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道難

  大巴山脈,西接秦嶺,東連巫峽,雄奇險峻,天下知名。山中道路又陡又狹,深溝巨壑,隨處可見;其驚險之處,真個飛鳥難度,猿猱駐足,以李太白之曠達,行經此地,也不禁長歎:「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時維九月,正是深秋季節,滿山紅楓似火,黃葉如蝶,一片斑斕景象。

  崇山峻嶺之中,但見一條鳥道,上依絕壁,下臨深谷,若有若無,蜿蜒向南。一陣山風呼嘯而過,掀起崖上枯籐,露出三個班駁的暗紅大字:「神仙度」。

  其時空山寂寂,鳥息蟲偃,泉流無聲。遙遙傳來人語,落在這空山之中,顯得分外清晰。語聲漸響,只見得一老一少,沿著蜿蜒鳥道,迤邐而來。

  老的約莫五十來歲,身形魁梧,精神矍鑠,粗獷的臉膛上兩隻眸子閃閃發亮,少的略顯單薄,面如滿月,眉清目秀,長著細細茸毛的嘴邊掛著一絲笑意。

  「爹爹,這裡號稱神仙度,我看也不過如此罷了,比起華山的『千尺幢』,『鷂子翻身』,差得多了。」少年說。

  「文靖啊,你只知道天險,哪裡知道人禍,此處自古以來都是強人出沒的地方,這溝壑之中,不知留下多少行商的白骨。」老者說著不禁歎了口氣。

  「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文靖搖頭晃腦。

  「臭小子,你又在掉什麼文?」老者瞪起眼珠子。

  文靖吐了吐舌頭,說:「這是李白《蜀道難》裡的句子,意思是:『既然蜀道如此驚險,遠來的行人,你為什麼還要來呢?』」

  「你懂個屁,誰願意拋妻棄子,來這個鳥地方,還不是為了求一條餬口的生路。」

  「哪……咱們會不會遇上強盜呢?」

  「你似乎很想遇上啊。」老者打量他。

  文靖嘿嘿笑道:「真的遇上,說不準誰搶誰呢。」

  「就憑你那幾下三腳貓功夫。」老者冷笑:「遲早被人一頓拳腳打死。」

  「爹爹老是說我功夫差。」文靖面紅耳赤:「玄音道長卻說我根基深厚,悟性不錯,上次我一個打兩個,羽清羽靈兩個小道士還不是輸給我了。」

  「呸。」老者大怒:「你還有臉說,羽清羽靈還不滿十歲,你有幾歲,你說,你有幾歲?」手指戳在他的鼻子尖上。

  文靖被濺了一臉的唾沫星子,大是狼狽,道:「是他們先動手的。」

  「咦,你還嘴硬?」老者開始捲袖子,文靖急忙後退。

  「跑得脫算你本事。」老者正打算教訓這小子一回,突聽得遠處傳來烏鴉刺耳的聒噪聲,不由止住步子,驚疑不定:「老鴰子怎麼叫的恁得厲害。」

  「前面是不是有什麼事?」文靖翹首前望。

  老者瞪著他道:「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說著步子一急,消失在山道盡頭。

  文靖百無聊賴,等了一會兒,谷中騰起霧來,白茫茫不能視物,不由有些心虛,突地,遠方又傳來兩聲鴉鳴,他身上登時起了層雞皮疙瘩,說不出地害怕,也不顧老爹言語,摸著巖壁,一步一挨,向前走去。

  走了約莫三里路程,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再仔細一看,驚得他差點跌下山谷。

  只見綠茸茸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二十來具屍體,個個張口突目;脖子上一道創口,流出的鮮血被冷冽的山風凝成紫黑色。

  「媽呀。」文靖呆了半晌,終於說出一句話。

  「不要大呼小叫。」老者站在一具屍體旁,頭也不回,手上拿著一面玲瓏剔透的羊脂玉牌。

  「怎麼回事?」文靖一顆心突突直跳。

  「你問我,我問誰去?」老者說:「這些人至少死了兩個時辰了。」

  「奇怪。」文靖膽量稍大,開始細看屍體,說:「這些人怎麼都傷在脖子,啊,連傷口的深淺都一模一樣,就像用尺子量好了似的。」

  「嗯,那是當然,依我看,這是同一個人的手筆。」

  文靖嚇了一跳,瞅著老者說:「老爹騙人。」

  「你說什麼?」老者舉起醋缽大小的拳頭。

  文靖連忙自打了一下嘴巴,陪著笑說:「爹爹,你怎麼知道是一個人幹的?」

  「這還不簡單。」老者說:「你看地上的腳印,除了你的我的,就只有兩種,一個是虎頭快靴的印跡,這是富貴人家登山穿的鞋子,一個是薄底靴的痕跡,這種鞋多是飛簷走壁用的,很少有人用來走山路,我看了一下,這些死人都是穿的虎頭快靴。」

  文靖仔細看了看:「老爹真是神目如電,料事如神,不過……不過……我怎麼沒看到薄底靴的痕跡?」

  老者蹲下身子,指著地上一個小小的凹處,「這麼淺!」文靖傻了眼。

  老者緩緩站起,道:「這人武功之高,實在是駭人聽聞,刀上功夫不說,僅是這份輕功,我梁天德一輩子也沒看到過。」

  「不會吧,大概是這些人武功太差。」

  梁天德拳頭緊握,指節用力過甚,變得青白:「從打鬥痕跡來看,這些死者中無一庸手,其中數人的拳腳功夫還在我之上。」

  文靖目瞪口呆,脊背上滲出一層冷汗。過得半晌才道:「他們是不是遇上鬼了?」

  「什麼?」

  「人哪有這麼厲害?」

  「……你懂個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梁天德瞪眼。

  文靖道:「爹爹,我們既然遇上,不如把他們埋了。」

  「不成。」梁天德說:「這些人來頭很大,如果默默無聞埋在這裡,只怕誤了大事。」

  「我們不妨報官。」話一出口,便挨了一個老大暴栗。「宋朝的官沒幾個好東西。」梁天德道:「管這閒事,當真是引火燒身。」他嘴裡這麼說,手裡卻不斷摩娑玉牌,雙眉緊皺,似乎在猶豫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放在一個著白衣的俊秀青年身上,轉過身去。文靖瞅他走遠,偷偷一把拿了起來,只見玉牌晶瑩通透,雕工若神,九條虯龍活靈活現,抱著四個泥金篆字。「如——朕——親——臨!」他正低聲念叨,卻聽老爹在前面叫喚,不禁嚇了一跳,再看梁天德轉過身來,丟也丟不及了,急忙順手揣進懷裡,只覺涼冰冰直滑到肚皮。

  「還不快走!」梁天德喝道:「若來了人,怎生是好?」

  「老爹真是膽小怕事。」文靖邊走邊咕噥。

  「你說什麼?」梁天德耳尖,聽到點聲音。

  文靖臉都綠了,正要辯解,忽聽得遠處傳來歌聲:「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一個穿著破舊的儒生,面色酡紅,醉態可掬,提著一隻紅漆葫蘆,一步一搖,迎面走來,「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呃……峨眉巔……呃……」走過二人身邊,忽地站立不住,一個踉蹌,文靖心熱,急忙伸手去扶,那儒生卻將破袖一拂,推開文靖,繼續唱道:「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勾連……哈……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緣也愁攀援。」邊唱邊走。

  「爹爹,前面就是『神仙度』,他這樣子怎麼過去?」文靖道。

  「哼,落第舉子,無聊文人,大宋朝別的沒有,就是軟骨頭的窮酸太多,真是討厭。」老者大皺眉頭,與文靖轉身一看,不禁面面相覷,只見蜿蜒的山道上,空空蕩蕩,哪裡還有一個人影。

  「爹……爹,我……我們是不是也遇……遇上鬼……鬼了。」文靖聲音有些發顫。

  「胡說,他紅光滿面,哪裡像個幽冥鬼物?」

  老者口中呵斥,心裡卻在打鼓。二人遇上這種事,一時間噤若寒蟬,都不言語,只悶著頭走路,走了一程,翻過道山梁,忽見得清溪流淌,一道獨木小橋飛渡兩岸,橋那頭是一片山坳,數峰青山擁著三兩戶人家,裊裊炊煙隨風飄蕩。

  「那裡有客棧耶。」文靖歡呼,手指著遠處一片青瓦房。青瓦房外掛著兩串燈籠,寫著「巴山客棧,賓至如歸」八個隸字。老者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二人來到客棧前,還沒進去,一個店小二便迎了出來,打量二人道:「對不住,這裡有人包了。」

  文靖大失所望,向梁天德道:「爹爹,我好餓。」

  梁天德皺眉道:「我們用過飯就走,小二哥可否通融一二。」

  「這……」小二哥有些猶豫不決。

  「大家都是逆旅之人,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店內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小二哥,你讓他們進來吧。」

  「是,是。」小二哥讓過身子,文靖大喜,第一個衝進去。「臭小子,說到吃飯比誰都來勁。」梁天德有些無可奈何。

  店內一張八仙桌上,坐著三個人,上首是一個白衣文士,手中搖著一把折扇,瘦削白淨,鬚髮如墨,容貌十分清,右首坐著一名雄壯老者,紫黑臉膛,美髯及胸,一雙鳳眼目半睜半閉,看上去極是威嚴。還有一個中年漢子,濃眉虎目,赤著的雙臂肌肉虯結,背上負著一把九環大刀,看到文靖冒冒失衝進,眉頭微微一皺。

  「三斤牛肉,三斤米飯,嗯……還有一斤米酒,一碟菜蔬……哎喲。」文靖抱著頭,委屈地看著老爹。

  「臭小子,你吃得完嗎?」梁天德黑著臉說。

  「客官,還要什麼?」小二哥笑得風和日麗。

  「夠了。」梁天德搖頭道。

  小二哥看他父子衣衫粗陋,微微皺眉,道:「對不住,小店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先買後吃,請客官先行付帳。」

  梁天德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下,道:「你還真是狗眼看人低,怕爺們白吃你麼?」

  小二哥打個哈哈說:「哪裡!哪裡!客官真是愛說笑。」

  梁天德一揮手,道:「文靖,把盤纏拿來。」

  文靖應了一聲,伸手入懷,眼珠子幾乎瞪出來,一雙手上上下下摸了個遍,望著老爹,眼淚都要流出來:「爹爹,錢袋……錢袋不……不見了。」

  「什麼?」梁天德叫了起來。

  「嗯。」店小二一張臉頓時淫雨霏霏:「客官,小店可是小本經營,從不賒帳的。」

  梁天德怒視文靖,文靖哭喪著臉,道:「我記得過神仙度前還清點過,現在怎地就不見了呢。」

  「老子怎麼知道?行李都是你背著。」梁天德恨不能揍他一頓。

  文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是那個鬼儒生,一定是他趁我扶他時幹得好事,不過……」文靖搔頭道:「我怎麼沒發覺。」他心中暗暗叫苦,不但錢袋,就是揣在懷裡的那枚玉牌,也被一咕腦兒摸走了,否則還可用它換頓飯吃,那個鬼儒生,真是壞事做絕了,想到這裡,幾乎大哭起來。

  「虧你還練過功夫。」梁天德忍無可忍,揪住他的脖子,文靖殺豬般慘叫。

  「客官,請你們去店外打去。」小二哥沉著臉下逐客令。

  梁天德生平第一遭受這種侮辱,面皮漲紫,窘迫萬分,跺了跺腳,便要出門,忽聽那文士笑道:「閣下若是不棄,白樸便做個東道,大家同飲一杯如何?」梁天德微微一愣,還沒答話,又見文靖揉著脖子咕噥:「晚上怎麼辦呢?」

  「吃屁喝風!」梁天德氣得兩眼圓瞪。

  「爹爹,我真的好餓。」文靖肚皮當真咕咕叫了起來,異常響亮。

  梁天德想罵人,但看這小子可憐兮兮的模樣,一時又罵不出口,白樸笑道:「人生在世,誰沒有為難的時候。況且在下還有事請教,還請萬勿推辭才好。」

  「罷了!罷了!」梁天德心裡歎了口氣,垂頭拱手道:「閣下如此盛情,梁某哪裡擔當得起!」老著臉皮與文靖坐下,但無端端受人恩惠,心裡實在憋得難受。

  「這位是端木先生,諱號長歌。」白樸指著紫臉老者道。「這位是

  嚴剛嚴兄,人稱『八臂刀』。」他指著那負刀漢子。二人都只是微微點頭,卻不做聲。

  「二位可是來自北方?」

  「對,咱們從華山來。」

  「哦。」白衣文士道:「不過聽二位口音卻近似南方。」

  「嗯,小老兒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呆過一段日子,不過滯留北方已有二十多年了。」

  白樸撫掌道:「北方胡虜橫行,閣下身處夷狄之中,卻能不忘大宋之音,了不起,不過,令郎竟也是江南口音,尤其難得了。」

  梁天德虎軀一震,手中酒水灑落衣襟。

  「爹爹。」文靖恍然大悟:「原來你非讓我說這種軟綿綿的怪話,是因為這個緣故。」

  「吃你的飯。」梁天德瞪了他一眼,嚇得文靖一頭栽進飯碗裡。

  「不知北方情形如何?」

  梁天德還沒出口,文靖搶著說:「蒙古韃子壞透了,簡直不把我們漢人當人使,近來非得逼漢族男子當兵,爹爹一生氣,就帶我回大宋來了。」

  「哦。」白樸望了梁天德一眼。

  「如今好了,我們這次回來,再也不會受蒙古韃子欺負了,不過……不過許多百姓還得在留在那兒過苦日子。」文靖神色微黯。

  「是呀,遺民淚盡胡塵裡,南望王師又一年。」白樸長長一歎。

  梁天德冷笑道:「算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韓世忠再世,這大宋朝的王師也打不到北方去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嚴剛虎目圓瞪:「難道蒙古人都有三頭六臂不成。」

  梁天德嘿嘿一笑:「蒙古人倒是沒有三頭六臂,不過,臨安小朝廷卻多的是三姑六婆。」

  「你敢詆毀朝廷。」嚴剛大怒。

  「不敢,我只是佩服這個大宋朝,養了一大群尖嘴利牙,讒言惑君的官兒,居然還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你……你胡說八道。」嚴剛霍然站起,怒目相向。

  梁天德也不望他,直淡淡地道:「嚴兄說得對,我不過是個粗人,只會胡說八道。」

  「蒙古人兵力已經那麼強盛,居然還在北方大肆徵兵。」白樸面有憂色:「那蒙哥汗滅我大宋之心,好生迫切!」

  「滅大宋?」文靖停下筷子,望著白樸。

  「不錯!」白樸道:「韃子兵分兩路,由韃子皇帝蒙哥與其弟忽必烈帶著,厲兵秣馬,正要攻過來呢!難道你不知道麼?」

  文靖迷惑地望了老爹一眼。「大宋有兵將麼?」他問。

  「這個……自然是有的。」

  「那就是了,說書先生說得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把韃子打退不就行了唄。」文靖得意洋洋,自認為說得挺對。

  「嘿,好一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一直沉默不語的端木長歌突然道:「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來,數十年未嘗一敗,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來,近百年未嘗一勝,強弱之勢不問可知,小娃兒真是信口雌黃。」

  文靖不禁滿面通紅,扭頭望向別處,卻見南面牆上陰暗處有一幅《太白行吟圖》,下有二十行狂草《蜀道難》,落筆甚是奇特。

  白樸見他盯著圖畫出神,便道:「小兄弟也喜歡字畫麼?」

  「啊……不。」文靖紅著臉道:「我只是覺得這幅畫很特別,能從字畫中看到畫者不少心思。」

  白樸錯愕:「說來聽聽。」

  文靖道:「這幅畫雖然只有三尺見方,但畫中的山水人物卻像是在萬丈絹帛上畫成似的,可說是畫者本來就有畫成萬丈長幅的氣魄和本事,但落筆時卻不得不畫在三尺宣紙上,筆間那無法可想的不平之氣,只向畫外狂湧,似乎要將山水人物撕裂開來一般,顯得氣勢異常磅礡狂野,當時畫者的心景大概應了杜工部的一句詩:『古來大才難為用』。」

  「唔。」白樸頷首道:「實不相瞞,這幅畫是家師當年途經此地,一時興起,隨手畫成。」

  「啊,令師真是了不起,不過……我總覺得這幅畫並不只是狂野,更蘊著莫名悲傷……」

  「悲傷?」

  「嗯,這幅畫很奇怪,乍看妙絕,細看卻是處處自相矛盾,彷彿四分五裂,花與草,山和水,水和人,人和字,沒有一處和諧,令師畫這幅畫時,心中一定非常難受,似乎心都碎了。」

  「家師行事確實讓人難以明白。」白樸神色詫異:「不過我親眼看著師父作畫,卻沒看出小兄弟所說的東西,小兄弟能見人所未見,實在高明。」

  「哪裡,哪裡。」文靖笑得合不攏嘴。

  「小混蛋胡說八道。」一個聲音忽然從客棧外面響起:「這個還給你。」一溜白光激射而入,快得不可思議,奔向文靖面門,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哪知白光突然變快,梁天德捏了個空,「啪」得一聲脆響,白光打在文靖臉上。

  梁天德大驚,心知這團白光來勢強勁,端地湯著就死,碰著就傷,文靖挨得這麼結實,十個腦袋都打破了。哪知仔細一看,卻見文靖臉上只是有些紅腫。「你沒事麼?」梁天德問。

  文靖一臉茫然,拿起面前那塊白玉牌,忽地驚道:「哎呀!這不是被偷了麼?」梁天德聞聲色變,一掉頭,只見白樸面如死灰。端木長歌頭一遭睜開了眼睛,死死瞪著那塊玉牌,那嚴剛更是騰地站起,失聲叫道:「九龍玉令。」說著拔地而起,便要追出。白樸一把拉住。「你追不到的。」他聲音發顫:「那是家師。」眾人又是一驚。

  「這種遠強近弱的暗器手法叫作『虎頭蛇尾』,是我師父遊戲風塵的獨門絕技。」白樸目光落到文靖身上:「不過,師父為何說:『還給你』,你又說『被偷了』,嘿,小兄弟可得說個明白……」

  他話沒說完,端木長歌眉鋒一揚,出手如電,霎息間扣住了文靖的脈門。梁天德暗暗叫苦,又見嚴剛橫移三尺,堵住了店門。白樸緩緩站起身,微微拱手道:「還請老壯士說個明白。」

  梁天德猶豫不決。端木長歌冷笑道:「老的不說還有小的。」手上使勁,文靖痛得大叫:「你……哎喲……幹嘛……哎喲捏我……哎喲。」

  「你說你見過這塊玉牌?」端木長歌寒著臉說。

  「見過……哎喲……又怎樣……哎喲。」

  「在什麼地方?」

  「哎喲……你放手……」

  「說!」

  「你先放手……哎喲。」

  「再不說我廢了你這條膀子。」

  「廢了……哎喲……我也不說……哎喲」文靖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沒出息的東西,要逞強就別哭!」梁天德寒著臉道。

  「可是……哎喲……他捏得我好痛。」文靖噙著淚說。

  「沒想到你們居然用上這種下作手段。」梁天德拂袖而起:「也罷,隨我來。」

  「事出非常,還請見諒。」白樸以文靖為質,有些過意不去。

  「哼!」梁天德大步流星,走出大門。

  一行人匆匆而行,直到神仙度前,梁天德突然站住,長長吐了口氣,「就是這了。」他指著遠處,向身後呆若木雞的三個人說。懸崖邊上,草木屍首,一切依舊,似乎並無人來。死寂片刻,撲通一聲,嚴剛突然跪倒在地,伏著那年輕人的屍體,放聲痛哭,白樸與端木長歌也跟著跪下,淚水止不住地落下來。

  「這個年輕人是他們什麼人?他們哭得很傷心呢!」文靖揉著紅腫的手腕說。

  「大概是他們的主子吧!」梁天德說。

  「爹爹怎麼知道?」

  「嘿!」梁天德冷笑道:「你可知那塊玉牌上面的字是什麼意思?」

  「朕……是皇帝的自稱,啊,就是和皇上駕到一樣的意思。」文靖恍然大悟。

  「這塊玉牌乃是欽差大臣的信物,持牌者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如非大宋皇帝十分信任的人,絕對拿不到這塊牌子,這個死者的來歷很不簡單。」梁天德怒視文靖:「那人說『還給你』,究竟怎麼回事?」文靖瞪直了眼,啞口無言,忽見白樸悠悠站起,灑淚歌道:「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和著瑟瑟秋風,顯得分外淒涼。

  「他在說什麼?」梁天德被他引開心神,隨口問道。

  「唔,這是屈原《國殤》中的話,意思是:你雖然死去,但精神長存,你魂魄堅毅,堪稱鬼中英雄。」

  「你如果練功有看書一半的用功,也不至於練一身半吊子功夫。」梁天德衝他瞪眼。正說話間,突見端木長歌躍起,雙掌捲起兩道狂飆,打了過來。

  梁天德不及格擋,想也不想,一個懶驢打滾,向後翻滾,文靖卻傻了眼,一動不動,衣發被迎面而來的勁風激的向後飛起,這一掌來得好生凌厲。

  眼見他非死即傷。突然斜裡一陣風急掠而至,與端木長歌的掌力一撞,波然作響,勁風四散,只刮得一旁的梁天德面皮生痛。

  端木長歌連退數步,看著白樸,神色驚疑不定。

  「端木先生?你這是為何?」白樸站在文靖身前,緩緩道。

  端木長歌恨聲道:「這二人明明知道千歲在此遇害,方才卻遲遲不肯吐露,分明心裡有鬼。」白樸眉頭微皺,注視梁氏父子。

  梁天德憤怒之餘,也暗暗吃驚,這端木長歌的武功,已是不弱,誰料這白樸出手舉重若輕,更是了得,此時疑到自己頭上,若不說個明白,只怕不易脫身。正焦慮之際,忽見文靖還在發傻,心頭一驚:「莫非這小子被掌力傷了?」不禁叫了聲:「渾小子沒事麼?」

  「你叫我?」渾小子如夢初醒。

  「你……你……」梁天德見狀,有些明白,氣得語無倫次:「你又在犯什麼呆?」

  「嘿,我剛才揣摩白先生話裡的意思,屈大夫寫這詩時,楚國連遭敗績,就要滅亡,這《國殤》是他祭祀楚國陣亡將士的祭歌,如果以此類比,這個年輕人也應該是為國捐軀才是!不知道對也不對?」

  梁天德頓時雙拳緊握,渾身發抖。這文靖從小就喜文不好武,梁天德的生死之交玄音道士又是一個飽學之士,觀中藏書甚多,這小子天天都往那裡跑,明裡說是學武,其實只是看書。梁天德教他武功,他總是打馬虎眼,拿起書來卻是廢寢忘食,每每抱著一本書,望著天上發呆,老爹的耳刮子落到臉上都還不過神來。今日緊要關頭,他居然也能舊病復發,讓梁天德如何不氣。

  那三個人聽了這話,六顆眼珠子也都瞪在文靖身上,只瞪得文靖渾身發毛,過了半晌,端木長歌搖頭道:「不像,這小子癡癡呆呆,實在不是裝出來的。」文靖被老爹罵慣了,還不覺什麼,梁天德聽在耳裡,卻老大不是滋味,不禁狠狠瞪了這小子一眼。

  「其實,端木先生若仔細看看地上的痕跡,便知兇手只有一人。」白樸神色沉重:「嘿,但憑他二人,哪有這種能耐?」

  文靖暗暗稱奇:「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端木長歌定睛細看,恍然有悟:「不錯,不過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從沒看到這麼厲害的高手,不知是什麼來頭?」白樸雙眉緊鎖,沉吟不語。

  「再說。」端木長歌又道:「千歲此次為防意外,用的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以大路人馬行走三峽水路,自己暗中取陸路入川,為何兇手如此清楚,堵個正著?」

  白樸頷首道:「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只怕我們三個也脫不了干係,哎,早知如此,我真該留在王爺身邊才是……」言下懊悔萬分。

  「白先生的功夫,我一向佩服。」嚴剛忽地冷冷道:「令師的武功想必更加厲害吧?」

  白樸一愣,頓時面沉如水:「嚴兄想說什麼?」嚴剛冷笑不語

  端木長歌也不禁微微蹙眉:「白先生,為何九龍玉令在令師手中?」

  白樸一聲冷笑,突地身形一晃,剎那間向端木長歌欺進,右手抓出,端木長歌大吃一驚,隨手一招「鐵門閂」,橫著格出,哪料白樸抓勢斗疾,快了十倍不止,倏地越過三尺之遙,端木長歌兩眼一花,胸口已被扣住。

  嚴剛驚怒萬分,他號稱「八臂刀」,出刀奇快,沒看清他如何拔刀,只見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樸斜掠過去。白樸身子微側,大袖飄飄,搭在刀背上,一拖一帶。嚴剛虎口劇震,大刀就要脫手,正要運勁回奪,白樸右掌已從袖間疾吐而出,按在刀身。這一掌之力有如千斤重錘擊下,嚴剛一條胳膊頓時木了,眼睜睜看著白樸大袖一收,將大刀握在手中。

  這擒人奪刀,宛如電光石火,快的不可思議。剎那間,人人窒息,場上靜默一片,只聞山風刮起眾人衣衫,獵獵作響。

  「你們可以疑我白樸,但若辱及我師尊,休怪我不客氣。」白樸面冷如霜,緩緩放開端木長歌,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直奔山崖,「錚」得一聲,大半沒入石壁之中。

  端木長歌與嚴剛雖知白樸武功厲害,卻不知他厲害到這個地步,不由對望一眼,心中一片冰涼。

  「這……這個不怪白先生的師父!」文靖見狀實在忍不住,結結巴巴地把前情交代一遍,然後望著梁天德說:「原來那個小偷儒生不是鬼,是白先生的師父呢!」梁天德氣得幾乎吐血,狠狠給了他兩個暴栗,幾乎把那小子的腦袋敲破:「還用你說!混帳小子,就會沒事找事!」

  嚴剛卻是一愣:「什麼沒事找事?這種事遇上,理所當然是要報官的。」

  「報官?」梁天德兩眼一翻:「大宋那些尖嘴利牙的官兒,無事還要生非,這事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找不到兇手,哼,我父子休想脫身!說不定還要當個替罪的,為這勞什子沾一身騷氣,老夫才沒這麼笨!」嚴剛大怒,正要呵斥,卻見梁天德斜眼瞟著那枚九龍玉令道:「若我看得不錯,這該是皇家至關緊要的信物吧!」嚴剛不由心頭一跳。

  「不錯!」端木長歌頷首道:「閣下眼力不差,這枚九龍玉令正是皇上交給千歲的兵符,能夠調動川中兵馬。」

  梁天德微微吃了一驚,皺眉道:「當真?竟如此重要?」他目光落到那年輕男子的屍首上:「他到底是誰?」

  白樸苦笑道:「閣下在北方,可聽到過淮安王的大名麼?」

  梁天德心頭一沉,臉色頓時變了,長長吸了口氣,還沒答話,卻聽文靖傻傻地問:「淮安王是誰?」

  「小兄弟有所不知。」白樸耐著性子說:「淮安王文武雙全,雄才大略,是大宋難得一見的賢王。」他苦笑一下:「小兄弟,你可知大宋與外族交鋒,為何總處於下風?」文靖搖頭,心想:「這與我有什麼干係?」白樸這會兒卻是滿腹的話,不吐不快:

  「大宋兵多糧廣,照說十個打一個,也未必輸給韃子。不過開國之初,太祖皇帝為了防範大將手握重兵,危及皇權,杯酒釋兵權,奪了武將統兵的權力。從此之後,大宋朝廷重文輕武,武官處處受制,文官勢力龐大,若文武相爭,吃虧的必然是武官。大將即使統兵在外,也時時被朝廷掣肘,無法盡展所長,故而以岳武穆之才,也會被十二道金牌奪了兵權,慘遭秦檜的毒手。所以說,不是韃子厲害,而是大宋沒有一個能放手幹事的大將。」

  白樸說到這兒,歎了口氣道:「可惜當今除了淮安王,沒有人明白這個道理。」文靖聽得一臉茫然,白樸繼續道:

  「這些年來,千歲在朝廷中苦苦支撐,戍邊將領大都得他保薦,韃子屢次犯邊,也是千歲力挽狂瀾,迫退強敵,這次蒙古大舉進犯,千歲不願坐守臨安,決意親臨蜀中督戰,哪知被朝中對頭糾纏,一時間無法得到統兵大權。故而命我三人攜他親筆書信先行入川,探察情勢,一決禦敵方略,二安將士之心,三……」他說到這裡,不禁語塞,心想:「其實千歲想乘此機會,挾兵自重,伺機奪取帝位,哎,這次若非他讓我們三人入川活動,軟硬兼施,促使川中大將連番上奏,催請千歲督戰,哪裡能將兵權弄到手,他由此處潛行,也是防對頭加害,哪知……」想到這裡陰謀算計,他不禁歎了口氣,道:「你可知千歲的對頭是誰麼?」

  文靖聽得摸不著頭腦,心想:「我怎麼知道。」白樸也不待他回答,自顧自地說道:「千歲的對頭可不是平常角色。」他說到這裡,面色微微一沉,嘿然道:「便是當今太子!」

  「那不是將來的皇上麼?」文靖這下聽懂了,不由駭了一跳。

  白樸冷笑道:「太子不滿皇上寵信千歲,更怕千歲把持兵權,奪了他的帝位,故而勾結一干佞臣,處處與千歲作對。千歲在世之時,手段高強,他們不是對手,不過若被他們知道這個噩耗,必然會大舉排除異己,前方將領都是千歲一手保薦,到時候難免人人自危,哪還會全心全意和韃子打仗?」

  「難道他們就不管國家的死活?」文靖大奇。

  「若他們有這份念頭,岳武穆就不會屈死在風波亭了。」白樸喟歎道:「小兄弟,這世上最無恥的,莫過於權力之爭了。」他咬咬牙:「這樁血案說不准便是那個豬狗太子的手筆!」

  端木長歌乾咳一聲,道:「白先生,此話未免太過,這裡說說無妨,別處還是不說為妙。」

  「怕個什麼?」白樸慘笑道:「朝廷中除了千歲,誰也不在我眼裡,千歲這一去,白某還有什麼牽掛,難道還要對這個扶不起的大宋朝低三下四麼?」

  「這是什麼話?」嚴剛憤憤地說:「如今大難當頭,若不聽命於君,為國效力,豈不是眼睜睜看著韃子得逞?」

  「大宋完了!」白樸搖搖頭,歎了口氣道:「此地消息傳出,前方必然不戰自亂,如此以亂易整,對著蒙古皇帝天下無敵的鐵騎,這一仗不用打就知道勝負。無論你們如何自處,我只待城破之日,豁出這條性命,多拼幾個韃子罷了?」

  眾人聽了,無不洩氣。白樸俯下身子,抱起淮安王的屍體,道:「得千歲知遇之恩,白樸未嘗回報,唯有今日送你一程了。」想到國難將臨,不禁淚盈雙目。

  文靖見他神色淒苦,心中不忍,說:「白先生何必這樣氣餒,大家好好想想,說不準能想出法子來。」

  「什麼法子?」嚴剛冷笑:「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懂個什麼?」

  文靖面紅耳赤,頂嘴道:「有志不在年高,這個王爺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臭小子,你憑什麼和王爺相比?」嚴剛瞪著眼睛咆哮。

  端木長歌擺擺手說:「嚴老弟,罷了,這位小哥也是好意。」

  白樸點點頭,看了文靖一眼,又看了看淮安王的遺容,正要歎氣。突然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直直盯著文靖,文靖被他盯得心驚肉跳,梁天德見他神情古怪,暗暗心驚,橫移一步,靠近文靖。

  「端木先生,你還記得千歲五年前的模樣麼?」白樸盯著文靖,緩緩道。

  「記得!」端木長歌點頭道:「怎麼?」

  「五分相似!」白樸喃喃自語:「若是如此……」

  端木長歌順著他的目光,凝視文靖,也微微一顫,詫道:「實在奇了,經你這麼一說……莫非……」他望向白樸,意似徵詢。白樸頷首:「不愧是端木先生……」

  「魚目混珠麼?」端木長歌神色凝重。

  「嗯!」白樸雙拳緊握,身子微微發抖:「以假亂真。」

  端木長歌略一沉吟,道:「好!」

  「你們在說什麼?」嚴剛聽得如墮五里雲裡,愣頭愣腦地問。

  白樸吸一口氣,目視嚴剛道:「嚴兄,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與大宋天下相比,孰輕孰重?」

  「自然是大宋天下。」

  「千歲死訊傳出,有何後果,你可明白?」

  「這個……自然明白。」

  「那就是了,若是白某,與其眼睜睜看著國破家亡,寧願賭上一賭。」

  「賭?」嚴剛不禁瞪圓了眼。

  「不錯,就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賭一賭大宋江山。」

  「此話怎講?」嚴剛還是有些糊塗。

  端木長歌接過話頭道:「如今蒙古大軍壓境,千歲死訊若是傳出,前方軍心動搖,大勢去也。不過,若有個假千歲供著,穩住軍心,或許能與蒙古一博,此事如是成功,可造福天下百姓,若是事敗,你我三人是難逃滅族之禍,結果卻也與此時傳出死訊沒什麼分別。故而權衡利害,不如寄成功於萬一,賭一賭咱們的運氣。」

  嚴剛愣了老半天,道:「說得好聽,哪來假的千歲?」

  白樸和端木長歌齊齊指著文靖,道:「他!」

  文靖幾乎跌了個四腳朝天,

  「開啥玩笑?」嚴剛幾乎是吼著說話:「千歲人中之龍,風華絕代,談吐所及,哪個不是如浴春風?這小子卻是傻得人間少有,地地道道一條鼻涕蟲,明眼人一看就知,讓他假扮王爺,與咱們送死有什麼分別?」

  「誰想假扮這個死鬼了?」文靖也火冒三丈。

  「你說誰是死鬼?」嚴剛對著他瞪眼晃拳頭,文靖頓時矮了半截,嘴硬道:「本來就死了嘛!」

  嚴剛氣勢洶洶,踏上一步,叫道:「小子,有種再說一遍。」他自忖吃定了文靖。「今天非叫你知道厲害不可。」邊說邊挽袖子。

  「算了算了,小兄弟也是一時失言。」白樸忙做和事老。

  嚴剛冷哼道:「就算要假冒王爺,又豈能用這種膽小如鼠的傢伙。」白樸偷偷瞟了一眼噤若寒蟬的文靖,乾咳道:「但小兄弟與王爺的外貌倒有幾分相似,又是江南口音,只需裝扮一番,也並非不可。」

  「但他一開口不就完蛋了。」嚴剛瞅著白樸,一臉狐疑。

  白樸道:「只要不離他左右,我自有本事教他如何應對。」

  「最好就是三緘其口。」端木長歌道:「做一尊不會開口的泥菩薩。」

  嚴剛恍然有悟,拍著腦袋道:「是了,他不吱聲不就行了。」他瞅著文靖,惡狠狠地道:「你小子如果敢胡亂冒出聲響,看我不擰斷你的脖子。」

  「放屁也不成麼?」文靖小聲頂了一句。

  嚴剛練過暗器,耳力極好,聽得清楚,「當然不行。」他蠻橫地否決。

  「喂,你們講不講道理。」文靖實在忍無可忍,衝著三人大吼。

  「你不肯麼?」白樸有些意外。

  「當然!」文靖回答的乾脆。

  「這可是為國為民!」

  「我和爹爹是回鄉種田的。再說我也不會假扮什麼千歲萬歲的。」文靖邊說邊想:「別說做了,就是聽著也嚇死人,這些人腦子有毛病麼?」

  白樸也不理他,微微一哂:「我只想問問梁老壯士的意思。」

  梁天德仰首望天,默然不語。

  「爹爹平時膽小怕事,必然不肯的。」文靖心中篤定。

  梁天德臉色一沉,望著暗沉沉的天空,長長吐了口氣,「二十年了呢!」他輕聲道:「千方百計,東躲西藏,終究還是沒能避過!」

  「二十年?爹爹在說些什麼?」文靖心想:「不過管他呢,只要他不答應他們就好。」

  「二十年?」端木長歌凝視他半晌,突地脫口道:「梁兄莫非就是當年刺殺丁相,株連滿門的梁慕唐麼?」

  「你怎地知道?」梁天德大驚失色,隨即心生戒備,微微後退一步,氣貫全身。

  「今日真是風雲百變,沒想到在此地遇上了『賽由基』!」端木長歌不由得撫掌長歎。梁天德聽他叫出自己當年綽號,驚詫之餘,一時間百感交集,拳頭不禁鬆了,只聽端木長歌道:「當年我在臨安,見過先生。」

  他改了稱呼,從「壯士」變成了「先生」:「先生統領禁軍,精通兵法,騎射更是冠絕當時,端平年間,先生馳烈馬於五百步外貫穿金錢,技壓道訪的蒙古射鵰客,著實震驚天下。當時在下親睹神威,二十多年來記憶猶新。」白樸與嚴剛聽得吃驚,目視梁天德,皆想:「這人竟然如此了得?」

  梁天德則大感錯愕,道:「閣下當真好記性了。」

  「哪裡?」端木長歌道:「實在是先生當年名頭太響!」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當年那蒙古箭手非比尋常,先生能勝,更是了得了!」

  「爹爹,你真的那麼厲害麼?」文靖忍不住從旁冒出一句話來:「怎麼沒教給孩兒?」

  眾人正遙想梁天德當年神采,聽到文靖叫喚,都是一個念頭:「虎父犬子,這小子真是浪費了一個好出生。」

  「你什麼時候跟我好好學過?」梁天德氣不打一處來:「一身基本功夫練的一塌糊塗,瞧瞧你這兩條膀子,兩百斤的氣力都沒有,四石的弓也拉不開,叫我怎麼教你?」

  「說得也是。」文靖心安理得,梁天德憑空裡冒出揍人的想法。

  「不過,老爹,你一定不會讓我裝扮什麼淮安王吧!」文靖面帶微笑,滿有把握地說。

  白樸抱拳道:「梁先生赤誠肝膽,白某以為先生萬萬不會拒絕的。」

  梁天德默然片刻,緩緩道:「赤誠肝膽是不敢當,不過這種事不遇上則罷,既然遇上了,梁某實在難以袖手旁觀。」文靖聽得毛骨悚然,頭暈目眩,兩隻腳都軟了。

  「可惜,我這兒子從小傻不兮兮,實在難以當此重任。」

  文靖眉開眼笑、挺直腰板:「是呀,是呀,我早就說過了,這個淮安王我是萬萬假扮不來的。」

  「然而。」文靖心子又提到了半空,梁天德凝視著他,忖道:「當年我恨佞臣當道,獻媚外族,一時奮起,刺殺當朝權相,以至妻兒老母紛紛遇難,僅得玄音襄助,救下這個幼子,本想讓他遠離是非,故而膽小如鼠,處處趨利避害,那知道還是撞到這種關係社稷百姓、避無可避的大事……真是劫數」想到這裡,不禁黯然,道:

  「梁某也非沒血性的懦夫,當年刺殺佞臣,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也是為大宋百姓。雖明知犬子無能,難當大任,但三位為天下黎民,敢將身家性命賭在這傻小子身上,梁某身為其父,又豈能畏首畏尾,效婦人所為。」他向著呆若木雞、欲哭無淚的文靖歎了口氣,道:「只是難為你了!」

  「白某的確沒看錯梁先生!」白樸歎息著大拍馬屁。

  「梁兄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嚴剛的大嗓門在空山中傳得老遠。

  「是呀,是呀。」端木長歌撚鬚微笑。

  「不幹,我不幹。」只有文靖頓足抗議:「我才不當這個死鬼千歲。」

  「由得了你麼?」梁天德黑著臉說:「事情是你惹上身的,大丈夫敢作敢當!」

  「我不要做大……」文靖話沒說完,一個暴栗狠狠落到頭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淚水長流。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