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堆亂礁,水勢漸緩,船上的英國水手都是亡命之徒,險境一過,均又眉飛色舞,有說有笑。谷縝駕奴船隻,小心翼翼穿過水道,猛然間,前方豁然開朗水勢漸寬,化成一彎湖泊,澄澈蔚藍,波光粼粼,微微細浪若有若無,拍打四面亂礁,發出輕微浪聲。
眾人不料險惡礁石之內,竟是別有洞天,一時間望著水面,均感驚奇。谷縝鬆一口氣,放開舵輪,向莫乙道:「是這裡麼?」莫乙瞧了瞧紫薇儀,沉吟道:「入夜後看到北極星,方能斷定。」
谷縝點了點頭:「忙了一日,正好歇息一陣。」當下解開霍金斯穴道,笑道:「方纔時機緊迫,對不住了。」霍金斯忽得自由,茫然不解,在身上摸來摸去,也猜不透點穴術的奧妙,一看船隻損壞處,又覺心如刀割,只怕谷縝Z再釋魔法,不敢公然咒罵,哼了一聲,陰沉著臉,招呼水手修補船尾去了。
不久暮色漸深,郎月當空,天穹空靈無鬢,漸次閃現周天群星,莫乙將紫薇儀舉到頭頂,瞄準北極星,霎時間,一縷星光清晰穿過「紫」、「微」二極,落入莫乙眼中。
「三極合,紫薇定!」莫乙喜得跳將起來,「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他手舞足蹈,又叫又跳,鬧了一陣,驀覺四周寂靜,無人響應,掉頭望去,一干人盯著自己,滿臉迷惑。莫乙怪道:「你們怎麼啦?到了地方,還一副喪氣摸樣?」谷縝接口道:「到了地方又如何?」莫乙一楞,支吾道:「到地方,到地方……沒有了。」
眾人頓時面面相對,仙碧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這麼拚命喊來,卻是為了什麼?」餘人均感失望,儘是默然,陸漸低頭望去,姚晴不知何時,又已昏睡,陸漸輕輕撫著她的臉旁,暗暗道:「她睡了也好,省得見了這般情形,徒自傷心。」
「谷先生。」霍金斯忽地負手走來,說道,「我有話跟你說。」谷縝聽了譯語,點頭道:「但說無妨。」霍金斯將手拿到身前,舉起一個鹿皮口袋,說道:「寶石都在這裡,你點一點數。」
谷縝猜到他的來意,並不伸手去接,只笑道:「為何退還定金?」霍金斯道:「我要收回我的船,算我倒霉,這筆買賣是白做了。」谷縝道:「這是何故?」霍金斯重重哼了一聲,說道:「你是個瘋子,我不能把水手的性命交到你手裡。今天的事,我可不想再來一次。」
事出突然,中土眾人又驚又怒,仙碧道:「霍金斯船長……」霍金斯一擺手:「我決定啦,不用說了。」谷縝皺了皺眉,說道:「酬勞再漲一成如何?」霍金斯道:「不幹。」谷縝道:「兩成呢?」霍金斯冷笑道:「命沒了,錢有什麼用?」
虞照大怒,湧身欲上,谷縝伸臂將他攔住,說道:「霍金斯,一口價,我再漲三成……」眼見霍金斯要開口拒絕,便將手一揮,說道:「你須明白,我不是和你討價還價,錢我如數給你,船我是要定了,你走人,可以,我給你一條船板,能否回到英格蘭,全看你的運氣。」
霍金斯臉色一變,怒道:「你威脅我?」
「威脅你又怎的?」谷縝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答應了出海,豈能半途而廢?」霍金斯漲紅了臉,雙眼噴火,死死盯著谷縝,谷縝目不交睫,與他對視,霍金斯縱是梟雄之性,也漸漸敵不過谷縝的目光,過不多久,額上見汗,鼻孔裡氣息粗濁起來。
僵持之際,薛耳轉頭側耳,忽地叫道:「大夥兒快聽,這是什麼……」眾人聞言細聽,初時四方寂寂,不多時,細聲微響,伴隨微風飄然而至,時如睡人夢囈,時如傲婦吟哦,囈語吟哦中,夾雜著奇怪顛鳴。
那聲音越來越響,就是霍金斯,谷縝二人也忘了爭執,循聲望去,只見遠處的水波徐徐擴散,波心凸起一個黑黝黝的物事,彷彿一塊礁石,從海底升起。起初只有一個,隨即多了起來,佈滿船舶四周。猛然間,一聲裂帛也似的怪響,那些物事接二連三噴出水來,噴泉吸飽星月精華,一篷一篷,帶著醉人的銀色,大如棉堆,矮者也有丈許。
「我的天。」霍金斯喃喃道,「這麼多鯨魚。」
那些黑乎乎的東西正是鯨魚的背峰,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多少,百十道泉水同時噴湧,壯觀無比。足足噴了半個時辰,鯨群又慢慢沉沒,海面波平浪靜,重歸靜寂。
原來這個四面環礁的小小內湖,竟是鯨群遷徙途中歇足之地。谷縝心中靈光一閃,高叫道:「扯起風帆,我要追趕這群鯨魚。」霍金斯聽到譯語,自定口呆,嚷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這些噴水的畜生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來找你,你休想找的到它。」
谷縝大皺眉頭:「酬勞再漲一杯,霍金斯,我要你追趕這些大鯨。」霍金斯哼了一聲,抿嘴不答。谷縝心中暗惱,正想是否用強,忽聽黑暗有裡有人說道:「船長,谷先生是對的,答應了就不應該返回,不該半途而廢。」那人一邊說話一邊走出暗影,瘦小精悍,正是德雷克。
霍金斯額上青筋突出,大聲咆哮道:「滾開,小鬼頭,你知道什麼?」德雷克將尖尖的下巴猛的一揚,大聲道:「我知道,這些中土人都是了不起的硬漢,我們英格蘭人不能被他們小看了。」霍金斯一楞,盯著這個少年,緊攥的拳頭不覺鬆開了,猶豫半晌,恨聲道:「好,好,但大夥兒有言在先,追不上鯨魚,不關我的事。」
谷縝點了點頭,走到船後,手把舵輪,舉目望去,水面黑沉沉的,遠出一片亂礁,有如魔鬼的巨齒,在月光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就這一陣的工夫,大的鯨群渾然不知去向,連一朵水花也沒留下。
谷縝只覺心頭一涼,五指緊緊握住舵柄,心中茫然不勝,竟不知道應該何去何從。霍金斯指揮水手拔錨升帆,準備停當,叫道:「谷先生,可以開船了。」片刻不聞動靜,不覺一陣焦躁,叫道:「谷先生,開船了麼?」
陸漸隱約瞧出不對,說道:「谷縝,你怎麼了?」谷縝長長吸一口氣,苦笑道:「陸漸,你猜,思禽先生會不會根本不想我們找到潛龍?」
這一語突出,直令中土人人變色,虞照皺眉道:「老弟,你一路豪氣干雲叫為兄心中佩服,這當兒怎地突然說出洩氣的話?」仙碧也道:「谷縝,你遇到什麼難處了麼?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大可說出來,大夥兒一起參詳。」
谷縝微微苦笑,歎道:「我並非輕言放棄,只是若要繼續,卻不知怎麼下手。所謂『鯨蹤』,必是追蹤這些鯨魚,可是大夥兒瞧瞧,這鯨魚有如曇花一現,頃刻無蹤,谷某人縱然雄心萬丈,也是老虎遇上了刺豬,不知如何下嘴。」
眾人聞言一看,盡皆黯然,這時霍金斯向青娥問明谷縝的言語。好不幸災樂禍,咧嘴直笑:「我不是說了麼?這鯨魚就是海裡的鬼魂兒,只有它找你,你休想找得到它的。」
谷縝蹙眉拖腮,似若不聞,心中急想對策,行蹤之迷,委實不是人力所能洞悉,谷縝智謀再高,與上此事也是無用。眾人眼巴巴的望著他,甲板上寂靜無聲,海風掠過,吹得頂護桅素啦啦作響,也將眾人的心吹得冰涼。
「我聽見啦!」薛耳緊閉雙眼,忽然叫道:「谷爺,我,我聽見啦。」他出語唐突,數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臉上,只見他神色專注,一雙出奇大的耳陣陣動。谷縝見他神氣,若有所悟,心中湧起一陣狂喜,喊道:「你聽到了什麼?」
「鯨……魚」薛耳唯恐失去耳中細微生息,不敢分神,結結巴巴地道,「小奴……聽得……到……鯨……的……聲音……它在……水……裡……叫呢……」
眾人驚喜交迸,霍金斯忍不住到:「胡扯,這怎麼可能。」谷縝卻是喜上眉梢,招手到:「大耳朵,到我身邊來。」薛耳抿嘴閉眼,摸索著一步步挪到谷縝身邊,口中說道:「谷爺,小奴……不敢……張眼……分不清……東南西北,我手……指向哪兒,你就……上哪去……」說著舉起手來,指定一個方向。
「我省得。」谷縝笑道,「好薛耳,生受你了,趕上鯨群,記你頭等大功。」薛耳卻如不聞,要知道他此時將渾身精神氣力盡皆富於雙耳,除了鯨魚鳴聲,身無外物,即便頭頂千雷其發,他也聞如未聞。
谷縝隨薛耳所指,對照羅盤,由亂礁間的狹窄水道使出內湖,轉回大海,只見夜色濃烈混濁,沉沉壓著海面,海天渾然一色,漆黑靜謐,偶爾大海中星光一蕩,才令人察覺海水洶湧。
「女王號」扯足風帆,在茫茫大海中孤獨而行。不多久,拂曉乍破,晨光如洗,從身後悠悠照來,對值夜的水手而言,這景色再也奇特不過,身後是微露的晨曦,給一片海水染上明麗無方的暖色,前方卻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冰冷幽深。「就像是從天堂駛入地獄。」霍金斯猶自憤憤,「追蹤鯨魚,我看是追趕撒旦!」
辰時左右,桅桿上的稅收忽地大聲呼叫起來:「看,噴水啦,他們噴水啦。」眾人聞聲,感到船頭,果見海平面上白浪洶湧,百十頭大鯨在水中翻滾噴水,縱情嬉戲。
谷縝驚喜交集,說道:「大耳朵,真有你的,趕上鯨群啦。」薛耳閉眼木然,驀地微微一晃,屈膝軟倒,青娥就在近旁,急忙伸手將他扶住,但見她臉色慘白,竟以昏了過去,頓時大為惶急,尖聲呼喊陸漸,陸漸聞聲趕來,一手度入真氣,一手把握薛耳脈搏,說道「不是黑天劫,他心力耗費太甚,昏過去了。」
真氣如題,薛耳悠悠醒轉,入眼便是陸漸關切目光,忙到:「部主,不礙事,小奴支撐得住。」陸漸道:「你且歇一陣。」薛耳道:「若歇息了,就趕不上鯨魚啦。」陸漸略一沉默,歎道:「薛兄,為我的事,有勞你啦。既然如此,我為你護法。」說罷妥青娥照拂姚晴,自己將手按在薛耳後心,如入真氣,真氣化為劫力,薛耳精神為之一振。
鯨群休憩之後,復又下潛,這一次潛得既深,游的又快,將女王號遠遠拋開,雙方相距越遠,薛耳聆聽鯨聲越來越發不易,過了一陣,薛耳張開雙眼,眼圈發紅,說道:"部主,不知怎地,我,我聽不到啦……"一想到自己誤了主任大事,心中發急,竟然流下淚來.
陸漸心中黯然,歎道:"罷了,這莫不是天意?鯨在水中,船在水上,如魚得水,船怎麼快得過魚?"谷縝搖了搖頭,苦笑道:"可這船已快到極點,再也快不得了."薛耳聞言,伸袖將淚一抹,說道:"要是離水近些就好了,這些鯨魚會發無聲之聲,無聲之聲入水聽來,方才真切."
"無聲之聲?"谷縝奇道,"什麼東西?"薛耳道:"這種音聲常人聽不見,卻是真真有的.蝙蝠也能發出無聲之聲,但在陸上,一下便能聽見,這些境遇在水裡發聲,隔空傳來,較之水中弱了好多,故而我離水越近,越能聽見."便向霍金斯討了一個喝光的空酒桶,在桶口木板處鑽了兩個孔,再將纜繩穿孔而過,繞著桶身纏繞數匝,打個死結,桶底放了若干重物,再交薛耳鑽入,從船尾放入海中.
木桶入水,沉沒近半,薛耳將耳朵貼近桶壁,凝神一聽,無聲之聲有如潮水一般湧向耳鼓,薛耳大喜,叫道:"成啦,成啦."陸漸放心不下,順著纜繩滑入桶中,為薛耳護法,谷縝則將纜繩一頭繫在船後,這麼一來,大船向前,也拖著酒桶破浪尾隨.
原本五大條線索,數這"鯨蹤"最難,大海茫茫,追逐一群鯨魚,真如撈針一般.梁思禽設下如此難題,對於當時之人,已成不破之局,但他萬料想不到,後世劫奴之中,竟會出現一個"聽幾".
所謂無聲之聲,即是後世稱之為"超聲"者,聽之無聲,卻較之尋常音聲傳遞更遠.這群大鯨後世呼之為抹香鯨,鯨腦之中蘊藉奇香"龍涎",此類鯨目力本弱,又長年潛伏深海,四周漆黑無光,是故多發超聲,一來與同類聯絡,二來捕食獵物,三則確定航向,以便長途遷徙,不離其宗.
薛耳劫力在耳,能辯世間萬音,縱是超聲,卻逃不出此人一雙大耳.鯨群所發超聲,無遠不屆,薛耳水中聽來,鯨群去向歷歷分明,當下據以指明方向,陸漸再以內力出聲,轉告谷縝.
如此行了一日,金烏又落,薛耳谷縝均是疲憊不堪,陸漸心繫姚晴,也不耐久處桶中,便與青娥換過,谷縝多日來幾乎不曾睡過,意疲神弛,支撐不住,便叫來德雷克,令其掌舵,自己則坐到一邊運功調息.
陸漸回了艙內,姚晴仍處昏迷,深受探她口鼻,呼吸雖然輕細,卻還平穩,脈搏雖然細弱,尚不紊亂,只是頭髮亂蓬蓬的,顯得雙頰格外清瘦.陸漸伸出五指,輕輕掠起姚晴額前亂髮,指尖拂過肌膚,忽然間,一陣莫名悲慼循著五指傳入心田.陸漸心一酸,眼眶又熱又澀,心知再瞧下去,勢必哭出來.當下起身走出艙門,長長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難過,找到仙碧,托她照看姚晴,才又回到甲板。
繁星漫天,四周靜的出奇,陸漸沿著船舷漫步,凝聽風濤,眼望星辰,多日以來,要麼與姚睛相伴,心懷傷感,要麼擔憂前途,焦慮不安,對於四周景物變幻,多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程萬里,竟是難得有此閒暇。
走到船尾,德雷克守在舵前,縱是尋常值夜,亦是神采奕奕,身形挺直,雙眼一瞬不瞬,盯著遠方。陸漸瞧得暗暗點頭:「這少年真有些與眾不同,不論做甚,都是恁地專注,倘若機緣來到,將來必能成就一番大事。」欲要出聲招呼,卻又言語不通,便向德雷克招了招手,微露笑意。
德雷克也點點頭,仍是木無表情,陸漸又打手勢,詢問谷縝何在,德雷克指了指一堆纜繩,陸漸定眼望去,只見谷縝合衣臥在繩索後面,似坐非坐,似躺非躺,既似打坐,又似入睡。原來谷縝唯恐情形有變,不敢遠離,不顧勞苦,露天而眠。
陸漸望著這個兄弟,心中感慨萬千:「若道認真,誰又及的上他,只是這一路肩負千鈞,到底讓他累啦。」當下走上前去,脫下外衣,披在谷縝身上,谷縝睡夢中若有所覺,濃黑長眉微微蹙起,陸漸正要起身,忽覺一股絕大潛力從谷縝身上湧起,那件外衣如被狂風捲起,呼的一聲,直衝而來。
陸漸已達神而明之的境界,驟然遇襲,神通應機而動,大金剛神力湧出體外,兩股真氣半空交擊,外衣進退不能,竟爾定在半空,德雷克望著這咄咄怪事,一時瞠目結舌。
谷縝雖在夢中,八勁齊出,仍是非同小可,大金剛神力與之遭遇,有如冰融雪化,不住消解。陸漸微微一驚,他原本怕傷谷縝,未盡全力,是時不敢大意,雙拳緊握,內力陡增。
周流八勁雖強,谷縝修為卻淺,遠不如萬歸藏那般凌厲,陸漸的真氣卻是雄渾無比,生生不絕,一重未淌,二重又至,有如洪波相疊,愈來愈強,那外衣受不住兩股大力來回撕扯,片片碎裂,紛飛漫空,飄零如蝶。
陸漸眉頭微皺,沉聲道:「谷縝,是我。」他有心喝醒谷縝,這一聲以內力發出,有如獅吼虎嘯,振聾發聵。德雷克在一旁聽見,耳中嗡嗡亂響。誰知谷縝彷彿魘住了,不但不醒,反而將身一挺,魚躍而起,呼的一掌向陸漸拍來。
陸漸驚訝之極,但來掌玄妙無方,無奈之下,只得出手接住。悄沒聲息間,兩人疾如電光石火,已拆了二十餘招。谷縝人氣互馭,出手神出鬼沒,陸漸心懷疑慮,只恐傷他,處處留手,一時連連後退,須臾間已到船舷,身後便是汪洋大海,前方谷縝攻勢卻如驚濤駭浪,一陣陣呼嘯而來。
陸漸進退維谷,一咬牙,驀地右拳送出,拳勁如山,逼住谷縝掌勢,左拳似送非送,引得谷縝揮掌劈來,作弊倏爾圈轉,將來掌鎖住,谷縝餘下一手疾疾來攻,亦被陸漸手臂纏住,輕喝一聲,神力迸發,將谷縝按在當地。
谷縝連掙數下,額上汗如雨落,陡然間一個激靈,張開雙眼,神情迷茫,看到陸漸,心中忽有幾分明白,驀然一股酸軟之一走遍全身,雙膝下屈,給予軟倒。陸漸始終留有餘地,盡力含而不吐,見狀收勁,將它輕輕扶了起來。谷縝汗透重衣,訝然道:「我方才做了什麼?」
陸漸苦笑道:「你向我大打出手,幾乎將我逼到海裡去。」谷縝心中一驚,皺了皺眉,思索半晌,徐徐道:「方纔我夢見萬歸藏了。他就在我的面前,向著我笑,我伸手打他,卻怎麼也打不著。」陸漸心道:「你夢裡打的是萬歸藏,其實是我。」
「奇怪。」谷縝沉吟道:「老頭子方才不像是在夢裡,看得到,摸得著,活靈活現,近在眼前。姥姥的,夢什麼不好,偏偏夢見老頭子,呸,晦氣晦氣"他喃喃自語,轉身走了幾走,雙腳一定,身子突然僵直,呆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臉上神氣十分怪異,說道:」陸漸,你那日中了六虛毒,和老頭子同氣相求,到底是個什麼情形?「陸漸道:」那件事啊?說也奇怪,只覺丹田一跳,心裡便出現萬歸藏的樣子,彷彿就在左近"說到這裡,陸漸忽地住口,臉色發白。
谷縝神色凝重,微微點頭道:"老頭子說過,周流六虛功,大制小,強制弱,那日在東島,他便能遙制我體內真氣,委實可怪.或許是我的周流八勁源自老頭子,故能感知,或許就是但凡周流八勁,均能遙相感應……"說到這裡,只覺心煩意亂,再也無心細想其中緣由.
"奇怪."陸漸沉思道,"要是這樣,前些日子你怎地不覺?"谷縝懊惱道:"這些日子我心急事繁,不曾留意自身,而今回想起來,途中確有幾次丹田跳動,心中出現萬歸藏的影子.但那念頭輕微迅疾,一閃而過,我一時大意,以為念由心生,自然觸發.何況那些感應,都不似今日強烈……"
陸漸聽得頭皮發麻,四處望望,大為心虛,搖頭道:「這四周都是海水,他會躲在哪裡?莫非…」說到這兒,他臉色倏地發白,一字字道:「…莫非就在這艘船上?」說完這句,
二人四目相對,甲板上一片寂靜,倏爾一股冷風吹過,隱隱傳來浪打船舷的聲音。
忽聽船後一個清軟的聲音道:「上面是部主麼?」陸漸微一激靈,心道:「糟糕,我怎麼將他們忘了?」當即俯身道:「薛耳,青娥,你們上來歇一陣。」說著將酒桶拽上甲板,
二人渾身濕漉漉的,冷的發抖,說是風浪太大,海水灌進捅裡。陸漸忙帶二人回房更衣。谷縝則將眾人召集來,說明此事,眾人均感不可思議,於是兵分兩路,將船隻上下裡外搜索一遍,卻不見萬歸藏的蹤跡。虞照沒好氣道:「老弟,你這膽子越發小了,縱然怕了萬歸藏,也不用這麼疑神疑鬼,咋咋呼呼的,不是折騰人麼?」
谷縝不耐道:「我說的都是真話,老頭子明明就在不遠。」
「不遠?」虞照冷哼一聲,「這四面空蕩蕩的,除了鳥就是魚,萬老鬼不在船上,難道變成鳥,化了魚?」仙碧也道:「是啊,谷縝你或許多心了些。」谷縝欲辯無語,忽見左飛卿一言不發,走出艙門,縱身躍上中桅頂端,極目眺望。谷縝不覺心頭一動,叫到:「風君侯,你瞧見什麼?」左飛卿道:「天色太暗,看不明白。」寧凝微一沉吟,說道:「我來試試。」仙碧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啦,色空玄瞳,夜能視物。」寧凝雙頰微微一熱,縱身攀上桅頂,舉母一瞧,失聲叫道:「後面,後面有一艘船。」
下方眾人心頭一沉,這時間,一個聲音由遠而近,隨風而至:「諸位同道,好久不見,可無恙否?」每說一字,那聲音便近一些,說到「否」字,一道青光咻地劃破濃濃夜色,萬歸藏襟袖洒然,傲立船頭。
眾人被他這等神出鬼沒的手段驚得說不出話來,虞照不由得怒道:「萬歸藏,少套近乎,誰是你的同道?」萬歸藏笑了笑,說道「此同道非彼同道,乃是道路之道,大家同行一條道路尋找潛龍,不是同道是什麼?」他笑語吟吟,但每走一步,眾人心裡便是一跳,霍金斯遠遠瞧見,大感驚奇,暗自咕噥:「這老頭兒是人是鬼,從哪兒鑽出來的?這些中國人古里古怪,莫非都是《天方夜譚》裡的魔法師?唉,真是倒霉,頭一次栽客,就裝了一船怪人,下一回挑乘客,管他是中國人,摩爾人,阿拉伯人還是印度人,統統不要……」
思忖間,萬歸藏走到帆下,拍了拍桅桿,目光射來,用英格蘭語笑道:「真是一艘好船,比我那艘可快得多了,船長先生,你有這等快船,我教你一個法兒,包你能賺大錢,比你國女王還要豪富。」他將英國說得流暢自如,已是一奇,又說有富可敵國的法兒,更叫霍金斯驚詫不已。
仙碧忍不住低聲道:「奇了怪了,我認識萬歸藏好多年,竟不知他會說英格蘭語,小時候我娘和爹議論他時,怕他聽到,常用英格蘭語交談,萬歸藏雖然聽到,也從沒理會過。」
谷縝淡然道:「老頭子精通九國夷語,一個英格蘭語又算什麼?」
仙碧吃了一驚,眼中的萬歸藏越發難以捉摸,忍不住道:「萬歸藏,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萬歸藏瞧她一眼,歎道:「小碧兒,你就這麼直呼我名,也不肯叫我一聲義父麼?」
仙碧微微一怔,搖頭道:「你殺死左城主的那一日,仙碧的義父就已死了,東島上重見你的那一刻,我真想你死了才好,你若死了,就還是我的義父,你活著……」說到這兒,她嗓子微微一哽,雙眼浮現濛濛淚光。
萬歸藏歎一口氣,抬眼望天,若有所思,慢慢道:"小碧兒,你幼時活潑可愛,善解人意,最投老夫脾胃.多年來你爹娘對我表裡不一,我都知道,若不是看你臉面,這二人死數十次還少了?還有這個左飛卿,是我仇敵之子,本應除之,也是你背著你娘苦求了我三次,老夫才饒他一命,即便東島一戰,我也信守承諾,縱然殺了老笨熊,也饒過這姓左的小子,只是小懲大戒,叫他受點兒微傷罷了.可笑溫黛那番婆子,還以為老夫不殺左飛卿,瞧的都是她的面子."
這段秘辛在萬、仙二人心中隱藏多年,縱是虞、左二人也不得知,一時虞照盯著仙碧,神色驚訝,左飛卿更覺心神激盪,盯著仙碧,渾身發抖.仙碧雙頰發燙,咬了咬嘴唇,說道:"萬歸藏,這件事你答應我不說出來的."左飛卿脫口而出:"為什麼?"
仙碧揚起雪白下頜,冷笑道:"我哭著求人,很有面子麼?再說了,你知道是我求的,一定千感激萬感激,還不把人煩死,我可不想你欠我的情,寧可你感激我媽。"左飛卿不由怔忡,虞照卻拍手笑道:"說得好,施恩而不示恩,才是俠士所為,我就在想,我瞧上你哪一點,今日才算知道緣由."仙碧氣得俏臉發白,道:"好啊,除了這個,我就沒別的好麼?"虞照一愣,苦苦思索片刻,搖頭道:"想不出來,你這人婆婆媽媽,挑三揀四,這也不許,那也不行,尤其喜歡管我喝酒,說起來,真沒做過幾件好事."
聽得這話,仙碧固然氣得說不出話來,左飛卿也是義憤填膺,恨不能揪住這廝,重重打上兩個耳刮子.萬歸藏卻擺了擺手,望著谷縝笑道:"谷小子,我來作客,你歡喜不歡喜?"
谷縝眉頭一挑,嘴角閃過一抹笑意:"歡喜,怎麼不歡喜,老頭子你大駕光臨,再好不過,就是本船小了一點兒,容不下你這尊大神."萬歸藏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坐下來……"說到這裡,又拍了拍桅桿,說道:"好船,比我那艘快得多了。說著漫步走向後艙,谷縝見狀,忍不住道:"老頭子,在鶯鶯廟你就瞧出來了吧?"
"我瞧出來什麼?"萬歸藏目光一閃,微微笑道."萬某人向來眼拙,什麼形影相反啊,一月照三江啊,全都瞧不出來,能到這裡嘛,都是拜-紫微儀-所賜.怎麼,谷大先生,這樣子算不算違規,是不是論的智慧之道?"
谷縝密不禁語塞,方知自己一切謀劃,均已落入萬歸藏算中.其實當日在鶯鶯廟裡,萬歸藏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還有影室,但卻臨機收手,故作不知,讓谷縝取到真的紫微儀,一路趕到英格蘭近海,破解"鯨蹤"之謎.依照萬歸藏的念頭,最好讓谷縝等人將後面的謎題一一解開,待其找到潛龍,再行奪累。故而眾人出海之時,他也憑借武力,強征來一條西班牙船,一路追趕,不料海上追蹤不似陸地,陸地上,無論腳力馬力,萬歸藏均能趕上谷縝一行,悄無聲息,從容追蹤,可一到海上,快慢全憑船速,萬歸藏神通再強,也不能隻身泅過茫茫大海,
他算計雖精卻沒料到霍金斯的英格蘭小船遠遠快過西班牙大船,駛出亂礁不久,便失了谷縝一行的蹤跡,萬歸藏先時尚還隱忍氣機,不讓谷縝知覺,此時唯恐追丟,再也忍耐不住,運轉神通,以「同氣相求」之法全力搜索谷縝方位,正逢谷縝入睡,神思懈怠,頓為所乘,萬歸藏當即催船趕到,他心知此番必然驚動谷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挑破臉皮,丟了本船,來到這艘船上。
谷縝明知萬歸藏的手段,但一問之下,老頭子的話卻是半真半假,一口咬定來到這裡都是「紫微儀」的功勞,而且以他的性子,不但這次如此說,找到潛龍之後,他也大可以說是因為紫微儀的緣故,至於什麼「猿斗尾」,「蛇窟」,谷縝不說,他也大可不問,然而眼下形勢,谷縝卻無法不找潛龍,明知萬歸藏設下圈套,也只好一頭撞進去。
中土眾人到此地步,方才當真明白萬歸藏的厲害,好比周流五要,時、勢、法、術、器,萬歸藏已得其四:時者,姚晴生死迫在眉睫,時不我待;勢者,五大線索,已然過半;法者,尋找潛龍的法門大致已定;器者,這條海船就如萬歸藏所言,是很快的好船。只不過叫人氣悶的是,這四要都是谷縝一方造就,直應了一句俗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一時間,望著萬歸藏的背影,眾人又是氣惱,又是灰心,心情沮喪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