的船,但眼下局勢很糟。我剛剛拒絕了菲利普的求婚,又質疑了他的海權,若要再派船出海,無異於向他挑戰。我的國庫十分空虛,一天的戰爭也支持不了。親愛的勇士,請你諒解,除了海船,我可以給你別的東西。」
陸漸歎了口氣,說道:「既然這樣,我什麼也不要,陛下,我們這就告辭。」伊麗莎白望者他,欲言又止,終究歎了口氣,說道:「那麼塞西爾,你為我恭送這些客人。」
仙碧也起身告辭,伊麗莎白拉著她的手,甚是不捨,解下頸上的項鏈交到她手裡,說道:「堂姐,希望你再來看我。」又托仙碧問候溫黛,絮絮再三,才依依而別。
眾人出了宮門,告別塞西爾,谷縝說明出海緣由,仙碧苦笑道:「這當兒出海,真不是好時候。」
姚晴道:「那個什麼人竟把天下大海分成兩半,送給兩個國家,這不是發了瘋嗎?就沖這一條,咱們偏要出海給他瞧瞧。」
谷縝沉吟未決,忽見從身後行來一個身披斗篷的騎士,來到近前,眾人定睛細看,卻是羅伯特·達德利,他神色憔悴憂鬱,翻身下馬,語聲低沉地道:「我受女王之托告訴各位,若要乘船出海,還有一個辦法。」
眾人大喜,仙碧問道:「什麼辦法?」羅伯特道:「以英格蘭國家的名義出海,必然惹怒西班牙,引發戰爭。但如果乘坐民間的走私商船,就純屬臣民的個人行為。可是這麼一來,你們將得不到英格蘭王室的任何庇護,西班牙的戰艦會像野狼一樣撕碎你們。女王陛下並不希望你們冒這個險。」
谷縝忽道:「我們的事迫在眉睫,足下只需告知,在哪裡有能出海的船。」
羅伯特聽罷通譯,注視谷縝,二人目光相交,羅伯特只覺對方目光懾人,不由得垂下眼皮,說道:「要是你們心意已決,我可以帶你們去見一個人,這人的名聲很壞,他走私布匹,販賣奴隸,是個地地道道的惡棍,可是,他有兩件事卻足以稱道,有是膽大包天,二是他有英格蘭最快的海船。」
陸漸聽了這話,大皺眉頭,方要拒絕,谷縝卻饒有興趣,笑著說道:「妙極了,這位惡棍叫什麼名兒?」羅伯特道:「約翰·霍金斯。」谷縝道:「很好,我真想立時見到這位主兒。」
羅伯特道:「我知道他在哪裡,我可以帶路。」於是翻身上馬,帶領一行人沿河行走,大河穿城而過,河水在身邊汨汨流淌,水面上漂浮著淡淡的霧氣,山河中的船隻與岸上的房舍盡都飄渺起來,遠方教堂的尖頂拔地而起,挺拔秀氣,令四周簡陋的房屋相形見絀,有如一名少女,在侏儒之中亭亭玉立。
陸漸憋了一時,忍不住道:「谷縝,你這事做得不妥,那人既是惡棍,怎能和他為伍?」
谷縝笑了笑,說道:「陸漸,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最大的喜好,就是讓壞人做好事。這壞人越壞,越有趣味。」
虞照道:「谷老弟,你這豈非玩火?」谷縝道:「玩火二字說得極是,火固然會焚燬房屋,燒死人畜,若掌控得當,卻可煮飯燒水,烹飪美味。甚至乎在戰場上火攻破敵,如赤壁之戰。火對曹操來說,是大大的壞事,對孫權,劉備卻是救命的好東西。自古許多惡人所求甚簡,殺人放火,無非為了一個利字,真正難敵的,還是那些冒正義之名,行屠戮之實的正義之士。這等人亦善亦惡,似正似邪,殺也不是,用也不是,千古之下,大半的紛爭,都是他們想出來的。」
眾人聽得無不點頭,仙碧道:「谷老弟說得是,就好比皇帝,隋煬帝那種壞皇帝其實少得很,漢武帝,朱元璋一流的人物卻不在少數,既是明君,也暴戾驚人。」
谷縝笑道:「不但皇帝如此,尋常人也是如此,惡人總是少數,多數人都是半善半惡,隨時變化。在場各位,誰又能說自己從無惡念呢?」陸漸苦笑道:「罷了,真是說不過你。」這時姚晴冷不丁道:「谷縝,你說這英格蘭女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谷縝微一沉思,說道:「一言難盡。這位女王目光敏銳,卻又善解人意,果敢無畏,卻懂得隱忍待機。多情善感,卻是私慾甚少,能夠為臣民做出犧牲。有道是「王者無私」,君王聖德,莫過於「無私」,最難做到的,也是無私。這個女王尚且年少,倘使天假其年,這個西方小國必會風生水起,大有作為。「
說到這兒,他皺了皺眉,回望東方,冷笑道:「至於那個嘉靖皇帝麼,嘿嘿,正做著升天成仙的白日夢呢……」眾人想到大明朝廷的作為,無不暗暗搖頭。
這時忽聽羅伯特叫道:「到了。」
眾人舉目望去,只見河岸邊一座港口,桅帆林立。羅伯特打馬來到來到三桅海船前,四顧無人,掀開斗蓬,叫一聲:「霍金斯。」谷縝凝目細看,那艘海船比之尋常海船為小,船底更為狹窄,龍骨流暢堅固,渾然天成,三桅架設得當,幾無餘贅,雖說不如平底大船沉穩,輕快靈便卻有過之,一瞧就是為了躲避走私緝查所造,谷縝也是使船的行家,見了這船,心中暗暗讚了一個「好」字。
羅伯特叫罷,過了片刻,一個黑鬚長髮,身形瘦削的中年漢子來到船頭,彷彿尚未睡醒,揉了揉眼睛,看著眾人道:「我沒看錯嗎?萊斯特伯爵(按:羅伯特的封號),什麼事情勞動您的大駕?」
說話間,船上已有人刷刷刷扯起風帆,羅伯特知道這老滑頭心中有鬼,害怕自己清算走私販奴之事,只需一言不合,立馬就要開溜,到時候追到天涯海角,也休想找到他去,當下揮了揮手,大聲道:「我不是來找你麻煩,放下梯子,讓我們上來。」
霍金斯遲疑不決,羅伯特大不耐煩,揮舞馬鞭,叫道:「該死的,我以上帝名義發誓,這次來,跟你那些混帳事無關。」
霍金斯這才放心,呵呵一笑,招呼道:「放下繩梯,迎接伯爵大人。」話音方落,船上便拋下一道繩梯,眾人棄馬爬到船上。霍金斯盯著中土眾人,碧眼眨動,一臉好奇。
羅伯特說道:「霍金斯,這些人是中國的商人,有事出海,你帶他們一程。」
「中國?」霍金斯一楞,漏出驚喜垂涎之色,跳將起來,大叫道,「用金磚鋪地的中國嗎?堆滿香料和珍珠的中國嗎?」谷縝等人見他如此激動,不由得面面相覷。羅伯特苦笑道:「馬可波羅的書裡是這樣寫的。」谷縝微微皺眉,向陸漸低聲道:「這個馬可波羅可把牛皮吹破了。」
忽聽羅伯特道:「霍金斯,你答應這次航行嗎?」
霍金斯一轉眼珠,擺了擺手,嚴肅地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西班牙人的戰艦像野狼一樣在外晃蕩,我這隻小破船遇上他們,就是一隻無力的羊乖乖。」
羅伯特面有怒色,大聲道:「霍金斯,這是,這是……」他本想說是女王的指令,又怕一旦以英王名義徵用此船,西班牙必然大做文章,故而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說道:「霍金斯,我以個人的名義,希望你能答應這次航行。」
霍金斯笑嘻嘻地道:「伯爵大人的友誼我一向看重,但我更看重水手們的生命……」話沒說完,谷縝打開一個鹿皮口袋,向下一傾,珍珠,瑪瑙,紅寶石,祖母綠,貓兒眼,諸色寶石如雨瀉落,叮叮咚咚落在甲板之上。
船上英人無不瞧得目瞪口呆,谷縝向仙碧道:「告訴這位船長,如果他帶我們出海,這袋寶石算是定金,另外一半,航行完結後交付。」仙碧依言說了。霍金斯眼睛不離地上珠寶,聽完這話,輕輕打了一聲呼哨,嘻嘻笑道:「太妙了,成交,中國商人,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船長。」
羅伯特冷冷道:「你的小破船不是羊乖乖嗎?」霍金斯笑道:「伯爵不知道,吃飽的綿羊狠過鯊魚呢。」他抬眼望著谷縝道:「你們要去哪兒?」
谷縝道:「方位尚且未定,貴船要作遠航準備。」霍金斯微露迷惑之色,問道:「什麼時候出發?」谷縝道:「最好今日。」霍金斯嚇了一跳,大叫道:「沒可能,我還沒有備好給養。」
羅伯特道:「這好辦,我交代下去,給養立馬運來。」霍金斯笑道:「好極了,給養越多越好,我們要環球,環球航行,知道嗎?」
羅伯特面露慍色,罵道:「貪心鬼。」一甩衣袖,下船去了。霍金斯忙不迭蹲下身子,將散落在地的寶石珍珠一一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