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邊走邊鬥口,一會兒工夫,便往東南方去了。梁蕭待得四周聲息俱無,方才鑽出長草,心跳兀自劇烈。屏息轉回谷中,卻見阿雪收斂柴木,剛剛點燃,梁蕭慌忙搶上,一腳踏滅。阿雪訝道:「哥哥,你做什麼?」梁蕭吐了口氣,將所遇險事說了,阿雪嚇得面無人色。梁蕭道:「這會兒生火,濃煙一起,豈不自露行跡?」阿雪發愁道:「那可怎麼辦呢?」梁蕭白她一眼,道:「還能怎地?三十六計走為上。東南邊去不得了,往西北走還有一條生路。」阿雪全無主意,只得由他。
二人略略收拾,潛出山谷,上了大路。走了約摸十里,遙見西邊一山兀立,風骨崢嶸,其後峰巒聳峙,沒入雲霧之中,似與天通;那山崖壁與別山不同,只見白森森一片,鮮有綠意。
梁蕭皺眉道:「好硬的山!」阿雪笑道:「這一山分五峰,形如蓮花,故稱華山!」梁蕭奇道:「你以往來過麼?」阿雪頭道:「我聽姐姐們說的。」梁蕭點一點頭,見她步履輕快,並不落後,心中一喜,說道:「阿雪,你內功挺好,要不好不了這樣快。依我看,阿冰、阿凌都不及你。」阿雪臉一紅,道:「哪裡話?我……我一向笨得緊,姊妹們一天練好的功夫,我十天半月也練不好,故而老是挨主人的罵!」梁蕭笑道:「那就奇了,你這身內功怎麼練出來的?」阿雪耳根羞紅,低聲道:「因為阿雪笨呀,又怕堂主罵。所以別人練一遍,我就練五遍,人家練五遍,我練十遍。早也練晚也練,練呀練的就好了。不過跟冰姊姊、凌姊姊比起來,我還差好多,所以才會被那雲公子打一掌。哎,阿雪真是沒用。」但聽梁蕭並不應聲,轉眼一瞧,只見他面色陰沉沉的。阿雪這些天見慣他這般模樣,暗忖道:「他定又在想柳姑娘了。」想到這裡,只覺心酸酸的,眼角發潮,便低頭揉弄衣角,不再多言。
兩人一路無話,正午時分,來到山下集鎮。那鎮子比山而建,青磚黑瓦,頗具道風。時當趕集,鎮內外車馬熙來攘往,好不熱鬧。
二人方欲入鎮,忽聽有人吆喝,梁蕭轉眼望去,只見四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使勁拽著一頭白驢。那白驢通體如雪,高約七尺,長及六尺,四條修長細腿死死抵住地面,任那四人如何拉拽,也是紋絲不動。
梁蕭暗覺吃驚,這四名少年一起用力,少說也有兩三百斤的力氣,哪知竟拽不動一頭毛驢,真是無奇不有。這時,其中一個圓臉少年發了急,叫道「死畜生」,一拳打在那白驢耳邊。白驢正犯強脾氣,挨了一拳,不禁發了性子,腦袋一甩,便將那圓臉少年拋出丈外,蹄子一撅,又踢倒兩人。剩下的一個白面少年還沒回過神來,白驢撒腿就跑,將他拖倒在地。那白驢步子雖然細碎,但交替風快,五六步一走,少年竟被帶得飛了起來,白驢一聲叫,後腿凌空一彈,將他踹出老遠,跌得個攪土揚塵。
白驢一得自由,便往鎮裡奔去,不料一道人影兔起鶻落,從旁掠到白驢背上,褐衣散發,正是梁蕭。他見白驢傷人逃走,頓起了相助之心。白驢暴怒欲狂,連踢了幾個蹶子。但梁蕭使出輕身功夫,隨它起伏。白驢顛不落他,扭過脖子,竟要咬人。
梁蕭頭一遭遇上這等強毛驢兒,不覺笑罵道:「好畜生!」一巴掌打在它頭上,這一下暗蘊內勁,白驢被拍得暈頭轉向,悶著頭想跑,卻又挨了一掌。這一下,便是獅虎熊豹也被拍老實了。白驢耳朵耷拉下來,烏溜溜的大眼滿是乞求之意。
梁蕭微微一笑,下了驢背,向那四個少年招手道:「過來吧!」那四人鼻青臉腫,怯怯地不敢上前,梁蕭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忽見那四人神色陡變,拔腿就跑。梁蕭還未明白緣由,身後勁風疾起,向他背心襲來,梁蕭旋身閃過,只見身後立著個小道姑,清麗如畫,秀目中透著慍怒。
梁蕭訝然道:「女道長,為什麼動手?」道姑卻不答話,又是一掌拍來,梁蕭見她掌法佳妙,內力渾厚,更覺訝異,當下雙手勾彈,狀若鼓琴。這招「相如鼓瑟」取自司馬相如典故,昔日司馬相如愛慕卓文君,以瑤琴鼓奏「鳳求凰」之曲,博取佳人芳心。
道姑見梁蕭出手瀟灑不凡,暗藏玄機,也不敢怠慢,足踏奇步,呼呼拍出兩掌,勁風飛揚。兩人拆了兩招,那小道姑內力稍強,掌法精奇,梁蕭漸感不支。他無端與人放對,又落了下風,心中驚怒,忽使一招「捫虱論道」,做出前代王猛捫虱論天下的模樣,右手指點四方,左手揣到胸前,掏出「陰陽球」。小道姑見梁蕭忽取守勢,猱身疾上,揮掌欲攻,不防梁蕭變一招「太白醉酒」,仰身避過她一掌,左手狀似舉杯狂飲,暗將陰陽球含入口中。然後左掌斜引,右掌直劈,變一招「大匠運斤」。小道姑欺他內力不濟,揮掌硬接,不料梁蕭得陰陽球之助,內力陡增,只聽「咯」的一響,小道姑退出丈餘,面色酡紅,胸口煩惡難言,不覺大惱,鏘地從身後拔出一柄短劍。
梁蕭雙眉一揚,正欲猱身而上,忽見人越眾而出,一晃身便將小道姑的寶劍夾手奪下。他定睛一瞧,卻是一名道姑,灰袍寬大,兩鬢已斑,雖不十分美麗,但膚色白皙,鳳眼含笑,叫人一見便生親近。
小道姑見她,雙手比劃,嘴裡咿咿呀呀,灰袍道姑皺眉不語。梁蕭卻恍然大悟:「無怪這小道姑不答我話,原來是個啞巴!」一念及此,滿腹怨怪頓時煙消了。
灰袍道姑見小道姑比劃完畢,向梁蕭一稽首道:「施主為何拉走我們的驢子?」神色沉靜,語氣也頗慈和。梁蕭詫然道:「你會說話?」灰袍道姑失笑道:「徒弟不會說話,師父可未必就是啞巴!」梁蕭自覺失言,赧然道:「道長說得是。」小道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狠狠白他一眼。
梁蕭瞧了瞧白毛驢,道:「道長說這驢子是你家的,何以為證?」灰袍道姑道:「貧道入鎮化緣,隨手將毛驢停在施主門前,哪知事畢出門,竟然就不見了!」把手一拍,婉聲道:「快雪,過來!」那白毛驢聞聲,打個響鼻,一搖一擺走到道姑身前,意甚馴服。
梁蕭驚疑不定,側目一瞧,卻不見了阿雪,心道:「這笨丫頭去哪兒了?」遊目四顧,忽見阿雪拽著個白臉少年從人堆裡鑽出來。梁蕭識得是方才趕驢的少年之一,便道:「阿雪,你做什麼?」阿雪道:「我看這些傢伙逃走,小道長又跟你打架,知道必有古怪,就趕上去。可惜只逮住一個。哥哥,原來他們都是偷驢的小賊!你被人誤會啦!」
梁蕭哭笑不得,一把將那白臉少年拽過,冷笑道:「毛驢是你盜的?」那少年面皮白淨,粗眉大眼,身子頗為瘦弱,他早先被驢子踢了一下,傷得不輕,落到後面,才被阿雪抓住,現在梁蕭一問,卻梗起脖子道:「是我偷的。」梁蕭皺眉道:「想裝好漢嗎?你的同夥都在哪裡?」他一伸手,提得少年雙腳離地。少年脖子被衣衫勒住,幾乎喘不過氣來,卻仍道:「盜……盜也盜了,隨……隨你打好了,要……要我說出同夥,那是休想,我……」梁蕭臉一沉,手上加勁,少年面紅如血,口不成言,只是搖頭。那道姑看得不忍,正想說情,忽聽梁蕭哈哈笑道:「好小子,算你有種。」勁力忽地一收,少年脫口便道:「我……我死也不說!」梁蕭將他放下,呸了一聲,道:「不說就不說,滾你的臭蛋吧!」
阿雪沒料梁蕭輕易放人,急道:「別忙,你不說同夥,卻要把偷驢的來龍去脈說給道長聽!不要讓人誤會我們。」少年白臉漲紅,無奈道:「我們早先聽幾個山西客議論,說這頭白驢叫『追風白』,是百年難遇的異種,能日馱兩百斤,行走七百里,故而就動了心,想要盜來換錢。又聽說這驢子力氣雖大,卻很貪吃,就趁道長不在,用炒麵將它誘出鎮來。誰知牽它時,這畜生突然發起強脾氣,怎也不肯再走。正沒奈何,多虧這……」他瞅了梁蕭一眼,囁嚅道:「這個人來幫忙,把它降伏了。」
灰袍道姑一笑,向梁蕭頷首道:「敢情小哥兒也是好心,啞兒,你錯怪他人,還不認錯?」小道姑急忙比劃,灰袍道姑搖頭道:「這少年說得有根有據,叫我如何不信?你總是冒冒失失跟人動手,今天還動了劍,若非我來得及時,可就惹出事來?」梁蕭聽得不悅:「這女道士好大口氣,就算你不來,這啞道姑又能奈我何?」
啞兒受了呵斥,很是不服,但師命難違,只好瞪了梁蕭一眼,匆匆打了個稽首,再猛一拂袖,轉過身去生氣。這時間,人群中急匆匆又鑽出三個人,卻是另外三個偷驢的少年,為首的一個圓臉少年雙手叉腰,大聲道:「三狗兒,你沒事嗎?」白臉少年一怔,叫道:「哎呀,你們怎麼回來了?」那圓臉少年道:「我們走了一程,見你沒跟上,知你定被抓啦,就回來看。」他挺起胸脯,向道姑大聲道:「驢子是我們四個人一塊兒偷的,三狗兒有傷,道長要打,就打我們三個,不要打他。」
梁蕭尋思道:「這幾個小潑皮倒有義氣。」正想替他們說情,卻見灰袍道姑向阿雪笑道:「真相已白,小施主可否將人交給貧道?」阿雪笑道:「道長真是客氣啦。」便將少年交給道姑,灰袍道姑淡淡一笑,自袖間取出數十枚銅錢,交到那白臉少年手裡。那少年不由呆住。
道姑歎道:「看你衣衫襤褸,也是窮苦家的孩兒。偷雞摸狗終究不是正道。貧道化緣不多,只此而已。唉,望你從此莫要再生邪念,好好幹些誠實營生。」那少年攥著銅錢,面紅耳赤,其他三人也有愧色,卻見灰袍道姑向小道姑道:「走吧!」牽起毛驢,與小道姑穿過人群,入鎮去了。
梁蕭看了四人一眼,逕自與阿雪邁步入鎮,買了兩套新衣,尋了一家客棧,定下兩間上房,沐浴更衣。不一時,梁蕭換洗已畢,方才出房,忽聽樓下有人道:「那小子往這方來,該當沒錯。諒他也跑不遠。咱們不須忙,且喝口茶潤潤喉嚨。」梁蕭聽出是明歸,大吃一驚,匆忙蹲下,讓欄柱擋住頭臉。卻聽韓凝紫冷冷道:「再問問這裡的夥計,興許那小子就在棧裡。」
梁蕭更驚,忽聽門響,回頭一瞧,卻見阿雪衣衫凌亂,探出頭來。梁蕭衝她打個手勢,閃入門中,兩人四目相對,均是面色如土。忽聽得登登登上樓之聲,梁蕭心兒狂跳,攬住阿雪腰肢,穿窗而出,卻不敢走大街,手攀著滴水簷,翻上房頂,馳足狂奔。
還未出鎮,便聽身後傳來明歸一聲長嘯。梁蕭心知行蹤已洩,當即發足狂奔,身後嘯聲卻是悠悠不絕。焦急間,忽見前方數人趕著一輛牛車,載滿茅草,緩緩而行。梁蕭奔近時,卻見是那偷驢的三個少年,白臉少年三狗兒則因受了傷,捂著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見梁蕭行色倉皇,頗為驚訝,其中一個瘦臉寬額、生著八字眉的少年高叫道:「你怎麼啦?」梁蕭足下不停,急聲道:「若有一個老頭和一個婆娘追上來,千萬別說見過我。」
那八字眉少年皺眉道:「若逃不了,不妨躲到草堆下面來。」梁蕭見那茅草堆積甚高,大可容人,不由心動,再瞧那四個少年,神色都很鎮定,便忖道:「此計大妙,左右逃不過,不如一試。」一點頭,攜阿雪來到車前。眾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擠為一團,肩背相接,梁蕭但覺阿雪渾身顫抖,只怕她震動茅草,洩漏行蹤,忙伸手將她摟緊,但覺阿雪身子漸漸滾燙,顫抖卻慢慢止了。
驀地頭頂一沉,心知三狗兒又躺回茅草堆上,片刻間,牛車上下顛簸,又向前行。只聽那嘯聲到了近前,忽地止住,明歸哈哈笑道:「四個小傢伙,瞧見一對少年男女麼?」梁蕭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卻聽那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見了啊,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臉圓圓的,眼大大的?」梁蕭一迭聲叫苦,心忖自己與這四個少年無親無故,怎就信了他們的言語,忽覺阿雪雙手向內緊收,死死摟住自己腰身,將頭埋在自己懷裡,也不知是汗是淚,浸得自己胸前濕乎乎的。
卻聽明歸笑道:「不錯不錯,就是這兩人,他們去哪兒啦?你說了,這錠銀子便是你的。」梁蕭心中更慌,卻聽八字眉少年哧地一笑:「好啊,他們到了前面岔路,向北去了。」明歸沉默一陣,笑道:「也罷,暫且信你,若沒有人,轉回來我扒了你們的皮。」卻聽韓凝紫冷哼一聲,道:「明老鬼,跟這些村夫野漢磨什麼嘴皮子,追那小賊才是正經。」明歸笑道:「說得是。」那圓臉少年忽地高叫道:「喂,你別走啊。有買有賣,錢貨兩清,咱們給了消息,你還沒給銀子呢!」明歸冷笑一聲,陰森森地道:「這錠銀子價值可不菲,恰好值四個腦袋。」圓臉少年似乎害怕,低低支吾兩聲,明歸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梁蕭聽得明歸笑聲去遠,一顆心始才落地,不一時,忽覺頭頂放亮,茅草已被掀開。阿雪一見光,慌忙撒開雙手,退到一旁,雙眼紅紅的。梁蕭跳下車,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蕭沒齒難忘。」圓臉少年笑道:「舉手之勞,不妨事。方纔你放過三狗兒,大家都很承你的情,無論如何也要幫你。」梁蕭點頭微笑,心忖未料這窮鄉僻壤,竟有如此好義的人物。
卻聽那八字眉少年道:「這位大哥,那兩個人腳力快得古怪,倘若發現上當,轉回來大大不妙。你現今去哪裡呢?」梁蕭道:「他們往北,我自然往南了,按照那老頭的話說,這叫反其道而行之。」話音未落,便聽有人大笑道:「好一個反其道而行之。梁蕭啊梁蕭,你忒也小看人了。」梁蕭臉色都變,轉眼一望,只見明歸從道邊直起身子,臉上掛著嘲意,回頭再望,韓凝紫正笑吟吟立在後方。原來二人素性奸詐,明歸更是年老成精,見這四個少年目光閃爍,神色有異,再瞧茅草堆放散亂,頓時生疑,假意與韓凝紫離開,而後繞了個圈子,兜截回來,果然將梁蕭逮了個正著。
四個少年驚懼萬分,各自從牛車上掣出桿棒,死死攥在手裡。梁蕭暗歎一口氣,朗聲道:「明歸、韓凝紫,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擒要殺,衝我梁蕭來,勿要遷怒這幾個路人。」韓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還這麼不識相麼?擒誰殺誰,由得了你?」明歸也拈鬚笑道:「不錯不錯,我方才說什麼來著。扒皮是髒了老夫的手,但四顆腦袋不能不要。」面露陰笑,與韓凝紫一前一後,逼了過來。
梁蕭瞧了阿雪一眼,卻見她也望著自己,目光不勝淒然,那四個少年卻提著桿棒,渾身發抖。梁蕭心道:「我梁蕭死不足惜。但連累了阿雪和這四個少年,叫人死也難以安心。」心中愧疚,驀地拔劍在手,暗暗捏了個劍訣。韓凝紫瞧得清楚,冷笑道:「困獸之鬥,何足道哉?」向明歸打個眼色,讓他殺光旁人,自己專擒梁蕭。明歸會意,哈哈一笑,氣貫十指,正欲出手。忽聽大道上傳來得得蹄聲。回頭望去,只見兩個女冠牽著一頭白驢,飄然而來。
明歸瞧了韓凝紫一眼,卻見她將手向下一揮,頓然會意,心道:「這姓韓的小娘心腸倒狠,連這兩個道士也不放過。」只見那兩人一驢來得極快,走到近前,驟然停住,那灰袍道姑打量眾人,面色訝異。明歸笑道:「兩位道長,此間有事,你們還是退回去得好。」那灰袍道姑雙眉一舒,笑道:「既然如此,貧道便先退一步……」阿雪見了這灰袍道姑,不知為何,頓感親切,驀地福至心靈,脫口叫道:「道長,你別走啊,他們……他們要殺我們……」那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訝然道:「姑娘此話當真?」阿雪兩眼泛紅,連連點頭。
灰袍道姑皺眉道:「殺人總是不好的。」轉身向明韓二人打個稽首,道,「他們若有得罪處,貧道代為討個情。兩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吧。」韓凝紫抿嘴輕輕一笑,歎道:「可惜不巧得很,本座的氣量小得緊,一粒沙子也容不下呢。」灰袍道姑神色一變,斂眉沉吟,忽地身邊黃影一閃,明歸雙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轉身,大袖一拂,斜飄數尺。
明歸指尖被那道姑大袖拂中,微微發麻,心頭不禁一凜,與韓凝紫對視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向道姑逼近。梁蕭見狀叫道:「人多欺負人少麼?」他拔劍踏上,欲施援手。卻見那灰袍道姑從腰間掣出一支兩尺許的斑竹長簫來,隨意擺了個架勢,苦笑一下,歎道:「貧道本領微薄,還請二位指教了。」明歸瞪著她手中那支竹簫,眉間流露出詫異之色,驀地身子一震,瞪著那道姑,澀聲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神色一黯,長歎道:「明先生當真神目如炬,一瞥之間,便認出貧道來啦?」明歸神氣古怪,既似氣惱,又似吃驚,喃喃道:「你,你是林……」說到這裡,濃眉一挑,左顧右盼。
灰袍道姑搖頭道:「足下放心,他不在附近。」明歸聞言忖道:「老子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兒,哪會中你計策。哼,你說不在,那便是在了。老夫羽翼未豐,暫不宜與那人正面為敵。」他想到此處,已有決斷,瞧著遠處林莽,揚聲叫道:「足下既不肯露臉,明某也不久留,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韓凝紫聽他言辭古怪,怪道:「明老鬼,你對誰說話?」明歸卻不答話,急匆匆轉身便走。韓凝紫見他走得如此倉皇,端的莫名奇妙,只待他背影消失,方才轉過眼來,仔細打量那灰袍道士,忽而吃吃笑道:「慚愧得緊,明老鬼忒不成器。還是小女子不知好歹,領教領教道長高招吧。」她忽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快如風輪,繞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對方底細,有意試探,繞行兩匝,方才輕輕拍出一掌。
那道姑手拈竹簫,佇立不動,見她掌來,也飄然伸出竹簫,簫端不偏不倚,正對著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暗凜,匆忙縮手,疾走數步,又拍一掌,卻見那道姑飄然轉身,竹簫仍指著她的「勞宮穴」。韓凝紫大駭,驀地清嘯一聲,越轉越快,頃刻間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轉身揮出六簫,簫端始終不離韓凝紫掌心「勞宮穴」。韓凝紫忽地一個觔斗倒掠而出,飄然落地,盯著那道姑,臉色蒼白。
那道姑稽首歎道:「尊駕是大雪山高手麼?」韓凝紫一怔,咯咯笑道:「道長見識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說罷躬身還禮。梁蕭知她素來笑裡藏刀,暗暗留心,忽見韓凝紫拱手之際,指間藍光閃動,不由叫道:「道長當心。」喝叱間,只見一道藍光自韓凝紫指間掠出,直奔道姑咽喉。道姑得梁蕭點醒,已然有備,竹簫一揮,簫孔上頓時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不由訝道:「閣下怎麼如此毒辣?」韓凝紫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嬌叱一聲,使招「千雪蓋頂」,揮掌縱起,從天拍出。道姑飄退數步,竹簫一偏,仍點向韓凝紫掌心。韓凝紫匆忙縮手,翻掌如電,劈她肩頭。
瞬息間,兩人兔起鶻落,鬥到十招上下,韓凝紫忽地一聲悶哼,倒掠丈餘,低頭瞧去,只見「勞宮穴」上多了一口藍汪汪的鋼針,倏忽間,半條手臂盡已麻痺,不由面如死灰。她匆匆掏出一支玉瓶,傾出丹丸,噙在口中,恨聲道:「道長今日之賜,韓某必當雙倍奉還。」轉身欲走。
卻聽梁蕭叫道:「且慢。」韓凝紫聞言心驚,卻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麼?韓某即便受傷,也不怕你。」梁蕭本有趁人之危的念頭,但聽她挑明,反覺不妥,冷然道:「趁人之危,梁某倒還不屑為之。只是告訴你一句話,那日天圓地方洞之賜,來日重逢,梁某也當雙倍奉還。」韓凝紫心中大石落地,冷笑道:「好得很,只願你有那份能耐。」忽覺掌心那股麻意循臂而上,心兒也似乎麻痺起來,心知那毒針霸道,餘毒攻心,後果堪虞,當下急忙轉身,掠入道旁林莽。
梁蕭瞧她背影消失,方覺一時意氣放走此人,恐怕貽害無窮,不覺大感後悔。但話已出口,也只有眼睜睜瞧她去了。忽聽車輪聲響,轉眼望去,卻見那四個少年竟不招呼一聲,趕著牛車去得遠了,心知他們必是先前偷驢,此刻羞見事主,是以不告而別。
當下梁蕭向灰袍道姑拱手道:「多謝道長相助。」灰袍道姑稽首歎道:「無量壽佛,貧道修持已久,到底還是斷不了嗔念,方才出手,忒也重了。」梁蕭笑道:「道長不必掛懷,那女子大奸大惡,殺之猶輕,區區一枚毒針,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皺眉道:「大惡之輩或許有之,但必殺之人卻未嘗有。」她辭約意深,梁蕭領悟不及,只是皺眉不語。卻聽那灰袍道姑又道:「那女子武功既高,人又狠辣,你與她有了過節,極難善了。就怕她毒傷一好,又來尋你晦氣,不若先去小觀盤桓幾日,暫避風頭。」
梁蕭知她有心相護,又想這道姑武功深不可測,若能得她庇佑,再好不過,便笑道:「道長高義,梁蕭恭敬不如從命。」話未說完,卻見那小道姑雙手叉腰,橫眉怒眼,衝他一陣比劃。灰袍道姑歎道:「啞兒你盡多心!男女之防,總不及人命重要。」轉向梁蕭道:「她胡說八道。施主莫怪。」梁蕭笑道:「她罵我麼?隨她罵好了,左右我也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罵倒沒有,女孩子生來小氣,你莫見怪。」梁蕭不覺莞爾,啞兒被師父說笑,面紅耳赤,狠狠一頓足,轉身去了。
梁蕭又道:「請問道長名號。」灰袍道姑道:「貧道了情。」梁蕭道:「了情道長一人逼退兩大惡人,當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兩人都很厲害,一個也難對付,倘若聯手,貧道是必敗無疑的。說起來,我也是仰仗了他人威名,方才驚走那個黃衫老者。」言罷,眉間若有悵意,歎了口氣。梁蕭奇道:「誰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動,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梁蕭見她不說,也不多問。
四人邊走邊說,漸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風光勝跡瞭然於胸。此時一路上山,便充為嚮導,為他二人指點景色。她胸中所學十分淵博,詩詞文賦,莫不信口道來,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闡幽發微,說的雖是一座華山,聽者卻如縱橫八荒,歷經千古,歎山河之錦繡,感興亡之倏忽。別說阿雪目不轉睛,便是梁蕭,也聽得津津有味。
行過千尺幢,眾人坐下歇息。啞兒獨自遠引,不與眾人同座。梁蕭向了情問道:「了情道長,小子向你打聽個人。」了情笑道:「施主請說。」梁蕭道:「我爹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他少時在華山長大,在此有個長輩,也是位道士,道號玄音。道長認得麼?」了情咦了一聲,上下打量梁蕭,神情古怪,半晌點頭道:「恰好認得!」梁蕭喜道:「他在哪裡?」
了情默然一陣,歎了口氣,起身道:「隨我來吧!」梁蕭看她模樣,微覺詫異,起步跟上。行了約摸數里路程,前方現出一面山崖,筆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著古籐老葛,縱身攀上,她去勢奇快,大袖飄飄,便似一隻蒼鷂,凌空盤旋,數個起落便至崖頂。啞兒繫好白驢,緊隨其後。
梁蕭心中奇怪,打點精神,與阿雪並肩攀上,眼前豁然開朗,原來崖頂是百丈見方一塊平地,蒼松成林,擁著一座道觀。了情行至觀旁的一座土墳前,黯然道:「這便是了。」梁蕭聞聲止步,再看土墳,上面生滿青草,前有一塊石碑,寫著「玄音遺塚」四個字。
梁蕭驚道:「當真麼?」了情點頭道:「這座墳乃是貧道親手所築,年久日深矣。」梁蕭心神一陣恍惚,道:「他……他怎麼死的?」了情緩緩道:「十五年前,我那時還未入玄門,因避一個故人,隻身來到華山腳下。恰好遇上一隊蒙古兵,騎著馬砍殺一老一少兩個道士。我將韃子殺退,救下二人,那小道士連中數箭,又被馬蹄踩傷,頃刻死了。老道人身受重傷,也不久於人世。他怕追兵再來,讓我將他帶到此處,並告知我:他道號玄音,因為蒙古南侵,心中不忿,聽說一名蒙古將軍要從山下經過,便率徒刺殺。哎!本要得手,哪知他小徒弟羽靈在緊要關頭臨陣逃走,告發了他,結果被蒙古人一路追殺……」說到這裡,不由一歎。
梁蕭揚眉道:「羽靈?」他顧視阿雪,道:「莫不是被韓凝紫腰斬的那個?」阿雪也有些吃驚,說道:「我倒是聽阿冰姊姊說過,羽總管少時在華山呆過。」梁蕭嗯了一聲,道:「想必就是他了!這個奸賊,從小就不是好貨。」再看眼前孤塚,心生淒涼:「爹爹死了,玄音道長也死了,莫非真是皇天無親,不佑善人麼?」思來想去,不覺癡了。
了情見他如此神情,歎道:「當年我來此地,苦悶難當。玄音道長雖在生死邊緣,卻對我多有寬慰。我入玄門,也是感他言語。他於我算有半師之分的,可惜終究救不得他。哎,世人生死,各有所歸,小施主你也不必太難過了。」梁蕭略一沉默,沖土墳拜了三拜。阿雪看到,也跟著跪下來,拜了三拜。梁蕭奇道:「你拜什麼?」阿雪怔然道:「你是我哥哥啊!」梁蕭心道:「是了,我的長輩,也是她的長輩了。」
祭拜已畢,四人入觀。玄音觀以茅草為頂,不大不小約有兩進。前面一間,掛著一張老君騎牛圖,年代已久,色澤脫落。左右有廂房兩間,後進則是書齋。阿雪與啞兒同住一間廂房,梁蕭則宿在書齋。
用過齋飯,梁蕭頗覺無聊,翻看書籍,竟發現不少父親的筆跡,當真又驚又喜。原來,當年梁文靖少時常來觀中讀書,又愛在書裡寫寫畫畫。梁蕭一路看去,只覺其言天真笨拙,如「氓之嗤嗤,抱布貿絲」,上批「勿要上當,拿住此賊痛打」;讀到「碩人之寬」,又批:「如此健壯女子,與馮家六嬸相類」;讀到「父慈子孝」,卻寫道:「正午時分,父親痛擊我臀。」梁蕭好笑之餘,又添傷感,時哭時笑,難以自已。
他看到半夜,心潮澎湃,了無睡意。於是起身踱步,踱了片刻,忽聽遠處傳來斷續簫聲,調子淒涼,摧人肝腸。
梁蕭被簫聲觸動心事,披衣出門。哪知才一出門,簫聲忽止,唯有習習清風,拂過耳畔。梁蕭穿過松林,四顧無人。便在玄音墳前站住,想起母親哀別,父親慘死的情形,不由得悲憤難抑,又想到柳鶯鶯,更是生出無邊的幽愁暗恨。回想起那「穿心七式」,當下拔出劍來,還未刺擊,忽又想起與楚仙流的賭鬥,真氣一洩。仰頭望天,但見夜空爽朗,點點繁星,明暗不已。
梁蕭目視這諸天斗數,不自覺心機萌動:「世間武功都是人創,楚仙流不讓我使那七招劍法,我便不能自創一路劍法麼?」剎那間,他靈智斗開,生出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梁蕭也被這念頭一震,倏忽長笑一聲,但覺無窮劍意湧上心頭。霎時間,他劍若飄風吹雪,揮灑開來。走龍蛇,飛矯電,仰刺北斗,斜引參商;精光點點,與漫天星斗上下輝映,使到得意處,胸中鬱積之氣化入劍中,劍光如斗轉星移,日月盈縮,處處暗合天文之理。
梁蕭一任性情,將這路劍使了足足半個時辰,方才消盡胸中塊壘,收光罷影,微微喘息。這時,忽聽有人拍手讚道:「好劍法!」梁蕭舉目一看,卻見了情手持一支斑竹洞簫,悄然凝立前方。
梁蕭收劍入鞘,拱手笑道:「原來是道長的簫聲!吹得淒淒慘慘,愁死人呢!」了情笑道:「貧道信口亂吹,擾施主清夢了。」梁蕭笑道:「無妨,左右我也睡不著。我姓梁,單名一個蕭字,道長呼我姓名也好,叫我小子也罷,但萬萬不要施主來施主去,叫得我渾身不自在。」
了情莞爾道:「那好!我便托個大,叫你梁蕭!」微微一頓,又道,「方纔你這一路劍法好生出奇,似乎蘊有天文。」梁蕭大驚道:「道長好眼力。」了情笑道:「乍看未必明白,但貧道粗通劍道,略知天文,瞧得久了也猜出幾分,但不知這路劍法是誰傳給你的。」梁蕭赧然道:「沒人教我,我一時心動,自己胡亂想出來的。」了情訝道:「這劍法是你自創的麼?」梁蕭道:「前段日子我被困在一個地方,無所事事,唯以鑽研天文為樂,剛才瞧著天上星圖,忽有所悟,便胡亂使了幾劍。」
了情笑道:「你小小年紀,便能悟通天象,新創劍法,真是不容易。嗯,是了,這路劍法參星效天之行,叫做天行劍法好麼?」梁蕭笑道:「道長抬舉人了,這點微薄伎倆,怎當得起『天行』二字。」了情莞爾道:「莫要自謙。你於劍理知之甚少,故而有心無力,創出的劍法窮不盡天文之妙。但若明白絕頂的劍理,世間萬物皆可入劍,又何止於區區天文呢?」梁蕭聽得神往,問道:「說到絕頂,楚仙流的劍法算不算絕頂?」
了情微微笑道:「你認得他麼?嗯,若以劍法而論,楚仙流也算是頂尖兒的人物了。」梁蕭道:「道長與他鬥劍,誰更厲害些?」了情微微笑道:「貧道螢燭之光,如何能同皓月爭輝?」梁蕭大不服氣,抗聲道:「道長何必謙遜!」了情搖頭道:「不是謙遜,楚仙流劍術超絕,為人灑脫。劍法人品,都擔得起『皓月當空』四字。」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幽幽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月華雖濃,卻總不及太陽光熾烈罷了。」梁蕭笑道:「是了,楚仙流號稱天下第二劍,定還有更厲害的人物。」了情默然不答,目光投向極遠處,梁蕭循她目光望去,但見雲開霧霽,弦月如弓,照得山崖上下皆白。
過得良久,了情悠悠道:「當今論及劍之一物,有兩人堪稱宗師。一位名叫歐龍子,乃是鑄劍的宗師,此人有個怪癖,鑄一劍必毀一劍。」
梁蕭奇道:「鑄便鑄了,何以要毀?」了情笑道:「歐龍子自言:非天下第一利器不鑄。然天下之劍,能入前三甲者,莫不是他一手鑄出。故而他不能超越先鑄之劍,決不動手再鑄,但只要鑄出一劍,必是天下第一。而後,這位歐先生也必定千方百計將先前所鑄之劍斷去。」了情說到這裡,微微一笑道:「因他自負一代宗師,決不會鑄出一柄『天下第二劍』!」
梁蕭笑道:「這人倒也有趣。倘若遇上,也讓他幫我鑄把劍。」了情搖頭道:「可惜歐龍子絕跡江湖,已有多年了。」梁蕭一怔,歎道:「是麼,那真可惜了。」了情笑道:「也莫洩氣,萬事皆有緣法,若然有緣,必能遇上。至於另一個人麼,卻是用劍的大宗師。此人文武雙全、學究天人,只惜一生多難,習文時直筆犯禁,屢考未中,淪為小吏。他雖然潦倒,卻熱心時務,上書朝廷,針砭時弊。結果觸怒權貴,被嚴刑拷打,流配三千里,家資盡被抄沒;父母也遭差人毆辱,相繼病死。」說到這裡,了情悠悠一歎,一時默然。
梁蕭想到身世,大生同情,頷首道:「這人雖然多管閒事,卻有膽子。怪只怪那王八蛋朝廷太不像話。」了情搖頭道:「他所作所為,卻與膽量並無關係。他是天生的偏激,認準一個死理,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十七歲之前,他對聖人之言、儒家之教推崇備至,談吐必然孔孟,做事必然方正,只恐皇帝不若堯舜,大臣不如稷契。所以才做出這等顧前不顧後的事。卻不料一腔熱忱遭此厄運。他一怒之下,又犯偏激,陡然從天南轉到地北,在天地間削髮明誓:今生今世,就算天崩地塌,也不理江山社稷之事。自此遠離廟堂,棄文修武。此人確是奇才,忽忽六七年間,竟成一代高手。」
梁蕭聽到這裡,脫口讚道:「痛快痛快,大丈夫正當如此。但不知他後來報仇沒有?若換了是我,定揪住那個勞什子皇帝權貴,一刀一個,殺了乾淨。」了情為人恬淡,寬以待人,聽得這話,不禁大大皺眉道:「你這孩子,怎比他還要偏激。」梁蕭道:「這算哪門子偏激。我媽常說,做人不能吃虧。這是人之常情罷了。」又問道,「了情道長,那人既然是用劍的大宗師,他的劍法一定有獨到之處。」
了情笑道:「說到獨到麼,卻是一言難盡了,但你既然能從天文中悟劍,料來也通數理。所謂夏有《連山》,商有《歸藏》,周有《周易》,這三本書均是探究宇宙之微的奇書。《連山》粗陋,頗不足論;《周易》雖屢得聖人批注,流傳最廣,但所謂『亢龍有悔』,有失自然本色……」她說到這裡,忽一皺眉道:「哎呀,我興許說得深了。梁蕭,你知道這三部書的來歷麼?」
梁蕭笑道:「這我倒聽說過。上古之時,大禹治水得到老天爺相助,虯龍背了幅圖從黃河裡冒出來,烏龜銜了本書從洛水中鑽出來。」了情皺眉道:「那可不是烏龜,而是神獸玄黿!」梁蕭笑道:「烏龜也好,玄黿也好,左右都是一個模樣。難不成叫玄黿會多長一個烏龜殼子。」了情心道:「這孩子真頑皮,說個故事也是胡拉亂扯。」又問道:「後來呢?」梁蕭聽出她有考考自己的意思,一整容色,說道:「後來麼,那圖被世人喚為河圖,書則叫洛書。大禹憑著河圖洛書,指點江山,疏理百川,平定九州洪水,贏得天下太平。他晚年閒來無事,在河圖之中加上治水體悟,寫出一部《連山》。連山意即『水山相連』,以示不忘治水。」說到這裡,驚覺自己大有賣弄之嫌,頓然住口不言。
了情笑道:「說得很好,怎麼不說啦?」梁蕭笑道:「慚愧慚愧,道長定要我班門弄斧,我也就厚著臉皮再說兩句。卻說此後又過了幾年,大禹雖然很了不起,終究還是兩腿一蹬……」了情怪道:「何謂兩腿一蹬?」梁蕭道:「那是我家鄉的說法,也就是完蛋大吉。」了情正色道:「大禹為民造福,平定天下洪水,乃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咱們應該敬重他些。」梁蕭不好跟她頑皮,只得訕訕笑道:「是,是。卻說大英雄大禹去世,他的兒子小英雄夏啟做了夏朝的皇帝,把那本《連山》奉為神書,作為占卜依據,推斷禍福。夏啟之後又過了許多年,出了一個大英雄商湯,滅了夏朝,建立商朝。《連山》落入商朝宰相伊尹之手。說起來,這伊尹也是個聰明人,他花了許多工夫,對《連山》增刪整理,最終寫出一本《歸藏》。『歸藏』之意便是:『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足見伊尹對這本書十分自負。後代的商王,也都以它勘定禍福。」
他說到這裡,但覺世事倏忽,興亡難知,不由歎道:「可惜『禍福天注定,從來不由人』,無論《歸藏》怎麼了不起,過了好些年,商朝也快完啦。那時天下亂糟糟的,商紂王火燒了屁股,四處捕風捉影,抓捕對頭。他怕周國諸侯姬昌謀反,就把他關在一個叫羌裡的地方,誰知這姬昌也是個極聰明的人,他在監牢裡百無聊賴,窮究《歸藏》一書,突發妙想,寫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易》來。至此,易數之理得以大成,其中智慧光照千古。所以說,這三部書雖然名目有異,實則一氣貫之。」說到這裡,梁蕭一敲腦門,皺眉道,「說到這裡,了情道長,我就有些不明白啦。這三部書中,若論精奧完備,公認是《周易》第一,但聽道長的意思,卻是《周易》不如《歸藏》了。」
了情笑道:「若論登峰造極,自然當數《周易》。古今學易者如過江之鯽,解注之書汗牛充棟。只不過那些註解多為穿鑿附會,學者只憑一己好惡,曲解易理。殊不知易理本是天地之理,性任自然。唉,天長日久,好好一本《周易》,竟被一群腐儒弄得不倫不類、四分五裂了。」梁蕭深有體會,拍手讚道:「道長這番話說得精到。」了情搖頭道:「這些話卻不是貧道說的,而是出自那位大宗師之口。他說《歸藏》繼往開來,質樸無華,已得卦象三昧,故而取其精髓,糅合武功妙詣,在而立之年創出一門劍法,名為『歸藏劍』。」
梁蕭脫口道:「歸藏劍?天地萬物,莫不歸藏於其間?」了情聽他一語道破劍法微義,欣然笑道:「正是。歸藏劍有八劍道,分為乾、坤、巽、坎、離、艮、兌、震,依《歸藏》之理交相生衍,幻化天地萬象。梁蕭你瞧,這便是乾劍道了。」說罷撤出竹簫,在梁蕭面前一招一式演示起「乾劍道」來。「乾」者天也,劍勢高遠,如萬古雲霄,空靈無極。
梁蕭看了兩招,心中忽地通透:「原來了情道長費這許多唇舌,竟是要指點我劍術,但不知她何不言明,偏要繞了這許多彎子?」但這歸藏劍著實妙不可言,一經使出,他雙眼頓被牢牢吸住,不忍離開。
「乾劍道」包容天象,與「天行劍法」相近,但變化之繁,卻尤有過之,前後九個『大劍勢』,每個「大劍勢」又包容九個『中劍勢』,每個「中劍勢」裡又包括九個「小劍勢」,環環相套,生生不窮。
了情口說手比,用了一個時辰,才將「乾劍道」演完,說道:「梁蕭,你瞧明瞭嗎?」梁蕭點頭道:「大體瞧明瞭。」了情聽他口氣甚大,不覺一愣,要知「乾劍道」變化繁複,為諸劍之首,一時不信道:「好,你使出來給我瞧瞧。」想瞧梁蕭有何不明,再酌情指點。
梁蕭默然理了一下思緒,陡然撒開長劍,將「乾劍道」從頭至尾,逐招使來。了情越瞧越覺吃驚,敢情梁蕭使得雖慢,但進退之間,揮灑自若,劍招間起承轉合,絲毫不爽。梁蕭一遍使罷,停身道:「小子使得對麼?」了情呆了呆,奇道:「真如做夢一般!若那位大宗師見了你,也必定歡喜。」梁蕭心中得意,笑嘻嘻道:「道長過獎了,許多變化我也記不分明了!」了情失笑道:「你若全數記下,豈不成了神仙。我自忖也不笨,但學這『乾劍道』,足足花了六天。」
她心緒激動,一時竟忘了自稱「貧道」,與梁蕭你我相稱起來。其實,這「乾劍道」縱然繁複,卻不出「古算術」的樊籬。梁蕭通曉算學,關節處並非死記,全憑數理推演。他見了情面帶喜色,便拱手道:「道長與小子初逢,便傳授如此劍法,小子無功受祿,心中難安!」了情笑道:「也難怪你疑惑了。當年那位大宗師授我劍法時曾說,歸藏劍深奧無比,能夠領悟者,一萬個人中有一個也不錯啦。貧道若得良才美質,不妨代為傳授,否則劍法失傳,反而不美了。啞兒雖然學了些,但限於資質,精妙處難以盡悟,十成劍法發揮不出三成。方纔我見你自創劍法,聰穎難得,是以便想試你一試,如今看來,貧道還是沒走眼!」
梁蕭得她如此看重,胸中熱血滾沸,朗聲道:「既是如此,道長便是梁蕭的師父,請受我一拜。」他縱然驕傲,也知了情傳授這路劍法,乃是給了他天大的好處,感激之餘,頓興起拜師之念。正待跪下,了情早伸出雙手,將他扶住,梁蕭只覺一股柔勁湧來,頗有「不戰而屈人之兵」之能,禁不住隨她攙扶站起身來,心中好不吃驚。
了情防他再拜,雙手並不收回,半笑半嗔道:「胡鬧,我一個女道士,怎好收男徒弟!惹來閒言碎語,反而不美。」梁蕭對女師男徒本無所謂,但見了情如此在意,也只好罷了。了情瞧他一眼,笑道:「劍法出自那位大宗師,貧道不過代為傳授。你若有心,來日遇上,拜他為師最好!」梁蕭方知她不肯收徒,乃是故意留下餘地,好叫自己以「歸藏劍」為媒,直接拜那位大劍客為師,不覺心生感動,一揖到地,道:「道長雖不收梁蕭,但授藝之恩,梁蕭沒齒不忘。」
了情笑笑,讓他將疑惑處說出,逐一為他解說,繼而講述心法。乾劍道的心法並非全是數術,更多的是武學。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待到星漢西流,天色將明,梁蕭已將「乾劍道」心法領悟了三四層,欲待再學,了情見他一宿未睡,怕他次日精力不濟,便催他回去休息。
梁蕭心緒激動,回到床上,反側難眠,好容易睡了兩個時辰,便即起床,抱劍出門。此時天已大亮,忽聽劍風呼嘯,颼颼作響,抬眼看去,只見啞兒正在松林裡練劍,起落進退,疾若閃電,一把短劍寒光四溢,森森劍氣激得松針亂飛。阿雪則在一旁笑觀,見梁蕭出門,招呼道:「哥哥,快來瞧,啞兒的劍法真好。」
梁蕭皺眉道:「阿雪,你真不知好歹,偷看他人練劍可是大忌。若她給你一劍,怎生是好?」阿雪頗覺委屈,低頭道:「可是啞兒讓我看的。」梁蕭一愣,卻見啞兒奔過來,板著俏臉,拿劍指著自己。阿雪忙道:「你別動手,他不是罵我!」啞兒看了她一眼,又向梁蕭撇撇嘴,方才垂下短劍。梁蕭咦了一聲,笑道:「好呀,阿雪你什麼時候跟她狼狽為奸,一個鼻孔出氣啦。」阿雪挽住啞兒的手,笑道:「哥哥你不知道,啞兒面冷心熱……」啞兒忽地伸手擰她一下,阿雪疼叫出聲,啞兒猛然跳開,自個兒舞劍去了。
阿雪嘻嘻直笑。梁蕭奇道:「究竟出了什麼事?」阿雪道:「昨晚我和啞兒住在一屋,但又不懂手語,正不知怎麼辦好。啞兒忽地用紙寫字,問我叫啥名字。就這麼,我們用筆寫了一晚,紙寫完了,啞兒就寫在我手心裡,寫了又抹。哥哥你想不到的,啞兒看上去冷冷的,心卻很好。」梁蕭笑道:「我是想不到,本當她只會亂打人!」他見啞兒劍法變幻莫測,偶爾也使出一招「乾劍道」。不由心癢難禁,一縱而上,叫道:「看招!」長劍一揮,卻是「乾劍道」中的劍招。
啞兒沒料他突然使出這路劍法,瞪眼垂劍,竟忘了抵擋,梁蕭長劍及胸,她才緩過神來,不由大驚失色。阿雪失聲叫道:「哥哥……」叫聲未落,卻見梁蕭收劍笑道:「拿劍刺你也不還手麼?」
啞兒俏臉一沉,回劍刺出,梁蕭有心練招,便以「乾劍道」抵擋。但他初學乍練,頗為生疏,數招不到,便被啞兒一劍脊拍在手腕上,痛得他齜牙咧嘴,罵道:「小牛鼻子……」話未說完,嘴上又挨了一記,疼得他嘴都歪了。
二人拆了二十來招,梁蕭一心練劍,始終以「乾劍道」迎敵,結果只聽辟啪之聲不絕,啞兒橫批豎抽,拿寶劍當荊條,一手叉腰,擺出三娘教子的架勢,打得開心至極。阿雪雖知她不會刺傷梁蕭,也瞧得心驚肉跳,連叫「罷了」。了情聽得叫聲,出門一看,大是皺眉。
梁蕭連挨了十餘下,渾身上下火辣辣的,失去耐性,罵道:「讓你個牛鼻子再打!」把劍扔了,猛地撲上,正要以死相拼,忽聽了情叫道:「慢著!」梁蕭看到了情,甚覺尷尬,心道:「糟糕,只顧著罵『牛鼻子』,不防連了情道長也罵了。」不覺臉頰發燙。了情歎道:「啞兒,我教了他幾招劍法,你陪他練練,點到即止,不許趁機打人。」啞兒連連搖頭。了情皺眉道:「你這孩子,又鬧什麼彆扭。」啞兒望了梁蕭一眼,忽用劍尖在地上寫出一行字:「這小賊討厭死了,我才不陪他練劍。」梁蕭面色一白,怒道:「好,你不肯就罷了。我才不稀罕。」揮袖便走,阿雪跟著追出,但梁蕭怒氣衝天,只顧發足狂奔,片刻工夫,便走得不見人影,阿雪叫喚了兩聲,眼圈倏地紅了。
了情心中氣惱,想斥責啞兒兩句,但終究心慈,又知這徒弟天生啞疾,心性不同常人,倘若言語重些,只怕鬧出事來。因而話到口邊,卻又吞了回去,想來思去,只得歎了口氣,忖道:「她與梁蕭這孩子怎就不咬弦,須得想個法子,叫他倆和好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