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蕭冷笑道:「好,你隨我來。」策馬便走。蘭婭雖覺不妥,但想自己挑釁在先,萬無退縮之理,當即打馬跟上。
隨梁蕭來到一座大帳前,梁蕭鑽入帳內,蘭婭略一遲疑,也隨之進入,方才挑開帷幕,便聽一個女子用漢話說道:「哥哥,你回來啦!」蘭婭天生聰明,通曉多族語言,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臉上佈滿鞭痕的女孩兒從床上坐起來。
梁蕭支開兩個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這兩天沒來看你,好掛念呢。」話沒說完,那個叫阿雪的女子已撲進他懷裡,嗚嗚大哭起來。梁蕭手忙腳亂,道:「怎麼啦?怎麼啦?」阿雪嗚咽道:「白日裡聽到喊殺聲,我擔心死啦。」她哭到傷心處,梁蕭也忍不住眼眶潮濕,歎道:「傻丫頭,別哭了。」覷眼一看,但見蘭婭呆立一旁,心頭一驚:「只顧著阿雪,倒忘了她在旁邊。」阿雪也抬起頭,抹了淚,怪道:「哥哥,她是誰啊?」
梁蕭道:「她來和我比試數術。」阿雪露出驚奇之色,瞪著蘭婭道:「你要跟哥哥比數術嗎?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聰明人,沒人比得上的。」
蘭婭大不服氣,冷笑道:「梁蕭,你們家的人都會胡吹大氣嗎?」梁蕭忍住氣惱,道:「你懂漢人的計數法麼?」蘭婭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蕭笑道:「了不起,連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寶劍,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題。一道「七曜珠聯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圖」,涉及水利;第三題是道「魯班樹下問」,題為魯班在一棵五圍粗、六丈長的大樹下發問,問如何砍伐這棵大樹,才能做成最龐大的攻城雲梯。這一題,涉及機關尺寸(按:相當於現今數學的極限問題)。
這三題精微奧妙,繁複至極。蘭婭看了數行,神色大變,蹲下身子,揀了一顆尖石,在地上畫出方圓尖角,寫下「12……57」等怪異符號,邊想邊算。但梁蕭既知她身為回回星學者,數術造詣該當不凡,是以有意刁難,這三題俱是其難無比。蘭婭第一題算了數步,便陷入苦思。
梁蕭看蘭婭的計數方式十分古怪,與中土大是不同,但計算步驟簡潔,卻不似中土那般繁雜,不由微微點頭:「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門道。」心想若非與她翻臉,此時倒可誠心請教,一時大覺遺憾,歎了口氣,自與阿雪說起這幾日情形。阿雪聽他說到糞潑欽察軍,不覺啞然失笑;再聽到宋元大戰,又頓時緊張起來,死死握住他手;再聽說他做了欽察軍的首領,心中一時恍兮惚兮,就似做夢一般。
蘭婭埋頭苦算了一個時辰,將第一題解了二十多步,再也無以為繼,呆呆望著算題發愣。梁蕭此時怒氣已消,他少年時受盡難題之苦,見蘭婭愁苦模樣,頓生同情之念,低聲問道:「算不出來了?」蘭婭咬咬牙,低聲道:「你……你專出這種解不出來的鬼題害人麼?」
梁蕭笑笑,一手扶著阿雪,一手持劍,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蘭婭也非等閒之輩,故而化繁為簡,只寫緊要之處。頃刻間,解完第一題,又將第二題解出。蘭婭看到精妙處,又驚又喜,眉飛眼動,連連點頭。梁蕭剛要解第三題,蘭婭忙道:「別解啦!別解啦!」梁蕭奇道:「怎麼?你也算出來了嗎?」蘭婭臉一紅道:「現在算不出來,我慢慢想,總會想出來。」
梁蕭聽得這話,頓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來,我再說給你聽。」阿雪笑道:「哥哥這次怎不罵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罵喔!」梁蕭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幾步,人家就明白。你這頑石腦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還是不明白。」阿雪撅嘴道:「阿雪本來就笨嘛!」梁蕭瞪眼道:「笨就了不起麼?」阿雪依在他肩頭,嘻嘻直笑。
蘭婭見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歎了口氣,道:「梁蕭,我要回去啦,要麼爸爸會擔心的。」梁蕭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頭對阿雪道:「乖乖地養傷,明天我還來看你。」阿雪點點頭,眼中頗有不捨之意。
梁蕭與蘭婭馳出大營,到了扎馬魯丁的營前,蘭婭止住馬匹,躊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氣,問道:「梁蕭大人,你是中土最偉大的算者嗎?」梁蕭搖頭道:「這可說不准!不過,比我厲害的,我也沒見過。」蘭婭眼神一亮,笑道:「梁蕭,你困得住我,卻未必困得住我老師。」梁蕭淡然道:「納速拉丁嗎?他在哪裡?」蘭婭道:「他在伊兒汗國的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天文台,藏著數不清的圖書,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師每天都在那裡,傾聽天空中星星的聲音。」她說到這兒,眉宇間透出崇敬之色。
梁蕭略一默然,沉聲道:「蘭婭,你若回伊兒汗國,請告訴納速拉丁。說我在中土事了,會去馬拉加向他討教,看誰才是最偉大的星學者,誰才是真正的賢明者之王!」
蘭婭聽得這話,芳心一震,急聲道:「你說話當真?」梁蕭微微笑道:「絕無虛言。」
蘭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而笑生雙靨,就似一窩水銀上蕩起微微漣漪,喃喃說道:「真想你現在就去!」梁蕭奇道:「你這麼高興做什麼?就不怕你的老師被我打敗嗎?」
蘭婭笑道:「老師不在乎輸贏,只歡迎智者的來訪。」她幽幽歎了口氣,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說道:「真想看你與他見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與最博大的中土學問相逢,那會激起何種的火花呢?」梁蕭掉過頭,目視襄陽城璀璨的燈火,神色一黯,長歎道:「現在可不成啊!」
蘭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轉身策馬入營,但馳了幾步,忽又回過頭來,呆望著梁蕭。梁蕭道:「還有事麼?」蘭婭嬌軀一顫,慌亂道:「沒有啦,沒有啦!」匆匆飛奔入營,雙頰一陣陣發燙,思緒有如亂麻:「蘭婭,你怎麼啦?你不是將貞操和生命都托付給星星了嗎?你怎麼啦?」雖這麼想,心兒卻是時上時下,難以平復。
次日,梁蕭就任欽察軍代統率,其後十餘日,他一心操練士卒。其間梁蕭不斷揣摩將帥之法,還向土土哈討教欽察語,以便統率諸軍。
蘭婭自那日之後,每晚來到阿雪帳中,與梁蕭研究數術。梁蕭癡迷算學,從無藏私之心,蘭婭但有所疑,無不應答。蘭婭看他推演數術,妙想百出,更是駭服其能,暗歎中土數術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數術之勢,但轉念一想,老師納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於此人。
算術之餘,梁蕭忍不住向蘭婭詢問回回數術。終知回回數術源自西極之地一個名叫希臘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裡有許多了不起的數術大家: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學、畢大哥拉司的代數學,秦勒司的天文學,偉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薈萃,洋洋大觀。可是戰爭連綿不斷,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頭,希臘也在戰火中滅亡了,寶貴的學問被認為是異端邪說,燒的燒,丟的丟,留下來的也不多了。
這時候,回回人強大起來,他們為真主而戰,討伐大秦,兵鋒到達希臘之地,一些散失的學問,由此落到回回學者手裡。回回人鑽研希臘學問,將其發揚光大,出現了許多偉大的賢哲,當代最偉大的賢哲納速拉丁,便是回回學問的集大成者。
蘭婭說到這裡,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但這時候,蒙古人卻強大起來,我們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滅亡。老師為將學問流傳下去,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煉金術和占星術討好蒙古權貴,求得庇護。可是,旭烈兀大汗雖然尊重老師,為他修建了觀星台,卻不是讓老師研究學問,而是讓他用占星術來推斷自己的禍福,也不想他製造最巧妙的星象儀,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討不服從自己的邦國。」她說到這裡,眼眶微微泛紅,歎道,「其實別人覺得老師地位尊貴,卻不知道,老師的心裡很苦。」
梁蕭想起天機宮創立之艱,深感慼然,繼而心頭又湧起一陣狂喜,要知這六年之間,他窮盡中土數術,已是學無可學,此刻忽然知曉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學,如何不喜。當下向蘭婭討教。蘭婭欣然答應,但回回數術自有其獨特的計數法,梁蕭要學回人最精深的學問,先得自回文學起。他縱是聰明,但學習別族言語,也難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漸進。
這日,蘭婭教算之時,用回文在沙盤上寫下「金字塔筆算」,又寫了一題「尼羅河田畝丈量」,前題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當於立體幾何),後題是求尼羅河邊開墾田畝的大小。這兩題都出自希臘人歐幾里得司的《幾何原本》。蘭婭讓梁蕭譯出後解答。
梁蕭若以中土算法解題,原本容易,但通譯卻十分艱難,兼之要用希臘算法解答,更覺頭痛。希臘算法迥異中土。中土算法頗是冗雜,但希臘算法卻力求簡潔優美,論理縝密。用蘭婭的話說:「中土的數術,就像零珠片玉,讓人看來眼花繚亂;希臘的數術卻是串好的明珠項鏈,雖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顆顆都能放在最適當的地方。」她說來容易,梁蕭卻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臘算學的訣竅。以他聰明絕頂,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換了他人,只怕艱難更甚了。
梁蕭連估帶猜,將「金字塔筆算」算出,吃驚道:「這尖塔龐大無比,卻是用來做什麼?」蘭婭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將埃及的風土人情一一說了。
阿雪在旁瞧得氣悶,突聽蘭婭說出這般趣事,好不歡喜。蘭婭稍一停頓,她便連聲催問道:「還有呢?還有呢?」待得蘭婭說完,梁蕭想像異域風物,不由歎道:「費千萬人之功,修一人之墳。這些埃及法老,與我們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報了仇,我們去埃及好嗎?去蘭婭姐姐說的金字塔,還有那個立在海邊的大燈塔(按:即法洛斯燈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跡之一,曾矗立於埃及亞歷山大港,十三世紀被毀)!」
梁蕭笑道:「好是好,可去了欽察,又去埃及,等咱們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頭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語,心道:「若能跟哥哥這樣走一輩子,阿雪也沒白活了!」
蘭婭瞧著阿雪,忽用回回語道:「梁蕭,你妹子真可愛,但她身上的鞭痕怎麼回事呢?」她這問題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出來。梁蕭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語作答,結結巴巴將經過說了。阿雪聽他二人嘰裡咕嚕說話,只當二人研討算學,也不疑有他。
蘭婭聽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兒家,身上滿是傷痕,將來可不好看。」她這話戳中梁蕭心底痛處,梁蕭面紅耳赤,無言以對。蘭婭翠眉微挑,笑了笑,說道:「我這裡有個藥方,若配好了藥塗抹幾個月,再難看的傷疤也能去掉。」梁蕭驚喜交迸,搓著手道:「蘭婭,蘭婭,這,這……」想要懇求,卻又有些難以開口。蘭婭抿嘴一笑,找來紙筆,將藥方寫出,忽又皺眉道:「這配方是老師以前煉金時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貴,若非富有無比,很難配齊,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籌措到足夠的錢財。」
梁蕭細看藥方,儘是赤金美玉、寶石珍珠、豹胎靈芝等物,不禁啞然,但他生性驕傲,不肯輕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這帖藥方,我已極承你的情了,至於藥物,我自己想法配齊便是。」
蘭婭打量他一眼,將信將疑,欲待再勸,忽聽帳外馬蹄聲響,阿術的親兵鑽進來。梁蕭丟了沙盤,道:「有戰事嗎?」親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襲浮橋,讓你去看。」梁蕭頷首起身,蘭婭說道:「我也去!」
三人馳馬趕到江邊,早有小舟在岸邊接引,待棄舟登上戰船,領軍大將都在船上,隱見伯顏面色凝重,目視前方。此時天上黑雲重重,將星月裹在其中,絲毫光亮也難脫出。突然間,遠處戰船上傳來低微的號令聲,但聽嘩嘩水響,兩百名元軍死士抱著大革囊,跳進水裡,靜靜地向著襄樊二城間的浮橋漂去。
梁蕭識得這革囊叫做「渾脫」,也叫「囫圇脫」,是以獨特手法,將羊皮整個兒脫下來。這樣脫下的羊皮,只有六個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縫好之後,可裝酒盛水。這種「渾脫」,蒙古騎兵遠征時必然隨身攜帶,平時裝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脹了捆在一起,結成羊皮筏子泅渡。當年,成吉思汗的大軍便是人手兩個「渾脫」,掃南蕩北,無可阻擋,滅了無數國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討大理國時,也是憑借「渾脫」橫渡湍急無比的瀾滄江,突襲大理。
這次突襲,每個元軍死士身下都有三個「渾脫」,兩個充氣,中間一個裝滿火油。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悄然繞過宋軍設下的橫江鐵索。
元軍戰船上,人人屏息。眼見宋軍警戒船隻也無所覺,革囊離浮橋不及二十丈,許多元軍發出低低的歡呼聲。便在這時,忽聽橋畔鈴鐺大作。伯顏低喝道:「糟糕!」其他將領無不色變。
霎時間,元軍死士發覺自己陷在一大片魚網之中,進退不得,網上生了無數倒鉤,魚網兩端還掛滿鈴鐺,一旦牽扯,頓時響個不停。
城上聞訊,兩岸火光大起,宋軍將士看見元軍在魚網中掙扎,無不大笑,繼而亂箭齊發。頃刻間,兩百來人死傷慘重。但這次所選的死士極是悍勇,雖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著矢石,拚命越過魚網,爬上浮橋,紛紛拔出佩刀,刺破裝油的「渾脫」,將火油傾在橋上,然後打燃油紙包裡的火折,浮橋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門大開,百十宋軍自兩側衝上浮橋,一撥舉槍舞刀,來斗元人,另一撥則提著木桶救火。
元軍也分為三撥,一隊元軍迎上宋軍,舉刀相敵,他們身手敏捷剽悍,頃刻間將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隊死士則張開革囊,阻擋弓箭;剩下一隊則解下背上大錘,奮力敲打支撐浮橋的木樁,片刻間便敲倒數根,只聽轟隆一聲,浮橋塌了一段。
此時江風陡起,橋上火勢大張,燒得畢畢剝剝,元軍水師歡呼之聲更響。劉整趁勢進擊,襄樊二城也將炮石打下,聲聲巨響,響徹夜空。
忽然間,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眾而出,衝到浮橋之上,劍光霍霍,刺倒數名死士。梁蕭識得正是雲殊,不覺怒從心起。其他將領也認了出來,阿術叫道:「好傢伙,又是他!」
雲殊一把劍有若風掃落葉,兩個來回,數十名元軍死士非死即傷。宋軍飛身上前,從江中打水滅火,重新立起木樁,其他損壞之處,也尋木板換過。劉整見此情形,情知今日難以討好,只得勒兵退卻。
雲殊血染衣襟,返回城頭,呂德迎上笑道:「多虧雲公子神機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著,設下這個魚網陣,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哈哈,果真是漂著來,兜著走!」
雲殊拱手道:「太守說笑了。元人這個革囊偷襲的法子無聲無息,防不勝防。不過算他們晦氣,家師當年曾對我提及此法,且道防禦之妙,莫過金鉤魚網陣。雲殊不過是聽從教誨罷了!」他說到這裡,眉間一黯,歎道,「家師學究天人,那『水禽魚龍陣』也是得他所傳。這六年間,他傳授我許多攻戰之策。初時雲殊不知深意,還嫌耽擱學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費盡心血教授於我,以助太守成功。」
呂德駭然道:「令師謀慮如此深遠,真乃高人!但他為何不親自前來?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時候。」雲殊苦笑道:「這個麼?雲殊就不知了。」
呂德歎了口氣,沉吟道:「雲公子你屢立大功,呂某想薦你做統制,你意下如何?」雲殊搖頭道:「家師有言,不得為大宋官吏。雲殊不敢違背,做一區區幕僚,也就心滿意足了。」呂德聽他口氣決絕,只得作罷。
浮橋上火光漸熄,襄樊二城重歸靜寂。伯顏聽著江水嘩嘩作響,陰沉沉不發一言,良久方道:「誰能毀掉這座浮橋,我有重賞!」
船上一靜,眾將面面相覷。忽聽梁蕭道:「此話當真?」伯顏一愣,回顧他道:「難道你有法子?」梁蕭道:「我方才想到一個法子,雖然頗耗人力物力,但卻能不損一兵一卒,毀掉浮橋,還讓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顏道:「耗費人力不打緊。人累了還能喘氣,人死卻不能復生了。只要你能辦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梁蕭一點頭,道:「好,首要麼,便是截斷漢江,蓄水上流。」眾人聞言,無不吃驚。
史天澤皺眉道:「梁將軍是想蓄水沖垮浮橋麼?那可難了。一則宋人造橋時,將數丈巨木錘入水底,頗是堅固;二則漢水舒緩,江面寬闊,不易蓄起毀橋的水勢。最難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橫江截流?」他身為老臣宿將,思慮周詳,何況久帶水軍,深悉水性,這番話說得人人點頭。
梁蕭搖頭道:「我非要用水沖橋,不過借助其勢罷了!」眾人一愣,伯顏問道:「如何借勢?」梁蕭笑道:「容我先賣個關子。我先得勘察水勢,再行相告!」又對伯顏道,「大元帥,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誰人修築?」
伯顏皺眉道:「你問這個做什麼?」梁蕭道:「能在湍流中築起那等石台,當有攔江截流的本事。」伯顏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蕭微一皺眉,卻聽蘭婭說道:「我略知水利,可來幫你!」梁蕭喜道:「得你相助,勝過千軍萬馬了。」蘭婭不料他當著眾人如此誇讚自己,羞不可抑,面紅耳熱,低下頭去。
伯顏想了想,道:「此事太過費力。若不成功,怎麼辦?」梁蕭隨口道:「砍我腦袋便是。」眾人儘是一驚,梁蕭此言一出,無疑立下軍令狀。
阿術口唇微張,待要說話,伯顏已道:「好。軍中無戲言,若不成功,我不會留情。從今往後,軍中士卒工匠,隨你調動!你要多長時日?」梁蕭掐指算道:「兩月足夠了。」伯顏一怔,朗聲道:「好,兩月之內,我聽你消息。」當下反身,頭也不回,逕直上岸去了。
眾將紛紛拿眼覷著梁蕭,多是幸災樂禍。他們對伯顏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滿,眼見梁蕭好大喜功,攬了如此活計,都是竊喜:「截江斷流,兩月時光怎生足夠?這小子求功心切,活該受死!」阿術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與梁蕭一道上岸,兩人默不作聲,並肩走了一程。過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問道:「梁蕭,你究竟有幾分把握?」梁蕭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詫道:「我當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蕭笑道:「天下間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點頭道:「說得也是。若要我幫忙,只管開口。」梁蕭謝過,逕自返回欽察營。
次日,梁蕭製成波動儀,與蘭婭去漢水邊勘測,丈量江寬水深。功夫不負有心人,三日後,兩人尋到適合築壩之地。當日返回大營,梁蕭沉思一夜,畫出水庫圖稿與各類機械式樣,再與蘭婭商議定奪。
他二人一是東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師的弟子;如今東西合璧,齊心合力,確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議了兩日,便將堤壩圖紙定稿,蘭婭召集工匠,按圖製作機械,改造艦船。
梁蕭不慌不忙,白日裡依然操練兵馬,夜晚學習回回數術,然後才聽蘭婭述說工程情形。蘭婭想他立下軍令狀,心中焦急萬分,但梁蕭囑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軍令狀之事,她也不便多說,但教授回回數術之時,總是心不在焉,時時算錯題目。偏偏梁蕭眼賊,一瞧便知,少不得皮裡陽秋,揶揄她幾句,只弄得蘭婭哭笑不得。
光陰如箭,一過十日。這一日,梁蕭在營中操練騎兵,命眾軍為馬球之戲。馬球戲本是漢人貴族閒時遊戲,最考賽者騎術。蒙古人學會後,作為騎兵練兵之法,做馬球一個,球門六個,騎者分隊比鬥,在馬上各持綵杖,打球入門多者為勝。這球戲本是兩隊對壘,梁蕭卻有意考較眾軍陣形,僅設球門四個,將兩千多人分為三百七十餘隊,一隊六人,以六花之陣,爭打三個馬球。
梁蕭站上帥台,發出號令。校場上煙塵陡起,兩千多人圍著三個緋紅馬球爭奪起來,每六人一隊,各據陣勢,不敢稍亂。陣勢一被衝亂,便算是輸。一時間,只見校場上三百多隊人馬穿梭去來,各自變化陣勢,圍追堵截,抽射阻擋,捉對兒爭搶。其情形便如時人所言:「半空綵杖翻殘月,一點緋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驕馬蹙雷霆。」說來瀟灑無比,但那畢竟是十數人的遊戲,此地卻有兩千人爭奪,馬術精絕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將六花陣變化出奇,也絕難奪魁,是以拚鬥智巧之功,則遠勝於比鬥騎術之妙了。
梁蕭遠遠觀望。但見三點馬球在四個門中進出無端,迅疾非常。若是尋常人,決難記住剎那間進球多少,但梁蕭心算之強獨步天下,馬球來來去去雖然雜亂無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個。故而這雖是天下無雙的練兵之法,但這天下間也只怕唯有梁蕭能用。如不然,各隊自記得本隊進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會惹來埋怨,本是好事,卻變成惡行了。
不一會兒,兩百餘隊人馬均被衝散認輸,退到一旁。尚有一百來隊在場中鏖戰。梁蕭記得分明,土土哈、李庭兩隊進球最多,幾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楊榷、王可三人所在隊伍次之。只因這五人追隨梁蕭已久,於六花陣領悟頗深,故而陣勢變化遠較欽察軍士厲害。又過三刻工夫,場上只剩下十隊。梁蕭命取走一球,只留兩球爭搶。
片刻之間,其他五隊各被土土哈五人隊伍衝散。此時算來,土土哈一隊進球最多,李庭則少進三球。片時間,囊古歹、楊榷、王可三隊陸續潰散,場面變成土土哈與李庭二隊相決。梁蕭再命拿走一個球,場上只留一個馬球。
土土哈一隊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長,騎術精湛。李庭一隊雖是尋常軍士,但李庭機智善變,指揮得當,陣形變化多端,極難沖潰。一時間,兩隊各據所長,鬥得難分高下,你來我往,將一點馬球抽打得如飛箭一般。
這時候,欽察士卒見兩隊遲遲不分勝負,好生無聊。練兵之時,梁蕭嚴厲無比,其餘時間則任其簡慢:欽察軍士無聊之餘,有的開始下注,賭鬥兩隊輸贏,有的則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場中亂哄哄一片。
梁蕭注目良久,見土土哈雖略勝一籌,李庭也非易與,不覺微微點頭,甚感欣慰:「不枉我費了許多苦心,這二人若再多多錘煉,來日必能獨當一面,成為大將之才。」想到這裡,忽有所覺,側目看去,只見伯顏、阿術帶著親兵,騎著馬,悄然立在遠處觀看。二人身後跟著一名漢人文官,約摸三旬年紀,黑鬚及胸,面目清,一雙眸子注視場上,閃閃發亮。
梁蕭站起身來,馬鞭凌空一振,一聲脆鳴,響徹全場。李庭與土土哈退到一邊;再一振鞭,欽察軍紛紛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褲子就翻身上馬,齊往帥台前狂奔。梁蕭第三鞭振罷,欽察軍盡集於台下,各依隊列,一絲不亂。
伯顏等人馳馬而入,梁蕭上前迎接。伯顏淡淡一笑,道:「好一場馬球戲,真是精彩!」他目視眾軍,道:「方纔亂哄哄的,都到齊了嗎?」梁蕭聞言舉目一瞧,咦了一聲,詫道:「怎少了兩個?」一名百夫長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壞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與我說過。我還不及稟告,你就召兵啦!」梁蕭點頭道:「你去瞧他有無大礙?我呆會兒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長領命,匆匆去了。
伯顏訝然道:「梁蕭,你沒點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蕭正要說話,那漢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蕭心頭微動,拱手笑道:「敢問先生大名?」阿術笑道:「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為朝廷都水少監,是漢人裡少有的聰明人。此次他奉旨南來,建造大軍水站。」梁蕭知道元軍多達二十萬人,不僅糧草運載艱難,飲水亦然,若是飲用不潔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萬,損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頗是艱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術揚鞭轉身,向欽察軍叫道:「你們去吧!」哪知眾軍紋絲不動,阿術眉頭一皺,正欲說話,卻見梁蕭揮鞭一振,笑道:「散了吧!」眾軍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術一愣,猛地給了梁蕭一拳,笑罵道:「好你個梁蕭,把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連我的話也不聽。」梁蕭笑道:「他們聽我的,我聽你的便成!」阿術在他肩頭一拍,哈哈大笑。
伯顏一哂,對郭守敬道:「郭大人,方纔那首詩有何含義?」
郭守敬笑道:「這詩是一道算題口訣。此題名為『物不知數』,又叫『孫子算題』,乃是漢人兵聖孫武子所留。算題有云:『物不知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此物幾何?』方纔那首詩麼?便是解題秘訣,依此解答,最後得知此物為二十三。」
阿術道:「郭大人,你文縐縐的我也不懂。但孫武子的大名我卻是聽過的。只不過,這題目和點兵有什麼干係?」
郭守敬看了梁蕭一眼,笑道:「梁將軍,我班門弄斧啦!」
梁蕭笑道:「哪裡話!」
郭守敬續道:「這題既是孫武遺法,自也暗合兵法。說起來,這本是極巧妙的計數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便能反推兵員總數。漢代名將韓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曉的,這二人用兵所向無敵,卻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這點兵術又稱『韓信點兵』或是『秦王暗點兵』,所謂暗點兵,便是無論多少兵馬,只須按陣排列,大將默察陣勢,瞬息間便知數目。」說到這裡,他目視梁蕭,喟然道:「道理說來不難,但運用起來,卻是難之又難。若非心算出神入化,決難一眼看出。自唐太宗與李靖之後,這點兒兵奇術幾乎失傳,近代只聽說岳飛通曉,但也只是傳聞。岳武穆冤死獄中,未有兵法傳世,這法子也就再無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將軍處,復見孫子妙術!」
伯顏神色肅然,點了點頭,對梁蕭道:「你將這法子寫個章程,送到我那裡,傳於全軍,讓各路大將也都知道。所謂兵貴神速,這點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蕭應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別的大將便是知曉法子,也不能用好。」
眾人一邊說話,一邊進帳入座。梁蕭奉上馬xx子酒,伯顏喝了一口,說道:「你早先不是問我誰築江心石台嗎?」梁蕭目光一轉,望著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顏歎道:「軍中無戲言,你小子膽大包天,當著眾將給我立軍令狀,不要命了嗎?天幸郭大人及時趕到了。」梁蕭又是一笑,道:「當真湊巧。」
郭守敬皺眉道:「梁將軍只要了兩月期限。如今算來,只得一個半月不到了,將軍可有準備?」梁蕭道:「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蘭婭在辦。」
其他三人面面相覷。伯顏皺眉道:「到時可是砍你腦袋,與蘭婭可沒干係。」梁蕭輕輕搖頭,正色道:「我信得過蘭婭。」
阿術有些不愉:「她一個女人!也可信麼?」梁蕭眼望遠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納速拉丁的學生。」
伯顏、阿術聽得這話,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責,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見了梁將軍了!大元帥軍務繁忙,請回帳吧!」伯顏聽他說話,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蕭送他出帳,忽地低聲道:「謝了。」伯顏冷哼一聲,也不答話,翻身上馬,與阿術出了轅門。
二人馳出一程,阿術笑道:「你倆倒是同出一門。你口是心非,明裡公事公辦,暗裡卻對這師侄照顧得緊。嘿,以修建水站為名,用數十匹快馬,晝夜兼程,從大都將郭大人接到軍中。這小子麼?嘴裡不說,心裡卻也明白得緊。」伯顏蹙眉半晌,歎道:「阿術,這孩子才華蓋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鋒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術冷笑道:「誰要動他,先得過我這關。」伯顏搖頭道:「若他兩月之限破不了浮橋,誰都救不了他!」阿術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氣。他眼珠子在頭頂上沒錯,但從不吹牛。」伯顏閉口不言,回顧欽察大營,長長歎了口氣。
梁蕭命人請蘭婭入營,將水庫圖紙傳與郭守敬。郭守敬細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氣,慢慢將圖紙放下,蘭婭慌道:「郭大人,難道不成麼?」郭守敬搖頭笑道:「哪裡,這圖盡善盡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師納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歎的是,我這趟是白來啦!做不了什麼事情。」
蘭婭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擔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蕭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氣,只說沒事沒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將軍胸有成竹,自然不懼。」
梁蕭擺手笑道:「不懼倒是說謊,但與其擔驚受怕,莫如放手一試。蘭婭是回回星學者,水利之術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過謙了,郭某盡力而為便是。」梁蕭笑了笑,告辭出門,自行處理軍務去了,留下他二人詳為磋商。
半月時光匆匆而過。郭守敬與蘭婭指揮五千工匠,在漢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艦,八艘寬闊,下與上平;兩艘狹長,上有巨型機械。
梁蕭得知巨艦將要完工,將軍務托於阿術,親至漢水邊上,與郭守敬指揮架設龍骨,裝設各類機關,然後在十艘巨艦下挖掘巨坑,令巨艦逐步懸空,下方設立長短木樁,而後逐步拆除木樁,令其直落入坑,與地面相平,再將挖出的數千萬斤泥土分作三層,推入巨艦的上層船艙之中。
蘭婭則率人沿江豎起木柵欄,於短短三日之內,發動近萬士卒,以圓木機關,將土石從兩岸山上順著山勢滾落,抵達木柵欄前。郭守敬則傍著柵欄,以這些土石壘築江堤。
土石裝妥,梁蕭率人在巨艦前各掘粗短溝渠一條,斜通入漢江,江水自短渠進入深坑,巨艦頓時漂浮起來。士卒們順水推舟,八艘寬闊巨艦先後斜駛入江,到達築壩之地,此處較之他處,甚為狹窄,梁蕭早在江面設了八個浮標,以分明地點。
接近浮標,郭守敬放錨停住巨艦。蘭婭則指揮水軍,轉動機械,艙底活動木板退開,江水灌入,八艘巨艦攜著土石,自浮標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達十餘丈,橫斷江水,構成堤壩根基。另兩艘狹長巨艦,置於堤壩兩岸,梁蕭令挖出筆直溝渠,通入江中,與郭守敬各率一艘長艦,橫行入水,一左一右沉於基座之上,彼此相距僅有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數丈。至此,兩艦之間,江水漸趨湍急。
此時,蘭婭率眾填塞十條溝渠,補好長堤罅隙。梁蕭則與郭守敬分立長艦兩端,以二十根巨大鐵索,將十丈方圓、灌滿大石的木籠吊入兩艦之間。頃刻間江水受阻,上流暴漲十餘丈,水位越過巨籠,湍急無倫。幸有江堤攔住江水,令其不至潰決。
城頭宋人見元軍終日忙碌,只覺不妙,但如何不妙卻說不上來。直到大壩合龍,方知元軍要截斷漢水,一時無不驚疑。呂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麼?該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但襄樊城門離水甚高,漢水江寬水平,淹城難比登天;若放水沖我浮橋麼?到得浮橋之處,水勢已緩,沖掉橋板或有道理,沖毀橋樁絕無可能。」雲殊但覺有理,便道:「為免大水沖走橋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馱負重物,壓住浮橋。」呂德大喜,以為此計足以萬全。
梁蕭築壩已成,號令元軍,將百根削尖圓木推入水中,每根圓木用牛皮索綁了數塊百斤大石,以至於圓木無法浮上江面,唯有在水底浮沉。而後圓木紛紛順流而下,抵達木籠巨閘,欲出不得,來回衝撞。梁蕭令眾軍絞起木籠,開閘放水。猛然間,百根巨木隨著咆哮江水魚貫而出,而後漸次散開,潛伏在驚濤駭浪之中,直往下游衝去。
此時宋軍拉著牛馬,奉命在浮橋上鎮守,遠望見大水湧來,有心氣氣元人,紛紛脫了衣衫,迎著江水,只叫痛快。誰知木橋劇震,水下忽然傳來聲聲悶響,似有木柱崩塌。沒等眾人還過神來,百根支撐浮橋的木樁已倒了一半,浮橋訇然崩塌,宋人紛紛落水。
城頭宋將目瞪口呆。千算萬算,沒料梁蕭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強勁水勢帶動圓木,避開漁網陣,自下方摧毀浮橋木樁。還沒想到對策,梁蕭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輪圓木悄然掩至。這一下,浮橋木樁盡被撞毀。只剩了上方橋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著旋兒流往下游。
十餘萬元軍歡呼不禁,聲遏浮雲。伯顏與眾將站於閘旁,觀看至此,難忍心頭狂喜,揚聲道:「梁蕭,你做得很好!想要什麼賞賜?儘管說來!」眾將目視梁蕭,心中又是忐忑,又覺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晉爵,若讓這毛頭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難受萬分了。
梁蕭從懷裡摸出一張素箋,遞與伯顏道:「這方子上的藥材,元帥能為我配上半年份麼?」眾將一聽,均覺驚奇。伯顏接過素箋,掃了一眼,甚感納悶:「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隨手便能辦好,何必當作賞賜?」眉頭一皺,又問道,「就這樣麼?」梁蕭道:「就這樣了。」伯顏暗暗一歎。轉身讓親兵交於醫官,火速配製。梁蕭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復往日冰肌雪膚,心頭真有說不出的歡喜。
伯顏目光如電,掃視諸將,朗聲道:「如今浮橋已破,二城斷絕。樊城城牆低小,兵力孤弱,只要樊城一破,襄陽便成孤城,不日可下。除梁蕭之外,眾將各歸其位,立時統軍進逼樊城。」
眾軍聽命,紛紛散去。伯顏對扎馬魯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嗎?」扎馬魯丁道:「已做完兩具,兩日後便可使用。」伯顏長笑道:「長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賞你二百兩黃金。你率人將炮運至樊城,轟擊城牆,給我打他個粉碎。」扎馬魯丁應命,匆匆去了。
伯顏掉過頭,對梁蕭笑道:「我猜,宋軍沒了浮橋,呂德必調水師救援樊城,雖然緩了些,但也不好對付。你有法子嗎?」梁蕭沉吟道:「若要艦船運轉,就得撤去魚網,否則船可划不動。」伯顏會意道:「好,我派三千人,輪番砍削樹木,若還不夠,再與你五千人畜。記住了,務必斷絕兩城互援。」梁蕭答應。
不多時,號炮聲響,諸軍開始逼近樊城。伯顏下了堤壩,飛身上馬,親臨指揮。
果然,樊城吃緊,呂德火速拆去魚網,調遣水師運兵救援。雲殊獻策,將艦船拋錨,以鐵鏈鎖住,自成浮橋。呂德立時照辦,調動百艘艦船,鎖成一串,連接二城。
梁蕭見魚網撤去,立時下令去掉捆綁石塊,圓木紛紛浮上水面。郭守敬開閘放水,驚濤駭浪頓時帶著圓木直衝而下,將宋軍戰船底部一個個捅得粉碎。一時江水灌入,宋軍戰艦沉沒無算。
呂德與雲殊大驚失色,急令水軍魚網攔江。梁蕭卻不再給他們布網時機,不停調集圓木,飛流直下,橫掃宋人水師。僅一日工夫,宋軍大艦小船,被圓木撞沉無數,被迫退往下游。
張弘范乘機逆流奮擊,宋人水師前遇圓木,後遭炮弩火矢,無法可想,一時紛紛跳水求生,又經半夜激戰,宋軍水師全軍覆沒,艦船殘骸散滿漢水。自此,襄樊二城彼此絕援,各為孤城。
伯顏親自督陣,元軍不分晝夜攻打樊城。襄陽守軍有心無力,再難救援。襄陽城十數萬軍民遙望樊城,號哭聲震動天地。呂德遭此大敗,悲痛欲絕,但身為主帥,唯有收淚隱忍,與雲殊商議一陣,決意派遣數名水性精熟之輩,偷渡去郢州,向朝廷求援。
三日之後,回回炮運過漢水,架設在樊城攔馬牆之外,離城樓約有千步。梁蕭遙遙看去,只見那石炮高約九丈,炮身粗兩抱,長十丈,中有支軸,前短後長;前方以鐵索掛萬斤巨石,後有大小齒輪數十個。十餘人抓住手柄,借齒輪機栝之力,方將巨石絞起,讓炮尾網兜落下,裝上十餘塊大石。
剎那間,扎馬魯丁一聲令下,絞石眾人一同放手,鐵索急收,聲若霹靂。梁蕭遠在數里外,仍能聽得清楚。只見萬斤巨石沉了下去,三百斤巨石卻飛上半空,落向樊城城頭。便在石落的一瞬,宋軍盡皆看到生平最可怕之事。巍峨譙樓轉眼粉碎,數十名宋軍被大石砸成肉餅。一時之間,震響聲、慘號聲、驚呼聲,此起彼伏,在樊城城頭響成一片。
兩門「回回炮」從東面輪番轟擊樊城,城樓之上,盡成齏粉,無人可以立足。宋守將率步騎殺出城來,欲要毀去大炮,但元軍早有防備,雙方在城下殊死血戰,宋軍寡不敵眾,退回城內。元軍見宋軍無力還擊,悍然將回回炮前移五百步,抵近城下,大石直落城中,有若雨下雷鳴一般。
如此猛攻半月,樊城防禦漸趨薄弱。元軍乘勢架設雲梯,突入樊城外城。宋軍八千守軍退入內城。阿里海牙和劉整各發大軍,進圍內城。
此時,宋廷得知襄樊絕援,舉朝震恐。賈似道急調水陸大軍各十萬,命夏貴、範文虎率領,再援襄樊。伯顏從大宋細作處得知消息,見宋軍水師已毀,便召回梁蕭,率欽察軍鎮守百丈山,抵擋範文虎,又命阿術、史天澤以水師封鎖四方水道,阻擋夏貴。
十餘日後,範文虎率步騎十萬逼近百丈山,他素來膽小怯戰,本就無意進援,來此也是做個樣子,以便給朝廷一個交代。當下就於五十里外紮營觀望。沒料梁蕭早已探得消息,逕率欽察軍乘夜奔襲。範文虎此時營盤未定,一衝即潰。欽察軍人馬縱橫,將十萬宋軍殺得血流成河。範文虎約束敗兵,倉皇退往郢城。
梁蕭度其形勢,決意乘勝追擊,命土土哈率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率千餘欽察精騎,人攜從馬兩匹,負箭五十袋,三日兩夜,不離鞍,不解甲,翻山越嶺,反覆掩殺。宋人只覺欽察人神出鬼沒,捉摸不定,十萬人被千餘騎兵屢沖屢潰,幾乎全軍覆沒,範文虎著農夫衣衫,藏匿於山中,方才逃過一命,宋人逃返郢州者,百不足一。郢州守軍見其慘狀,無不膽寒。
梁蕭率軍追至郢城腳下,宋軍上下閉門彎弓,嚴陣以待。梁蕭見狀,示以疲憊,掉馬回師。宋將張世傑觀其陣勢,但覺有機可乘,開城掩殺,但懼其驍勇,特派出四千精騎,兩千自後追趕,兩千包插兩翼。
梁蕭見勢向北竄逃,宋軍緊追不捨,欽察軍幾度反身欲戰,皆是寡不敵眾,漸有潰亂之象。直到遠離郢城的平坦之地,宋軍終於趕上,一擊之下,欽察軍分成四隊,四散奔逃。宋人分軍追殺,陣勢頓散。此時間,梁蕭忽地反身吹起號角,欽察將士於狂奔之際紛紛換過從馬,忽從四面反擊,六花陣轉動,箭矢有若斜風吹雨一般,剎那之間,四千宋騎被沖得一塌糊塗,人馬屍首滿山遍野都是。
張世傑在城頭遙遙見得,驚駭不已,急率大軍出援。誰料欽察軍全然不知疲憊,梁蕭長鞭一指,回師便沖援軍,狂奔之際,隨著梁蕭號令,欽察軍六個小六花陣結一個中六花陣,六個中六花陣結一個大六花陣,六個大六花陣聚成一個六花巨陣,六花巨陣則結成「青鋒之象」,如一把鋒利絕倫的長劍,直透宋人中軍,勢若摧枯拉朽,出入於無人之境。宋人全軍潰散,張世傑只率得三千殘部逃回郢州。
梁蕭揮鞭收兵,但見五十袋箭將盡,欽察軍人馬貌似雄強,實已疲敝不堪,難以再戰,當下回歸百丈山大營。張世傑雖是當世名將,但方纔兩陣吃虧太甚,眼睜睜看他人困馬乏,緩緩離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經此一戰,宋軍喪師五萬,「黃毛鬼」之威震懾大宋。江漢一帶,能止小兒夜啼。
宋將夏貴得知範文虎的步騎軍遭遇如此慘敗,一日數驚,看到張弘范水師來攻,未發一箭,便掉轉船頭,逃回郢城,再一看範文虎慘狀,心中大是慶幸。
半月後,元軍終於突入樊城。至此,宋元兩國相持六年之後,樊城陷落,襄陽城徹底淪為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蕭戰功卓著,領欽察軍總管。伯顏將新徵的四千蒙古精騎併入欽察軍,欽察軍增至七千,兵力之強,一時無兩。
伯顏休整一月,重又進逼襄陽。他命劉整率元軍水師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陣,逼近襄陽水門,命阿術圍南,阿里海牙圍西,自率大軍圍北,將個襄陽孤城圍得水洩不通。
伯顏深知襄陽城池堅厚,兵精糧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與眾將商議之後,欲不戰而屈人之兵,圍而不攻,派劉整招降呂德。
劉整本為宋軍降將,與呂德乃是故舊。誰知他單騎到了城下,方才喊話,城頭便亂箭射下,劉整肩上中箭,狼狽逃回。元軍將領無不大怒,劉整更是賭咒發誓,破城之後,定要屠盡襄陽。
伯顏見不能招降,發軍十萬,四面進逼襄陽。他親率大軍於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蕭率欽察軍守衛炮台,以防宋軍憑精騎攻取,然後自率兩萬兵馬,以巨型雲梯列陣於後,擬城頭宋軍中炮潰亂登城。
伯顏發出號令,扎馬魯丁啟動回回炮。襄陽城高大堅厚,遠勝樊城,扎馬魯丁連發三炮,都只擊中城牆,但力道雄渾,整個襄陽城都為之撼動。扎馬魯丁見狀,將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較小石塊打出,終於一炮打到城上,砸死兩名宋軍。宋人好生驚惶,齊齊喊叫。回回炮又發十炮,皆打上城樓,宋軍死傷甚眾,頓時潰亂。伯顏大喜,重賞扎馬魯丁,而後指揮步軍,以千頭牯牛拖拽二十架巨大雲梯,上載一千弩手,越過回回炮,逼近襄陽。
便在此時,襄陽城牆兩端,忽地升起兩個奇形怪狀的物事,高約十丈,寬二十來丈,時起時伏,形如一對比翼齊飛的蒼鷹,俯瞰城下。
扎馬魯丁正命人絞動回回炮,乍見城頭出現如此怪物,一怔之間,那對怪物已然齊齊轟響,只見兩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來。絞索力士見狀,無不驚呼潰逃。梁蕭急令欽察軍閃避,方才發令,便聽巨響轟鳴,泥土飛濺。待得煙塵落定,兩門「回回炮」已被擊成粉碎。扎馬魯丁被碎石擊傷,頭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顏終於明白過來,這對怪物乃是兩張前所未見的巨大床弩,震驚之餘,發出收兵之號,卻已遲了。雲殊指揮宋軍填弩再發,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發,一發十斤,嗖嗖嗖輪番發射。頃刻間,只見二十架雲梯相繼粉碎燃燒,弓弩手帶著渾身烈焰,慘叫跌落,非死即傷。近千頭牯牛遇火而驚,不聽約束,拖著雲梯殘骸,反衝元軍陣勢。元軍雖是精兵強將,也難以抵擋,陣腳大亂。雲殊趁機發令,那兩門巨弩八方轉動,將元朝大軍擊得死傷枕藉,人人只顧狂奔逃命。
梁蕭急率欽察軍前突,以強弓射殺衝陣牛群,以圖穩住陣勢。雲殊看得真切,命人將床弩升高,瞄準欽察軍。只聽數聲弩響,十餘名欽察軍人仰馬翻,血肉模糊。宋軍屢敗於這支無敵鐵騎,恨之入骨,見其吃虧,狂喜無比,齊聲叫道:「天罡——破陣!天罡——破陣!」聲若雷霆,響徹碧空。
喊叫聲中,雲殊又發數矢,專打欽察軍。欽察騎兵雖然馬快,但裹在敗軍之中,難以機動閃避,頓時傷亡慘重。梁蕭眼看大勢已去,急令收兵,誰料呼嘯聲起,一發巨矢來勢若電,直奔他面門。梁蕭身手奇快,於間不容髮之際,棄馬滾落,馬匹卻慘嘶一聲,被那石箭截成兩段,將梁蕭壓在身下,此時數頭瘋牛口吐白沫,狂衝而至,轉眼便要將梁蕭踩在蹄下。
土土哈見狀,連珠箭出,射死當先的四頭牯牛。梁蕭得了暇,鑽出死馬之下,額角卻被矢尖劃破,鮮血長流,雙眼迷糊一片,矇矓中只見牛角晃動,一頭瘋牛猛衝過來,當下閃身一掌,內勁透入牛頭,那頭牯牛哀嚎倒地。此時囊古歹牽馬趕至,梁蕭翻身上馬,連聲呼喊,約束欽察軍後撤。
呂德見欽察騎兵潰敗,欣喜欲狂,親率大軍突出城外,五千精騎居中,兩千弩手在右,靳飛、方瀾率南方豪傑挾刀盾在左,三翼人馬跟在元人敗軍之後,拚命追殺。一時間,元人血流遍野,潰勢一發不可收拾。伯顏連殺數名逃卒,依然擋不住敗北之勢。
宋軍一氣追出兩千步,城頭矢石方才無法打到。但元軍死傷無數,已不成軍,只想如何逃過矢石,故而鬥志全無,任憑宋軍砍殺。襄陽城頭十萬軍民齊聲發喊,以助軍威。伯顏自統軍以來,從未遭逢如此大敗,驚怒之餘,竟不知如何應付。阿里海牙從西面救援,史天澤也統率水軍,向陸上發炮,皆被城頭巨弩打得潰不成軍,宋軍存心為樊城守軍報仇,以傾城之兵自三門殺出,仗著城頭神弩,人人捨生忘死,奮勇殺敵。
此時間,梁蕭奔出兩千步之外,見無矢石打到,勒馬轉身,放聲清嘯。這一嘯宛若一陣長風吹過戰場,雖在喊殺聲中,也是清清楚楚。欽察軍紀律森嚴,聽得叫聲,立時不再潰逃,轉動馬匹結陣。雖然未必就是六人,但六花陣也並非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數,也自有相應變化。此時彷彿當日馬球亂戰,眾軍於極混亂之間,既要穩住陣勢,不被衝散,又要進擊對手。
梁蕭的練兵妙法此時大顯奇能,只擠一桶羊奶工夫,倖存的欽察軍分六部集結,由梁蕭、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楊榷各自率領。宋軍從城頭看去,就彷彿六朵大花,在戰場上綻放開來。
呂德急令眾軍死命攔截,不讓六陣合一。梁蕭再發長嘯,六陣轉動,成「回雪之形」,陣勢飄忽不定,聚散無方,來回衝擊宋軍陣勢,頃刻間便沖透阻隔,結成一軍。
呂德見其人數只剩兩千,轉命大軍圍殲。梁蕭長鞭凌空數振,諸軍會意,各自演化,轉眼陣成十字,變成「南斗之形」,故意讓宋軍圍住,待其合圍之時,欽察大軍倏忽化作「旋風之形」,以梁蕭為軸,揮矛張弓,如旋風般在重圍中狂飆起來,近萬宋軍瞬息潰亂。呂德見勢不妙,急命退軍,宋軍四散,盡往來路奔逃。
梁蕭對那兩張床弩十分忌憚,不敢追擊,長鞭再揮,欽察軍陣勢又變,變做「長虹之陣」,陣成弧形,弧頂在前,兩翼居後,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爾矢石飛至,落在陣前。梁蕭勒馬揚鞭,眾軍齊齊駐足,異常整齊。
梁蕭忖度巨矢再難打至,駐馬眺望,只見前方城下,元軍人馬屍橫遍野,旌旗四處散落,雲梯殘骸青煙縷縷,仍在燃燒不絕。還有許多士卒肢殘臂斷,躺在地上,發出淒厲呻吟。
梁蕭見此慘狀,心如刀割,當即親率三百精銳,以快馬馳出,強行沖透宋軍陣勢,突到城下,將倖存傷者援上馬背。雲殊暗叫一聲「來得好」,令旗一揮,發出矢石,但梁蕭此次已有防備,憑著騎術精絕,陣勢神妙,人馬聚聚散散,變化莫測,雲殊發矢數十,竟未中一人,反倒誤傷了好些宋軍,只得無奈停住。
直到此時,元軍陣勢始才當真穩住。伯顏不敢再戰,收束敗兵,緩緩向北撤入大營。宋人軍威大振,歡呼聲便如山呼海嘯一般。呂德更是眉開眼笑,命人連夜潛出城外,通報宋廷,堅定朝野援救襄陽之心,當夜則擺下酒宴,犒勞諸軍。
卻說那兩張無敵巨弩,乃是「窮儒」公羊羽參照古今弩炮,設計而出,不類尋常弩炮。此弩不但勢大力強,舉世無雙,還能憑藉機栝急速升降,八方轉動,瞄射xx精準異常,遍及遠近八方;而且填裝炮石也很便捷,一發打出,第二發立時裝上。因其一發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數,故名「天罡破陣弩」,實是當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當日雲殊入城之後,便畫出圖樣,請呂德派遣工匠建造。雖是早已起造,但因構造繁複,裝設費力,呂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視,故而始終拖著未能完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呂德無奈之下,方才抱著一試之心,加派人手,協助雲殊晝夜趕工,終在十日前造成兩張,裝在城頭。臨交戰時,呂德故意引而不發,借苦肉計將元軍引到城下,再將「天罡破陣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軍戰陣,果真是弩如其名,一發破陣,若非欽察軍力挽狂瀾,元人損失,只怕還要慘重。
元軍慘敗回營。伯顏火速召集大將,商議對策。扎馬魯丁帶著傷,與蘭婭一同來向伯顏請罪。伯顏搖頭道:「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輕進,方有今日之敗。」反而賞了扎馬魯丁百兩黃金,命他下去養傷歇息,卻讓蘭婭留下,問道:「回回炮能打得更遠麼?」蘭婭道:「老師設計器具,一旦想得妥當,無法改進。我和父親的本事,難以讓它再遠。況且我們從下往上發炮,那床弩卻是自上下擊,本就佔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澤被這番話勾起往事,歎道:「當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軍強弩打傷,不治駕崩。但那張『破山弩』也遠沒今日這弩厲害。這兩張弩只需在城頭放著,任是誰人,也難搶進了。」劉整也道:「宋軍弩機自來犀利。當年宋太祖破南唐時,曾以強弩貫穿象腹,擊破南唐象陣;宋遼澶淵之戰時,寇准指揮宋軍,以千步強弩將契丹名將蕭天佐擊殺於軍陣之中,迫使遼人退兵。但無論如何,都沒這張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強的石炮不可。」
眾將心有餘悸,你一言,我一語,閒話說了許多,主意卻拿不出一個。眼看伯顏濃眉緊鎖,面色越見陰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帥,為何不見梁蕭將軍?」伯顏道:「欽察軍首當其衝,傷亡慘重,梁蕭也受了傷,我讓他回營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將軍長於巧思,不妨召他來問,或有法子。」伯顏想起梁蕭攻破浮橋之事,點了點頭,命人傳召。
梁蕭入帳,聽眾人說了,思索片刻,道:「今日我就近看過,回回炮所以強大,在於炮身架設合理,齒輪鐵鏈轉動省力。蘭婭給我的回回書中,有希臘數家阿吉米德傳下來的槓桿術和齒輪術。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運用支撐之地,槓桿越長,力量越大;至於齒輪、偏心輪、連桿、轉軸互動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論述。我看只須加長炮身,增以連桿齒輪,定能讓石炮打得更遠。」
蘭婭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卻從沒想過竟來自阿吉米德的學問。但若增加齒輪,就需得改造大炮式樣了!」伯顏聽有了法子,內心喜不自禁,面上卻兀自陰沉,命梁蕭於兩月之內造出石炮,蘭婭、郭守敬、扎馬魯丁共為輔佐。
當夜扎馬魯丁將「回回炮」圖紙奉上。四人磋商兩日,重畫圖紙,命名為「襄陽炮」,讓工匠製造。
石炮造畢,梁蕭在百丈山試炮,投射百斤石塊,比前炮遠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陣弩」。眾人商量之後,重造更大之炮。此番造好,需得一百多人方能絞動八個曲柄,不想才一絞動,精鐵鑄就的鐵鏈便無法承受,紛紛斷裂。眾人一時愕然,郭守敬苦笑道:「人力有時而窮,物力亦然。」扎馬魯丁很是喪氣,道:「老師造那麼大,就只能那麼大,想大也大不了。」眾人想到限期,均是發愁。
梁蕭默不作聲,在地上計算一陣,忽道:「若在襄陽城前築台,可從台上發炮,只須高台有襄陽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蘭婭道:「石炮重數十萬斤,若是太高,怎麼弄上去?就算你聰明,藉機關弄上去,也還在那張弩的射程之內,台沒築起,就被打垮啦!」
梁蕭不作聲,放了十斤左右石頭到炮上發射,竟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馬魯丁皺眉道:「石塊太小,砸不了人。」梁蕭心頭一動,忽道:「若不是石塊呢?」扎馬魯丁詫道:「不用石塊用什麼?」
梁蕭擰起眉頭,回望著襄陽城樓,久久不語,蘭婭再問時,他才道:「我有一個法子!可是太狠了些。」三人驚問其故,梁蕭遲疑半晌,終究說了,三人聽得面面相覷,一時間皆沒了言語。