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矇矓間只覺四面八方都在搖動,睜眼瞧時,卻見自己躺在一輛馬車裡。柳鶯鶯的話還在耳邊響著,忽大忽小,每一個字都彷彿一根細小錐子,紮在他心上。
呆了一會兒,忽聽有人叫喚,梁蕭略略清醒了些,只覺嘴裡酸澀,臉上也是涼冰冰的,伸手一抹,卻是淚水順著鼻翼滑落,流進口裡。忽聽有人怯怯地道:「你醒了麼?」梁蕭轉眼望去,只見阿雪坐在一側,背靠錦枕,輕咳了兩聲,緩聲道:「昨天你一口氣接不上來,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雲殊傷了肺,說了這幾句話,又咳起來。梁蕭默不作聲,閉上雙眼。阿雪猜到他的心事,卻又想不出話兒寬解,只得道:「你餓了麼?」拿出兩樣點心道:「這是鵝梨餅子,還有乳糕兒,又軟又甜,全不膩口。」但見梁蕭仍不動彈,便道,「你不吃糕點,喝點兒水也好。」將水囊遞到梁蕭嘴邊,哪知梁蕭牙關緊閉,清水盡都流在木板上。
阿雪慌忙伸袖去抹。卻聽一聲冷笑,阿凌探首進來,瞥了梁蕭一眼,面露嫌惡之色,啐道:「窩囊廢。」又道,「阿雪,睡得舒坦麼?」阿雪含笑道:「還好,不勞姊姊掛念。」阿凌臉色一變,怒道:「好什麼?我趕車累得要死,你卻睡得快活。哼,還有天理麼?」阿雪見她眉梢眼角掛滿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別惱,這次勞煩你。下回你受了傷,我也趕車載你。」阿凌更怒,啐道:「烏鴉嘴,誰會受傷了,哼,我又不是你這種蠢貨!」阿雪大窘,忙換話頭道:「阿凌姊姊,你瞧這人不吃不喝,怎麼好呢?」阿凌冷笑道:「餓死最好。這等窩囊廢留在世間,只會礙眼。哼,換了是我,宰了那姓雲的才算出氣,絕水斷食又頂什麼用?」阿雪一怔,忽見梁蕭睜眼坐起,抓過食物,一口口吃了起來。阿雪見他變更心意,不由大大鬆了口氣。
阿凌冷冷瞧著梁蕭,輕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樣?就好比一頭肥豬,憨吃傻長,渾沒用處?主人說了,你被人廢了武功,比之常人還有不如。要報仇麼?哼,下輩子還差不多。」她最愛瞧人傷心難過,見梁蕭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說起來,也不知柳鶯鶯和雲殊一雙兩好,現今又在做什麼?」她欺梁蕭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編些話兒叫他傷心,眼瞧得梁蕭雙眼淚水直轉,心中更樂,存心再辱辱他,還未開口,便聽一個聲音懶懶地道:「阿凌,你磨蹭什麼呢?」
阿凌臉色微變,慌道:「哎喲,我就來啦!」縮回頭去,揮鞭打馬,趕車前行。阿雪被雲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後事如何,聽阿凌這麼一說,瞧著梁蕭,心中也替他難過。卻見梁蕭怔了一會兒,低頭吃光兩塊乳糕兒,才又閉眼躺下。
馬車起落顛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開簾子,冷笑道:「主人開恩,讓歇息啦!」瞅了梁蕭一眼,道,「窩囊廢,你下來麼?」梁蕭也覺氣悶,當下挑簾下車,卻見韓凝紫披著長髮坐在溪邊。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謹捧到她手裡。梁蕭猜到韓凝紫的身份,也不作聲,逕至一塊青石前坐下。
韓凝紫一邊喝水,一邊瞧著梁蕭,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煩悶已極,無心搭理。韓凝紫面色微沈,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問你話呢!」梁蕭瞧她嬌嗔薄怒的樣子,想到柳鶯鶯,不由心頭一痛。阿冰見梁蕭呆呆望著自己,心中更惱,罵道:「賊眼兮兮的,要作死麼?」阿凌眼珠一轉,笑道:「冰姊姊你別費口舌啦,這窩囊廢是個啞巴,說不來話。」阿冰詫道:「此話當真麼?」阿凌笑道:「哪還有假?」
韓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誰說他是啞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啞巴啊,還用聽人說麼?」韓凝紫淡淡地道:「當真?」阿凌瞧她神色,沒來由心頭打鼓,偷眼覷著阿雪,暗忖這蠢丫頭是否出賣自己。韓凝紫吃吃一笑,曼聲道:「你瞧蠢丫頭作甚,她才不敢告發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婢子知錯,還望……望主人從輕發落。」韓凝紫搖頭笑道:「你這欺上瞞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賞你都來不及,哪會罰你?」
阿凌心知她慣會正話反說,明說要賞,其實必有重罰,不覺淚流滿面,不住磕頭。韓凝紫笑了笑,伸手將她攙扶起來,歎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雪那妮子。」她言辭溫和,阿凌仍是不住發抖,顫聲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韓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說呢?」阿冰神色乍變,跪倒在地,含淚道:「婢子在五龍嶺胡亂臆度主人心意,罪當萬死。」韓凝紫淡然笑道:「你來湊什麼趣?那若也要萬死,你死幾百萬次也不夠瞧。」她美目流轉,掃視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覺從裡到外,沒一樣瞞得過她去。
這當兒,道上忽地來了三個農夫,一老二少,肩上擔子沈實,盛滿柑桔,大約是去集市上買賣。韓凝紫見那柑桔光鮮,便道:「阿冰,阿凌,你們去買幾個橘子來嘗嘗。」二人聞言心喜,深知這主子若讓人去買食物吃,必當再無怪罪,當即歡天喜地迎上去,攔住三個農夫,七手八腳分吃了兩個桔子,只覺甘美難言,阿凌揚起纖纖素手,掠起秀髮,笑道:「兩位小哥兒,柑桔怎麼個賣法啊?」她舉止談笑,媚態自生,兩個後生被她多瞧兩眼,便覺手足無措;倒是那老農見多識廣,賠笑道:「回姐姐話。這裡三種柑桔,也有三種價錢。姐姐們吃的溫柑是一個八文錢,另有綠桔一個四文錢,至於那擔匾桔,一文錢三個,最為便宜。」阿凌討價還價,直把溫柑說到七文,綠桔說到三文,方才下手揀選。
阿雪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見狀道:「主人,我……我去幫姊姊們抱桔子?」韓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經意地道:「阿雪啊!你打記事起,便跟著我罷!」阿雪點頭稱是。韓凝紫道:「那也奇了,過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見長進?嗯,你知錯了麼?」阿雪一怔,茫然搖頭。韓凝紫歎道:「蠢丫頭,真是無可救藥了。也罷,你好好聽著。此番出來,你前後錯了三樁事。頭一樁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賤人擺佈,合著來欺瞞我。」阿雪嚇得淚湧雙目,顫道:「我……我……」她不好將罪過推到阿凌身上,一時口齒含混,說不出話來。
韓凝紫冷哼一聲,又道:「第二樁麼,便是五龍嶺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跡,若非有我在旁,你還有命麼?」阿雪面色愈發慘白。韓凝紫冷道:「至於第三樁。那路『傀儡牽機術』,平日練了多少次?卻被你亂了陣腳。哼,這陣子明白了麼?」阿雪三魂已是去了兩魂,糊裡糊塗,只會點頭。
韓凝紫道:「三罪並發,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過。我自來賞罰分明,且給你一個機會,瞧瞧你的運氣。」她自袖中取出幾貫銅錢,冷冷道,「這是一百文錢。你去買溫柑、綠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講價錢為準,須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這一百錢。倘若餘下一文,或是少買一隻桔子,你就自斷一指。依此類推,十個手指砍完為止。」阿雪嚇得一哆嗦,哪敢接錢。韓凝紫皺眉道:「怎麼?」阿雪無奈,雙手捧過錢,戰戰兢兢地道:「倘若……十個手指都砍完了呢?」韓凝紫怒哼一聲,道:「沒出息的東西!手指砍完,便砍腦袋。」
阿雪含淚站著,心中亂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錢買百桔的法子。忽見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轉回來,還未走近,阿凌笑語先聞:「主人,這桔子出奇的好吃……」話未說完,忽覺氣氛不對,不禁心頭打鼓。韓凝紫雙手辦開一個桔子,冷冷道:「蠢丫頭,發什麼呆,還不去麼?」阿雪沒法子,只得抹了淚,恍恍惚惚,向那三個農夫走去。其餘二婢猜到緣由,心知韓凝紫意在殺雞儆猴,對望一眼,哪敢吱聲。
阿雪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腳下一絆,踢中梁蕭足頸。她重傷未癒,頓然向前撲倒,鼻子撞中一塊大卵石,鮮血長流。阿雪既悲且痛,卻又不敢大放悲聲,只得含淚啜泣。韓凝紫見她久不起身,焦躁起來,冷聲道:「蠢丫頭,倘若一個桔子都買不來,便不用來見我了!」阿雪一驚,眼見那三個農夫挑上擔子,便要離去,慌忙掙起,豈料內腑隱隱作痛,怎也爬不起來,回頭望去,卻見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無援手之意,阿雪只覺五內俱冷,一顆心便似掉進冰窟裡,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當她悲苦欲絕的當兒,側裡忽地伸過一隻手來,攢袖給她抹去眼淚。阿雪心頭一暖,癡癡望著梁蕭。阿凌見狀,微有醋意,冷笑道:「窩囊廢倒會討好,常言道:歪鍋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窩囊廢與蠢丫頭,倒也相稱。」阿雪聽得紅透耳根。梁蕭卻默不作聲,左袖仍給阿雪拭淚,右手卻運指如飛,背著眾人,在泥地上刷刷寫道:「六溫,十綠,八十四匾。」一待阿雪瞧完,便即抹去。阿雪迷惑之際,梁蕭已將她扶起,手指遠處。阿雪舉目望去,只見三個農夫已挑擔走了一程,頓時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買桔子。」
三個農夫詫然回頭。阿雪此時性命交關,也顧不得梁蕭寫得真假,脫口便道:「我要溫柑六個,綠桔十個,匾桔八十四個。」此話一出,韓凝紫神色倏變,站起身來。那老農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這位姐姐買得巧,一百個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阿雪驚喜交集,忙趕上去,將錢塞給老農夫,一個後生見她行動不便,便勻出一個竹筐,裝好百枚柑桔,遞到她手裡。
阿雪一迭聲道謝。眾農夫見她歡喜得不近情理,都覺驚訝。阿雪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韓凝紫身前。韓凝紫卻不看筐內,只盯著她,秀眉緊蹙。阿雪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難道買錯了嗎?」
韓凝紫冷道:「錯倒沒錯,你怎算出來的?」阿雪偷瞧了梁蕭一眼,雙頰緋紅,韓凝紫柳眉一揚,驀地抬腳踹翻竹筐,厲聲道:「蠢丫頭,誰教你算的?」眼裡寒光突出,利若刀劍。阿雪不由倒退兩步,但不知為何,心裡卻不似先時那樣慌張害怕,暗暗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決不說出梁蕭。韓凝紫見她非但不答,眉間隱然透出倔強之色,心中益發惱怒,抿嘴瞪眼,緩緩抬起掌來,瑩潤潤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層白霜。
阿冰、阿凌見她抬掌,皆有懼色。阿雪雖然害怕,卻始終咬著牙關,不出一聲。韓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厲笑一聲:「蠢丫頭,你有膽。」手掌疾起疾落,還未拍下,忽聽梁蕭叫道:「且慢!」韓凝紫掌勢一凝,轉眼笑道:「怎麼?你有話說?」阿雪大驚失色,衝著梁蕭連連搖頭。梁蕭卻只當不見,一拍衣衫,站起身來,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買的,要打要殺,衝著我來。」韓凝紫目光閃動,淡淡地道:「想逞英雄麼?好啊,你且說說,你又怎麼算出來的?說不出來,休怪我手狠。」
梁蕭屈下一膝,以石子為算籌,說道,「以三因為三百文,內減共數一百枚,余二百枚為實。三因溫柑價,得二十一,內減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來,阿雪只瞧著心糊塗。阿凌卻心中驚怒:「臭小子竟會說話,蠢丫頭膽敢騙我?」狠狠瞪視阿雪,恨不得用這目光剜下她一塊肉來。梁蕭將題解罷,拋開石子,道:「因題有三元,此法名為『三分身術』。另有數種解法,繁雜難言,不說也罷。」驀覺手腕一痛,已吃韓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見她目透厲芒,森然道:「小子,你是天機宮的人?」梁蕭吃痛,高叫道:「你兒子才是天機宮的人?」韓凝紫眼中凶光更盛,聲音忽地拔高,變得又尖又細:「還不承認?除了天機宮的數家,誰能解出這道難題?」
梁蕭雙眉一皺,淡然道:「這也算難題麼?難題未免太多了些。」韓凝紫臉上時青時紅,一雙美目死死盯著梁蕭,梁蕭對「天機十算」耿耿於懷,從不肯自認出身天機宮,是以神色始終坦然,韓凝紫瞧不出破綻,眼中怒意漸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開梁蕭,冷笑道:「想來天機宮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這等潑皮小子!」
三名農夫眼看再無生意,二度挑起擔子,便要走路。不料韓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揮手擲出,只聽「哧哧哧」三聲悶響,三名農夫似被打了一拳,紛紛仆倒,腦漿混著血水流出,柑桔骨碌碌滾落一地。韓凝紫一拍手,漫不經意地道:「任這三人走脫,豈不洩漏我的行跡。」梁蕭心中驚怒:「這女人喜怒生殺全無徵兆,真是一個瘋子。」阿雪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給三人惹來這場災禍,心中歉疚無比,轉過頭,偷偷流下淚來。
韓凝紫走了兩步,驀地回首,向梁蕭嫣然一笑,懶聲道:「阿凌,你好生看顧這小子,若有半點閃失,仔細你的皮。」她說的本是極狠毒的事兒,語氣間卻極為柔媚動聽。阿凌面色發白,一迭聲答應。梁蕭心中暗訝:「這黃臉婆怎地轉了性兒?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我須得加倍小心。」
阿凌轉了一副笑臉,將梁蕭扶上車,還給了個錦枕,傍阿雪坐著。阿雪側眼望他,久久也不說一句話。梁蕭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麼?」阿雪面湧紅潮,低聲道:「多謝啦!」梁蕭冷冷道:「沒什麼好謝的?」他心情低落之極,適才與韓凝紫鬥智,全因一時義憤,事情過去,又覺興致索然,了無生趣,是以倒頭便睡。阿雪瞧他恁地冷淡,滿嘴的感激話兒再也說不出來,也只好悶悶睡倒,可是心潮卻起伏不定,偷眼覷看梁蕭,卻見他閉著眼,淚水不絕如縷,順著面頰滑落,在木板上漬出斑斑濕痕。阿雪只覺胸中隱隱作痛,不由恨起那個柳鶯鶯來。
停停走走,馬車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雪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麼?」阿凌壓低嗓子道:「蠢丫頭噤聲,蒙古人來了。」話音未落,忽聽寒鴉驚飛,撲稜稜作響,接著便聽轟隆隆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地皮也似隨之起伏。
阿雪俏臉發白,眼裡露出懼色,梁蕭瞧她一眼,握住她溫軟小手,只覺她手心溫熱濕潤,滿是汗水,只當她心有畏懼,便道:「不用怕,有我!」阿雪見他神態從容,竟也忘了他內力盡失,紅著臉點了點頭。梁蕭凝神聽去,只聞馬蹄聲中,夾著蒙古語的吼叫;雖然人喧馬嘶,卻雜而不亂,彷彿一陣疾風,倏忽去得遠了。過了好一陣,方又重歸靜寂。
又過片刻,韓凝紫吐了口氣道:「這裡是襄樊之地,宋元兩軍追亡逐北、兵馬往來甚多,大夥兒還是多加小心,一頭撞上,徒惹麻煩。」
梁蕭放開阿雪的手,馬車再度啟動,時而上行,時而下行,行了許久,驟然停住。梁蕭忖道:「莫非又遇上勞什子大軍?」忽見簾子掀開,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車吧。」梁蕭弓身下車,只見前方蒼山如黛,抱著一所庭院,綠竹含煙,畫閣滴翠,委實是個清幽的去處。卻聽阿雪在耳邊低聲道:「這就是殘紅小築了。」
說話間,一名年輕道士行出院門,腳不沾地般來到車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間一顆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團和氣,向韓凝紫拱手道:「羽靈見過主人。」韓凝紫冷道:「有事麼?」羽靈笑道:「隴西九寨的首領俱在廳內,前來交割例錢稅糧。」說罷眼角乜斜,與阿冰對視一眼,便又轉過頭去,向其它二婢招呼,言辭謙謹,面面俱圓。
韓凝紫道:「羽靈,我有要事,懶得與那些粗人嘮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須記得,少錢少米的,五百貫以上砍手,一千貫以上砍頭,勿要亂了規矩。」羽靈笑道:「小人理會得。」韓凝紫轉過頭來,瞧了阿雪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帶這蠢丫頭去歇息,不要再尋她麻煩。」阿凌惱恨阿雪欺瞞自己,本意下來後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時聽韓凝紫一說,忙賠笑道:「我待阿雪親妹子一般,愛她疼她還來不及呢!」阿雪聽她一說,頓有感動之色。韓凝紫更覺厭惡,轉向梁蕭,冷笑道:「小子你隨我來!」梁蕭躊躇不前,卻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這才悟及自身內力已失,只得爬起來,隨在韓凝紫身後。
二人入了莊園,抄斜路望後山走去,轉過數道迴廊,前方倏爾現出一片竹林。韓凝紫似嫌梁蕭步子太慢,轉身將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盤,梁蕭只覺綠篁因風,龍吟細細,劍葉蔽空,四下裡漫著如水涼意,如此走了二十餘步,忽見竹間佇著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張口蹙額。他頗感眼熟,轉念間悟到,這尊石像自己曾在「兩儀幻塵陣」裡見過,乃是「將相境」中的「吳起吮瘡」。驚疑之間,再走十來步,又見一尊石像,拈鬚負手,卻是「聖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卻見一尊「劍及履及」,石像倒持寶劍,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莊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來步,就見一尊石像,梁蕭越瞧越驚,細察之餘,發覺這些石像雖與天機宮石像形似,細微處卻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倉促瞧過一遍天機石像,再憑著模糊記憶雕刻出來,而且方位雜亂,不合「兩儀幻塵陣」的陣勢。
梁蕭一路瞧去,漸漸發覺,這石像依南斗之位結成十字,將竹林分成四片,東為少陰、南為少陽,西為太陰、北為太陽,卻是一座「南斗四象陣」,雖不及天機石陣,卻也不弱。梁蕭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記竹陣方位。
行了約摸二里許,到了竹林盡頭,只見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門緊閉,形若滿月。門楣上刻有「天圓地方」四字,娟秀嫵媚,似是出於女子手筆,門邊雙龍蟠著一個鐵八卦,竟也是一隻八卦鎖。
韓凝紫轉動八卦鎖,只聽嘎嘎數響,石門應聲而開。門中室方如斗,四壁擺滿圖書,倚牆處有張石床,床邊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盤。梁蕭瞧得一驚,敢情沙盤上畫滿勾股方圓、商方實法,均是算題符號。
韓凝紫攜梁蕭入門,反手掩上石門,一片清光直瀉下來,室內情形歷歷在目。梁蕭抬眼望去,只見洞頂呈穹廬之形,光潔如鏡,上面嵌滿明珠,大如鴿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頂的巖壁上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輝映壁,照得滿室通明。
韓凝紫石床上盤膝坐定,懶懶地道:「小子,大夥兒同路一程,也算有緣,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韓,名凝紫,你叫什麼名字?」梁蕭經過五龍嶺一事,心灰意冷,傲氣大消,也不違拗,隨口說了姓名。韓凝紫點頭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會算題麼?」梁蕭道:「略略解得一些。」韓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著沙盤上的算題,道,「你解得出來麼?」
梁蕭斜眼瞧去,只見沙盤上寫道:「假令有圓城一座,不知周徑,四門大開,縱橫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為干地,甲乙二人立於此,乙東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該塔,正居城徑之半。問城徑幾何?」下有勾股圖形。卻聽韓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這題,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來,哼哼,那也不消說了。」口氣中滿是得意之情,梁蕭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圓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當下隨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為實。以勾股之和為法,前後相除,商為二百四十。城徑便是二百四十步。」
這道算題韓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門徑,哪知梁蕭頃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韓凝紫盯著算式,臉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皺眉道:「怎會這樣容易?」梁蕭道:「此乃考圓之術(按:相當於中國古代的幾何學),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難以入門,倘若知道方式,卻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圓,另有八題,分別為:勾股容圓,勾上容圓、股上容圓、勾股上容圓、勾外容圓、股外容圓,弦外容圓、勾外容半圓、股外容半圓,統稱為『洞淵九容』。」他揮灑自如,寫出九容方式。韓凝紫瞧著他專注神色,心頭沒來由一痛,暗暗尋思:「這少年算題的模樣,與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梁蕭寫完方式,抬頭瞧去,忽見韓凝紫脈脈注視自己,如癡如狂,不由心兒一跳,奇道:「有疑難麼?」韓凝紫嬌軀一顫,遲疑半晌,緩緩道:「你……當真不是天機宮的人麼?」梁蕭哼了一聲,卻不答話。
韓凝紫雙手擺弄算籌,怔怔坐了許久,長歎一口氣,才依著梁蕭的法子,在沙盤上演算;但只算了兩行,忽地淚湧雙目,一點點滴在沙盤之上。
梁蕭皺眉道:「算不出來,也用不著哭吧!」韓凝紫猝然驚悟,不由得惱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梁蕭打去,但掌到半途,淚眼模糊間,影影綽綽卻見到一個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顫,這一掌竟打不下去。梁蕭見她舉止奇怪,正覺訝異,忽見韓凝紫淚水過處,露出兩道雪白透紅的肌膚,心中暗暗吃驚。韓凝紫見他神色有異,恍然覺出因由,取了手絹在臉上一抹,露出本來面目,只見兩腮蘊紅,宛如秋桃,雙眉彎彎,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餘,又透著幾分寒意。
梁蕭不料她黃臉之下,竟是如此絕色,較之柳鶯鶯,風華韻致,猶有勝之。韓凝紫發了一會兒怔,默不作聲,又給出一道「招差題」,立天元求兵員錢糧之數。梁蕭原本意氣消沉,但不知為何,一涉算術,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飛箭,韓凝紫題說一半,他已給出結果。韓凝紫更驚,再給一道「和合分差題」,仍說題頭,梁蕭又已報出結果,韓凝紫驚怒交迸:「我本當天機宮為天下算學之宗,未料天機宮之外,竟還有如此奇才?」當下反覆套問梁蕭師承。梁蕭只不作聲,唯見韓凝紫寫出算題,方才開口解答。
兩人算到暮色將至,梁蕭逢題便解,百問不窮。韓凝紫漸至於無題可難,自尊大受挫折,終於忍不住掀翻沙盤,怒沖沖推門而出,自外將門鎖牢。
梁蕭無處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發呆。洞頂明珠本身並無光亮,實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無光可借,石室內頓時漆黑一團。梁蕭只覺身下青石冰冷,一時間,傷心、寂寞潮水般湧上心頭,恍惚一陣,沉沉睡去。
次日,梁蕭醒得極早,大約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掙起身來,卻覺嗓子一陣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習練內功以來,此等情形從未之有,尋思如此瞧來,自己不僅變成一個尋常之人,或許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猶有不如了。
梁蕭心中淒涼,默運心法,但覺一絲暖流從無而有,慢慢從丹田生出,在經脈中緩緩遊走。他心中一喜,催動內力,過得良久,那絲真氣依舊沉滯纖弱如故,毫無長進。梁蕭暗忖這般從頭練起,要練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費多少光陰。霎時間洩氣已極,撤去心法,躺回床上發呆。
心灰意冷中,忽聽洞外傳來拍門聲,繼而便聽石門下方嘎吱一聲,開了扇小窗,塞進一個大木盤,盛著碗碟,只聽阿冰說道:「窩囊廢,快些吃完,別要耽擱了。」梁蕭從前日午後便沒有進食,嗅得菜香,頓時腹中雷鳴,心道:「早晚是死,做個飽死鬼也是好的。」當即跳下床來,將木盤端回桌上,卻見一素三葷,雞魚俱全,還有一罐雞湯,燉得濃膩滾熱。梁蕭大快朵頤,將肚皮撐得脹飽,才將盤碗從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說幾句話,卻聽她腳步聲漸去漸遠,四周又復寂靜。
梁蕭吃飽喝足,欲要行功,卻又靜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圖書,便翻來解悶,卻見多為算經,大都看過。再翻看一陣,忽見不當眼處,竟有一本《霜潭劍譜》。只因久無人看,蒙上厚厚灰塵。梁蕭翻開一瞧,只見扉頁上題著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圓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字跡嫵媚,落款「凝紫」。詩旁有一點點淡黃痕跡,恰似淚痕。
梁蕭再翻後頁,卻見一幅圖畫,乃是一男一女舉劍對舞,畫者筆力婉約有致,將二人相依相偎、眉眼傳情之態描繪入微,叫人只是瞧著,也覺動情。梁蕭見那女子眉眼間與韓凝紫頗有幾分相似,不由忖道:「這莫不是韓凝紫的獨門絕學?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殺她個措手不及。」再翻數頁,卻是大大皺眉,「這些劍招舞得好看,打起架來卻不濟事,為何叫做『霜潭劍法』,叫人費解。」再翻數十頁,忽見那書中男子長劍橫斜,刺向女子左脅,那女子劍勢圈轉,將男子長劍挑開。旁邊批了四個小字:「負心薄倖」。
這一招甚為精妙,梁蕭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卻見那女子長劍狠厲,刺入那男子心窩,鮮血四濺,頁眉上用硃砂寫了一個大大的「殺」字,左側也批了四個小字「撕心裂肺」。梁蕭胸口也似被那劍刺中,悶悶作痛,拈指又翻,卻見圖中女子右躍而起,避過男子長劍,又一劍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斷腸」。梁蕭接連翻下去,但見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縱下躍,劍尖始終不離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為:「鑽心蝕骨」、「心腸寸絕」,「心灰意懶」、「心喪如死」,前後七劍,便殺了圖中男子七次之多。
如此劍劍穿心的招術,為梁蕭生平僅見,他左右無事,便拿起算籌,學那女子縱躍刺擊。他內勁雖失,但悟性尚在,練了一個時辰,便大致學會,再練前面的劍招,卻覺柔情款款,纏綿不盡,與穿心七式決不兼容,後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氣,與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梁蕭揮動算籌一刺再刺,每刺一劍,腦中便想像如此刺進蕭千絕和雲殊的心窩,斷送二人性命。
練了半晌工夫,梁蕭使得興發,長嘯縱身。誰想一個收勢不住,撞在牆壁之上,算籌卡嚓折斷。梁蕭虎口迸裂,鮮血長流,只覺銳痛直鑽入腦,方才想起自己內力已失,劍法再強十倍,也是枉然,當下無心再練。
不一陣,阿冰將飯菜送來。梁蕭用罷飯菜,躺回床上,瞪著穹頂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啞然失笑,心道:「韓凝紫著實胡鬧。鄉間小兒也知道,牛郎織女二星隔了一條銀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來,屈指推演半晌,發覺雖然牛郎織女二星方位有誤,其它星辰卻無錯誤,算起來當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圖。
一涉算學,梁蕭精神又振,他覽遍古今曆法,諸天斗數爛熟於胸,心忖道:「自古曆法無過於祖沖之的《大明歷》,我雖練不成絕世武功,但若能超邁先賢,創出壓倒《大明歷》的新曆法,卻也不失為平生快事。」他左右無事,便以七月七日為始,推演曆法為戲,由七七星圖推到七八星圖,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終,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週而復始,直至天色暗盡,方才罷休。
一連三日,韓凝紫始終未來,梁蕭專注於天文,倒也忘了煩惱。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頭睡倒。次日,尚在夢中,忽覺腰上疼痛,睜眼一瞧,只見韓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著自己。她面色蒼白,雙眼佈滿血絲,彷彿數宿未眠一般,見他張眼,便喝道:「起來。」梁蕭見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韓凝紫坐下來,從袖裡取出一個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擱在桌上,冷冷道:「給我打開試試!」梁蕭見是個半尺見方的鐵盒子,心念一動,道:「這是你偷來的純陽鐵盒?」韓凝紫柳眉一挑,不悅道:「什麼叫偷來的?這純陽鐵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過物歸原主。」
梁蕭想起楚仙流之言,說道:「這盒子明明歸楚家、雷家,你有什麼憑證說是你大雪山的?」韓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訴你也無妨,也好教你服氣。那雷、楚兩家的先祖與我大雪山祖師化陽真人原本師出同門,當年同奪鐵盒,但雷、楚二人欺我祖師受傷,背信棄義,將他撇下,獨吞了鐵盒。這事我以前也不知,後來翻看我師門中的《梭羅指》秘籍時,無意中在封皮夾層瞧見化陽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尋訪雷、楚兩家後人,才知那二人隱姓埋名,各自創立天香山莊和雷公堡。哼,你說,我取回鐵盒,算不算物歸原主。」
梁蕭道:「你偷鐵盒也就罷了,幹什麼要嫁禍給……給柳鶯鶯?」韓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臉上一轉,梁蕭頓時面頰發燙。韓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麼?誰叫那小妮子到處張狂,偷了東西還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順便借借她的名頭。」她見梁蕭神色黯然,心頭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傢伙,你若能打開這盒子,我讓你去見柳鶯鶯好麼?」
梁蕭恍然大悟,敢情韓凝紫無法開盒,是以賺他一試,他雖不情願,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鐵盒,只覺入手甚沉,盒面則是凹凸不平,對著天光細看,但見盒面佈滿細縫,縱橫二十六道,將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個細小方塊,每一方塊,都深深鐫有一個簪花小楷,遒麗工整。還有若干細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礪打磨,但這鐵盒不知為何種精金所鍛,歷經斬磨,損傷極微。
只聽韓凝紫道:「這鐵盒開揭之謎,當在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兩個開盒的法子。」梁蕭脫口問道:「什麼法子?」韓凝紫道:「其一,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璣圖,圖中詩句,便透露出開盒之法。」梁蕭奇道:「何為璇璣圖?」韓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璇璣圖》是北朝時的奇女子蘇蕙創出的一套迴文詩。蘇蕙的丈夫竇滔本是朝中大將,只因開罪皇帝,被發配到流沙之地。蘇蕙念夫心切,以五色絲線織成一張《璇璣圖》,寄給竇滔,這張圖縱橫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縱、橫、斜,交互、反、正、退字連讀均可成詩,寄托了蘇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喚入阿冰,取水侍硯,研好濃墨,而後揮毫在石桌上寫下許多文字,縱橫交錯,勢成方形。
韓凝紫斥退阿冰,指著一行文字道:「你瞧這句:『仁智懷德聖虞唐,真志篤終誓穹蒼,欽所感想妄淫荒,心憂增慕懷慘傷』,逆向讀來,便是『傷慘懷慕增憂心,荒淫妄想感所欽,蒼穹誓終篤志真,唐虞聖德懷情傷』,一般通順。其餘各句,莫不如此,堪稱宛轉反覆,相生不窮。」梁蕭依她指點,一一瞧去,果然縱橫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讚道:「這蘇蕙果真了不起。」
韓凝紫冷笑道:「那還用說麼?自古以來,有膽有識、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呂雉、則天、易安、紅玉,哪個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們這些臭男人用詭計壓著,只怕還有更多。」梁蕭不通文史,無法接口,轉眼細察盒上文字,但覺前後脫落,全不成句,便道:「這鐵盒上的字與『璇璣圖』不大相同。」韓凝紫奪過鐵盒,用力一擰,只聽卡的一聲,三排方格轉了一周,直待四方對齊,又是一聲輕響,盒內似有機關嵌合。韓凝紫再用氣力,也難轉動。但經此一轉,盒面文字卻已發生極大變化。
梁蕭奇道:「這盒子竟能轉動?」韓凝紫道:「這純陽鐵盒只須三排一組,便可橫轉豎移。」梁蕭搖頭道:「可惜,盒上的文字還是不能成句。」韓凝紫皺眉道:「或許轉到一定時候,那《璇璣圖》自然就成了,然後循句誦讀,鐵盒之謎頃刻即解。不過,我轉了三天兩夜,也無頭緒。」梁蕭心頭一動,問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璣圖》?」
韓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詩詞麼?」梁蕭搖頭道:「不懂。」韓凝紫道:「那就對了,我都拼不出《璇璣圖》,你就更別妄想。但依我猜想,這鐵盒或當用別法開解。」梁蕭奇道:「什麼法子?」韓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數術了。」見梁蕭不解,又道,「我聽人說過,天地萬物,皆合於數術,這鐵盒必也不會例外。而且它縱橫二十七行列,合於三九之數。是以我猜想這鐵盒中的機關,必與算學有關。你精於算學,仔細想想,或能揭開。」
梁蕭搖頭道:「我想不出來。」韓凝紫粉面一沉,怒道:「你想也沒想,怎想得出來?」梁蕭道:「你不殺我,便是要我開盒?」韓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臉上瞬間佈滿殺氣,冷笑道:「怎麼?你不願了。」梁蕭道:「算學便是算學,與天地之理全無干係?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殺了我也是一樣。」韓凝紫眼裡寒光一閃,探手扣住梁蕭胳膊,擰到背後,將他摁倒在石床上,咯咯笑道:「你不想見柳鶯鶯了?其實啊,她心底裡還是喜歡你的。」梁蕭臂骨欲裂,聽了這話,心中不喜反悲,淒然不勝,咬牙悶聲道:「你不用拿她來騙我,我……我死也不要見她了!」
韓凝紫一怔,心忖當此之時,梁蕭決然不會相信自己,不由氣急敗壞,揮掌抵在梁蕭「大椎穴」上。梁蕭只覺一股寒氣鑽入任脈,散向四肢百骸,耳聽韓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梁蕭狠啐一口,韓凝紫冷哼一聲,霎時間,梁蕭只覺渾身經脈便如被千百細小冰針一齊錐刺,頓時大汗如雨,雙手抓緊床沿,拚死苦撐,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氣轉不過來,昏了過去。
韓凝紫撤去寒流,等梁蕭醒轉,笑道:「小畜生,服了麼?」梁蕭啞聲道:「不服。」韓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內力。梁蕭鐵了心,不哼一聲,挨了足足半盞茶功夫,兩眼一黑,又昏過去。韓凝紫見他這般硬氣,也是暗暗佩服:「我這『冰龍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就算是內家高手,也要哭爹叫娘。這小子內力已失,竟能不吭一聲,倒也有些奇處。」她端起桌上涼茶,將梁蕭激醒,冷笑道:「你到底服不服?」
如此折磨,端地生平未有,梁蕭週身痛楚,一股傲氣卻始終不滅,聞聲叫道:「不服!」聲氣雖弱,但卻異常決絕。韓凝紫目中凶光暴漲,欲要再施「冰龍吸髓大法」,又恐梁蕭太過虛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滿腹怨氣無處發洩,揮掌將石桌拍落一角,頓足轉身,恨恨出門去了。
梁蕭聽得石門戛然死鎖,但覺週身筋酸骨痛,兩眼也模糊不清,無法視物。他本當就此死了,但躺了一陣,眼前景物卻又清晰起來,想到適才所受毒刑,真有再世為人之感。他喘息一陣,勉力坐起身來,轉眼間,忽地吃了一驚,只見那只純陽鐵盒赫然擱在石桌上,敢情韓凝紫盛怒之餘,竟然忘了取回。
梁蕭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過鐵盒,按三排一組橫向逆轉,轉得一周,便聽得盒內輕響,鐵盒死鎖。梁蕭縱向正轉,鐵盒又能轉動,但轉了一周,盒內機關卻又嵌死。梁蕭上下縱橫,忽正忽逆,將鐵盒擺弄良久,始終不得門徑,只得細看盒上文字,但他原本不通文學,越看越覺糊塗,忽然間,他心念一動,想起一事:「韓凝紫為人精細,純陽鐵盒又是她千方百計奪來之物,焉會輕易忘了?再說,就算一時失落,又怎不立馬取回?」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只見穹頂上隱約多了團暗影,不復往日皎潔。頓然醒悟:「她正在偷看?」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慶幸方才未能打開鐵盒,不然豈不中了韓凝紫的奸計,繼而又忖道:「我索性將計就計,作弄她一番。」當下露出沉思之態,拿著鐵盒左轉轉,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喪,一派苦苦思索的神態。
原來,韓凝紫確是故意留下鐵盒,她出門之後,便以壁虎游牆功攀到高處,透過巖壁上小孔,窺視室內。她忖想梁蕭得此千載難逢之機,勢必好奇難耐,設法開盒,一俟他覓到開盒之法,自己便可立馬奪回。眼見梁蕭持盒苦思,心中大為得意:「常言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見梁蕭忽喜忽憂,一顆心也不由隨之起落。
到了午時,韓凝紫見梁蕭沒能開盒,便離開時許,匆匆用過午飯,再來窺看。卻不料她這一來一去梁蕭盡皆知覺,他面上裝模作樣,心中差點笑翻。韓凝紫耐心倒也極佳,守到太陽落山,直待天圓地方室內再無光亮,方才作罷,但她猶不死心,暗忖這計謀可一而不可再,梁蕭左右難以脫困,不妨將鐵盒暫寄他處,明日再來偷窺不遲。
天光一暗,石室一團漆黑,舉手不見五指。梁蕭估摸韓凝紫去得遠了,將鐵盒望桌上一丟,心道:「與這女人鬥氣,除了讓她擔心掛念,也沒有什麼用處。」他興味索然,歎了口氣,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間,忽見室中似有一團微光,時隱時現。
梁蕭當是眼花,揉眼再瞧,只見那團微光依舊閃爍不定。再細瞧時,發覺那團極淡的微光竟似來自桌上的純陽鐵盒。梁蕭取過鐵盒,果見淡淡的光芒自盒內透出,若非在此極黑極暗之處,絕難發現。
梁蕭審視半晌,只覺那微光並非來自一處,而是東一塊,西一片,支離錯落,是以乍眼看去,似隱還現。梁蕭把玩良久,忽見一塊光斑神似楷書裡的一筆短橫,另一塊光芒則遒勁頎長,恰似楷字中的一筆長橫,梁蕭心頭微動:「倘若我將鐵盒轉幾轉,兩橫接近,豈不是個『二』字。」他年紀本少,童心一起,便將鐵盒縱橫轉動。過得一會兒,竟鬼使神差般將那兩塊光斑湊成一個「二」字。梁蕭僥倖成功,大為驚訝,捧著鐵盒又瞧一陣,只見一塊光斑恰似楷書中的左撇,另一塊卻似豎折彎鉤,不由尋思道:「若將這左撇右折與『二』字相連,便是一個『元』字了?」
他興致一起,擺弄半晌,當真又轉出一個「元」字。梁蕭心中狂喜,隱然覺出,這「純陽鐵盒」開揭之謎,恐怕就在於此,一時間心突突直跳,竟爾緊張起來。那「元」字既成,盒子其餘五面也趨明朗。梁蕭發覺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來,當為一個「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點,但他細看時,卻在鐵盒另外兩面尋到,轉動一陣,又將「府」字拼湊出來。「府」字一成,相鄰一面的「宗」字也顯露輪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梁蕭輾轉拼湊,不久便拼出「宗」字。
再看餘下光斑,合起來恰為一個「紫」字,梁蕭此時駕輕就熟,頃刻間便將「紫」字拼就。那「紫」字方才合攏,盒中忽地傳出聲音,猶如琴音劍鳴,剎那間,純陽鐵盒豁然開裂,芒光大盛,透過裂縫迸射而出。
百年之謎,一朝得解,梁蕭只覺過於輕易,不喜反驚,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半晌方才確信。用手一擰,鐵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鐵塊,盒中一顆發光圓球骨碌碌滾將出來。梁蕭拾起圓球,那圓球徑約兩分,質地彷彿水晶。其色卻是黑白參半,黑者幽邃,與暗夜相融,白者熾亮,奪人眼目。更奇的是,這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虧白盈,時相侵消,似乎永無休止。
梁蕭隱約有些明白:為何數百年,竟沒一人揭開鐵盒。只因得到鐵盒之士,均把心力花費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精義」,便如韓凝紫一般聰慧,也只想到《璇璣圖》一節。是以白晝之中,眾人猶恐看得不夠真切,決不會在黑暗中觀察。殊不料,這些簪花小楷恰是造盒者設下的一個老大圈套,擁有鐵盒者若一味糾纏於盒上文字,縱然耗費一生,也休想得窺盒中奧妙。韓凝紫雖也猜到開盒的關鍵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卻有一個極大的心病,故而剛脫出「文字障」,又一頭扎入「算學障」中。
其實,這位鑄盒的前輩在這鐵盒中傾注了無數心血,決非想要讓盒中秘密永世埋沒。只不過他痛恨世間尋章摘句之徒,故意設下障礙,在鍛鑄之時,將鐵盒上的細縫透開,令圓球白光能夠射出,因此黑暗中瞧去,盒上便有「紫」、「府」、「元」、「宗」四個楷字。但這位前輩為防有人歪打正著,是故又在盒中設下機關,將那四個楷字拆散,忖想日後倘若有人既能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閃光楷字的奧妙,必是胸懷豁達的聰明人,鐵盒落入此輩人手中,也不枉費自己一片苦心。
梁蕭誤打誤撞,揭開鐵盒,復又細察黑白圓球,卻不明其妙,當下就著圓球白光,察看散落鐵塊,只見鐵塊俱是方方正正,佈滿鉤撓榫頭,四周皆有文字。梁蕭用力擰動,但覺鐵塊並不是渾然一體,頃刻鬆動為無數細小鐵塊,每個鐵塊上皆有一個文字,彼此以鉤撓相連。
梁蕭將鐵塊一一攤開,發覺鐵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間所見的《璇璣圖》,便就著圓球光華,依照文理,將鐵版一一拼合。這次拼湊委實較之拆解鐵盒更費心力,但梁蕭一心與那位制盒的前輩鬥智,興致盎然,不厭其煩。既然沉浸其中,光陰自也流逝極快,將近五更天時,梁蕭方將二十六小鐵版拼成一塊大鐵版,鋪在床頭,凝神細看,只見版上寫道:「世人常言『買櫝還珠』之失,卻不虞『得珠忘櫝』之患。君得珠之餘,不忘其櫝,可稱達人。所謂上蒼化人,形為之櫝,神為之珠,失心而身歿,形毀而神銷,是以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設此盒,君其解之,得君知己,喜慰不勝,饋陰陽球一隻,《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梁蕭再往下瞧,後又寫道:「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損有餘而補不足,其得天道歟。」這一句來得突兀,梁蕭懵然不解,再向下看,卻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後均是詩句口訣。梁蕭忖想一旦放亮,韓凝紫立馬便至,自己一夜辛苦,卻為這女魔頭做了嫁衣,忒也不值。韓凝紫寫過《璇璣圖》後,並未撤走筆墨。梁蕭便將墨汁塗在鐵版之上,撕下半幅內衫,將版上文字拓了下來。再將鐵版擦拭乾淨,重新拼為鐵盒,又恐韓凝紫覺出份量有異,將石桌敲了一塊,塞入盒裡,待得忙完,天已微明。梁蕭身心皆疲,將拓片與陰陽球雙雙揣入懷裡,躺回石床,睡意卻半分也無,瞪大眼睛,盯著石室穹頂。不多久,穹頂漸漸亮了起來,忽又一暗,多了團陰影。梁蕭心知韓凝紫到了,索性故作睡姿,到了午時方起,取一本算經翻看,但自始至終都不瞧上鐵盒一眼。
時間過得頗快,一天時光轉瞬即過,傍晚時分,石門忽地大開,韓凝紫跨了進來,面上如罩寒霜,抿嘴盯著梁蕭打量。梁蕭力持鎮定,自顧翻看算經。韓凝紫心知圖謀被他看透,惱羞成怒,重重給他兩個耳光,才將鐵盒揣入袖裡,砰然關門去了。
梁蕭雙頰腫痛,心中卻甚歡喜,但怕這女魔頭去而復還,待到深夜,才敢取出陰陽球,尋思道:「所謂『陰陽相逐,化生精氣,入雖不足,出而有餘』。多半說的就是陰陽球了。精氣即是內力。既然說『入則不足』,莫非要將內力度入陰陽球中?」當下握住陰陽球,聚起殘存內力,注入球內。不一陣,陰陽球中黑白二色消長加速,梁蕭猶未轉念,便覺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從陰陽球中直鑽入「勞宮穴」,循「手少陽三焦經」而上,歸入「膻中」氣海。
梁蕭只覺難以置信,又將真氣注入陰陽球,轉得一轉,又是一股粗大真氣送了回來。梁蕭驚喜交迸,猛可間明白了「入雖不足,出而有餘,以有餘補不足」的含義,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來。
原本他被浩然正氣所傷,內力所剩無幾,若依常法修行,少說也得二三十年工夫,方能恢復。但這「陰陽球」實乃天地間一樣異寶,使用者只消輸入內力,真氣在球內一轉,便可由弱變強,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體內,這般算來,二三十年之功,兩三年便能竟成。
梁蕭歡喜了好一陣,才將陰陽球握於左手,這一次卻是將真氣導入「手少陽三焦經」,再將變強的真氣收歸丹田,散往百骸,然後聚集起來,注入圓球,如此生生不息,梁蕭只覺內力漸趨充沛,不復先前衰竭之象。他先練「手少陽三焦經」,三焦既足,再握於右手,練「手少陰心經」,然後練「手太陰肺經」,「手陽明大腸經」,「手厥陰心包經」。再摩挲雙足湧泉,練「足陽明胃經」,「足太陰脾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少陽膽經」,「足厥陰肝經」,其後再練「帶脈」,「衝脈」,直到真氣充盈,梁蕭方將陰陽球噙於舌底,舌為人體之天橋,貫通任督二脈,勾連奇經八脈,真氣經舌注入陰陽球,轉而復出,自成一個大周天。
梁蕭內力本弱,此時自然增長奇快,真氣每轉一個周天,便如練了十天半月。他練得入神,渾然忘了光陰流逝,醒轉時天光暗淡,又是黃昏。飯菜擱在門前,早已涼透,大約阿冰久呼不應,逕自去了。梁蕭雖然一日未曾進食,但因真氣充盈,以至於口舌生津,竟然不覺飢渴。
此後十餘日,韓凝紫再未來過,梁蕭也樂得無人打擾。有時坐得倦了,便打幾套拳腳鬆散筋骨,初時拳腳甚是無力,但隨著內力增長,拳腳中漸漸生出風聲。只不過,隨著梁蕭內力漸長,「陰陽球」化生的真氣卻變得弱了許多,初時以一化十,五日後變成以一化九,其後逐日減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並且隨著梁蕭輸入真氣變強,球內黑白相攻更加劇烈,好似沸水翻騰。梁蕭雖覺詫異,卻也想不通是何緣由。
這一日,梁蕭使過一套拳腳,開始思索脫身之法。心想這些日子內力雖然回復許多,仍不是韓凝紫的對手,況且她婢女甚多,人人都有兵刃,自己內力不足,徒手對敵,難以發揮招式威力。思來想去,他想到《霜潭劍譜》中的「穿心七式」,當下拿起竹算籌,依法刺擊,使到迅疾處,算籌上漸有嘯響。梁蕭使得興發,刺向洞壁,竹籌哧的一下,入石半分。同樣一招,月前月後境況迥異,梁蕭心中歡喜,繼而又忖道:「我若能將陰陽球噙在舌底,令其化生精力,內力豈非增加四倍?」當下他將陰陽球噙入口中,舉籌疾刺,這一刺竟又入壁兩分。梁蕭印證所想,欣喜無比,日夜習練不止。
這一天,他正自練劍,忽聽門外叮噹聲響,似有人來,而且不止一人。梁蕭將陰陽球噙入口中,他算計已定,只待石門洞開,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將韓凝紫逼退,搶入竹林。
只聽那叮噹聲越響越密,忽地停在門前。梁蕭禁不住心跳加劇,雙手微微戰抖,忽聽嘎的一聲,石門敞開。梁蕭如箭在弦,正欲彈出,忽見門外迎面衝入三人,跌跌撞撞向他撲來。這一下出乎梁蕭意料,他未知敵友,不敢率先出手,只得閃身讓過,只此耽擱,兩扇石門轟然閉合,只聽韓凝紫咭的一聲笑道:「小子,你老不聽話,我給你找了些樂子,呵呵,你慢慢消受便是。」說罷大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