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乙分光

  梁蕭這一夜便沒合眼,既怕曉霜告狀,想偷偷溜了;又怕這般走了,被人恥笑。他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亮,偷偷蹭到花清淵等人門前,側耳傾聽,內中還沒動靜,大約仍在睡覺。

  他等了一會兒,才見幾個侍女過來,菊香也在其中,梁蕭忙道:「姐姐!」菊香笑道:「是你啊,躲在這裡做什麼?」梁蕭臉一紅,道:「那個小……咳……曉霜醒了沒有?」菊香嘻嘻笑道:「你恁地關心我家小姐麼?」眾侍女彼此捅著胳膊,笑成一團。梁蕭雖不懂弦外之音,也知在嘲笑自家,正要發狠,卻聽「咯吱」一聲,花清淵從門內出來,梁蕭立時閉嘴,耷拉著腦袋,等著他來打罵。

  花清淵瞧見是他,先是一愣,繼而笑道:「梁蕭,你來看望霜兒麼?來得正好,她剛起床呢!」又撫著梁蕭的頭,莞爾道,「你放心,她好多了。」梁蕭心想:「原來剛起床,還沒來得及告狀!」他被花清淵摸來摸去,大為不慣,一縮頭,也不顧什麼忌諱,繞過花清淵,鑽進內室。但覺室內馨香撲鼻,儘是女兒家的味道,浸得人骨子也軟軟的。他撥開簾子,探頭一瞧,見花曉霜盤坐在雕花檀木床上,花慕容已給她梳完了頭,挽上雙髻。

  梁蕭見狀心虛,腿一縮,正要退出,卻被花曉霜看個正著,笑道:「蕭哥哥!」梁蕭聽得大不自在,心想:「她該又哭又鬧才對,叫這麼親熱作甚?」既被瞧見,他也只得訕訕踅進屋內。花慕容瞪他一眼,嗔道:「女孩兒的閨房你也亂闖,真不知禮數。」說著將梁蕭胳膊抓住,強拖到身邊,用牙梳整理他一頭亂髮,邊梳邊叱道,「忒俊一個孩兒家,成日弄得髒兮兮亂糟糟的,不像話。」

  梁蕭被她挾著,與花曉霜幾乎頭碰著頭,呼吸可聞。對視半晌,梁蕭忽地下定決心,低聲道:「你說好了,我才不怕!」花曉霜不解道:「說什麼?」梁蕭怒道:「昨天的事你不記得了?哼,反正我都想好了,大不了被你姑姑爹爹還有病老鬼揍一頓,哼,我才不怕!」

  花慕容聽得詫異,問道:「你不怕什麼?」梁蕭吸了口氣,還未說話,花曉霜忽地伸出溫軟小手,摀住他嘴。梁蕭瞪著她,心中納悶,花曉霜笑道:「才不怪你。」梁蕭被花慕容制得無法動彈,只能嗚嗚亂叫,卻說不得話。花曉霜湊到他耳邊道:「我不說,你也不許說,這是咱們小孩子的事哦,可別讓大人知道啦!」她吐出的熱氣弄得梁蕭耳根癢癢的,忍不住也咯咯笑起來。花曉霜放開手,兩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忽地齊齊笑了起來。

  花慕容見他們兩人笑得古怪,忍不住道:「你們笑什麼?」花曉霜眨眼道:「這是咱們的事,不許你知道的。」她握著梁蕭的手,衝他微笑頷首。梁蕭點了點頭,忖道:「說得是,這是咱們小孩的事,關大人屁事,要打要罵,也該由她來做,哼,關她爹爹姑姑什麼事。」想到這裡,不由把曉霜當成同夥,平生親近之意。

  花慕容驚疑不定,放開梁蕭,望了望他倆,氣惱道:「什麼咱們你們的,你們兩個小不點兒弄什麼鬼?」又死盯著梁蕭道,「是你弄鬼嗎?」她認定是梁蕭耍了把戲。梁蕭卻把頭一扭,撇嘴不答,與花曉霜對望一眼,二人心有默契,又笑了起來。花慕容莫名其妙,連連頓足。

  梁蕭笑了會兒,忽道:「曉霜,我走啦!」花曉霜臉色慘變,拉著他道:「為什麼呢?」梁蕭道:「昨天說好了的,今天我就要走了。」花清淵在房外聽到,掀開簾子走進來,歎道:「你還是要走麼?」

  梁蕭點點頭,但不知為何,心意卻不似昨日那般決絕,他偷偷瞧了花曉霜一眼,心中悵然若失。花清淵拍拍他肩頭,說道:「人各有志,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強留,但你小小年紀,又能去哪裡呢?」梁蕭心頭茫然,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眾人見他執意要走,只當他必有去處,此時聞言都是一怔。花慕容到此方才明白梁蕭是個孤兒,她雖然性子直露,但本性善良,頓生出同情之心,眼圈微微泛紅。花清淵默然半晌,歎道:「梁蕭,秦大哥北上常州去了,臨走時托我告訴你,三年之內,你若回心轉意,不妨來此地找他,他昨日說的話,依然算數的。」梁蕭心道:「我說了不拜師,當然也是要算數。」想著望了曉霜一眼,嘀咕道:「我走了!」他二人相交雖淺,但方纔卻有幾分心意相通。曉霜眼圈一紅,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花清淵歎道:「這樣吧,我們也要回括蒼山,順道送你一程!」花曉霜雙目一亮,破涕為笑:「我也要送蕭哥哥!」花慕容撫摸著她的臉,笑道:「那是自然,我們也要回家呢!曉霜,要見媽媽了,不高興麼?」曉霜心中歡喜,望著梁蕭微笑,梁蕭忖道:「我……我那樣凶她,她為啥還對我這樣好?」左思右想,只覺得大違常理,心中不禁有些糊塗了。

  用罷早飯,花清淵讓老丁頭套好馬車,由兩個侍從駕著,自己則乘馬而行,迤邐出城,但見臨安郊外,丘陵蒼莽,逶迤如長蛇遠去;官道上芳草如洗,明朗自在;遠遠有一處驛亭矗在道旁。花清淵來到亭前,下馬挑開車簾,對梁蕭道:「古人長亭送別,小兄弟,我們送你,也就送到這座亭子了!」花曉霜抱著金絲小猴,望著梁蕭,泫然欲泣。

  梁蕭望著花清淵,又看了看曉霜,忖道:「除了爹娘,從來沒人對我這樣好過。」想到這裡,忽覺得有些心酸,大感不捨,但早先話已說滿,只得下車。花慕容也拉著曉霜,跟著送下車來,正想再叮囑梁蕭幾句,卻聽得車後忽然馬蹄聲響,又快又急,一眨眼的工夫,便見四騎人馬從車後斜刺裡衝上前來,將馬車四面圍住。其中一人哈哈笑道:「美人兒,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呢!」

  梁蕭與花慕容齊齊吃了一驚,敢情發話的,竟是昨日在西湖上遇見的那個華服公子,他身後三人奇形怪狀,更是令人過目難忘。那紅袍道士打馬上前,諂笑道:「千歲,您這後面一句忘了說呢。」那華服公子笑道:「你說的是千里姻緣一線牽麼?」紅袍道士挑起拇指,嘻嘻笑道:「千歲英明。」華服公子笑道:「如此說來,我與這位姑娘倒真是有些緣分。」

  花慕容被他當眾調笑,心頭怒極,冷笑一聲,道:「放屁放屁,臭不可聞,鬼才跟你有緣分。」那四人挽轡下馬,華服公子笑道:「好潑辣的女娃兒,都說南方女子柔媚,這些天我也玩了幾個,白面捏的也似,卻也膩味得緊,姑娘生就江南美人的坯子,骨子裡卻是我北方佳麗的快直。難得難得。」那金髮胡人接口笑道:「主上這麼說,莫非想將她收入帳內?」華服公子笑道:「就怕這位姑娘不肯。」金髮胡人笑道:「大宋朝的花花江山,主上如要,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這女子,還不容易?」

  他二人恣意調笑,便當花慕容已是池中魚、籠中鳥。花慕容只氣得渾身發抖,正想措辭咒罵,忽聽梁蕭嘻嘻笑道:「你這金毛畜生,就會拍主子的馬屁!」那金髮胡人臉色一變,瞪眼望去,卻見梁蕭趁曉霜不備,將那金絲小猴揪了過來,用手戳它肚皮,笑道,「你望我作甚?再怎麼望我,也還是個畜生!」胡人白臉上倏地騰起一股青氣,雙眉倒立。

  曉霜見那猴兒在梁蕭手裡掙扎,急得要哭,叫道:「蕭哥哥,別欺負它了,別欺負它了。」梁蕭笑道:「要我不欺負它也好。但我問你,這裡一共有幾個畜生?你答對了,我就還你。」曉霜一愣,伸出兩個指頭,答道:「兩個!」梁蕭笑道:「錯了,錯了!」他用手一路指將過去,先指著白癡兒說「一」,然後指點著華服公子四人道,「二三四五,再加上我手裡這個金毛畜生,一共是六個呢!」曉霜大奇,指著那四個人問道:「他們也是畜生麼?」梁蕭一本正經地點頭:「千真萬確,個個都是畜生!」

  曉霜神情迷惑,花慕容則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來,花清淵氣度雖好,也忍不住莞爾。但那馬上四人臉色早已難看至極,金髮胡人最先忍耐不住,疾躍而出,左臂在胸前劃了半圓,屈指如鉤,抓向梁蕭面門。梁蕭將頭一縮,正要閃避,花清淵已跨步上前,右掌在胡人臂上一勾,胡人頓覺一道又強又黏的柔勁將他手臂盪開,胸口空門大露,花清淵左掌如大斧長戟,破空劈來。

  胡人慌忙左足點地,右足騰空,身子如蛇般左右扭動,花清淵這招「金生癸水」頓時落空。他微一錯愕,胡人那一條右腿已踢至面門。花清淵見對頭武功怪異,心頭暗凜,身形後仰,連使「乙木鎮土」、「泥蘊太白」、「戊金斷木」、「薪生離火」、「南明鍛鐵」,這五招乃是他生平絕學「五行接引拳」的妙著,五行之間,相剋相生,一氣貫之,是以雖名為五招,使來卻如一招。那胡人識得厲害,不敢硬擋,扭身避開花清淵的拳勢,轉到他左側,手臂一彎一扭,竟然繞過花清淵身子,向他右脅一拳擊到,中指一枚碩大彩鑽,隨那胡人拳法吞吐,彩光流溢。

  頃刻間,二人一正一詭,鬥了十合。花清淵越鬥越覺心驚。那胡人也是駭然,他此次南來,未逢敵手,誰料遇上花清淵這路拳法,不僅佔不得絲毫上風,反倒被他隱隱克制住。那藏僧見二人僵持不下,忽對那華服公子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花氏眾人皆不明其意,梁蕭卻一驚,這藏僧說的分明是蒙古語,他自小與母親說慣了,這幾句一聽便懂。

  那華服公子聽了這席話,臉色陰晴不定,瞧著梁蕭笑道:「小傢伙,跟你同路的那個紫衣漢子呢?」梁蕭知他口中的紫衣漢子便是秦伯符,冷笑一聲,道:「你說那個病老鬼嗎?他早就死透了,骨頭也被狗啃了呢!」眾人聞言,各各吃驚,花慕容怒道:「梁蕭,你幹嗎咒人?」梁蕭冷笑道:「怎麼,我偏要罵他,誰叫他天天打我?」花慕容想到梁蕭方才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不好發作,按捺性子道:「黃荊條子出好人,秦大哥打你是為你好。」梁蕭道:「那好啊,我一天打你十八頓,你高興不高興?」花慕容怒氣上衝,叱道:「亂嚼舌頭,你才會高興!」梁蕭冷笑道:「他打我就是為我好,我打你就是不好?天底下有這般道理麼?」花慕容沉吟道:「這個麼,因為你是壞人,我是好人。」梁蕭怒視她一眼,沖地上吐了泡口水。

  那華服公子聽二人對答有趣,不禁搖扇大笑。他心機深沉,自然不會當真相信秦伯符死了,笑了幾聲,說道:「小傢伙,如此說來,你和他們並非一路了?」梁蕭道:「當然不是。」華服公子笑道:「那你告訴我,那個紫衣漢子到底去了哪裡?」梁蕭道:「我不是說了麼?他被狗吃了。」華服公子臉色一沉,那藏僧厲聲道:「小傢伙,咱們千歲問你正經話,你也要正經回答。」梁蕭笑道:「我也說得正經話,就怕聽話的人不正經。」藏僧見他只顧胡說八道,幾乎氣歪了鼻子,眼一瞪,便要動手。卻聽花慕容道:「你們找我秦大哥有事麼?」華服公子「哦」了一聲,笑道:「原來他姓秦?」那紅袍道士臉色一變,在華服公子耳邊嘀咕起來。梁蕭聽出這紅袍道士說的也是蒙古話,意即是:江湖上姓秦的高手極少,勝得了那藏僧的恐怕唯有一人,叫做秦伯符,此人武功極高,江防圖落到他手上,要取回不易云云。

  梁蕭心中納罕:「這群人盡說蒙古話,難不成都是蒙古人?」他不知道這些人說蒙古話,乃是因為事關機密,欺自己一方無法聽懂。但梁蕭聽了,卻不由念起母親,倍感親切,對眼前這幾人竟也生出親近之心來。那華服公子聽罷,對花慕容莞爾一笑,又以漢話說道:「這位姑娘,你那位秦大哥偷了我一樣緊要物事,若不還給區區,忒也不便。」梁蕭心道:「這廝好不要臉,明明是他們偷了東西,卻賴給病老鬼。」瞅著四人,心中又生不屑。

  花慕容冷然道:「秦大哥生平磊落,豈會偷你們的東西,大約是你們賊喊捉賊吧。」她本也只是胡猜,孰料一語中的。華服公子只當她已知真相,眼中凶光一閃,嘿笑道:「姑娘說笑啦,所謂欠債還錢,古之通理。那位秦兄拿了在下的物事,在下心急得很,是以想委屈姑娘做質,與在下同行數日,好叫秦兄用那件物事來換姑娘。」他一雙眼只在花慕容身上掃來掃去,目光頗是猥褻。

  花慕容氣急,咬緊銀牙道:「好啊,有能耐的,便來試試。」華服公子嘻嘻笑道:「這般說,恭敬不如從命了。」他使個眼色,那藏僧大步跨出,喝道:「女施主,阿灘再來領教。」手如鳥爪,直向花慕容肩頭抓到。還未抓至,忽聽華服公子道:「阿灘尊者,莫要傷了她。」阿灘一聽,心生猶豫,手下微微一滯,花慕容卻不客氣,翻手一掌,拍在他手背上。阿灘雖然有密宗神功護體,挨了這一下,也覺痛入骨髓,急忙將手收回,雙手食、拇二指圈合,平平推出。

  花清淵百忙中斜眼覷見,訝然道:「阿容小心,這廝會密宗印法。」花慕容聽得不明所以,只覺阿灘推來,勁力大得異乎尋常,但她素來逞強,不肯示弱,雙掌平平推出。二勁相交,花慕容飄退丈許,搖晃不定,雙頰酡紅。阿灘則「蹬蹬蹬」連退三步,每退一步,便在黃泥地上留下一個腳印,待得立定,只覺胸口鬱悶,暗暗吃驚:「這女人好大的勁!」當下穩住呼吸,又喝一聲「咄」,雙掌一合,形如寶劍,正是「金剛寶劍印」。

  梁蕭見阿灘武功古怪,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喝了一聲彩。花慕容大是氣惱,狠瞪了他一眼,暗罵道:「小混蛋竟給敵人叫好。」她不經意間已然將梁蕭當作一夥了,是以格外生氣,當下身形扭轉,使出「風袖雲掌」的功夫,拂袖揮掌,如風吹雲動,曼妙多姿,只因太過好看,反倒不似武功,更類舞蹈。

  梁蕭看得暗暗著急,說道:「曉霜啊,你姑姑被人打得像個猴子,左蹦右跳,一定要輸的。」花曉霜吃了一驚,擰起眉頭,平白擔上心事。花慕容聽得怒極,百忙中回罵道:「死小鬼,你才是只臭猴子。」華服公子瞧她玉貌花容,武功飄逸,嬌嗔薄怒間,更添風致,一時心神俱醉。再見阿灘尊者連下狠手,又不禁眉頭大皺,生怕這頭蠻牛悶頭亂觸,誤傷佳人,當下低聲道:「火真人!」

  那紅袍道人會意,身子一晃,趕到二人身前,雙臂如白鶴亮翅,拍向花慕容。花慕容斗這和尚已是吃力,忽見火真人搶來,不由得驚叫一聲,飄退丈餘,僧道二人一意將她生擒,一左一右,包抄上前。

  花清淵與金髮胡人已拆到百十招,原本他武功為高,但那胡人避實就虛,一味游鬥,是以倉促間難以制服,乍聽花慕容叫喊,心頭一急,胸口露出破綻。胡人大喜,雙拳擊其前胸。花清淵目中精光一閃,輕嘿一聲,左掌圈轉,右拳平平擊出,去勢甚緩,如帶萬鈞。「撲」的一聲,胡人右拳與他左掌勁風接上,便似擊入深潭,無處借力,心中暗道不好,抽手不及,花清淵右拳已然送來。這招「后土掩水」乃是「五行接引拳法」的絕招,右拳有千鈞之力,假山巨石也是一推便倒。拳掌接實,胡人連退三步,一陣胸悶氣短,滿臉通紅。

  花清淵一招逼退對手,也捏了把冷汗,他方才佯露破綻誘敵之舉十分勉強,稍稍拿捏不住,勢必傷在胡人手裡,他再見花慕容只有躲閃之功,全無還手之力,不由得雙眉一挑,喝道:「拿劍來!」兩名侍從齊齊應了一聲,各自從背上卸下寶劍,擲了過來。花清淵接過一柄,將另一柄隨手挑出,喝道:「阿容!」喝聲中人隨劍走,兩支劍好似凌空並行,眨眼已到了激鬥之處。花清淵嗤嗤數劍,刺得那一僧一道忙亂後退。阿灘轉身從法袍下摘了一枚金剛圈,火真人則從背上掣出一柄松紋古劍。

  花慕容接劍在手,見狀冷笑,與花清淵雙劍交擊,驀地一分,各自挑中金剛圈與松紋劍,阿灘尊者與火真人均覺虎口一熱,兵刃幾乎脫手。還未及明白緣由,對方兩柄精光四射的長劍已然刺到胸前,兩人無奈,倉皇躲閃。這時那胡人已調勻呼吸,趕了上來,手中多了柄霜雪也似的月牙彎刀,三名凶人一字排開,與花氏兄妹對峙而立。

  花清淵長笑一聲,忽地屈指彈劍,朗聲道:「一元復始太虛生。」兄妹二人齊齊縱出,兩柄劍好似合成一柄,瞬間向對手各刺一劍,每一劍皆合上兩人力道,那三人每接一招,似乎都要用盡全力。

  又聽花慕容嬌喝一聲:「破開混沌分兩儀。」一聲金鐵交鳴,兩柄長劍一觸即分,如雙蛟乘雲,化作滿天劍影;一時間,兩人雙劍乍分乍合,合而勢如一劍,分則光影萬千。鬥得數招,那三人招架之間越發侷促,花清淵揚聲道:「阿容,乾坤沉浮無日月,顛倒陰陽動崑崙。」二人劍勢又變,剛柔互易,花慕容大開大闔,用的竟是極陽剛的劍法,花清淵的劍招則變得靈巧陰柔,如風吹柳絮一般。阿灘三人待要抵擋,花慕容卻又變陰柔,花清淵則回復陽剛。他三人不知這是先天卦象中老陰生少陽、老陽生少陰的慣常變化,一時捉摸不定,鬧了個手忙腳亂。

  梁蕭瞧得入神,奇道:「這是什麼劍法?」一名侍從道:「這叫太乙分光劍。」梁蕭喃喃道:「太乙分光劍?」口中念叨,雙眼卻轉也不轉,盯著鬥場。

  鬥得片刻,胡人忽被花慕容長劍一帶,刀鋒歪斜,掠過阿灘尊者肩頭,生生剮去一片皮肉。阿灘痛徹心肺,明知他不是故意,仍是忍不住吼了聲:「哈里斯!」然後嘰裡咕嚕,說的全是吐蕃語。哈里斯是胡人的名字,他本是天竺人與大秦人(按:古羅馬)的混血種,世代經商,通曉各方語言,聽出阿灘用最惡毒的言語辱罵,心頭大怒,想用吐蕃語罵回去,但說了兩句,又不及阿灘流利,只好隨口胡罵,一會兒吐蕃語,一會兒天竺語,一會兒又是大秦語。阿灘聽得莫名其妙,雖知他在罵人,卻不知罵了些什麼。

  花清淵見二人分神,喝一聲:「風雲變色氣塞空!」聲到劍到,宛如電光霹靂,二人躲閃不及,手腳各中一劍,鮮血飛濺。卻聽花慕容喝道:「若有若無不留痕。」聲如鳳唳,清亮無比,手中長劍連揮,大打落水狗。

  鬥到此時,三個凶人暈頭轉向,只覺這對兄妹劍已非劍,端是天人落筆,來去無痕。花清淵鬥得順手,豪氣大生,長叫道:「化工洗淨千般巧,萬象混元是太真。」聲如老龍長吟,與妹子鳳鳴相和,片時間,那雙劍之中隱隱顯出一個圓圈,中分陰陽,形若太極,圈中劍來劍去,直如汪洋大海;那三人則似三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中翻滾,伴潮而行,隨波而止,欲使東則東,欲使西則西,招法零亂,已無抗拒之能。

  花清淵心軟性懦,見三人陷在太極劍圈之中死命掙扎,心生不忍,歎道:「阿容,點到即止吧!」話一說完,便收劍後退,花慕容本想在那三人身上各添兩個窟窿,但這路劍法講求二人神意如一,花清淵既無殺心,她也無可奈何,只得退到一旁。那三個凶人卻已神志混亂,舉著兵器亂舞,直到被華服公子連聲呵斥,方才醒悟,垂手而立,氣喘如牛。

  花清淵瞧華服公子一眼,恨聲道:「你這廝縱人行兇,最為可惡。」說著大步跨上,華服公子一驚,方欲後退,已被花清淵伸手一抓,將他衣襟扣住,抬掌給了他一個嘴巴。華服公子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你敢打我?」話沒說完,花清淵又抽了他一記耳光,喝道:「如何不敢?」那三名爪牙看得心驚膽顫,但苦於氣力未復,只得齊齊叫喊,他們用的是蒙古語,梁蕭聽出叫的是「四王子」,不由心中納悶:「王子是蒙古大汗的兒子,這人叫四王子,難不成是蒙古大汗的第四個兒子?但怎麼大汗的兒子不呆在草原上,卻跑到這裡來?」

  那四王子連挨了兩個耳光,雙頰便似火燒,終於醒悟到身處危境,並非平日裡作威作福的時候,當下再不說話,只是雙目如炬,冷冷瞧著花清淵。花清淵被他這麼一瞧,反倒有些怯了,放開他,道:「今日小懲大戒,暫且放你過去。若再慫恿手下,胡作非為,被我遇上,可沒有這般輕易。」說罷轉過頭,見阿灘與哈里斯血染衣襟,想必失血過多,臉色蒼白,便自懷裡取出藥瓶,傾了四粒丹丸,扔給他們道:「這藥止血還算靈驗。」花慕容埋怨道:「哥哥,你就會當濫好人,當心好心沒好報。」花清淵苦笑搖頭,正要反駁,忽聽四王子在背後嘰嘰咕咕說些什麼。他聽不明白,回頭看去,忽見火真人一縱而出,雙手齊揚,十餘點銀色彈丸化作兩蓬銀雨,兜頭打來。花清淵大驚失色,雙掌連揮,欲拍散銀彈。哪知銀彈與他掌風一碰,頓時炸開,化作漫天綠焰,四處飄飛,其中數點透過掌風間隙,落在花清淵胸前,花清淵後退半步,臉頰扭曲,似乎遭受了極大痛苦。

《崑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